陸濤聲
年已古稀的舒啟正書臺上新添了一方古硯,用木盒裝著。古硯是長方形,古樸的橙色,上沿兒有劉、關(guān)、張三顧茅廬的半身淺浮雕,凹處嵌有墨垢,看上去有了年代。舒老并不愛好收藏,對名硯、古硯沒有深入研究,不過能認出這塊是澄泥硯,是中國四大名硯中唯一用土陶燒制的。
這是姚斌送的。
姚斌是一所高等職業(yè)學校的校長,愛好文學,寫了一批生活隨筆結(jié)集出版,請舒老作的序。舒老早就聽說,姚斌善于接受新的教育理念,善于思考、踐行,對他早有幾分欣賞,便樂意作序。送舒老古硯是表示謝意。
舒老早年曾做專業(yè)美術(shù)工作,三十多歲改行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和藝術(shù)評論,在全國有些影響,業(yè)余還一直與書畫做伴,書法也享譽一方,常有人求“墨寶”。早在二十年前當?shù)赜腥顺鰰驼埶餍?。十多年前他就聽說,有些名家作序也有行情,得給潤筆。舒老原本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時,也長期做業(yè)余創(chuàng)作輔導工作,接受作序任務(wù)后,仍有輔導的習慣,總要認真看書稿,分析提煉,肯定長處,指出進一步提高的建議。舒老作序從不收潤筆。也有人求他書法,他也沒有要人酬謝的念頭。不過,請他作序或?qū)懽值娜艘部倳忘c兒小物件、食品、茶葉、酒之類的禮物。他每回都拒收,然而對方大都堅持留下。
姚斌送這方古硯,是在請舒老吃飯時,說:“是別人送我的,我不寫書法不畫畫,給您才能派上用場?!?/p>
舒老萬事力求簡樸,寫字不講究硯臺檔次,書臺上用的,是20世紀70年代末在文物商店買的歙硯,雖也屬名硯,只是普通級別。姚斌送這澄泥硯價值如何,他無法判斷,推了幾次推不掉,只好收下。吃飯時,舒老談了些關(guān)于文學、書法的話題,姚斌邊飲邊聽,似乎很佩服,激動地說:“我還有一塊古硯,也是別人送的,上面雕著龍,是乾隆年間的,在老家,我下次回去看老母親時也取來送給你?!笨跉饫镲@然有比澄泥硯還珍貴的意思。
舒老忙說:“我哪用得了這么多硯臺?千萬不要?!?/p>
時隔不久,姚斌還是托人送來了。
這方硯臺是不規(guī)則的圓形,灰黑色,沾滿墨垢,上部雕刻著的深浮雕,其實并不是龍,而是麒麟,頭似龍,純寫實造型,形很準;底部有一方雕刻的印章:“大清乾隆年制”,按顏色看,可能也是歙硯。舒老想,姚斌并不寫毛筆字,人家送他只能是作為藏品的,可能是有孩子上學求他幫忙。舒老無意去計較其中是非,又一次表示拒收。
代送者卻拒絕帶走:“我受姚校長之托,得忠他之事,求您別為難我?!?/p>
舒老無奈,任其留下。他專心于寫作,沒有興趣弄清它的價值,把它放到博古架上。
時隔半年,好友俞季年來訪。俞季年是雕刻大師,對古玩比舒老內(nèi)行,看到博古架上的古硯,便搬到書臺上仔細鑒賞,拿起小刀在硯臺背面邊沿刮了刮,說:“是假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假,連普通天然石頭都不是,是石頭碾成粉末拌膠用模子壓成的,根本經(jīng)不起墨磨。這麒麟也不是刀雕刻的,是模具壓出來的。”
舒老也用小刀刮看,果真是。不過他認為,姚斌并不知道是假的,絕不會故意來欺騙他,而是受了別人的騙。他反而為姚斌不平:“該把真相告訴姚斌?!?/p>
俞季年卻又說:“他好意送你,既然你相信他不是有意弄假騙你,你一說穿,他臉往哪兒擱?”
舒老只好作罷。
過后,他還是感到有點兒委屈:不向姚斌說明,姚斌還認為我收了名貴的真古硯,豈不冤!承受還是洗清?這種糾結(jié)不時纏繞著他的心。
舒老早年輔導的許多學寫作的學生中,有兩個也已經(jīng)退休的,定期來看望他,陪他聊天。閑聊間,他提起假古硯的事。
一個學生說:“說明真相,姚校長臉上確實難堪?!?/p>
另一個說:“是的,他還會覺得虧了你,會想法用別的方式再補情,就更復雜了?!?/p>
舒老只好再次打消說明的念頭,假古硯的事從此沉入記憶底層。
又過了六年,舒老年近八十,所過生活正是世間所羨的安度晚年。人生到這一步,漸生徹悟,覺得財富確實是身外物,存有的古董、名人書畫、雕刻藝術(shù)品,或為人寫字或給人作序人家送的,也許值些錢,可是還要錢做什么!也不應(yīng)該留給兒孫任其靠變賣這些物件享受。
舒老決定逐一歸還原主。
姚斌送的硯臺,這回兩方一并歸還,其中一方澄泥硯是真的,就不再有因是假的才歸還的嫌疑,不會傷及對方面子,也不會再涉及補不補情。
姚斌也已經(jīng)退休在家,住在市郊。
這天,舒老叫一個曾經(jīng)的學生開車,把兩方硯臺送到姚斌家。他本想就在門口遞給姚斌后馬上離開,姚斌偏要他坐坐喝口茶。他一坐下,率真本性便占了上風,覺得假硯臺的事還是該告訴姚斌,免得姚斌當珍寶再送別人,便脫口說了。
姚斌先是驚呆繼而尷尬:“那老兄也真是,怎么用假硯來糊弄我?”
舒老頓時又后悔,連忙補救說:“我想,送你的人也不會故意騙你,可能也受了賣硯臺的人騙?!彼姆治鲇稚盍艘粚?,也是為幫姚斌緩解窘迫。
姚斌愣了愣,似有所悟,感激地說:“真相在您老心里憋了這么多年,您背了這么久的包袱,反倒讓我不安。幸好您今天終于告訴我真相,否則我還會無心地去糊弄人?!?/p>
舒老想想也是,輕松了,灑脫地說:“是呀,說明你我都需要真相,不要包袱?!?/p>
坐車回家的路上,舒老不由回想,雖然有過幾次想說明的沖動,別人認為不宜也就作罷,根子還是自己受“常理”的束縛,包袱背了這么多年,其實還是自己不敢放下;求真,還缺了點兒破繭而出的勇氣!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