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國敏
“南海I號”是一艘在古代海上絲綢之路上失事,沉沒在廣東下川島大帆石海域的南宋木質沉船。2007年,中國“華天龍”號救撈船對它進行整體打撈,并運至海陵島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2013年,國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牽頭,組織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廣東省博物館、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考古發(fā)掘和文物保護工作者,啟動了“南海I號”古沉船全面發(fā)掘與保護項目。截止2019年8月,“南海I號”沉船中共出土18萬余件文物,展現了我國宋代繁盛的海外貿易體系,對研究我國乃至整個東亞、東南亞的古代航運史有著重要意義,“南海I號”沉船船貨主要包括陶瓷器、金屬貨幣、金屬器、竹漆木器等,本文通過《宋史》中關于宋與東南亞諸國海上交往的文獻,闡述12世紀南海海上絲綢之路的交通情況;對比“南海I號”沉船出水瓷器與同時期東南亞出土瓷器,推斷東南亞是蕉葉紋瓷器和綠釉瓷器的需求市場;以“南海I號”沉船向海外運輸宋代銅錢和東南亞出土宋代銅錢的實例及文獻,佐證宋錢外流的現象;探索“南海I號”沉船出水香爐與東南亞香料間的關系。
“諸國朝貢,其交州、宜州、黎州諸國見辭,并如上儀。惟迓勞宴賚之數,則有殺焉。其授書皆令有司付之。又有西蕃唃氏、西南諸蕃占城、回鶻、大食、于闐、三佛齊、邛部川蠻及溪峒之屬,或比間數歲入貢。層檀、日本、大理、注輦、蒲甘、龜茲、佛泥、拂菻、真臘、羅殿、渤泥、邈黎、阇婆、甘眉流諸國入貢,或一再,或三四,不常至。注輦、三佛齊使者至,以真珠、龍腦、金蓮花等登陛跪散之,謂之「撒殿」。”占城、蒲甘、佛泥、真臘、勃泥、阇婆、邈黎、甘眉流、三佛齊向宋的朝貢情況,反映了宋與東南亞諸國的官方交往。
“占城國在中國之西南,東至海,西至云南,南至真臘國,北至歡州界。泛海南去三佛齊五日程。陸行至賓陀羅國一月程,其國隸占城焉。東去麻逸國二日程,蒲端國七日程。北至廣州,便風半月程。東北至兩浙一月程。西北至交州兩日程,陸行半月程?!?/p>
“三佛齊國,蓋南蠻之別種,與占城為鄰,居真臘、阇婆之間,所管十五州……。泛海使風二十日至廣州?!?/p>
“阇婆國在南海中。其國東至海一月,泛海半月至昆侖國;西至海四十五日,南至海三日,泛海五日至大食國。北至海四日,西北泛海十五日至勃泥國,又十五日至三佛齊國,又七日至古邏國,又七日至柴歷亭,抵交阯,達廣州?!?/p>
“勃泥國在西南大海中,去阇婆四十五日程,去三佛齊四十日程,去占城與摩逸各三十日程,皆計順風為則。”
“丹眉流國,東至占臘五十程,南至羅越水路十五程,西至西天三十五程,北至程良六十程,東北至羅斛二十五程,東南至阇婆四十五程,西南至程若十五程,西北至洛華二十五程,東北至廣州一百三十五程。”[1]
《宋史》記載從占城、三佛齊、阇婆、勃泥、丹眉流乘海船航行到周邊國家的時長,是當時船員的航海經驗,反映了12世紀的南中國海海面上,人們利用季風,借助海船,航行于東南亞諸國間的情況。學者考證與宋有往來的交趾位于今越南北部、占城在今越南中南部、阇婆在今爪哇島、三佛齊在今蘇門答臘島、勃泥在今加里曼丹島、丹眉流在今泰國、真臘在今柬埔寨、蒲甘在今緬甸中南部、摩逸在今呂宋島、蒲端在今菲律賓群島。
同時期、窯口和形制的“南海I號”出水瓷器在海上絲綢之路航線和東南亞國家亦有發(fā)現。菲律賓發(fā)現的宋元時期德化窯和磁灶窯軍持與“南海I號”沉船出水的軍持器型相近;[2]在印度尼西亞國家博物館陳列著當地出土的12世紀德化窯青白釉敞口大盤和青白釉印花粉盒,與“南海I號”沉船出水的德化窯器物器型一致;第二屆海上絲綢之路文化遺產保護論壇上,菲律賓國家博物館鮑比-奧利藍達展示的菲律賓八打雁butan沉船出水的宋代磁灶窯醬釉四系罐,與“南海I號”沉船出水磁灶窯器物器型一致。
圖1 宋德化窯青白釉蕉葉紋盤
宋德化窯青白釉蕉葉紋盤,口徑26.9cm,底徑8.8cm,高7.9cm。2002年南海I號沉船遺址出水。敞口微撇,尖圓唇,斜直腹,圈足。青白釉,足底露胎,胎色灰白,胎質細膩堅硬。盤內壁口沿下刻劃一道弦紋,弦紋下刻劃五組蕉葉紋,篦劃蕉葉紋理,內底刻劃弦紋,弦紋內劃一弧線。外壁有明顯拉胚痕跡,底墨書“五”字。
芭蕉樹產自東亞、東南亞熱帶地區(qū),芭蕉葉可以用來盛飯菜,至今,東南亞地區(qū)仍有該習俗。丹留眉“飲食以葵葉為碗,不施匙筋,掬而食之”蘇吉旦(爪哇島)“飲食不用器皿,緘樹葉以事,食已則棄之。”[3]“文郎馬神(加里曼丹島),初用焦葉為食器,后于華人市,漸用瓷器?!盵4]宋人將瓷器運往東南亞地區(qū)銷售,改變了東南亞地區(qū)人們的飲食方式,瓷器取代了芭蕉葉,來盛放食物和水。瓷器商人將芭蕉葉紋刻劃在瓷器上,迎合了東南亞地區(qū)人們的飲食觀,“南海I號”沉船出水的宋德化窯青白釉蕉葉紋敞口大盤、粉盒和執(zhí)壺是東南亞地區(qū)餐具演進的見證。
圖2 宋磁灶窯綠釉印花菱口碟
宋磁灶窯綠釉印花菱口碟,口徑10.3cm,底徑5.7cm,高1.5cm。2002年南海I號沉船遺址出水。模印六瓣菱口,平折沿,弧腹,內底對應連接口沿的菱花接合處皆壓印出筋,菱角處壓出槽,平底略內凹。胎色灰黃,胎質致密堅硬。通體施綠釉,釉質光滑發(fā)亮,內壁印三葉草花卉紋,有花卉一枝居中,兩側各環(huán)繞一枝。
“南海I號”沉船出水宋磁灶窯綠秞印花碟、綠秞玉壺春瓶、綠秞葫蘆瓶、綠秞熏爐、綠秞菊瓣碗、綠釉粉盒、綠秞軍持和綠釉罐等,筆者認為這些貨物是面向穆斯林市場的。穆斯林信奉的伊斯蘭教崇尚黑、白、綠三色?!吧邪?,本色也。愛綠,天授萬物之正色也。不用紅、黃。紅,艷色也;黃,僻色也?!?[5]伊斯蘭教認為,綠色是神圣的顏色,所以綠色在伊斯蘭教徒生活中廣泛使用。除了福建泉州發(fā)現有宋代伊斯蘭教徒墓地外,海南三亞和陵水也發(fā)現了梅山墓葬群、干教坡墓葬群、番嶺坡墓葬群、土福灣墓葬群等宋代伊斯蘭教徒墓地;“太宗雍熙三年占城人蒲羅遏率族百人,避國難,移往海南島之儋州”?!八卧g因亂,挈家泛舟而來,散泊海岸,謂之番邦、番浦,后聚所三亞里番村。”[6]這些墓葬和文獻反映了公元12世紀伊斯蘭教徒的遷徙路線:從占城到宋地。筆者認為“南海I號”沉船出水的綠秞陶瓷器迎合了東南亞和海南島上伊斯蘭教徒的審美。另外,“南海I號”沉船出水的宋磁灶窯醬釉罐底部有阿拉伯數字“30”的墨書,沉船還出水有伊斯蘭教徒用來凈手的綠釉軍持,伊斯蘭教的傳播和信徒的遷徙不但影響了福建地區(qū)瓷業(yè)的生產,而且開拓了宋瓷的海外市場。
圖3 “南海I號”沉船出土銅錢凝結物
“南海I號”沉船出水的銅錢數萬枚,以宋代銅錢為主,下限是南宋淳熙時期。類似的宋錢在東南亞地區(qū)也有考古發(fā)現,“越南河內況賽場寶藏兩個陶罐中,共計藏有23000余枚古錢幣。其中北宋錢幣有20618枚,這批錢幣的下限是南宋紹興時期;越南右龔縣發(fā)現古錢幣10公斤,以宋錢為主,且種類豐富。印度尼西亞爪哇島雅加達附近出土33枚宋錢,在巴厘諸島也發(fā)現有中國北宋的銅錢。新加坡??祵幍膯务R錫遺址出土了宋真宗、仁宗時的大量銅錢,現陳列于新加坡博物院中;新加坡建國始于1200年,英國人曾在禁山附近發(fā)現中國陶瓷及宋代銅幣數枚;新加坡扯旗山炮臺也發(fā)現了大量宋代的宋元銅寶、熙寧通寶等錢。泰國曼谷東南約80公里的暹羅灣吞武里海域發(fā)現的海上貿易沉船,載有唐宋銅錢10萬多枚。菲律賓馬尼拉附近圣安娜也有宋錢出土。緬甸、文萊各地亦有中國宋錢的考古發(fā)現?!盵7]“南海I號”沉船出水和東南亞地區(qū)出土的宋代銅錢,佐證了12世紀宋錢外流的歷史現象。
宋朝時曾多次頒布詔令、敕令、律法禁止金銀銅錢外流。與海上貿易有關的史料大致可分三類:
一類記載銅錢等貨幣向海外流出,部分國家甚至流通中國錢幣,如《樂全集》卷26《論錢禁銅法事》“錢本中國寶貨,近乃與 四夷共用”;[8]
二類記載在南宋時,銅錢金銀自海上流出成為政府禁令的主要對象,如《文獻通考》卷九《錢幣考二》記載“自國家置市舶于浙于閩于廣,舶商往來,錢寶所由以泄,是以臨安出門有禁,下江有禁,入海有禁。凡舶船之方發(fā)也,官必點視,及遣巡捕官監(jiān)送放洋”。[9]
三類記載各種律令對銅錢出海的處罰條款,如《慶元條法事類》中《銅錢下海敕》《銅錢金銀出界敕》記載“銅錢入海船者……十貫流兩千里”,“諸以銅錢以蕃商博易……十貫配遠惡州”,“諸以銅錢出中國界者……五貫絞”。[10]
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首先宋代對外貿易量大,商品經濟發(fā)達,政府雖大量鑄造銅錢,但仍不足用;其次宋代貨幣尤其是銅錢外流嚴重,政府屢次敕令禁止,律法嚴格;再次南宋時海上貿易中大量貨幣流出,成為主要的貨幣外流通道,當時商人出海攜帶銅錢,蕃商也接收銅錢作為貨幣,以至于政府下令嚴禁與蕃商用銅錢交易,嚴禁攜帶銅錢出海。
圖4 宋磁灶窯綠釉獅紐香薰
磁灶窯綠釉獅鈕熏爐,口徑11.3cm,底徑6.1cm,高18.2cm。2014年南海I號出土。熏爐分蓋與身兩部分。器蓋為撓首臥獅鈕,獅子制作粗糙,表意性強,蓋身盔狀,平頂,頂部中心穿一大圓孔,壁弧斜,壁上穿三孔,寬平沿。爐身為盤口,口部外側貼附兩鏟型耳,束頸,腹部為六瓣瓜棱狀,下腹斜收成平底略內凹,腹下接三個獸足,是宋仿商周青銅鼎的造型設計。整件器物胎質堅硬,胎色灰黃,外壁施綠釉。
南海I號沉船出土較完整香具有磁灶窯綠釉獅鈕熏爐2件,德化窯青白釉三足爐2件,德化窯青白釉筒式爐1件,鎏銀銅香熏器蓋2件。瓷香爐燒制成本相對金屬香爐較低,宋代制瓷工藝不斷發(fā)展、成熟,使得瓷香爐開始流行,進而推動了宋代香料貿易。宋代香料主要來自海上香料貿易,“香料,陸路以三千斤,水路以一萬斤為一綱。[11]宋人在海外貿易中從東南亞獲得了大量的進口香料,大量香料的引入是宋人焚香的物質基礎。香料通過海船運入中國,如1974年泉州灣出土宋代海船遺物中,香藥有降真香、沉香、檀香等,占出土遺物的絕大多數,未經脫水時其重量達4700多斤。宋太宗“雍熙四年五月,遣內侍八人赍敕書金帛 ,分四綱 ,各往海南諸蕃國 ,勾招進奉 ,博買香、藥、犀、牙、真珠、龍腦”。[12]
12世紀初,現在的越南、泰國、柬埔寨、印度尼西亞(爪哇、蘇門答臘)產香料。中南半島占城“地產名香、犀象、土皆白砂,可耕之地絕少,無羊豕蔬茄,人采香為生” 三佛齊“地亦產香,氣味腥烈,較之下岸諸國,此為差勝”,[13]真臘盛產沉水香、黃熟香、速香、暫香、生沉香、生香、安息香、除脂拂手香、麝香木、金顏香、篤耨香。馬來半島佛羅安出產速暫香、降真香、檀香等;登流眉出產白豆蔻、箋香、沉香等;單馬令出產降真香、速香、黃熟香頭等;彭坑出產黃熟香、打白香、粗降香;凌牙門、丁家廬出口降真香等;吉蘭丹輸出租降真香。阇婆出產檀香、丁香、茴香、降真香、胡椒和肉豆蔻等。[14]
12世紀的南海海上絲綢之路,“南海I號”沉船佐證宋地的瓷器經海船運往東南亞,泉州灣后渚港沉船見證來自東南亞的香料運往宋地。瓷器與香料的交易,改變著當時東南亞人的飲食餐具,也推動著宋人焚香、祭祀活動,用香群體更加廣泛,官民共享,趨向大眾化。宋代宮廷中“凡常祀,天地宗廟,皆內降御封香,仍制漆匱,付光祿、司農寺;每祠祭,命判寺官緘署禮料送祀所;凡祈告,亦內出香,遂為定制?!盵15]反映了官方祭祀用香;宋代畫作 《清明上河圖》 上,販賣香料的商店,其中一家“劉氏上色沉檀揀香鋪”的招牌就立在主干道旁,可見民間亦有香料市場。
宋朝,海上絲綢之路的發(fā)展進入鼎盛階段,趙宋王朝對海外貿易極為重視,出臺鼓勵通商的政策,加之宋朝長期受到北方遼、西夏、金、元等政權的威脅,西北路上絲綢之路基本堵絕,面向東南海路,發(fā)展與東南亞諸國的關系,乃勢所必然。
“南海I號”沉船出水的蕉葉紋瓷盤、綠釉瓷器、香具、銅錢、錫器、寶石、胡椒等船貨和東南亞的飲食、物產,穆斯林在東南亞的遷徙有關,見證了12世紀南海海上絲綢之路的盛況,反映了12世紀宋與東南亞諸國的交往。出土的瓷器、金屬器、竹木漆器等船貨背后,焚香、點茶、插花和養(yǎng)鳥的風俗時尚,指南針導航技術,瓷器制作、鐵器鑄造和海船建造工藝等都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兩地的交往中進行著傳播。宋與東南亞諸國的經濟貿易活動推動了兩地人們生產和社會生活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