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萌萌

奶白地兒上一把又一把形似“吉他”的藍(lán)色音符浮擺飄搖，我擔(dān)心那些藍(lán)色的吉他下一秒鐘飛出來，沒頭腦地胡飄亂撞。那些深沉的、介乎黑藍(lán)之間的吉他掛在她身上，隨著裙幅的擺動忽隱忽現(xiàn)。那是她最像樣的一件衣裳。我不覺察裙子的美，也不覺得穿裙子的人有多美——的確不美，還有些邋遢。一閉眼，多年不見的臉孔和身形，清晰得像剛剛別過。她的五官拆分開來，哪一處都經(jīng)得起端詳。近乎完美的杏眼，除了眼角有些過早下耷。眉淡，眉形倒不難看。鼻梁直挺，略微噘起的嘴巴生得恰好。身形瘦削。骨骼構(gòu)造類似魚的渾圓，物質(zhì)窘迫的年代里看上去也飽滿適度?？傊?，她生得不拙，哪里都剛好。如此皮囊給了別人，也算入眼，可惜她這樣一個人，美竟不得要領(lǐng)——大家的眼睛像給蒙上了，晃過來晃過去，看不見她的美。

越過時間的墻垛和門扇，漸漸漆黑下去的院子，回憶中的童年附著人群散盡的清冷。媽來來回回揀拾白天晾曬的衣物，關(guān)照鍋里的粥。媽的身上飄著淡香，那溫?zé)岬?、來自母性的端莊與妥帖。木紋裸露的矮腳桌上，米飯的熱氣蒸騰出稻谷的清香。鼻尖湊近飯碗，瞇起眼睛，深呼吸——那件音符搖曳的連衣裙突然出現(xiàn)——她為著什么來的？跟在母親身后，克制而壓抑地傾訴，肩膀顫抖，幾聲啜泣夾雜其中。更深的夜幕落下之前，女人起身離開。喉嚨嗚咽。咕噥的意思是，趕緊回家，節(jié)目馬上開始了。經(jīng)過我的身邊，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微微笑著，模仿街頭變戲法的把戲，晃了晃捏緊的拳頭，——猜猜？

鴿子不是帽子不是漂亮的紅紗巾不是……呀，掌紋縱橫的手心里，并排著三粒橢圓——綠，橙，白。她壓低喉嚨說，是維生素，從醫(yī)院藥房開出來的……醫(yī)院，那，是藥啰？她的杏眼一下睜得老圓，小聲更正：“維生素，營養(yǎng)的維生素！尤其你這樣的小孩，缺乏維生素就糟啦?！苯酉聛?，她對維生素的功效侃侃而談，末了，加重語氣特別強調(diào)，這種維生素口感好，味道勝過水果糖。她費了好大力氣找人從醫(yī)院開出來，別人，像我媽，都弄不到的。我不再猶豫，拈一粒放在嘴里，酸甜的水果味道在舌尖上氤氳，擴(kuò)散，潮水般擄走舌頭和大腦。她走去多時了，維生素的酸甜味道還在鼻息里縈繞。

和“娘娘”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因了維生素的好味道，保鮮到現(xiàn)在。那個夜晚，我不曉得她有這樣一個諢名。母親教我喊“王姨”，我就規(guī)規(guī)矩矩喊她王姨。我追問過母親，怎么是“娘娘”呢？母親回頭剜我一眼算是回答。

母親熱衷電影熱愛戲曲，銀幕上的戲曲電影自然在內(nèi)。我跟著母親追看過一出出古裝戲?！杜＠煽椗贰读銈鲿贰蹲肤~》《珍珠塔》《秦香蓮》……熱鬧中漸漸看得些門道。龍袍加身的皇帝女人無數(shù)，入住東宮的“正室”為尊，女人堆里最大的官兒，人呼皇后娘娘，也叫正宮娘娘;往更高處追溯，直接到了天庭，西王母娘娘權(quán)柄更大，一年一度在瑤池主持蟠桃宴，玉皇大帝也懼其兩分威儀。百姓人家低門小戶，挖空心思想到的唯有吃香喝辣，綾羅綢緞，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王姨拽著哐里哐啷的男式二八大梁車瘋狂猛蹬，氣喘吁吁“倒三班”，過著披星戴月、毫無尊貴可言的平民生活。我看得真切：王姨提起裙角，裸露兩截大腿蹬車的狼狽一刻，金閃閃的娘娘頭銜，象征威儀和榮華的鳳冠，瞬間翻墜污泥漿里?！碎g天上，可有如此窮途奔波的娘娘？

七百人的廠子，夫妻異地分居的職工寥寥無幾。父親在唐山的開灤煤礦，個把月回來一趟，送回當(dāng)月錢和糧票，順便取換洗衣物。父親回來一趟，住不多時，一般兩天，多則三天，趕上工作緊張，睡一覺，天明即趕火車返礦?！案纳粕睢保歉赣H回家的慣例。改善生活，就是改善餐桌上的菜肴，提高材質(zhì)和口感。別誤會，這絕非苛求廚子的手藝，方法也簡單易辦——白菜土豆胡蘿卜綠辣椒中間，摻入相當(dāng)?shù)男迈r豬肉片。炒菜要炒肉啊，沒肉，多少油也不好吃。父親不在家，嫩豆腐拌小蔥就算改善。聽著門口豆腐挑子的吆喝，母親的手遲疑地按住衣兜。母親說，你爸不容易啊，他在單位吃食堂，舍不得買肉菜呢。

豆油在鍋里噼噼啪啪，響作一地碎紅的鞭炮。切菜。入鍋。翻炒。裝盤。父親轉(zhuǎn)悠得有滋味有聲色。母親下班，正晌午過家門而不入——伊人單手扶車把，提一只塑料桶，從門前直掠而去，頭頂毒日飛去街上灌扎啤——扎啤的鮮爽、清涼讓人不及多等。貼近杯沿猛啜一口，骨縫里的倦意頓時消散。舒展的眉眼和神色，有著樹蔭的清涼和竹葉的婆娑。啤酒泡汩汩冒出，像一覺醒來充滿活力的年輕身體，滋生出不竭的愉悅。母親大笑著和父親爭搶對飲，夫妻把酒，舒心快意如兄弟似手足。

王姨比我家多一口人——她有兩個女兒（兩個女兒的家里，多少能熱鬧一些），大女兒君，二女兒晶。夫家姓楊，在北京市公安局上班。有那么兩三回，王姨帶著女兒，去探望北京的丈夫。每次歡天喜地去，眼淚汪汪地回?；橐霰槐茸餍?，舒不舒服只有腳知道。比喻直白易懂，也還貼切。可懂是懂了，審美卻毀了——一段世俗的姻緣隱隱散發(fā)庸俗的腳臭。

縣城人，一說北京炸了鍋，——北京連接天安門，五星紅旗，中南?！贿B串金光耀眼的名詞。“公安局？首都北京？了不得嘞?！睂Ψ窖劾铩昂簟钡乇懦隽凉?。王姨黃白的臉染上復(fù)雜的紅暈，跳上自行車，呼啦呼啦騎遠(yuǎn)了，套在身上的肥衫在風(fēng)里招搖成鼓蕩的旗幟。

小鎮(zhèn)小，街頭街尾相隔尺把遠(yuǎn)，長不過一條腰帶。日子久了，各家底里像魚市上新鮮的活魚，撲啦撲啦爭相往外翻騰。好事者均是無師自通的克格勃，街坊的家事研究得比老鼠須子還清楚，更可怕的是，鄰居還是同進(jìn)同出的同事！別心存幻想，轉(zhuǎn)彎抹角，鄰居的喇叭線也總搭得到廠子的“廣播站”。地方越小，關(guān)系網(wǎng)越滴水不漏，哪怕你是一只鳥也休想飛過去。

王姨的丈夫在北京不錯，公安局也不錯，但公安局也有“死角”，普通人想象力照不到的地方。大檐帽，藍(lán)制服，威風(fēng)神氣，炯炯有神。借來的小人書上，捉拿藏有秘密圖紙敵特人員的就是穿警服的公安啊。銀幕上的特寫定格在勝利的大檐帽下。遠(yuǎn)景中鴿哨劃過的晨曦意味深長。鏡頭緩緩搖近：帽檐下的曙光托襯出英俊的臉。沖動的慣性思維是司機(jī)一腳剎不住的油門，真相來得有點措不及防：娘娘身后那個面容模糊，若隱若現(xiàn)的楊公安，從沒破獲過一起案件，甚至沒抓過一個小蟊賊，——多年來，躲在公安局不起眼的角落，任勞任怨默默無聞。得知細(xì)情的人伸長了脖子“噢，噢——哦哦”，臉上掛著如夢初醒的恍然。復(fù)雜的神情中有放松，有嘲諷，還有勝利者的得意——終于撕下了娘娘身上風(fēng)光無限的“畫皮”。

散發(fā)蔥花和板油味道的楊公安情愿老死在公安局的廚房。楊公安回家的時間一拖再拖。除了老婆家里就是兩個女兒，嫌棄和怨恨一目了然。其中的因由頗給人留下遐想的空間。清冷無依的王姨在別人的嘴上并不寂寞。婆媳大戰(zhàn)的硝煙還沒從津津樂道的唇邊散去。黑襖黑褲的婆婆是一團(tuán)烏云在槐樹蔭下移來移去，手中拐杖像點化萬千的魔棒，忽地指向兒媳的額頭，惡毒的咒語隨即吐出——“養(yǎng)漢”！養(yǎng)漢乃本地方言，卻無方言的晦澀，——偷男人嘛。當(dāng)?shù)厝顺臣?，“養(yǎng)漢”是罵陣的利器，未必關(guān)乎對方私德，且無論老少，下至青春少婦上至七八十歲的老嫗皆可罵得。話經(jīng)婆母口里說出，便有了不尋常的意味。圍觀的人群騷動，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如千百只綠豆蠅在空氣中盤縈。兒媳婦失了方寸，情感充沛地痛快號啕?？奁共皇橐环N好策略。戲既無法觀看下去，眾人一臉無趣，勸解幾句，訕訕散去。

釉缸豎在墻根下。一床破棉絮蓋在釉缸上，臟而無用，過來過去也不留意。王姨走到釉缸前，扒開棉絮，探身下去，起身時，托著一個紙包。樂滋滋打開，露出蛋糕燦眼的金黃。蛋糕金貴，比餅干麻花都難得。她做賊似的迅速塞一塊給我，小心包好重新放回釉缸，重新覆好破棉絮。她像有些害羞，吐著舌頭說話，“擱起來，防著姐倆偷吃。”

防著偷吃的姐倆，分別是她的女兒君和女兒晶。應(yīng)當(dāng)說明，防偷吃，并非慣常母親之心，擔(dān)心小東西吃壞牙齒腸胃，或做細(xì)水長流的打算。王姨把食物藏起來，趁女兒們不在，一個人吃得有滋有味。母親對王姨的舉動疑惑不已。母親的口頭禪是，當(dāng)媽的不吃，也得留給孩子。傳統(tǒng)的母愛因了無數(shù)大小犧牲愈加寬廣深沉。然而，天下就有她，竟有她這樣的母親，——饑餓，虛弱，不停地填充肚腹，白天黑夜都滿足不了她虛空的饑渴?！拍?，饑不擇食，在長夜般漆黑無恥的“人盡可夫”中顫抖地攀上人生的巔峰，尋獲一些些滿足和快樂。

遙遠(yuǎn)的縣城小鎮(zhèn)，沒有“小三”，不懂何為“出軌”。人們說著另一個時代的特殊語言：破鞋。那人從旁走過，群眾憤然的嘴巴嘣出同仇敵愾的“破鞋”來。涉及男女雙方，就換成“搞破鞋”。破鞋一詞，嚴(yán)正又曖昧，一經(jīng)說出，既有組織認(rèn)定的威懾力，也有民間指戳的鄉(xiāng)野氣。文雅一些的，有所隱晦地一語帶過，“生活作風(fēng)問題”。輕言輕語，卻是一記重錘落地。據(jù)說，那時候，有“不檢點”的倒霉鬼，脖子上掛了又臟又臭的破膠鞋，雙手背在身后用繩子綁了，被人押著，人鬼不辨地從看熱鬧的群眾眼前低頭走過。出生于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葉的娘娘，哪能沒見識沒聽聞沒在內(nèi)心被千百次訓(xùn)誡過？

縣城來過好些精壯漢子，當(dāng)?shù)厝私小按笮揸牎?。“大修隊”待遇不差，干的是修鐵路的體力活兒，饅頭饃饃隨便吃，工錢也不差。大家都在說，當(dāng)年，白面饃外加一小沓錢票糧票就把娘娘“收買”了，饞婆娘賤婆娘就愿意了……刻骨的記憶，緣于饑餓。明目張膽的餓。附著在個體內(nèi)的隱性的餓。結(jié)結(jié)實實的餓。飄飄浮浮靈魂出竅的餓。母親描述糾纏了一代人的幽靈般的饑餓?！扒靶刭N后背”。真是切實饑餓過的人才能有的天才表達(dá)。我不清楚王姨是否聽到過那些發(fā)絲般飄落的閑言碎語。傳言包裹的王姨，有著含糊其辭的輪廓和陌生的面貌。我想到“作繭自縛”。我即使有勇氣剪破重重裹縛的繭殼，也不敢確定，即將目睹的，是音容親切的王姨，還是讓人又笑又罵，傳說中放浪的娘娘？

娘娘發(fā)覺不妙的時候，熱火朝天的大修工程已告結(jié)束，一隊人馬不知流浪到哪個鎮(zhèn)上。在失眠的炕上反復(fù)思忖過后，她收拾包袱，火速赴京，在公安丈夫的住處過了幾夜。七個月后，娘娘生下一個健康的女嬰。楊公安腦門兒嗆著青煙，馬不停蹄往家趕。新生兒安臥在床上。也臥在楊公安又紅又腫生了針眼的眼瞼上——嬰兒睡著的臉上浮現(xiàn)出得逞的微笑。楊公安恍惚看見那微笑里藏著一個男人嘲笑的臉。楊公安用摘菜葉削土豆的大手將房間里的杯子，飯碗，凡是像他心臟一樣易碎的東西摔得稀爛。君和晶每回去廠里玩兒，總有人湊過來端詳，搭訕些沒頭腦的話，眉眼唇齒間閃爍其辭。

虛虛實實的流云在人群的頭頂飄來飄去，忽聚忽散。隔著歲月的鐵柵，往事就是老電影的模糊鏡頭——似是，也非。男子推著豆腐車，邊走邊吆喝。路過樹葉枯卷的院子，娘娘應(yīng)聲而出，盛了兩塊和她一樣樸素的豆腐，低頭摸摸衣兜，叫男子在原地等她送錢來。消失在院門后的娘娘體態(tài)輕盈，卻像沉入江心的石頭，沒了動靜。賣豆腐的心焦，他等得，日頭等不得，一車豆腐還得賣。推開院門，隱約聽見娘娘喊他進(jìn)來。接下來的事情，打敗了所有人的想象力：迎接他的，不是豆腐錢，也不是賴賬的潑婦嘴臉，而是一絲不掛的女人胴體……男子的樣貌久經(jīng)傳說越發(fā)云山霧罩了，一忽兒神仙下凡似的老者，一忽兒精壯中年……這些都不是重點，加黑加粗的劃線部分是娘娘，為兩塊豆腐豁出裸體的賤女人。段子流傳久了，喪失了嚴(yán)肅的說教意義，迅速滑向反面，成為人皆噴飯的經(jīng)典笑話。然而，傳聞似乎又很嚴(yán)謹(jǐn)，無論如何渲染，故事中的男人都保持了豆腐般潔白的品質(zhì)——猛吃一驚后，他轉(zhuǎn)身飛跑著拉開大門，狼狽不堪地奪路而逃了。丟人出丑的似乎是他，截住他的，仿佛是唐僧師徒取經(jīng)路上遇到的吃人女妖。

傳言讓我恍惚而詫異。我沒辦法把段子中的浪蕩女人娘娘，和清苦的王姨合二為一。風(fēng)言里的娘娘，通體帶著電，閃著光，褪盡衣物的胴體洋溢海鰻的妖嬈和風(fēng)情。傳說中的“電鰻魚”，頂住世俗的壓力，穿過蔑視的眼神和唾液，帶著足致昏厥和暈眩的高壓電荷，幽幽潛入男人昏沉的夢境……天生狐媚的女人，書房里勾引書生的妖精，一心破壞別人的家庭，玩弄天下男人于股掌么？

妖里妖氣的娘娘怎么能和王姨是同一物種呢？王姨混淆在男工中間，粗糙的工作服，鬼子似的風(fēng)帽，睫毛蒙著塵垢。她和男工一樣，無論冬夏，三班換崗。廠長鐵著臉說，崗位上沒有男人女人，只有工人，工人！廠長的聲音在窄仄的值班室內(nèi)嗡嗡回響，尾音里重重疊疊，回旋著上萬個鋼鐵戰(zhàn)士的形象。

王姨說，她不怕吃苦，看一眼手握鋼釬的煉鋼工人就讓她干勁兒十足。她說的，是五元人民幣的圖案。十元的“大團(tuán)結(jié)”是流通的最大面額。她邊說邊笑，傻哈哈大喇喇的，賽過粗壯的莽漢，怎么能迷到人呢。我擔(dān)憂地對她講，你臉色不太好，多補充維生素吧。她笑出眼淚，而后沖我神秘地眨眨眼，說，“大團(tuán)結(jié)”才是她的維生素。

秋天的摸底調(diào)查原以為是例行公事的過場。工會主席把表格發(fā)下來，言之鑿鑿地說，給職工解決兩地分居的生活困難。表格要求認(rèn)真填寫。特別是夫妻雙方工作單位，所在地，個人意愿，哪一方愿意調(diào)動，這邊來或者那邊去，要寫清楚。一時間，如石投湖，激起一場不大不小的波瀾。這件事涉及到的人原本很少，可那些無關(guān)人員也跟著大傷腦筋，憂心忡忡起來。大家一番分析，著眼點在于，娘娘怎么填？她肯定要求調(diào)到北京去，調(diào)不調(diào)得動喲？到了北京，組織給娘娘安排工作不？白天黑夜在轟隆轟隆的巨響中陪伴磨球機(jī)的娘娘，脫離熟悉的縣水泥廠，一旦進(jìn)入偉大祖國的心臟，她能干啥會干啥？會不會拖國家的后腿，影響首都人民現(xiàn)代化的早日實現(xiàn)？也有人抱持觀望的態(tài)度，認(rèn)為虛晃一槍，填過的表沒準(zhǔn)兒扔進(jìn)了垃圾簍。

事情的結(jié)果既非A，也非B。上帝給了別出心裁的第三答案。娘娘沒有像他們所擔(dān)憂的那樣調(diào)入京城;事實也并非虛張聲勢。另幾個職工的訴求毫無動靜，懸在廣大的沉默里。也怪她們癡心，要么想從縣城調(diào)去丈夫所在的市，要么把偏遠(yuǎn)縣域的丈夫調(diào)來自己身邊，如此“妄念”只是癡人說夢，除了讓領(lǐng)導(dǎo)為難，毫無意義。全廠僅有一人得償所愿，就是王姨。她的訴求是，解決兩地分居的困難，北京的丈夫調(diào)來縣城工作。沒多久，該說很快，在她笑嘻嘻的迎候中，暈頭轉(zhuǎn)向的楊公安卷著鋪蓋從北京返回音容漸疏的縣城。最先上門的是熱心的鄰居，接著親戚，遠(yuǎn)房親戚，多年失聯(lián)的朋友，不太熟的熟人，像嗅到氣味的螞蟻，搖動靈敏的觸角，從縣城各處趕來探望。進(jìn)門便說：“好事好事，終于團(tuán)圓啦！”楊公安笑得勉強，倒是女主人笑瞇的眼溢著蜜。那段時間，大家的意見分成兩派，一派認(rèn)為娘娘發(fā)憨，癡子也沒她傻;一派堅持“這個女人不尋?！?，別看外表蔫不拉唧，心腸狠著哩，愣把遠(yuǎn)在北京的楊公安拽回來，別在腰上。

楊公安的形象作為往事留在北京某公安局的廚房里。楊公安是公安隊伍的一員，也穿警服，大檐帽，警服下的楊公安迷倒一片。楊公安讓姑娘家的王姨迷戀得顛三倒四，他也顛三倒四地迷戀過王姨嗎？大把的青春留在了黯淡的廚房、洗手間，通往大門的水泥路上，楊樹葉搖晃的濃密蔭涼里。北京大街上的楊公安，奮斗在廚房的楊公安，躺在宿舍休息的楊公安，傷心的楊公安，茫然的楊公安，疲憊的楊公安，哼著歌曲的楊公安……無數(shù)虛虛實實的楊公安，組成一個不近人情、煩惱纏身的楊公安。

楊公安消失在虛化的時間里。王姨的話語與時俱進(jìn)，楊公安變成親昵的“老楊”。老楊是左鄰右舍難得一見的勤快人。他光著脊背在廚房汗流浹背的情景還留在我的腦海。我們家飯菜簡單，一菜一湯，有時候湯都沒有，我和母親一人一碗白米飯，守著一盤炒白菜風(fēng)卷殘云。緊張的午休時間，母親使出化繁為簡的手段：一鍋燴。土豆和豆角燉在鍋里，搟好的面餅鋪在菜上，菜熟了，餅也熟了，時間和體力節(jié)省一倍。王姨家里的生活氣象一日一臺階，茍日新，日日新。隱秘的變化在飯桌上變得有跡可尋。廚房是老楊一個人的天下，一個人的練武場。四菜一湯是他們家伙食的標(biāo)配。老楊時常再加兩道菜，念叨孩子們長身體，腸胃不能太清寡。

老楊夏天干活兒不止赤膊上陣，當(dāng)著我們幾個毛孩子，赤裸出豪爽的上半身。高揚著兩條胳膊，茂黑的腋毛，隨著手中面條抖擻，他的身體也隨之有節(jié)奏地?fù)u晃，汗水沿著脊柱滴滴答答往下淌，匯成細(xì)窄的小溪，直淌到系緊的腰帶里。整個夏天的伙食都摻雜了老楊汗水的味道。吃過飯的老楊，眨眼到了院子。老楊真是神奇，有魔術(shù)師的手段，角角落落頃刻搜羅出各樣使力氣的雜活兒。我試著羅列老楊費時耗力的那些名堂，卻驚覺自己愚蠢和大意——我根本沒留意他鼓搗了些什么。孩子們停在窗內(nèi)的房間里，抬頭看見他在窗外忽高忽低地忙碌。數(shù)米之隔，成人的世界遙遠(yuǎn)到無視。成人的勞動語言也高深，遠(yuǎn)超出一個兒童的理解力。

京城里的楊公安待王姨如敝履，就那么冷著，涼著，缺少煙火氣的房子是涼颼颼的冰箱，王姨是冰箱里的凍魚——她反正跑不了，壞不了。他一聲召喚，凍魚便復(fù)蘇，呼啦呼啦地沖他幸福地游過來，仿佛得到至高無上的禮遇?！袄蠗睢笨删筒灰粯恿藚?。老楊不是寡情的楊公安。老楊是日雜公司的普通職工，老楊穿便裝，身上有汗味，有常人的體溫，對待妻小溫柔體貼。老楊宜室宜家，是三十多年后倍受推崇的“居家好男人”。王姨靠在沙發(fā)上，懶洋洋地叫：老楊……老楊同志五秒鐘之內(nèi)端著洗腳盆出現(xiàn)。他蹲下身，褪去王姨腳上的鞋襪，把那雙腳小心地放進(jìn)熱水盆，他用手試過的水溫，剛剛好。他經(jīng)常騎車送水送飯，王姨愜意地坐在值班室的爛木箱上，享受醬豬蹄的厚味。

上天認(rèn)為還不夠，通往美好生活的道路上老楊還得磨練，抬手向老楊和美的家庭生活投下一顆炸彈——在他們平靜無波，時而泛著幸福漣漪的水面上，造成一片沖天巨瀾——多年前暗中造好的炸彈，不過是引而未發(fā)。當(dāng)年大修隊走后，娘娘誕下第三個女孩。楊公安星夜兼程趕回家，大吵過后夫妻雙雙冷靜下來，達(dá)成艱難的共識：楊公安在京城尋找合適人家，把嬰兒送出去，當(dāng)人只說孩子送給姨媽了。事情進(jìn)展得隱秘而順利。女嬰被一教授收養(yǎng)。教授媳婦生不出孩子，女嬰成了她的心頭肉。命運在第八個年頭心血來潮地排演了一出戲劇——教授和夫人喜從天降，有了親生子。教授夫人對養(yǎng)女寵愛盡失，呼來喝去動輒怒目。教授思來想去，索性把孩子送回，兩下皆得圓滿。

楊家老三一朝穿過傳說的迷霧，走到現(xiàn)實中來：高額頭，圓鼓鼓的后腦勺。人們說這種頭型像典型的南方血統(tǒng)，猜測大修隊男人來自南方。三女兒并沒有因為坎坷的命運而可愛一些，她集中起同齡孩子所有可能的缺點：自私，愛占小便宜，缺乏應(yīng)有的禮貌……牙齒伶俐，出手也快，姐姐的胳膊青一道，紫一道。姐姐們?nèi)虩o可忍，有時也反手相擊。老楊同志挺身而出主持公道——公道就是，一屁股坐在三女兒那邊，訓(xùn)斥那兩個女兒一頓了事。事隔多年，我比當(dāng)年更清楚地看見老楊，這個化險為夷的排雷英雄，他帶領(lǐng)家人穿過一地雞毛掩護(hù)下的隱隱雷霆，順利走出雷區(qū)。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自從王姨和老楊過上了平靜的生活，娘娘便消失了。她先是消失在精力旺盛口水充沛的傳聞里，而后，漸漸淡出我們的視線。我和母親偶爾提及從前的晚上，她啜泣著來到我家，那班勢利男女剛剛欺侮了她。他們侮辱她詆毀她，齊聲叫她娘娘，在震天的哄笑中瓦解她的自尊。王姨時常來我家坐上一陣子，在母親的細(xì)語中尋得安慰。有一回，她忽然起身，急急地說，《小龍人》要開演了，她得趕緊回去。說著，拔腿走了出去。她說的，是熱播的一部動畫片。沒心沒肺的王姨讓母親啼笑皆非。我們都不懂，她的人生實在太“灰”了，沒有一點亮調(diào)子。生活無法給予她的，《小龍人》慷慨施予，施予她明亮的快樂，讓她放松身心，融化在純凈的天真世界。她需要虛無的《小龍人》，甚于一個真實的、時時提醒她現(xiàn)實之重的好友。

娘娘漸漸從王姨的身體上剝落。人們集體患過的失憶癥像是漸漸好了，慢慢記起了她的名字——淑敏。大家叫她老王，或者淑敏，羨慕她有一個勤勞體恤的好丈夫。

七十幾歲的老楊，白發(fā)稀疏，行動見出遲緩，眼珠的轉(zhuǎn)動也不再活泛。退休近二十年——隔著二十年的歲月，他如何摸索著找到我家的？他的問題像鍋里的豆子顛來倒去，炒了一遍又一遍：“大姐，你知道淑敏去哪兒了？”母親滿頭大汗：老楊啊，我多久沒見到淑敏，怎么知道她在哪??？“噢，噢……”老楊回不過神兒似的訥訥回應(yīng)。那段時間，老楊滿世界尋找那根脆弱的稻草，神色愁黯有落水者的絕望。

退休的老同事碰到一起：“哎喲，‘娘娘，了不得，在東山跳舞，和一個老頭子。早晚跳出事情來！”消息越來越確切，豐滿的細(xì)節(jié)在熟人間廣為流布。打發(fā)膠的“老背頭”和她天天粘在一塊，倆人由跳舞發(fā)展成逛街，咖啡廳，下飯店，半遮半掩的地下情公然孵化出出雙入對的老情侶。教授有妻子，癱瘓多年，散發(fā)腐朽氣味的紅木床是埋葬晚年的墳?zāi)?。謠言越來越像真的。大家重拾年輕的記憶，嘻嘻哈哈中，娘娘的頭銜重新戴回不安分的頭上。

老去的王姨驍勇不減。歲月盤剝掉青絲和紅顏，眷顧地還贈以躁動不安的雄心，躍躍欲試的膽量，與其年齡全不相稱的荷爾蒙。消息更新得越來越快，神乎其神的商品出現(xiàn)在和她有關(guān)的講述里。騙局像一張漏洞百出的網(wǎng)，洞越來越大，網(wǎng)越來越破舊，擱淺在眾人的笑談里。誤上賊船的“下線”，被鼓動玩弄的傳銷人，出現(xiàn)在被解救的鏡頭里，多是一臉倦容和羞愧的莽撞青年。

王姨以六十幾歲的高齡異峰突起，自說在業(yè)界風(fēng)生水起，大有老樹新發(fā)之欣欣氣象。她曬出的照片里，紅光滿面，胸前握緊的拳頭果決有力。她握住的，不光是一綹虛無的空氣，還有她志存高遠(yuǎn)，轟轟烈烈的后半生。閃亮的緞面旗袍包裹起老當(dāng)益壯的身體，是對老而彌堅的王姨壯懷激烈的補充。對年輕和年老的女性，美麗的旗袍都是一場潤物無聲的宣講。

王姨也是造夢工程的合伙人?！敖?jīng)理”的榮光誘惑下，家中一半積蓄擲入造夢的爐膛。熾焰映亮了癡醉的臉。老年的王姨巴巴守在爐旁，狂熱的幻覺加重了歡喜的油彩。老楊悄悄召集女兒女婿，商量怎么把他們糊涂的媽叫醒。喜氣洋洋的家宴，紅的酒，黃的酒，白的酒，在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娘堊郎陷x映。舉杯的空隙，兒孫的規(guī)勸和盤托在謹(jǐn)慎的辭色里，老楊悶聲喝酒，余光在王姨的臉上緊張游走。老楊分明是狩獵者，心頭藏不住的慌張，卻是待捕幼獸的驚慌。王姨并無惱意，唇角微微牽出一抹篤定的微笑，這篤定無比堅實地延伸開去——演講還在繼續(xù)。作為必須環(huán)節(jié)的必須道具，老楊被王姨抓去助陣。鏡頭前的老楊，努力兜緊臉上的笑意，防止虛假的好情緒在陽光下霧氣般逃竄，潰散。臺下一片被漲滿被激勵被催發(fā)的頭顱，齊刷刷仰起，朝圣般聆聽、膜拜臺上盈盈笑意無法掩飾內(nèi)心興奮的老阿姨。會場上的王姨，似乎確如她所說，“事業(yè)”是她的靈丹妙藥，在她為“產(chǎn)品”奔走的那些日子，奇跡般擺脫了多年不愈的頭痛、乏力等一系列無藥可醫(yī)的頑疾。在這兒，我忽然想起維生素，遺忘多年的維生素。童年里那個黯淡而寡味的夜晚，關(guān)于維生素神奇功效的侃侃而談中，王姨年輕的臉上閃現(xiàn)著不屬于她的自信和得意。醫(yī)學(xué)上說，維生素，也叫維他命，是維持身體正常運行的微量元素。維生素不足，可能引發(fā)各種不適，甚至嚴(yán)重的病癥。實話說，王姨的內(nèi)心深處，迫切需要那么一種叫做“維生素”或“維他命”的神秘物質(zhì)，維護(hù)、粘合起破碎的自尊。

母親在街上偶遇王姨，六十幾歲的人，染著年輕人的栗色頭發(fā)。紅唇釅釅，金耳環(huán)在陽光下晃得熱烈。駭了母親一跳的，是滿臉喜色的王姨語出驚人：現(xiàn)在，我是不是真的像個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