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喆
1月29日上午,我接到東莞分廠人事部門的通知:“所有從湖北經(jīng)過的也好,從湖北回來的也好,都要進行自我隔離14天?!蓖粫r間,她又在群里發(fā)了廣東省政府延遲2月10日開工的文件。
我是河南信陽人,返工上班自然是要經(jīng)過武漢周邊。
穿透一張屏幕,我看到她的一張冰冷的臉。這場疫情,不僅把湖北貼上了標簽,且挨著湖北的河南也不能幸免,這兩個省,大有成為眾矢之的的可能?這段時間,網(wǎng)上出現(xiàn)大量各種嫌棄武漢與信陽的條幅標語,什么遠離武漢人,遠離湖北人,不要與信陽人接觸等等,這些都深深地刺痛了我們的神經(jīng)。
我們何錯之有?我們何其無辜!
但我也只好回應她說:好吧,我表示理解。
這場史無前例的新型冠狀病毒,因為其傳染性從而人人自危。而隔離就是要杜絕傳染源,以免傳染給其他人。大道理我也懂,小道理我也明白,但其它省份對于湖北甚至河南人的異樣忌諱,總讓我們的心中,憋著一股子不平與委屈。
其實我于27日夜里就到了深圳總廠,正在進行自我隔離,除一次全副武裝包裹嚴實的外出采購生活必須品外,我與老公便把自己關在30平方米的小屋,不走親友不串隔壁舅舅家的門。有門衛(wèi)過來,我們與他站在陽臺幾米遠的地方說話。
這并非我們的第一次隔離。
我的老家在信陽邊緣的一個小鎮(zhèn)。因為春節(jié)前購票緊張,我們沒有搶到直達信陽的車次,只搶到由廣州南轉乘武漢的G4689高鐵。那是1月17日,廣東的天氣不算寒冷。恰逢年關時分,走在哪里都是喜氣洋洋,大紅的燈籠高高地掛著,人們忙著購物置辦年貨。大街小巷沒有一個人戴口罩。這之前,對于新型冠狀病毒雖然從網(wǎng)上看過,但我們得到的新聞消息是可防可控沒發(fā)現(xiàn)人傳人。所以,百姓的生活一切都是外甥打燈籠——照舊(照舅),人人歡樂過大年。特別是我們這些打工者,千里迢迢地奔波回家,只想著見見孩子見見父母,好好地團聚重溫天倫之樂。
這天深夜,我與老公上了高鐵,高鐵到達武漢時是18日凌晨三點左右。候車室的人很多,都是換乘的人們,因為寒冷加之正是睡意正濃時分,所以很少有人說話。在我的印象中,彼時偌大的候車室只有一個女孩戴口罩,且還時不時拉下來透氣,她在我座位對面不時站起來到處走動著。那時的氣氛是安靜平和且溫馨的,人人歸心似箭。那時的我們,誰也沒有想到,武漢即將成為湖北疫情高發(fā)隔離的一部分。
生活,總是在開始的時候,把隱晦與殘忍一藏再藏,然后再出其不意地推到我們面前,讓我們措手不及驚慌失措且還被真相撕裂得痛心疾首。
這天早上8點左右我們抵達了信陽東站。故鄉(xiāng)的一切看起來是那么美好。幾只麻雀對快地叫著,時高時低地盤旋;廣場周邊的一些樹木被刺骨的風剪裁得光禿禿的,虬枝四下伸展著,一些常綠的灌木雖有些蕭條倒也別有風韻,一些臘梅樹種植其中,黃的骨朵紅的骨朵,散發(fā)著不懼嚴寒的氣息??諝庵?,到處都飄浮著氤氳的香氣。
那時的溫度只有4度,頭頂上的天空灰蒙蒙的,沒有太陽。只因回家的美好,被鄉(xiāng)音包裹的我們,看到故鄉(xiāng)的一切都甚感甜蜜愜意。兒子開車到高鐵站來接我們,我們興高采烈地開著玩笑,一路嘰嘰喳喳地說到鄉(xiāng)下老家,他中午飯都來不及吃,趕到鎮(zhèn)里與同學打了一個下午的藍球;而我則與老公匆忙地回了一趟娘家。一年未見,父母的頭發(fā)似乎又白了不少,這讓我感覺挺內疚的。
都說父母在,不遠游,但在大時代生活的鞭打下,我們這些做子女的一個個背井離鄉(xiāng),只剩下年邁的老人留守家中。
樓上樓下地打掃衛(wèi)生洗洗刷刷,累并開心著,偶爾翻下各作協(xié)群的消息。直到1月21日,我在網(wǎng)上看到鐘南山專家表示:“根據(jù)目前的資料,新冠肺炎肯定人傳人。”這時候的我,才大吃一驚,內心惶恐不安,就急忙告訴正在宰鵝的老公:“新聞出來了,新冠肺炎是傳染病,武漢還是疫情高發(fā)區(qū),我們停留過怎么辦?”
我老公的臉色頓時拉了下來。說實話,那一刻,我分明感覺他的慌亂,他掏出手機,半天劃拉不開屏幕。
至于我們家,上有年邁的公婆下有七八歲的兒童,一家十一口人,一天到晚都呆在一起,若我與老公帶了病毒,誰也不能幸免;而我兒子還見過他同學,他同學又有各自的家人;回家這三天,其間我與老公還上街購物一次;我表妹還帶著孩子來過我們家;而表妹后來又回到阿姨家,她雖然與孩子沒有上街,可是阿姨一家三口肯定有人上過街……
一想到疫情我就頭痛如焚,一座大山堵在我的心頭。我這個悲情主義者,把事情想得越來越糟糕,我焦灼我不安。
我老公強顏歡笑地安慰我:“這概率太低了,我們走時病毒并沒有爆發(fā),也沒有傳出來,不要慌。”
我們倆商量來商量去,決定告訴家人先自我隔離,我們全家都不要外出與任何人接觸,外面同樣不安全,附近有人也在武漢打工返家;若需購貨,只在下午集市上沒有人時再去。家里年輕人都表示理解與贊成,但是公婆的態(tài)度卻是滿不在乎:“怕什么,我們這里山清水秀,那年非典時,都沒有搞倒一個人?!笔堑?,家中大部分的老人家,不看電視不看新聞,天天吃飽喝足扎堆聊聊天曬曬太陽,一副歲月靜好生活足矣的模樣。
我們好說歹說,憑著兩張三寸不爛之舌曉以利害、全方位地講解比喻,又掐中他們的軟肋說家中有孩子……如此云云,終于他們都答應不再外出亂竄。
家門緊閉。買不到醫(yī)用酒精,我們就把所有房間灑上幾瓶白酒,到處打掃干凈。小孩子困在家中自找樂子,要么在院里騎自行車要么穿上溜冰鞋轉圈玩,有時又會跑到房間寫一會兒作業(yè)。大人們包餃子、清洗廚房、墻壁、窗戶,努力地維持過年的氣氛。晚上,一家人圍著爐子,看電視的看電視刷手機的刷手機打牌的打牌,萬里長城嘩嘩地一響就是十一點。
這場疫情,使各家各戶不再串門不再扎堆。偶有小孩子憋不住拉開大門往外跑,大人則跟在后面窮追猛喊,有時候拳腳上陣,一時間鬼哭狼嚎,擰回家中,把好吃好玩的全部堆了出來,任小霸王們胡吃海喝。真鬧騰得厲害,我們就是一頓家法伺候,男女混合雙打,哭哭泣泣一陣子就會老實了半天。
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新聞或刷新著朋友圈,看到的都是有關疫情的消息。面對不斷更新上升的患者人數(shù)及死亡率,我難過揪心: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我們每一個人都不可能活在真空下與之隔絕。面對同胞,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病毒或情緒上的感染者。
誰也沒有想到,疫情朝著更嚴重的方向發(fā)展。每一天,確診與疑似人數(shù)“嗖嗖”上升。23日,武漢宣布封城,我更加忐忑,心神不寧,數(shù)著指頭算回來了第六天,身體無異樣,家中老小無異樣,想想病毒的發(fā)作期一般為3-5天,最慢不超過14天,我的心還是懸著,一再暗暗禱告:千萬不要有事,萬萬不要讓我感冒……
這時候,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人走動,村支部的大喇叭叫得我們更是如臨大敵:“各家各戶,若有武漢回來的人,自覺全部不要出來。大過年的,家里啥也有;若沒有,電話里說一聲,其他人幫忙送到門口。任何人,不許走親朋,不許串門。宅在家中,勤洗手,多通風,沒事你們跳跳家庭舞?!?/p>
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中,河南人在防預方面,率先發(fā)揮了超級硬核的管理作風。據(jù)網(wǎng)上曝光,許多公共場所,至進入1月份以來就開始消毒;疫情出來后,馬上升為一級防控,各城市小區(qū)每日率先消毒測量體溫。至于我們各村,不用說,21日開始,高音喇叭,大鐵鑼,人員蹲點……勢必要把疫情阻隔在各個管轄區(qū)外。
疫情是敵人,各級政府與領導都是將軍元帥,帶領著我們這些百姓士兵,做好四面八方的防守。我深信,在我們的嚴防死守下,我們最終能戰(zhàn)勝這個敵人。
24日凌晨,大年的鞭炮此伏彼此地響起,這擱在以往,我的視覺我的聽覺,我的全部身心及靈魂,都會被祥和與興奮充盈一一過新年,誰不是興高采烈的?可是今年這個新年,因為疫情,人人都過得鬧心添堵。
我始終繞不過自己曾在武漢轉乘過的事實,我一直為它惶惶不安。偏巧這天中午時分,我有些發(fā)燒,我在驚慌之余,把弟媳喊入房門,我做了最壞的打算:“我發(fā)燒了,如果下午不退燒……”我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弟媳明顯地后退兩步,臉色瞬間大變。我敏感的心像針扎一樣難受:我的親人,這些天我們吃喝在一起,若我真感染了你們能全身而退?但我還是不動聲色地接著說:“家中的米我看過了,可以吃兩個月左右;蘿卜土豆蓮藕青菜肉類可以吃好久;取暖用的木柴在門外檐下,如果我真隔離了,全家可能被封門,你們要先把木柴移進來,天冷好取暖。”
“你個烏鴉嘴。誰讓你昨晚脫了棉襖洗頭發(fā)?不感冒才怪。趕緊吃2粒感冒藥睡一覺就好了。”我老公進門喝道。吃藥的時候,我加大了用量,一下子吃了四粒感冒膠囊。謝天謝地,這四粒藥讓我一下子沒再持續(xù)發(fā)燒。
1月26日中午,我接到12306的信息通知:“你購買的2月1日G4677列車因故停運……”
這是我們返程廣東的車次,從信陽直達深圳。那時的廣東省政府,還沒有通知所有大小企業(yè)延遲開工。我查票的結果,除了27日有票外,往后的日期全部沒票。我把這一結果告訴老公,他執(zhí)意要提前走。作為一個工廠的全盤管理者,他視工廠如家,一輩子就為一個工廠服務,沒接到老板延遲開工的通知,他是不會改變日期的,寧可提前也不遲到。但我不想走,我的理由很簡單,我們曾路過武漢至今才過去9天,還沒有超過隔離期,萬一我們身上有病毒,豈不是害了一車人?我們爭吵起來。
“這樣吧,我先走,你后走?”他說道,又加上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p>
哎,我只好從了這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命運,動動手指頭買了兩張27日信陽到廣州南的高鐵票。
倉促下,我們把自己包裹得像一名沖在最前線的生化人員:戴上帽子,眼鏡,口罩。這樣的打扮,連我自己也認不出自己。經(jīng)過兩道安檢,兩次體溫檢測,一切順利得出乎意料。車子開動后,我才發(fā)現(xiàn),車廂沒幾個人。這時的我,才稍減輕一些負罪感。除了喝水,我們全程沒有摘下口罩。
進入深圳后,我們也進入14天的真正隔離,每天白菜與蘿卜雞蛋地過日子,在30來平方米的地盤轉來轉去:看看電視看看網(wǎng)絡,轉眼就過去了4天。一切安好,一切還在惶惶:不知道,這場疫情還要經(jīng)過多少天?
沖在最前沿的是那些白衣天使,他們才是最危險的戰(zhàn)士。每一天,他們穿上防護服,不停地工作,竭力地從病魔手中搶回每一個病人。他們用他們的雙手與醫(yī)術,與疫情較量斗爭,把中國的百姓隔離在安全線內。
這場疫情,無疑給2020年新春蒙上了一層悲情色彩。面對來勢洶涌的疫情,我想起作家王宇的一句話:這個春節(jié),大家化整為零地生活,以家庭為單位,繼續(xù)生長著春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