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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賭徒

2020-03-28 10:50姜東霞
安徽文學(xué)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麻將王明鏡子

姜東霞

她醒來時四周一片寂靜。睜開眼,她在黑暗中等待了片刻。凍雨撲哧撲哧打在窗玻璃上,她抬了抬手,聽到了刀子掉地上的聲音。她感到全身都是痛的,特別是背部緊靠心臟那一塊。她想起來了,刀好像是從王明的后背穿過去的。可是她記不得他們扭打之后,這把刀是怎樣穿過王明的身體的?

他必死無疑。她早就想殺了他,殺了他也不解恨。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從生了女兒之后,這個念頭從來沒有消減過。

她感覺眼睛漲痛,昨晚她沖向他的時候,他用拳頭打了她。這不是第一次,她總是烏青著眼眶出去上班,用一塊方巾遮住臉,坐在賭桌上泰然地打麻將。廠里的人對于這一切,早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大家都知道這對夫妻天生一對冤家,上一世就是敵人,這一世是來相互討債的,也知道總有一天,兩個人終是要拼個你死我活來的。

這會兒她的腦子有點混亂,到底是誰殺了誰?她依稀記得,那把刀不是她插到他心臟上的,是她從他身上拔出來的。血!刀一出來血就冒了出來,像噴霧染紅了黑夜。他的手張開在空中,血紅形成巨大的黑霧,像一頭張著血盆大口的獅子,俯向大地朝著她逼迫而來。她和王明都倒在了地上,到底是誰死了?

當(dāng)時屋子里沒有燈,一團漆黑,玻璃碎的聲音她還能記得。屋子里的一面鏡子碎了,好像燈也不是她關(guān)的。最近他經(jīng)常不開燈,坐在屋子里孤零零地,像一棵正在朽蝕的木樁。她一說話他就告訴她他想死。她冷笑。想死就去死唄,又沒有人攔著你。他摔東西踢門并且吼叫。她也會順手把屋子里的東西扔在墻上,向他示威警告他不要得臉。要瘋誰不會瘋?也許我比你還瘋。她告訴他跟他生活在一起,她早就不想活了。

或者燈線是兩個人在撕打的過程中扯斷的。她咬了他一口,她咬他是讓他放下手里的刀。她看見他把刀高舉在手里沖著她過來了,她看到他眼睛里的火噴出來,很快就要化為灰燼的火苗讓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畏懼。在一個很短的瞬間里她竟然無法判定,他是要殺她還是要自殺?在那樣慌亂的時間里,她根本無法判斷,唯一的辦法只有與他撕打來阻止那把刀的落下。

他舉著的不是菜刀,是一把匕首。早在農(nóng)場當(dāng)警察的時候,他們家就有了這把他出差從西藏帶回來的匕首。他曾經(jīng)一度把它掛在墻上當(dāng)裝飾,常常一個人面對著墻抄著手注視著匕首,顯然他對這把匕首有著更加意味深長的理解或者欣賞。

殺人償命!天啦,他真的死了?她看見他倒在地上,嘴巴往外撲氣,嘩啦嘩啦的,她感到奇怪,那聲音竟然是麻將的聲音,清脆悅耳地縈繞。她驚異于這個世界上竟有如此好聽的聲音,好聽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在這個讓她像是死而復(fù)生的寒冷夜里顫栗不止。

王明肯定死了。我不能束手就擒被人抓住打入大牢,更不能被槍斃。繩之以法是一個多么讓人膽顫心驚的詞語。

這個想法更加堅定了她逃跑的決心。她想到繩之以法這個詞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個冰冷的槍口。她自己曾經(jīng)就是個神槍手,雖然后來她是廠里遠近聞名的“賭神”,但是她更愿意回憶自己是個神槍手。被人稱為“賭神”,就一定會帶來忌妒,她的生命突然間灰暗下來,所有的人都不愿意跟她賭博。每當(dāng)想起這個她還是會很沮喪,那種灰不溜秋的感覺在相當(dāng)一段長時間里,讓自己有一種郁郁不得志的荒涼感,甚至于像是埋沒了她的人生。生活逼迫她成為“賭神”,然后為的是遺棄她。她曾經(jīng)的生命價值,完全是通過賭獲取的,她用賭來的錢支撐了家庭的大部分開支。生活總是在跟人開著各種各樣的玩笑,讓人扮演各種角色,可嘆終是演得面目全非南轅北轍背道而馳。她想倘若能夠活下去,也許自己會選擇另外一種生活,至少不會過這種破罐子破摔的生活。

她感覺黑夜朝著自己壓下來,寒冷的風(fēng)包裹了死灰的夜色。被抓捕的危險正朝著她逼近。她告誡自己必須離開這里。她從地上爬起來,裹住一件花棉襖。她最喜歡穿花色的衣服,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柜子怎么全是空的?這個狗日的王明,他把家里所有的東西都輸光了,竟然連她的幾件破衣服也不放過。她在枕頭底下摸到了錢,她記不得是什么時候放進去的。平時為了不讓王明找到她的錢,她總是把錢藏在鞋子的夾層。這個雜種,他早就喪失了人性,就連女兒上學(xué)的錢他也要拿去輸?shù)?,前一年甚至還偷過女兒擺地攤的貨款,害得女兒連這樣的小本生意也難以維系,這個死有余辜的畜生。

她發(fā)現(xiàn)她越是把王明恨得不共戴天恨得深入骨髓,恐懼感就會隨之減小。恨是一種多么能夠讓人精神飽滿的情緒啊,讓人忘記恐懼忘記愧疚,甚至把人變成一塊銹壞的鐵器。

她走出門來。狹窄的走廊盡頭,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人坐在一張桌子后面用手撐著頭打盹。她警覺地放輕了腳步,心想這個地方是醫(yī)院?或者更像是太平間?她感覺背上有什么東西順著脊梁骨往下淌,一陣一陣的刺痛隨著她的邁動而不斷加深。穿白褂子的人動了一下身體,她沒有多想就從那個人的身邊快速穿了過去,帶出一股她都能感覺到的寒氣。

天下著凍雨。幾天前堆積在地上的雪還沒有融化,腳踩在積雪上,咯吱咯吱地讓她有點害怕,總覺得有影子跟著她。她東張西望縮頭縮腦用一塊方巾裹了頭,幸好隨身帶了方巾,方巾上有紅色的圖案可以避邪。到處都是影子,一圈一圈地隨著腳步起落而撞向自己。她拉緊衣服加快步伐,昏暗的路燈東倒西歪地橫在路面上,好幾次她跟它們撞到了一起,驀地一驚,如從空中陡地踩下來,嚇得她魂飛魄散。

離天亮還有多久?她不知道能不能在天亮前逃離廠區(qū)。她沒敢順著廠區(qū)的水泥大路走,那條路上兩邊種滿了法國梧桐,這會兒應(yīng)該是滿地落葉,人踩上去會有很大的聲音發(fā)出來。她能記得在那個生產(chǎn)齒輪的車間后面,有一條通往河邊的小路,那條路近幾年除了附近村子的放牛娃,已經(jīng)沒有人走了。

順著小路一直往前走上五里路,就可以在天亮前趕上進城的公交車。上了車他們要找到她就難了。她已經(jīng)想好了,不能去火車站。當(dāng)過警察的她知道,火車站是警方第一個圍堵的地方,他們會在那里布下天羅地網(wǎng)。她想起“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這句話,她做獄警時常常在給犯人們開會時這樣講。之前她只把它當(dāng)成一句順口的話來講,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深刻地體會出這句話的形狀、分量以及震懾力。類似于一只飛蟲粘在蛛網(wǎng)上,有風(fēng)無風(fēng)它都會自投羅網(wǎng)。她的心不由得加快了跳動,像是要從那些網(wǎng)眼中逃離一樣。

她迎著風(fēng)一路小跑。她一邊跑一邊哭起來,她聽到自己的哭聲呼哧呼哧的,像是在一個封閉的容器中滾來蕩去。身體各處隨著這個聲音,越來越重。她聽到了自己的腳在地上拖出來的聲音,很響很長地起落。她不敢沿著大路跑,從側(cè)面插入一段泥沙土路,她知道這段路前面有個糞塘,她們家曾經(jīng)在那片小土坡上種過菜。她熟知從那里穿過糞塘有一小片樹叢,再往前就是河邊了。沿著那條蜿蜒的河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到公交車站。那個立于村口黃泥路邊的站牌早已垮掉,公交車夏天從那兒經(jīng)過會掀起很多塵土,而在冬天有霧或者下雪,人就要先站在路中間招手,等車靠近了才又站到邊上去,不然司機看不見人就不會停車。有那么一瞬間,她想先躲進小樹叢,等天亮后再離開。當(dāng)然這個念頭很快就隨著她的腳步被打消了,那樣無異于等死。

遠處,村子里傳來了雞叫聲。雞打鳴了,天是不是就要亮了。但愿這一聲雞叫是雞的誤叫,與天亮無關(guān)。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張網(wǎng),每走一步都是為了掙脫網(wǎng)眼的限制。天要滅掉一個人,就是會讓他舉步維艱步步絕境。她這樣悲情地想著,卻止住了哭。她擔(dān)心自己發(fā)出的任何聲音,都會驚動這個漆黑的夜晚,導(dǎo)致自己無處可逃。腳踩進了水里,鞋子濕了,水一直滲到她的膝蓋骨那里,但是她絲毫沒有意識到冷。

她看到了那條蜿蜒的小河,快速踩過地里被冰雪砸爛的白菜,朝著天吐了一口氣,心里想著就快要逃出去了!她放慢了腳步,閃過那些迎面撞上來的影子。她感到肝臟處有些疼痛,用手護住肝部,她想自己的膽也許快要嚇破了。河面在雪光的映射下返著清幽幽的光,風(fēng)從水面上吹過來形成一道道刀子樣的波紋,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岸邊的雜草簌簌地抖動,透出一股她不熟悉的腐敗氣息。

沿著雜草叢生的河岸快速地小跑著,她不知道前面的道路在幾年前就堵上了。廠里為了不讓放牛娃跳進廠墻偷銅偷鐵,他們借著河道的石橋修出一堵墻,順著墻體搭建出一間工具房來。盡管現(xiàn)在這間房子已經(jīng)破爛不堪,它還是堵住了通往村莊和公交車站的去路,隔開了廠區(qū)與外界的聯(lián)系。

爬上那堵石頭墻。上面橫七豎八地布滿了玻璃,她剛一踩下去,玻璃就扎進了她的腳底。她猶豫了一下,發(fā)現(xiàn)可以把腳橫斜著踩下去,這樣扎傷的面積就會小一些。血隨著她的腳在玻璃上的起落噴濺而出,借著雪光她能清楚地看見被血染紅了的玻璃閃著紅光。當(dāng)年修墻時工人們在墻的上面植入了那么多玻璃,為的是扎傷企圖翻墻的人。此刻倒像是完全為了扎傷她,他們像是早就料到了今天,料到了今夜她必?zé)o路可逃,必經(jīng)此處而布下這樣的陣勢,讓她血流不止而亡。

她弓著身體,以此來減輕腳下的刺痛,慢慢逼近工具房那扇破敗的窗戶。還好窗戶上的鐵條從木框架上朽壞,她用手一碰,窗框上的鐵條就掉下來了。她從破窗口爬進去,一只腳套在廢鐵堆上,她摔了下去,感覺有什么東西插在她的背上,風(fēng)從傷口灌進去,整個身體痛疼欲裂。幾只夜鳥撲打翅膀驚慌地穿過她的頭頂,撞在石頭墻上之后,從破了頂?shù)奈葑语w向河邊。

它們的叫聲落在水面上,雪就在那時又下了起來。

天光微明,道路卻崎嶇漫長。除了雪幾乎什么也看不見,腳下的雜草全是從那些廢銅爛鐵堆里鉆出來的,在她的腳下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這樣使她感到黑夜并沒有那么可怕了。疼痛替代了恐懼,如同雪花一樣,讓她感到夜晚也蒙上了一層疼痛的影子。痛到了極致,就會轉(zhuǎn)變成別的什么,這是她生小孩時的體驗??墒沁@種痛持續(xù)的時間和面積都有別于生產(chǎn),像是遍布全身,卻說不清到底是哪里痛。

想著要在天亮前離開這里,她連滾帶爬地從雜亂的破屋子里出來,走到了年久失修的水泥路面上。水泥路面凹凸不平,風(fēng)化的地方裂開一條很大的口子,踩進去腳就崴著了,加上滿腳被玻璃扎傷血流如涌,痛得她難以支撐。好幾次她不得不停下來,伏下去用手捂住腳的傷口。雪啊,再大一點,再大一點就可以蓋住自己留下的氣味,還有那些流到地上的血跡。她一面祈禱著,一面扯下圍巾撕開裹住傷口,疼痛似乎減輕了一些。她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走。破裂的水泥縫里長出來的草,這會兒已經(jīng)枯了,腳踩下去無異于雪上加霜的痛。血流在枯草上,她知道警察帶著警犬一路嗅過來,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她逃跑的路線,從而追上她。

雪似乎比先前又大了些。天像是無遮無攔,雪是傾瀉下來的。昆明這座城市是很少下雪的。她想起有人說過,人體本來就是個宇宙,難道雪是在自己的宇宙里下的嗎?不管它在哪里下,它還是在她的祈禱里下了,還是給她帶來了逃出去的希望。她開始在腦子里搜索逃出去之后,哪里才是安全的藏身之處。

她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銅仁,那個廢棄多年的汞礦廠,現(xiàn)在廠區(qū)已無人煙。她從小在那兒長大,熟悉那兒的山,還有那些從小鉆過的山洞,警察是無法找到自己的。繼而她又想,躲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即使活著跟死了也沒有區(qū)別。更不要說近年市里已經(jīng)將汞礦廠列為“工業(yè)遺產(chǎn)基地”保護起來了,人來人往的參觀團隊,成為通緝犯的自己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會被舉報。她否定掉了這個地方之后,立即又在腦子里努力搜索新的地方。

她抖掉身上的雪花,遠處的道路上有車經(jīng)過,燈光透過雪花映過來,她下意識地彎下身。雖然那燈光遙不可及,她還是做了個躲閃的動作。

她只能去想曾經(jīng)當(dāng)過獄警的勞改農(nóng)場,那兒有一座樹林覆蓋的村子,春天開滿矢車菊的村子到處是飛鳥,密不透風(fēng)的村子一定很安全。哦,那時候叫農(nóng)場,現(xiàn)在叫監(jiān)獄,她在心里自我糾正著。順著廠墻一路往前走,散落的廢鐵和凹陷的水泥路面,烙得千瘡百孔的腳難以加快步伐。

路越走越窄,最后成了一個死胡同,兩邊的水泥斷墻逼仄地擠過來,她明白前面沒有路可走了。

她停了下來,腳步聲還在響。是誰踩出來的聲音,像是要踏破這個夜晚,把她陷進去一樣。她朝四處看去,一片大雪紛揚的景象。在這大片大片寂靜的雪里,除了讓她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流著血,什么也看不見。黑夜中到處都是聲音,聲音里又夾雜著聲音。她的腳步越來越慢,她側(cè)著耳,試圖辨清那些紛至沓來的雜音從何而來?

她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感覺腦子像是被分隔成很多份了,一個又一個的鏡像,重重疊疊像是些玻璃的碎片,雪光扎在上面刺得她兩眼發(fā)痛。

碎片像雪花一樣飛舞,一片一片地扎下來,扎進她的腦子里,金光閃爍,眼花繚亂。她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小時候的自己,黃頭發(fā)滿臉雀斑,在陽光下跑著,到處是拉礦的車,哐哧哐哧地響不停。她的腦子里還出現(xiàn)了死去的母親年輕時的模樣,系著圍腰戴著白色的帽子,從工廠里隨人流走出來。那時的工廠多么火熱。哦,可憐的母親,父親去世四個月后的同一個日子,緊隨其后用一根繩子了結(jié)了自己。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她做到了。同為夫妻,他們做到了同生共死,而自己跟王明呢?

接著,她的腦子里就是一片雪白,哧哧地響著。她從眾多的聲音里辨別出一種聲音,那個聲音如夢如幻。是人在敲打銅鑼的聲音。她知道一定有人在做道場。真好聽!破了的銅鑼會發(fā)出一種斷裂聲,如泣如訴,帶著一絲華麗的感覺讓人眩暈,像是與雪融在了一起。

小時候表演時握在別人手里的銅鑼,那些細碎的凹痕,映著所有的人影。影子重疊著影子,聲聲重著聲音,像電光掠過,讓她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就要站立不住了。她抬起頭,天顯得低矮模糊。她趔趄了一下,天和地像是倒了過來。她蹲下去努力使身體保持平衡?,F(xiàn)在讓她感覺害怕的并不是那些影子了,而是腦子里旋轉(zhuǎn)著的速度,天與地與自己連在一起的那種類似于顛倒的失衡感。

她蹲在地上,感覺血已經(jīng)流了一地。如果看得見,那里應(yīng)該是一片殷紅。憑著這些,警犬就能在瞬間追向自己出逃的方向。她顫抖時身體里發(fā)出一種瑟瑟聲,也像是人的腳步從那兒穿過一樣,既響亮又讓她無法忍受。她再一次想到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如果自己還活著,這遍體鱗傷生不如死的處境,也許不等跑出去就會自然斃命。如果自己死了,是不是正在通往地獄的途中,這個到底是但丁的地獄,還是佛經(jīng)里的地獄?她不敢往下想。

有燈光隱約從前面的斷墻處漏過來。她把身體貼在墻上,就聽見人說話的聲音,其間還隱約夾著哭聲。她的目光落在哪兒,別的聲音和影像便成了背景。她想起小時候曾經(jīng)打破過一只白瓷碗,從那些碎片中就看到過自己和別的人。誰都知道白瓷不可能映出人影,可是她就是看到了自己,每一片碎瓷上都有自己和別人的一個肢體部位。那次她的魂被嚇沒了,高燒就是打點滴也無法退下來。后來,她的媽媽請人用雞蛋滾她,又是燒紙倒水飯送鬼,又是在家里掛桃樹枝跳大神驅(qū)鬼。過了一個月,她才慢慢好起來。

她爬到斷墻上,從一棵歪斜的柿子樹跨到另外一棵樹上,然后順著滑下去,藏在墻體的陰影里,朝前走了一截。她懷著一份堅定而絕望的幻想,認為離開這里就好了。放大了的銅鏡像光一樣照射進她的腦海,又從腦海里反射出光,讓她感覺無處可逃。她把頭深深地埋向雪地,試圖以此來遮擋游離晃動的影子。

雪漱漱地落在那些光上,頓時變成了光斑,閃啊閃啊讓她感覺到自己也閃起來了,所有的光和雪花都落進身體里。她想自己快要成為一個帶電的蜂巢了??磥頇M豎都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死。被抓住槍斃是死,在大雪中被掏空流血不止依然是死。

她又朝前走了一小段路。

她想起來了。這兒是機修車間,自從工廠停產(chǎn)以來,就變成了全廠殯葬停放場。廠里死了的人,無論老少送進城里火化前,都會在這里停放三天。當(dāng)年廠里的一個保衛(wèi)室,就設(shè)在機修車間旁邊,王明就在這個保衛(wèi)室上班。他還感覺委屈過,為什么她在廠里的保衛(wèi)處上班,而自己卻偏處一角,一點面子也沒有。他覺得廠里這樣分配他們夫妻的工作,對他充滿了偏見和埋沒??墒枪S停產(chǎn)以后,無論保衛(wèi)處還是保衛(wèi)室,都沒有了存在的必要,王明的抱怨也就沒有了意義。

保衛(wèi)室的門窗在風(fēng)雨中早已壞垮,只有側(cè)邊的那棵槐樹還艱難地活著。樹下雜草從亂石縫中長出來,因為夏天狗們總是來這里拉屎,所以即使是冬天,樹下的草也比別處的枯萎得晚。雪光太刺眼了,她還記得在這片草叢里,她家的小黃被別的狗咬傷了,它跑了很遠的路,身上粘著細草和野花,就那樣倒在土坎下面,兩天后才死去。它的一只眼睛完全被血蓋住了,身上被咬傷的部位凹陷進毛里,它的肋骨從凹陷的地方突出來。那些日子車前草剛剛開花,它就那樣死了。

那時保衛(wèi)室里的人一說話,聲音就飛撲出來。聽到聲音的小黃就會狂叫幾聲,然后鉆入草叢跳來蹦去地咬狗尾草,它總是樂此不疲。王明說笑的聲音總是夾在中間,還有機器的聲音。她感到頭痛欲裂。她還聞到了一股熟悉的煙味,是一股劣質(zhì)的貴煙味道。那些年從貴州到昆明來的日子,王明曾一度只抽這種煙。這種味道似乎跟他們某個時期的記憶粘在了一起。一個人的生命走到頭時,是不是就只剩下回憶了?她真的不想回憶,那些人和事偏就硬生生一股腦兒地鉆進來了。她年輕時記性不好,現(xiàn)在反倒好了,什么事都那么清晰。

她舉起手試圖捂一下頭。好冷!手像是被冰凍了,僵硬寒涼發(fā)出輕微的脆響。

機修車間大門前寬敞的壩子里,有人圍坐在一起打麻將。他們旁邊用磚頭壘出的兩孔灶火,燒得要死不活的,煤氣雖然被雪打濕了,還是帶著一股嗆人的煙味飄進她的鼻子,讓她感覺胸悶。打牌的人說話的聲音亂糟糟的,所有的聲音混在一起如同一鍋粥似的沸騰著,又像是一些玻璃碴子撒得滿天都是,扎得她的耳朵比背還要痛。

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立馬就會崩潰。她想著法子試圖從他們身邊繞過去。只要沒有人看見她就好了,可是那道銅黃色的燈光太讓人眩暈了,光一圈一圈地繞過來,像是要將她繞進去。她用手擋光,一些碎裂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在耳朵里響起的。一點一點地碎裂,以至于她有了放棄自己的想法。她坐在雪地上等著凍僵,等著一點一點地碎裂,等著肉身與聲音與別的事物混雜在一起。

嘩啦嘩啦的麻將聲,如潮如浪涌過來。這個聲音不安、焦慮、如訴如泣混合著她一生的奮斗和艱辛記憶,讓她百感交集。

過去的歲月,它給她帶來過人生莫大的價值和意義,她曾經(jīng)一度認為自己就是為賭博而生 。她的天賦才情統(tǒng)統(tǒng)在這種聲音里施展了。那是一段怎樣的記憶和怎樣的時光??!她忘記了王明無論是賭博還是做人,一敗涂地給她帶來的巨大羞恥。一個人在賭桌“獨占鰲頭”的氣度與瘋狂,是一種多么愜意甚至雄偉的人生。她對他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做到了聽之任之視而不見。她認為她的人生已經(jīng)到達登峰造極的大境界了,闊氣得難以想象。王明不過是一株不經(jīng)意長在身邊的雜草,他們之間只要各自完成自己的人生使命就好。

可是后來呢?她讓廠里賭博場上所有人聞風(fēng)喪膽。無論她走到哪里,別人都不愿跟她打牌了。誰會愿意跟一個逢賭必贏的人玩牌呢?那無異于玩火。開始的時候三缺一,還有人來叫她湊“角子”。慢慢地不知道是誰發(fā)明了“三根拐”(就是三個人也可以打的麻將),她就被所有人拋棄。最初她礙于“賭神”之名,自我感覺良好,從不主動出門找人打麻將,而是胸有成竹地坐在家里等人來叫她。被冷落的時間一長,她就坐不住了,開始在那些打麻將的場所閑逛,希望別人能主動邀她玩牌??墒侨藗儗λ暥灰?,她就主動要求加入打五抽。大家打紅了眼,贏家想再多贏一點,輸家想抓緊時間扳回本錢,誰都不愿意五抽,冷淡地叫她到別處去打。那種如喪家犬被人唾棄的感覺就是到了現(xiàn)在,仍然讓她備感羞恥。她被這個世界拒之門外了,像是眾人聯(lián)合起來讓她不戰(zhàn)而敗,那是一種走投無路的狀態(tài),一種讓人絕望的狀態(tài)。也許孤獨比死亡更快更加鋒利地毀掉人的肉身和心靈。

再后來她就不出門了,整天關(guān)在家里,因為她買了一臺自動麻將機。她自扮成四個角色,分別編上名號。每天從清晨到黃昏,她都在消磨孤獨而驕傲的時光。每天如此,她的牌技已經(jīng)高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境界。她盼望著總有一天,她會沖出廠區(qū)打到省城昆明甚至打到全國去,把電影里高不可攀的“賭神”變成現(xiàn)實。那時候,上門要賬的人絡(luò)繹不絕,真的是要把她們家的門檻踏破了。這都是因為王明輸?shù)们妨艘黄ü蓚?。同樣是這個嘩嘩啦啦的麻將的聲音,為什么會有兩種相反的結(jié)果?這個聲音為什么會讓她上升,卻讓王明陷入喪心病狂的絕境?哦,那是地獄。也許人一出生就被老天下了咒語,相同的事物不同的人,會在咒語中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她和王明就是例證。

寒冷的風(fēng)雪天,她和女兒在大學(xué)城擺地攤,她腦子里浮現(xiàn)的依然是每一盤麻將,依然想著怎樣才能讓王明這個禍害死去,而自己又不用受法律的制裁。她曾經(jīng)往他的水杯里放過安眠藥,而且不止一次,可是那樣除了讓他呼呼大睡之外,安眠藥對他沒有絲毫的損害。寒風(fēng)吹裂了女兒的小手,凍壞了女兒的腳。擺完地攤回到家里,她用蘿卜熬水給女兒燙腳,把切下的蘿卜片,一片一片地貼在女兒的腳上。每貼一片,她恨王明的程度就又加深一層。多么辛酸的日子啊,都是王明這個狗日的造成的。王明不死這個家就永無寧日!所以即使他死上千百次也是死有余辜。

她藏在那棵老枯樹后面。昏暗的燈光下,她聽見了自己的哭聲。她慌亂地用手去試圖捂住聲音 ,卻發(fā)現(xiàn)聲音是從別處傳來的。循著哭聲看過去,卻看到了一面鏡子重疊著另一面鏡子。她只需要通過鏡子就可以看清所有打麻將的人,他們只要一抬頭也能通過鏡子看見她隱約從樹后面露出來的影子。

她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頭破血流渾身濕透,衣服從胸部至胃部撕下來,露出一道很深的血口。她被自己的樣子嚇了一跳,她想仔細看清楚自己的樣子,卻又模糊起來,雪大得看不清鏡面了。她感到很慶幸,如果鏡子里的人也朝她這邊看,那么她就完全暴露了。

她又開始祈禱著雪再大一點。雪似乎就又大了一些。她的女兒頭上包著白色的孝布,腰間扎著白布帶子,跪在王明的靈柩前。嘶嘶的聲音,就是女兒身體里傳出來的,像是有一條蟲蟄伏在女兒身體里,正在嚙噬女兒的血肉。這種感覺猶如亂箭穿心般讓她產(chǎn)生了痛不欲生的痛。

女兒你在哭嗎?我可憐的女兒。

她也哭起來。這一回她真的聽清了自己的聲音,如洪流般湍急地從胸腔涌出來,裹挾了她。有那么一瞬,她無法自持地暈厥了。倒在雪地里的她,在一陣劇烈的抽搐中醒來。天空完全被雪蓋住了,冰冰涼涼的雪落下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每抽搐一次,身體的重量就減少一點,手腳冰涼像是有人用繩子捆綁住自己。她感到自己和時間一起,都變成了雪白的影子。時間變成了一塊一塊的晶狀物,漂浮在鏡面上,不斷地擴散,不斷地聚攏成不同形狀的往事。鏡子像是大得沒有邊界。她一急,身體開始冒汗,如同七竅都在出血那樣,很快在風(fēng)雪中冰凍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趕緊改變現(xiàn)狀,就會活生生地凍成一個冰雕。她努力想著到底身在何處?是在鏡子里面,還是在鏡子外面?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同時涌來?她拼盡力氣將身體向外移動,盡量能讓自己感受到光。有光就不至于被凍僵,有光也許就會從噩夢般的處境里逃離。人處在被分割的境地,真是比死還難受。

她朝著有光的地方爬了幾步,她想起剛上警校時的自己。那時候的自己穿著剛剛由深藍色改成軍綠色的警服,短發(fā),腰間扎著皮帶,跟隨英姿颯爽的同學(xué)們從一輛解放牌汽車上跳下來。她簇擁在人群里,他們朝著荒山快步走著,他們是去實地觀看槍斃人。汽車在路上出了點小故障,因此沒能按規(guī)定時間到達。他們還在兩里以外的山路上急急地趕路,槍聲就響了,從峽谷的凹口傳來清脆的槍聲劃過上空。他們開始跑起來,風(fēng)的聲音還在耳邊嗚嗚地響。他們跑到現(xiàn)場,被執(zhí)行槍決的人已經(jīng)抬上車,她只在車的后閘門關(guān)閉的瞬間,看到那個被縛的尸身。她一直慶幸沒有近距離看到一個人被子彈擊中倒地的情形。這樣的事情,就要落在自己的頭上了,她怎么可能不害怕。

她把手指伸進嘴里用勁咬了一下,痛感從身體的其他部位傳來。她不停地叫著天啦!天啦!她拍打自己,繼續(xù)朝前挪動,感覺身體沒有那么僵硬了。她想自己得救了。

她看見靈柩上擺著自己的照片,還有陷在陰影里的王明的照片。女兒抽動的背脊映著兩支紅蠟燭的光,使得她的照片起起伏伏影影綽綽。她似乎平靜了一些,她想女兒一定是弄錯了,怎么可以把一個活人的照片,跟一個死人擺在一起?女兒就是一個懵懂糊涂的孩子,從小學(xué)習(xí)不用功,每天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在哪里都不知道。王明整天不歸家,輸了就回來窩上幾天,或在外躲幾天。只要看到他在家,她就會知道要債的人緊跟著就來了。來他們家坐著,他們一邊喝茶,一邊討債,有時候還會做出要大打出手的樣子來,聲音把屋子都快要掀翻了。有時候她會看著屋頂,擔(dān)心它會突然間垮下來壓住自己和女兒。要債的人走了,她和王明一說話就是吵架,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的孩子,怎么能聰明呢?

她深深的自責(zé),用一只手捂住胸口匍匐在土坎上。如果自己不跟王明一樣嗜賭如命,把人生的價值押在賭博上,女兒會不會到了今天——初中念完后繼續(xù)讀書?這個家會不會是另一番光景?

她又開始恨王明,覺得他早就該死了。生活真的是左也難右也難啊!如果當(dāng)初她和王明不離開農(nóng)場,兩個人都是干警,生活也不會落到這等田地??墒遣浑x開農(nóng)場,王明早就坐牢去了,罰款、降級、警告、停職,凡是農(nóng)場的制度和處罰條例,他都觸犯了,并且都一一領(lǐng)受了。這些條例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佛經(jīng)里說的六道輪回,人是從不同的道來的。王明在前一世是什么呢?這一世怎么又會輪到人道了呢?她是百思不得其解。

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可是跟了王明這樣的男人,老天不絕人,他也要自絕于人。那時候萬幸的是王明有個手眼通天的哥哥。如果沒有這個哥哥,等待他的就是監(jiān)獄。他的哥哥費了好大的周折,先是把他們從離貴州省會城市不遠的農(nóng)場調(diào)到貴州邊遠的小縣城的一個企業(yè),算是讓王明逃過開除或坐牢的劫難。然后他又將王明從縣城調(diào)到了昆明邊上的這家國有企業(yè)。

那個時候她的女兒還沒有上學(xué),工廠還很熱鬧沒有倒閉一說。后來工廠一天不如一天,到了名存實亡的地步。廠里的年輕人都走光了,有能耐的人也都另謀出路,剩下的全是沒有辦法的。大家都賭博,不賭生活就如一潭死水暗無天日。錢就那么一點,只有賭才會有生機才會有活力。那是一個賭的時代,賭時間賭未來賭生命,可以賭的東西也實在只有這些了。一切似乎都沒錯,人總是要找到各種各樣的方法活下去。

她罵王明,你個狗日的也配賭?你媽生你一個豬頭驢蛋,你媽媽才是罪魁禍?zhǔn)?。王明喝醉了,一敗涂地趴在沙發(fā)上,在她的罵聲中打起呼嚕來,她就去把他從沙發(fā)上拖下來,讓他滾到地上。有時候,王明沒有喝酒,他嬉皮笑臉地求她給他點錢,讓他去扳本。她就破口大罵起來,罵他的媽媽罵他的祖宗八代。王明把杯子砸在她的身上,兩個人就開始打起來。她的反應(yīng)速度非??欤瑥牡厣喜倨鸬首泳统胰?,并且是朝著他的頭砸。她真的是想砸死他,她說操你媽,砸死你老子償命,免得留你在世界上禍害我們。

她睜開眼睛,腦海里出現(xiàn)了他們曾經(jīng)住過的小屋,凳子倒地的聲音和他們扭打時女兒的哭聲。她將頭埋進自己的胸里,她聽到自己的哭聲是從風(fēng)雪中傳進胸腔的,呼哧呼哧地像是灌水一樣沒過了她的脖頸,讓她感覺到所有的器官都不屬于自己了,頭與脖頸像是分離的兩個物體各奔東西。

王明輸光了錢,欠下他傾其一生也還不起的賭債,就逃跑了。要債的人堵了她和女兒出門的路,女兒連出門上學(xué)都得繞開那些尋事要債的人。王明離開家的時候,她和女兒并不知道。他提了一個空皮箱四處招搖撞騙,先跑回到了貴陽,來去匆忙地在農(nóng)場的熟人里晃悠,謊稱正在做一筆大買賣差一點錢,到處去找人借錢。凡是認識的,哪怕過去只見過一面,甚至連別人叫什么都記不得的人,他都能夠敲開人家的門,坐在人家門口借錢。他到底有沒有借到錢,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樣在外躲了一年,他自己認為風(fēng)平浪靜了,就提著皮箱說賺了錢回來了。她不相信王明會賺回錢來,憑他那點智商,遍地是錢也輪不到他撿??墒峭趺鲄s做出發(fā)了大財?shù)臉幼?,招搖過市豪賭不止。而她對他總是很輕蔑,她既不相信他發(fā)了財,也不相信他可以通過賭博,贏回他輸出去的那些錢,她只相信他是無可救藥的,只能輸?shù)帽纫酝討K痛。

后來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他不僅輸光了騙來的錢,而且很快又負債累累。早年她為了維護面子,還替他去還賭債。當(dāng)她慢慢意識到,那只是個黑暗的無底洞,不僅王明深陷其中,還拽著她陷進去的時候,她對他的一切就不理不睬了,任憑要債的人踏破她家門檻,她都只淡淡地說不關(guān)我的事,你們愿意跟他玩愿意相信他,你們就去找他。再后來,姑娘上中學(xué)了,要債的人居然在路上攔住她的女兒,叫她的女兒還錢,說是王明叫他們要的。女兒哭著回來,她就出門去罵街,罵得整個住區(qū)翻天覆地雞飛狗跳。加上她是站在高處,她的身體從陽臺上往外探出去,聲音傳得又高又遠。當(dāng)她停下來的時候,她會被留在耳朵里的聲音嚇著,自己怎么會是那個樣子?她的名聲也壞透了,她和王明真成了臭不可聞的狗屎。

女兒不上學(xué)了,初中才念完能做什么呢?總不能讓女兒也像爹娘一樣嗜賭如命吧。她給女兒買了一輛電瓶車,女兒每天晚飯后開著電瓶車,去大學(xué)城擺夜市。有時候坐在家里自我開賭的她,感覺生活越來越渺茫,世界已經(jīng)向自己關(guān)閉,接下來的時間會像自己的肉身那樣,一點一點的枯萎和凋敝。她深深地感知到人生的荒涼和慘淡,這個世界無論多熱鬧,都與己無關(guān)。她與她的女兒只能幽居家中,獨自承擔(dān)著生命這個重量,去慢慢消蝕掉它,讓一個人變成一個鏤空的殼,千瘡百孔地立著,等待著有一天訇然倒下。

王明的頭發(fā)永遠都是油膩的,稀稀疏疏地耷拉著,叼一支煙瞇縫著眼睛笑。她最厭惡他那樣笑,她認為他的笑,暴露出一個男人的無恥以及缺乏責(zé)任心的丑陋,或者還沒從前世的畜生道完全地變過來。那時只要有人說胖哥來了,氣氛一下就變了。他們?nèi)⌒λ€沒死,又斗著膽子出門了,笑他要不要把家里的賭神老婆也輸出來。他聽?wèi)T了這些話,不理不睬埋著頭看別人出牌。之前大家嘲笑他厭惡他,卻又在三缺一的時候,叫他坐上桌子跟他們賭一把。

咒語。人就是在不同的咒語里完成所有的路程的。她這樣想著,覺得這一生像是背負著別人的咒語,一步步地陷下去。她和王明就是被人詛咒了,她與王明之間不管是誰死了,都是遭到了人的詛咒。早年他們離開農(nóng)場時,明明他們過得相安無事,農(nóng)場的人卻空穴來風(fēng)地傳言她把他殺了,原因是他出軌了。為此她還專門選擇在一個春天回農(nóng)場去了一趟。她的目的很明確,讓謠言不攻自破。除此之外她還想讓農(nóng)場的人看她過得多么好。那時她在賭壇上剛剛嶄露頭角,她正處在春風(fēng)得意的巔峰狀態(tài)里。她認為過去使她狼狽不堪的生活已經(jīng)一去不返,新的生活正在以美妙的方式慢慢展開。走在農(nóng)場熟悉道路上,她如沐春風(fēng)思緒萬千。她在農(nóng)場小住了幾天,面對傳言她依然笑得春風(fēng)滿面:“他要是搞外遇就好了?!?/p>

咒語如同一個又一個的陷阱,讓人無法處處設(shè)防。眾口爍金,終會把你陷進去。這個無中生有的咒語,像是一顆種子那樣埋在土里,時機一旦成熟就冒出來。這個曾經(jīng)讓她哭笑不得的傳言,如今竟然成了事實。那個時候,像是一切才開始,還有很多的東西在等待著她??墒巧咸煜蛩麄兇蜷_的門,只開了一下就關(guān)閉了,又變得漆黑一團,繼而就無路可走了。

她發(fā)現(xiàn)一夜之間女兒竟然消瘦了很多。女兒弓著的身子是那么瘦小,像一根火柴棍。她跟王明都是矮個子,女兒自然不會高,可是那明明是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她的心像是扎上了玻璃,那些墻上的玻璃全都是為了此刻扎在她的心上而存在的。

氣溫越來越低,打麻將的人越來越多。麻將桌子已經(jīng)擺到了停放王明的靈柩前面。大多數(shù)人都是她不認得的,穿著俗氣的新衣服,坐在那里像是串街市一樣,讓人感到眩暈。很久以前常跟她打麻將的老張也在。不對,老張不是幾年前就死了嗎?她感到頭皮發(fā)麻。老張還欠著她好幾千元的賭債,這個死老頭子怎么會坐在這兒?難道是謊稱死了為了賴賬?她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想老張,好像有點卑鄙。他死的時候,她去守了夜的,也是在這里賭了兩天兩夜,贏了好幾千塊錢。當(dāng)然現(xiàn)金只收到了幾百塊,大部分是欠著的。在麻將桌上欠著的錢,大部分是在桌子上“杵”,也就是欠到下一次再打時,在桌子上除賬,很少有拿出現(xiàn)錢來的。所以她就抹下臉來,在開賭前叫大家“亮梢”,各自把兜里的錢摸出來當(dāng)眾亮一下,以免有些人來玩空手套白狼,贏了裝腰包走人,輸了欠著不給,等下次在桌子上“杵”。

她賭博是為了贏錢補貼家用,王明賭錢似乎就是為了輸。世間的事情總是平衡的,如果兩夫妻一起上賭場,都贏錢恐怕他們就成了眾矢之的了。就像她一樣,陷入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絕境。當(dāng)然她也有輸?shù)臅r候,她是見好就收,只要發(fā)現(xiàn)自己節(jié)節(jié)潰敗,她就會收手,說沒錢了收攤走人。她不像那些輸家,一心想扳本死輸濫賭,揚言說“輸家不開口,贏家不準(zhǔn)走”。她喜歡輸家這樣說,因為她知道一個人的手氣壞了,就好比兵敗如山倒,是難以挽回的。她贏是贏在心智上,就像一個人懂得乘勝追擊,那些失敗者給了她一次又一次坐贏不輸?shù)臋C會。

鏡子里打麻將的人也如亂麻一片,雪光變成了月光,他們穿著單薄的衣服,被月光染白的衣服,一個個面如死灰地坐在那里。她想起胖哥。輸?shù)糜捅M燈干的時候,他總是喜歡抱著手站在別人的身后,為別人打出的每一張牌嘆息或贊嘆,像是別人的輸贏都與己有關(guān)。這個草包直到死都沒有醒悟過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真的是大啊。

好了,他現(xiàn)在死了,不需要再為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輸贏煩惱了,也不再會討人厭憤了。他死了,被她親手殺死了。他們做夫妻近二十年,她就這樣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刀是從他背上插進去的,可是那個時候她沒有想殺他,在最后的時刻,她真的沒有想殺他。血冒出來如同噴射一般,他比一只雞死的速度還快。是他先把她摔倒了,凳子砸下來,打到了他的頭上。

洗牌的聲音嘩啦嘩啦地傳過來,跟王明倒下后的聲音混在一起。這個曾經(jīng)讓她醉生夢死的聲音,曾經(jīng)支撐著她和女兒在艱苦卓絕的生活中走下去的聲音,撩撥著她讓她難以自拔,讓她感到生與死之間,其實是沒有界限的,或者是分不清界限的。誰能證明誰死去了或是活著。她一下子變得寬闊起來,身體里的寒氣突地散去了,疼痛的感覺也減輕了,身體軟和起來。

她抖掉身上的雪,決定不再糾纏生死闊別,真實與虛幻。她站了起來,心無旁婺。燈光和雪光反照在她的身上,一些她無法辨清的聲音,像是離弦的箭那樣悅耳輕盈。她走了出來,腳上的傷口已經(jīng)被冰封住了,發(fā)出清脆的叭噠聲。她知道這個聲音一定會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壩子和人群時被抓個正著。

她盡量放慢速度,以減輕疼痛??墒撬雷约旱纳眢w已經(jīng)輕到了浮在水面上的狀態(tài),腳的重量隨著聲音越來越沉,以至于自己都無法控制了。

有人朝她走來了,她一閃身順著一道土坎匍匐下去,她的臉貼到了地面,冰冷刺骨的雪順著她的臉頰,一直涼到她的后頸。她聽到了沙沙的聲音,剛想抬頭,那些細小的微粒就濺到了她的臉上。她一動不動地忍著,來人在撒尿??墒侨绻俨粍?,她的衣服也要濕了,那個人的尿太長了。媽的,她在心里罵了句,還是抬起手來抹了一把臉。

她站起來,她想那人也許早在鏡子里看到自己了,所以他像是沒有看到她一樣,慢條斯理地提拉褲子。然而她卻只看到他的背面看不到臉,她想無論他朝著哪個方向,一定給她的都是背面。她往前走了一步,自言自語地說,你是鬼?

她發(fā)出的聲音如一攤水樣化開了,一浪一浪地在風(fēng)中涌動。他朝著她靠近了一步,他竟然聽到了她說的話,他側(cè)過臉來晃動了一下對她說:“你想多了?!?/p>

她看到的依然是他的背面,他的聲音卻像沙子一樣撒出來,簌簌地落在雪地里。

她跟在他的身后,像是獲得了某種能量和膽量,身不由己地朝著打麻將的人群走過去。人真是太多了,越是走近,人越是多得難以想象。他們橫七豎八的都在打麻將,像是占滿了一個長長的街市。她放輕腳步,但她還是聽到了自己的腳落地時,與洗麻將的聲音混在一起的細微區(qū)別。她想幸好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打麻將,不然就能聽見她的腳步聲。

她放慢腳步想擺脫那個撒尿的人,可是他也慢了下來,兩個人的速度不緊不慢地形成一種照應(yīng),與天上飄下的雪花正好合拍。她想離開他,從另一處繞過去,只要繞過去了,她就可以大搖大擺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她盡量靠著墻走。她的眼睛被一束光刺得生痛,她舉起手擋住那束光。那是一束燈光,照射在墻壁上玻璃反射出來的光。她想,是誰用玻璃遮住了那堵破墻?定睛看時,發(fā)現(xiàn)是一面碩大的鏡子。這面鏡子就是她躲在樹后看到的鏡子嗎?她不確定地四處看了看,的確只有這面鏡子。她記得以前這里是沒有鏡子的,那堵墻之前是宣傳欄,車間的生產(chǎn)完成情況,好人好事都貼在上面。

原來她看到的人,都是從鏡子里反射到雪地上的,難怪有那么多。他們也一定早就看到了自己。她不再多想,反而變得從容起來。她穿走在雜亂的人群中,好像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也沒有人認識她。雪氣霜氣混在一起,讓她感覺到空氣混濁,呼吸困難。她想空氣稀薄的時候,正是夜深之時??磥黼x天亮還很早,寒氣越來越重,雪花飄下來,蓋住了那些綠色的、紫色的、黑色的麻將。他們弓伏著身體全神貫注,每拿一次牌,都像是在雪堆里摳出來的,帶著一股寒氣。

很久沒有這么近距離地看別人打麻將了,那些熟悉的墩子,散著熟悉的汗氣的麻將,竟然讓她不能自拔。那些曾經(jīng)讓她感覺榮光和羞恥的時間似乎又回來了。走在前面的那個人回頭朝向她,她還是只看到他的背面,但是她卻能感到他看了她一眼。 她轉(zhuǎn)過身朝另一處走,卻發(fā)現(xiàn)他依然走在她的前面。他說:“你不用想得太多,他們在這里等了你很久了。不打幾把你是走不了的。”他像是笑了起來,雪花被他的笑聲掀起來,讓她看到了黑暗中的另外一半天和另外一半人,密密麻麻地坐在距離靈柩很近的地方。

這時,雪也沒有先前大了,麻將的聲音和人說話的聲音也沒有那么混亂了。

走在前面的人停了下來,她也停了下來。他還是背對著她,抄著手挨個地看過去,她也在這時看清了他們打的麻將。還是十多年前打的那種麻將,紅中、發(fā)財、東南西北風(fēng)都還在,麻將的墩子砌得老長。她記得當(dāng)年打這種麻將時,他們一度懷疑過她會做牌,因為手搓的麻將在理牌的時候,高手是可以在砌牌上做手腳的。當(dāng)然她也會,但是她極少那樣做,除非輸紅眼了??墒乾F(xiàn)在大家早就改打川麻將了,牌越來越少,那些紅中發(fā)財全部被剔除不用,并且只準(zhǔn)碰牌不準(zhǔn)吃牌,加上又是機器洗牌,大大增加了做牌的難度。

她正猶豫不決地想開溜,想著怎么從麻將桌中間穿過去離開。坐著的一個人就站起來,歪著身子對她說:“唔,你終于來了?!彼q豫地朝后退了半步,那人不由分說硬把她摁到了凳子上。她有些心慌意亂地站起來,那人又把她摁下去。她把手放入上衣兜里,掏了個底朝天,想讓他們看清自己身上沒有錢。然后她站起來,想就此轉(zhuǎn)身離開。撒尿的那個人抱著手堵在她身后。大家就都開始拿牌了,催促她快點,她才又坐下。她不好意思掃大家的興,不愿掃別人的興這是她做人的一個缺點。

她伸出手摸到了第一張牌,感覺到牌像是結(jié)了冰一般冰冷和堅硬,她差一點驚呼說這是冰塊不是麻將,然而她看到的又分明是麻將。她也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下墜,像是吸附在冰雪上一般。有一盞燈在這時突然亮了,燈是掛在磚頭堆里撐起的枯樹樁上,風(fēng)一吹來燈就搖晃,墻上的鏡子就出現(xiàn)了重影,閃爍得她眼花繚亂。鏡子上出現(xiàn)了另外一面鏡子,像水面一樣光滑和浩渺。

他們好像記起她來了。認真地看她,朝她噓了一口氣說:“哦,是你啊,賭神!”不知道為什么,她感到臉發(fā)燙,這樣臉上的冰像是融化了,順著臉淌下來,一直淌進脖子里。坐在她下手的人說:“胖哥欠了我們很多錢,你先把錢還了?!?/p>

哦,哦,她心里七上八下卻不知道該怎么說,認真地碼墩子。牌桌上出牌的速度很快,像一陣一陣刮過的風(fēng),他們每揮動一次,她就能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地與每一張牌融為一體。等了很多年了,像是等了一生那么久,她失去的東西正一點一點地回來。

他們一邊打著牌,一邊抱怨著胖哥欠錢不還,罵著各種各樣的臟話。

她緊咬嘴巴,什么話也不想說。這些不堪的話她不是第一次聽到,但她想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人死賬清,隨他們說吧。她聽見自己的大腦嘎嘣嘎嘣地響起來,銅鏡其實就是一面大鑼。她為自己做這樣的分辨感到詫異,都什么時候了還這樣。玻璃也好,水面也好,銅鏡也好,還有那些拼接在一起的玻璃碎片,全都重疊在腦子里,泛著古黃色的斑點,像是時間被分割后的呈現(xiàn),在同一個時間里一起涌了出來,閃爍著,一浪一浪地涌過來撲向她,就要把她淹沒了。

她的頭稍作偏側(cè),就能從鏡子里看清所有人手上的牌。她的心怦怦地跳著。她知道,這是她人生的最后輝煌,如曇花一現(xiàn)的輝煌,將之前的一切失落失敗以及恥辱一掃而光。鏡面上重重疊疊的光交錯在一起,映著漫天的飛雪如同白晝,這會兒大概已經(jīng)接近五更天了吧。

十一

有人打開了電視機,屏幕上先是雪花和電流雜音,緊接著傳來了春晚的歌舞聲,和著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熱情洋溢的播報“馬年馬到成功”的聲音。那些喧嘩之聲預(yù)示了一場大的風(fēng)暴襲來,所有的歡愉都是一樣的喧鬧無聊。她這樣一邊想著,一邊展露技術(shù),和牌的速度之快,讓他們越來越不耐煩。他們失去了耐性,牌是從手里飛出去的,好幾次都要砸到她的臉上。

她每胡一把牌,就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一圈一圈地往下縮,像是冰雪消融那樣慢慢下沉。她能感到自己在融化。被人唾罵和輕視一輩子了,這是人生的最后一搏,光榮也好恥辱也罷,今夜統(tǒng)統(tǒng)清零。讓人生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來去無蹤。無論是誰死了還是活著都不再重要,今夜此時,才是她的一生價值所在。她這樣想著,眼淚就從身體的各個部位涌出來。因為今夜有雪有風(fēng)有最后的麻將,像是天賜贖罪的良機一樣,讓她在生死場上再現(xiàn)輝煌,所以它必將是最后的結(jié)局。

那些牌寒冷刺骨,讓她感到自己不僅在縮小,而且越來越僵硬。牌也越來越堅硬,如冰磚一樣難以移動。

王明已經(jīng)死了,不久自己也將化為烏有。無論怎樣她與王明夫妻一場,就讓她最后為他做一點事。替他還清所有的債,讓他來世不再欠任何人的錢,讓他清清白白地做一世人。 她想到了“渾濁”這個詞,想到了王明與這個詞很貼切。一些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也許直到死都不會明白自己活著的目的,白白地走了一遭,比如自己比如王明比如在座的每一個人。他們沉浸在虛幻中,沉迷于眼前的起落與得失,一張牌都會讓他們憤然不平,甚至讓他們不顧顏面地罵罵咧咧,他們不會知道眼前的一切,也許只是她做的一個夢,一個夢而已??!

這時,她抓上了一手的爛牌,她朝鏡子里看了一眼。鏡子里所有的人,包括旁邊牌桌上的人,他們的牌也都不好,每個人都顯出了心急火燎的樣子。不看鏡子,她也能看清每一張牌是什么。可是她不想看,她閉上眼睛也能看清所有的牌,那些早已了然于心的每一張牌,來去之間早在那些寂寞的自我把玩中,就被她一一地琢磨透了。她沒有再去看鏡子,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那些年自己跟自己打牌的情形。為什么現(xiàn)在跟那時候一樣,所有的牌都能按照意愿而來?他們出的牌也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時間仿佛退了回去,難道這個世界的全部過程,竟然是自己跟自己設(shè)置的一場賭局?朝來暮往的都是108張牌而已。

為什么是108張?她從來沒有想過。

每一次自摳的時候,她把手朝上甩下來,在空中劃一個小弧線,牌就啪地落在眾人的眼睛里?!扒逡簧?!”他們眾口一詞地大叫起來,帶著疑惑和憤懣。與此同時,她聞到了一股香味,奇香無比的味道是從哪里來的呢?天空中的雪花隔開了每個人的距離,明明很近看上去卻很遠,彼此互不相干地混合在一起。

她和牌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她的手不停地在空中舉起落下,不停地劃出小小的弧線。隨著弧線起落的瞬間,她看到了王明。

她停住了,半空中的牌和手冰凍得發(fā)出清脆的嘎嘣嘎嘣的碎裂聲。

她確信看到了王明。王明是從另一面鏡子后面走過來的,他的頭發(fā)上沾著雪花。他們剛結(jié)婚時也是下著雪的冬天,他的頭上也落滿了雪花,他們在雪地里走著呵著氣,他還伸出手來給她擋雪花。那時真好,他們都沒有沾上賭,所以他們的生活是恬淡的。為什么人生的幸??偸悄敲瓷倌敲炊虝??他就站在她的對面朝著她笑著,那是一種陌生的,讓她感到不安的笑。他活著時也愛那樣抄著手站在她的對面,看著別人的牌朝著她笑,甚至還會比劃手勢,暴露人家手上的牌。

夜深了王明這個死鬼現(xiàn)身嚇人!這樣一想她鎮(zhèn)靜了一下。整個晚上她第一次感覺到心臟像個被冰凍了的銅鑼,咔哧咔哧地被什么擊打著,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響,耳朵里轟轟地亂成一片。她想喊他,想站起來想結(jié)束一切的時候,她的身體像是凍在了凳子上無法站起來。她一用勁站了起來,凳子咵嚓倒在地上,像是用力砸下去一般,整個地都動了一下。

有人又把她按了下去,她側(cè)著身子半坐在凳子上。鏡面刺得她眼睛發(fā)痛,她只好閉上眼睛,頭腦里嗚嗚地響成一片。她知道時間緊迫時日無多,要速戰(zhàn)速決趕快脫身,此地不能久留。

還清了債就輕松了,哪怕被槍決。想到這里她又開始發(fā)抖,她為自己那么懼怕被抓住正法而羞愧。

十二

她就是閉著眼睛也能和牌,雖然她完全可以從鏡子里看到所有人的牌,卻始終沒有再去看鏡子。何須要借助于外力?何須要在一面鏡子里把一切弄得個水落石出。她想更進一步說,何須要如此執(zhí)著于生?何須要殺人?她像是突然間明白了很多。哦,如果我能早一點明白這些,就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境地了。

他們又開始砸牌,用力過大,牌就飛出很遠。這樣的力量和聲音,似乎改變了下雪的速度。有那么一會兒,雪突然就停了,形成了一半白一半黑的天空。人籠罩在一片白色之中,而黑色卻顯出了它的深不可測。生死兩重天。她這樣想著,有一種頓悟的感覺。如果是先前,她絕不饒他們,罵人誰不會?可是現(xiàn)在,一方面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的沒有意義的,另一方面她也不能說話,她怕自己一開口就讓他們意識到她是個殺人犯,讓他們想起王明已經(jīng)死了,他們正在給他守靈。王明生前欠他們的今晚一一都讓她還上吧。想到這里她的心突然柔軟起來,也許自己對王明也不夠好,作為女人也沒有想著要去將他引向更好的一面,而是放棄,甚至將他推向了無路可走的深淵。

一切都晚了,時光不可能倒流。如果有來世,她想她一定會善待他。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現(xiàn)如今陰陽兩隔,相忘茫茫,多么傷感多么憂傷。她這樣一想竟然想哭了,眼淚剛一涌上來,鏡面變成了黑色,像電視屏幕上突然出現(xiàn)的雪花那樣雜亂,電流聲縈縈繞繞。

風(fēng)穿過她的背,直接吹到她的胸上。寒風(fēng)颼颼地穿過來,她感覺胸上像是破了一個洞,用手一摸,血從洞里流出來了。出血了,她怕別人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在出血,順手在旁邊的桌子上抓起幾張錢紙捂住胸口??墒羌埗虏蛔⊙芸炀蜐B了出來。這個時候,她感到身體很多處都出現(xiàn)了漏洞,像是小時候用泥巴堵水決堤的那種感覺,所以她就想到了用麻將去堵,每摸一張牌,她就用它來堵住那個漏洞。

啪!有人往桌子上狠狠地砸了一下,整個牌桌都動了起來。她把伸出去拿牌的手縮了回來,她感覺到了無形的壓迫,圍攏來的人帶著一種腐蝕過的氣味,讓她感到難以喘息。

她真的厭倦了,再這樣無休止地打下去,還不是張三欠李四,李四欠王二的。她猛地一用力就站了起來,站在她身后的人一把將她按了下去說:“你忙去投胎嗎?不急還早!”

鋪天蓋地的雪變成塵土撒下來,人像是要被這突如其來的灰土埋沒一般。她出了一身汗。汗水、灰土和著她塞進傷口的麻將全都凍結(jié)在一起了。她開始焦慮起來,身體這會兒越來越沉重,不像先前那樣要化作一攤水的感覺,她知道自己無論怎樣都是走不了了。

這會兒她不擔(dān)心被抓了,只擔(dān)心天一亮,身體就會崩塌。然后她會變成一堆廢銅爛鐵,扎在雪地里任人踩踏。

又打了幾圈,她站起來時掀了僅有的幾張牌,以示自己可以離開了。她還清了胖哥的所有賭債,她可以輕松地走開了。她感覺到現(xiàn)在不欠誰的了,只欠了王明一條性命。法律是公平的,會用一命抵一命來償還。其實在這個世界上何嘗不是一事抵一事,一報還一報。

她感覺輕松了,無債一身輕,即使天亮被警察抓走又如何。

雪突地停了,所有的聲音也都停止了。這種感覺有點類似于高原反應(yīng)那樣,耳朵大腦都與外部隔開了,身體飄起來。

十三

老張過來了,還有幾個她不太認識的人,見是見過早已經(jīng)記不得了。老張把她按下來,她終于忍不住說話了:“對不起,我還要趕路?!?/p>

她的聲音帶著轟轟隆隆的水聲,而他們就像沒有聽見,仰著頭緊閉雙目面如死灰,一動不動地立在桌子邊,只等老張一聲令下,他們才好坐下。

老張說:“趕路?不急,玩兩把不遲,離天亮還早著呢?!?/p>

老張笑了,他露出一口金牙,他從來就沒有這樣輕松地笑過。每次跟他打麻將,他都陰沉著臉,面黃肌瘦,越輸臉色越黃。他居然還會笑?她感到很意外。

他說:“我就是趕來還債的,最好誰也不要欠誰的?!?/p>

她看見老張一腳的泥水,褲子至膝蓋處全是濕的。她想起當(dāng)年老張死的時候,家里人不信迷信,沒有給他點腳燈。他的老婆曾經(jīng)在一次打麻將時說,老張在夢里抱怨家人沒有給他點腳燈,他看不見路,鞋和襪整天都踩在稀泥爛坑里。廠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夢。也因為這個夢,以后無論誰家死了人,都會在腳的位置點一盞油燈。

她下意識地朝著停放王明的靈柩前看了一眼,還好女兒不是那么糊涂,那盞腳燈忽明忽暗地閃動著。她的心安了,王明不可能像老張那樣在另一個世界里看不見路,他可以一直朝著亮處走。

她回過頭去,就看見鏡子里面下著大雪。她覺得奇怪,雪明明停了不再下了,為什么鏡子里還在下雪?所有的人變成影子在鏡子里移動,反而擦亮了鏡面。

女兒跪在地上,臉和火光的顏色混在一起。她看不清女兒有沒有哭。她想過去跟女兒說句話,告訴女兒對不起,她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然后把女兒獨自留在這個世界上。她本來是想讓女兒過得好一些,可是她也要走了。沒有了父母,女兒要照顧好自己。

老張為她的心不在焉而惱怒,他們已經(jīng)把牌打得嘎嘎響。這個聲音又讓她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她用手扶住桌子,眼睛朝著那面鏡子的方向,她能清楚地看見王明的遺像。照片上的王明很年輕,他在照片上還笑出了兩個飯窩,不是酒窩,剛結(jié)婚時他們討論過,王明抽著煙瞇著眼笑不可支。哦,那時我們也好過。她這樣想時不免有些傷感。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不過是像一片雪花那樣,飛舞然后消融??墒亲约簽槭裁匆獨⑺??為什么要那么恨他呢?難道我們真的是為相互討債而來?

十四

為什么天總是不亮?她又感覺身體疼痛難忍,那些堵在身體里的麻將嘎吱嘎吱地響,牌桌上的人四處尋找聲音的出處。她把兩只臂膀縮在一起,想盡量護住那些聲音。

王明過來了。她在心里罵著死鬼你嚇不著我!

他是從靈柩后面的縫隙那兒走過來的。她想那么窄小的地方,他怎么就過得來?他走進了那面鏡子,她看得越清楚就越害怕。他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他跟照片上的樣子一模一樣,雪花很快模糊了他的背影。她搖搖頭試圖證明自己沒有做夢,為此她還用手扒拉了一下眼睛。她的眼睛生痛鼓漲,像是早已跳出眼眶的珠子那樣冰冷。

她站起來,因為她就要看不見他了。她想喊,聲音卻在胸腔里發(fā)不出來。

有人又將她按了下來,站在她的背后擋住了風(fēng),并將一只手伸進了她背上的傷口。好大一個洞,無邊無際的洞,風(fēng)又一次無遮擋地吹進去,身體里灌滿了風(fēng),像是要膨脹到離地三尺。她開始哆嗦,拿牌的手總是伸不到牌桌子上。

老張說是來還賬,卻分明是來扳本的。這些口是心非的人,心里揣著的永遠是填不滿的貪念溝壑。這叫欲壑難填。她竟然憤怒起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在這個世界上總是你欠著我的,我又欠著他的。生生世世還也還不盡?,F(xiàn)在好了,總算不再欠誰的了,剩下的交給法律吧。好在這世上還有法律,至少可以從表面上平衡一下生死之債吧。

她忍住疼痛打出一張牌,她把目光拉回牌桌。這個時候她突然發(fā)現(xiàn)所有的牌都是透明的,她完全能看清每一張牌。就算是自己閉上眼睛也能看得見牌。天?。∷嬲]自己,這是一場沒有輸贏沒有對手的博弈。所有的牌都被自己看清了,無論怎樣自己都只是在跟自己進行一場無趣的游戲。好吧,既然所有的人所有的恩怨都要在這個寒冷的夜晚了結(jié),她也只能孤注一擲了。

牌過兩轉(zhuǎn),她反手將一只幺雞很響地打在桌子上。她想說釣幺雞龍背自扣。可是她已經(jīng)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用一只手翻開全部的牌,再將“翻雞”的那張牌重重地翻過來,九條。絕無僅有的滿堂和。有人掀翻了桌子,麻將打落在地上,他們的聲音高出平時好幾倍,卻又像被什么東西壓住了,變窄了,在地底下呼哧呼哧之后才來到地面上,所以有點刺耳。場面有點混亂,之前出現(xiàn)在她家里大打出手的場面,她以為會重演。

他們重重疊疊地晃動,像是大團的影子。她再一次用手扒拉自己的眼睛,眼球還是像玻璃珠子一樣堅硬冰冷。

十五

電視機的聲音很大,那是一臺只有12吋的黑白電視機,應(yīng)該是80年代初的機子。有人正在用遙控器調(diào)換頻道,鬧鬧嚷嚷的春晚戛然而止。電視里正在播放地方晚間新聞。警報器的聲音就是從那個破電視里傳來的,也顯得破破爛爛的。起初聽到這個聲音時,她整個身體歪斜了一下,如果不是她快速抓住桌子,就倒在地上了。聲音一出,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臉去看電視。

他們在電視里看到了自己的工廠,廠門口那塊從建廠就一直掛著早已風(fēng)化掉的牌子上,還能勉強辨出“前江機械”幾個字。隨著警車和救護車一路呼叫,鏡頭里出現(xiàn)了他們熟悉的廠房半開著破敗的車間大門。

這是多么憂傷的一幕!他們神情黯然一動不動地看著。

播音員說:“今天夜里,該廠一對夫妻在家中發(fā)生爭執(zhí),釀出了一起命案?!?/p>

她不敢看電視,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著這條發(fā)生在廠里的新聞。屏幕上出現(xiàn)了雪花,播音員播報命案結(jié)果的聲音,就是夾雜在那個跳動的雜亂電流里落進她的耳朵的:“結(jié)果是妻子慘遭丈夫殺害?!?/p>

電流聲響徹整個黑夜,她確信這是一條黑白顛倒的虛假新聞。

場面在一片唏噓中又開始動起來。她害怕有人突然站起來指認她,所以她盡量將身體往下縮,盡量讓桌子擋住自己,哪怕是身體的一小部分,都讓她感覺到安全。

天空中的香氣越來越濃重,她快要被熏暈了。她張開嘴,為的是不讓香氣堵塞住身體和器官。世界怎么會那么輕盈?她感覺自己飄起來了,她用手攥住桌子的角,那兒正好有一張麻將落在手里,暖和和的讓她安定下來。

十六

“小英,快跑!……”

這是王明的聲音。她聽不見后面他喊了什么。這個聲音像是夢境,又像是穿過層層的泥土帶著風(fēng)沙。小英,他們剛結(jié)婚時他就這樣叫她。突然間,她的心里充滿了一種久違的幸福感。她看不見王明了,她四處尋找,棺罩上的照片還在,他在忽閃忽閃的燭照里笑著。她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兩個人從鏡子那兒冒了出來,他們神色凝重,一步步朝著麻將桌逼過來。待她看清那兩個人時,她先看到的是他們手里的槍。

警察!她想起來了,剛才王明這樣喊了。他告訴她警察來了。

他們終于來了!

她停下來,周圍的人如潮水一樣朝后退去,形成一道黑色的波浪,浪得她頭暈?zāi)垦!:谝归_始散開,雪化成霜凍再化為霧降下來,呵氣成霜,她感覺四肢順著那股寒氣慢慢變硬,像小時候看到的屋檐上垂吊著的冰條。

兩個警察繞過那棵歪扭的槐樹,腳落在地上的聲音,響徹整個夜空。咵哧!咵哧!像是騎著馬,積雪已經(jīng)蓋過他們的黑色皮鞋。

他們半彎著腰弓身前行,像是在叢林里作戰(zhàn)那樣,在距她幾步之遠的地方,他們一起將右手向上抬了一下,然后用左手護住右手腕。她看清了兩只槍口,像黑洞那樣張開著。陰森森的槍口,讓她想起了上警校那會兒,她是神槍手,曾經(jīng)代表省警校參加全國的射擊比賽,獲得過冠軍。

哦,一切榮耀在時間里都歸于零。

兩個警察緩緩地移動身體和槍口,別的人都趴在了雪地上。她就那樣坐著,靜靜等待他們慢慢逼近自己。等待著霜氣將自己化為冰條。會的!她聽到了肢體凍結(jié)的聲音,是那樣清晰,甚至有些悅耳。

其中一個警察走向她的時候,她終于記起來了,她沒有殺王明,她不是兇手。兇手是王明。她當(dāng)時只是想從他的手里奪出刀子,兩個人撕扯在一起,王明喝得爛醉,他的衣服上還有剛剛吐過的食物。

她喊了一聲:兇手不是我!可是沒有用,她的聲音像是被什么東西罩住了,聲音只能在她的體內(nèi)回旋。

靠近她的警察把槍口向上抬了抬,歪了一下頭。她明白這個動作,是示意她舉起手來。于是她舉起雙手,她感到背上的血已經(jīng)流了一地,冰凍的身體咔嚓咔嚓地響起來。

警察走過來。嘩!把手銬戴到她的手上。冰冷的手銬,她感覺身體下沉,沉到無底的深淵,一直沉一直沉,直到將她變成一道陰影,然后飄了起來慢慢變成一汪水。一汪不會流動的水,很快就被一個玻璃盒子蓋住了。她感到被自己握在手里的眼球跳了兩下,然后滾落,徹底離開自己的軀體。

世界無聲無息地靜止了。

時間一秒一秒地滑過去,像是可以摸得到那樣,光滑細膩柔軟,如絲美妙無痕。她想,沒有了眼球的軀體是盲體,生死無別。慢慢地慢慢地,留在她腦子里的只是一團火焰,一點一點地上升的火焰,撲撲騰騰地照亮了天空,隨著升騰的火光飄起來的是龍背自扣時的幺雞。它變成了一只火雞,撲閃著一直升,一直升,升上了空中化成了云煙。

前一日,某機械廠發(fā)生一起兇殺案。兇手是死者的丈夫,好賭、酗酒,患有嚴重的糖尿病,且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發(fā)癥。

死者,女,系機械廠退休職工,51歲,由于死者身上的刀是從后背插入的,直接刺穿了心臟,送往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亡。

據(jù)悉,兇手也受了傷,流血過多。本著人道主義原則,醫(yī)院正在全力以赴地對他進行搶救,兇殺原因警方正在進一步的調(diào)查之中……

——《都市快報》

責(zé)任編輯? ?陳少俠(見習(x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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