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東風(fēng)路向左

2020-03-26 09:28卓婭
文學(xué)港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蔥油餅弄堂女兒

卓婭

每次回家,母親都會對我說,快到時,給我打個電話。我嘴里答應(yīng)著,其實是在應(yīng)付她。到家時,想起了打一個,多數(shù)都沒打。不管打不打,當(dāng)我的車開進(jìn)我們家弄堂外的小路時,第一眼看到的總是母親。

她站在弄堂口的大樟樹下,雙手插在棉衣口袋里,伸著頭向路上張望。看見我,她甩開手,像一只快樂的企鵝那樣搖擺著跑過來,樣子顯得很可笑。

由于長時間站在冷風(fēng)里,她的臉快要凍成一塊紫薯。車子停下后,她樂呵呵地幫我從后備箱里往外搬東西。她總是埋怨我給她帶太多的東西,但顯得一臉的高興。她的兩只手里都是東西,心里還想著已經(jīng)上小學(xué)的外孫女,搶著走在她邊上,怕她不小心掉進(jìn)路邊的排水溝里。

鄰居聽到汽車聲,知道有哪家孩子回來了,出來站在門口張望。“看看,每次回家都帶這么多東西?!蹦赣H搖著頭,像一名舉重運動員那樣抬起胳膊,向他們展示著手里的東西,口氣聽起來像是煩惱,眉眼里卻全是驕傲和得意。

鄰居們羨慕她好福氣,說這條街上,就數(shù)她的倆孩子頂孝順了。母親像是作證似的,口口聲聲說:“我們家的兩個小人,一直這么乖的,從小到大沒讓我煩過半點心。”

她固執(zhí)地稱我和哥哥為“小人”,從小叫到現(xiàn)在從不改口。只要我和哥哥有一個回家,她就像散布喜訊似的,逢人便說:“我家小人回轉(zhuǎn)屋里了,你家的回了么?!”人家說沒回,她便面露惋惜之色,寬慰說:“沒事,可能是工作忙了,空了就會回來?!?/p>

她穿過弄堂,在家和車子之間來回跑幾趟,才將所有的東西搬回家。這中間,她還要抽空照看我女兒,喂她一些廉價的食品。我阻止她,她根本不聽?!拔疑^兩個,曉得怎么養(yǎng)小人。你們小時候沒這些窮講究,照樣長得白白壯壯。”我無奈地看著她將垃圾食品喂進(jìn)女兒天真的嫩嘴,同時看到了母親滿足的笑。

她將我?guī)淼臇|西分類置放,計劃著用途。這個你帶回去,那個家里用不著,保暖內(nèi)衣還是留給親家母吧……我被她弄得很不高興。她勸我,“你們都是我的小人,只要我心里明白就是了,用不著這樣花錢,浪費?!?/p>

這些東西,過后會被父親保管起來。父親不像母親,對于我們的“孝心”,不管是錢是物,或多或少,一并笑納。父親經(jīng)常不在家,我每次回來,先見到的都是母親。一直等到天黑,弄堂里才會響起父親的腳步聲。母親停下手里的活,高興地說:“你爸回來了。”我埋怨母親對父親政策太寬,一大把年紀(jì)的人了,還像年輕人那樣,由他玩得整天不著家。母親只是笑笑,不但沒責(zé)怪,反而為父親辯護(hù):“都70歲的人了,還能有多少日子,趁還能動,想干啥就干啥吧。”

母親跟父親年齡差了6歲,每次說到年紀(jì),母親總是說父親騙了她?!爱?dāng)初你爹有意瞞了年齡,說跟我同歲,這肯定是騙我的?!彼憜柛赣H。父親自豪地說:“誰叫你長得那么漂亮呢,我怕你不嫁,才讓媒人瞞了年齡的?!?/p>

母親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柔軟,臉上的皺紋像波浪那樣舒展開來。她像是瞬間回到了少女時代,用那種撒嬌般的口氣說:“你個壞人,老了還這樣壞……”

我們都笑了,飯桌上蕩漾著快活的氣氛。我感到了幸福,年至不惑,還有什么比父母雙全更讓人欣慰的呢。況且,父母親還這樣恩愛如初,相敬如賓。每次踏進(jìn)家門看到母親,我的心就定了。有爸媽的地方,才是永遠(yuǎn)的家。

吃完夜飯,父親又要出去,說是散步去。醫(yī)生要他飯后萬步走,這樣才能將血壓降下來。父親對我這樣解釋。他顯得很坦蕩,拿著手機翻看里面的信息。他很愛這個精靈古怪的外孫女,就像小時候愛我那樣。出門時將她親了又親,囑咐說:“等著外公,回來給你帶好吃的?!?/p>

我想讓他帶女兒出去走走,長時間呆在家里看電視,對眼睛很不好。父親拒絕了,說已經(jīng)約好老鄭了,七點在東風(fēng)路口碰面。母親過來用手肘撞撞我:“別管他,等收拾完了,我跟你們一起出去走?!?/p>

父親匆匆走了,家里又只剩下母親。我埋怨母親對父親太松了,甩手掌柜百事不管,都將他寵成了什么樣子。母親嘆了一口氣,用一種我平時很少聽到的幽怨口氣說:“管是管不住的,人都靠自覺,一個人要是變了心性,又怎么管得住呢?!?/p>

母親收拾完,陪我和女兒出去散步。老中少三代三個女人,走在這條我已經(jīng)走了幾十年的弄堂里,像是走在時光隧道里。時間都去哪里了,都沒見它怎么動,女兒長大了,母親的頭發(fā)白了。

從弄堂人家漏出來的光,落在我們身上。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身邊這兩個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忽然覺得沒來由的惆悵。血緣,像紐帶那樣將我們緊緊地連在一起。但是總有一天,我們都要散失在時間的荒野里。不知到那時,我們是否還會相遇。

我在暗中牽住母親的手。母親大約感覺到了,不自然地動了一下,然后用另一只手在我手背輕輕拍了拍。她怕我女兒累,想要抱她,被我阻攔了。

“那外婆背你吧,就像小時候背你媽那樣?!迸畠罕犞鵀趿锪锏难劬?,搖了搖頭?!澳悄阌袥]騎過馬郎?高高地騎在你爸媽的肩頭,這樣你能看得很遠(yuǎn),別人看你像看山那樣高,要仰著頭才能看到你。”母親繼續(xù)引誘我女兒。看得出,小家伙動心了,歪著腦袋一本正經(jīng)地睇視著母親,小臉上充滿了神往。

這也是我小時候常玩的把戲,每當(dāng)街道搭臺唱戲,或者元宵看燈,父親和母親就會帶我和哥哥出去。為了讓我們看得見,他們一人一個馱著我倆——父親馱哥哥,母親馱我。我和哥哥很喜歡這種騎馬郎的架勢,我們叉開雙腿,高高跨在父母親的肩頭,兩腳彎進(jìn)剛好夾住他們的頭頸。我們覺得自己好高,底下全是黑壓壓的人頭,當(dāng)別人踮起腳還看不到戲臺時,我們能將妖妃娘娘的珠花看得一清二楚。經(jīng)常因為看得太投入,忘了人在半空,扭胯抻腿,底下馬上有人叫嚷起來,說是踢到他們的腦袋了。

母親蹲下身,讓我女兒騎上去。女兒小心翼翼地抱著母親的頭,眼睛卻在尋求我的鼓勵。母親不知道,外孫女已經(jīng)長大了,而她自己也是年過花甲的人了。沒等女兒偏上她的長腿,母親先搖晃了一下。母親認(rèn)了輸,她無奈地放開外孫女,一個人顫巍巍地直起了身。

我發(fā)現(xiàn)我們來到了東風(fēng)路口,也就是晚上父親跟老鄭約定見面的地方。這是一條岔路口,向前走一段路,有個小小的廣場,左邊有一家小超市,向右走,是我們這邊非常有名的娛樂一條街——冷香街。

“我們朝左邊走?!蹦赣H突然有些慌亂。

“是不是怕里面的小妖精啊?!蔽彝嫘φf。

“我們還是去超市吧?!彼环闯B(tài),平常她可不是這樣的。沒事少去超市,浪費錢。她經(jīng)常這樣對我們說。

我們沒去冷香街,也沒去超市,而是直接回了家。回來的路上,母親低著頭默默地走著,像是懷了心事。走進(jìn)弄堂時,有些人家已關(guān)了燈,路面有點暗。我女兒又蹦又跳,差點摔了一跤。

她像從夢中驚醒似的叫了起來,“怎么這么不小心!”她幾乎用憤怒的口吻呵斥我女兒,“外婆活著,就是為了看到你們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你們要有事,外婆該多難受啊?!?/p>

女兒在黑暗中撲閃著眼睛,不解地看著她,扭著身子想要掙脫她過分用力的擁抱。我安撫著受驚的女兒,想將她從母親懷里抱過來,拽了幾次也沒拽出,索性將她們倆都攬進(jìn)懷里。她們都是我最愛的人,我不愿意看到她們受到任何傷害,就像母親不愿意看到我們受到一丁點的傷害那樣。

那天晚上,父親很遲回家。聽到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我還沒有睡著。我似乎一直都在等父親。他摸摸索索地進(jìn)門,我先他一步打開了燈。燈光乍泄,屋里突然一片光明。父親猛然抬頭,看到了立在臥室門口的我。隔著長長的客廳,我和父親四目相對,面面相覷。

父親的神色有些尷尬,人顯得有些疲憊。散完步,和老鄭喝了會兒茶。他這樣對我解釋。也許是想緩和我們之間的怪異氣氛,他問起了我女兒,“小東西呢,早睡了吧。你看,我給她帶了油炸糕。”他放下手里的東西,撿起女兒的一張水彩畫,認(rèn)真地看著,又是點頭又是搖頭。“這孩子,對色彩還是蠻有天賦的,就是性格太皮。你看,這散了一地的畫紙。”

這時母親從房里走了出來。她看了父親一眼,徑直進(jìn)了廚房?!安辉缌耍憧煜丛?,我給你煮石榴皮?!?/p>

我聽到母親在廚房里大聲打火,往鍋里放水。她很快又走了出來,擰亮屋檐下的燈。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屋檐下吊著三四只竹面篩,它們比斗笠大了一圈,底圓圓的,被母親用白色帳子布包起來,吊在屋頂?shù)蔫F鉤上。母親想將其中一只拿下來,因眼力不準(zhǔn),用棒頭挑了幾次,也沒能將它從鐵鉤上摘下來。

母親將棒頭遞給父親。他個子高,輕輕一戳,毫不費勁就挑了下來。母親扒拉開帳子布,從小蒙古包那樣的竹篩里抓了一把石榴皮。

“這是藥嗎?”我很好奇。

“還記得以前住我們屋背后的光頭叔嗎,經(jīng)常跟你爸一起下棋的,他是個中醫(yī)專家,現(xiàn)在退休了。他讓你爸吃這個,說是養(yǎng)生保健,對什么都好,降血糖降血壓?!?/p>

“有這么神嗎?!?/p>

“有的。我喝了好幾年了?!备赣H也抓了一把石榴皮在手心,輕輕地捏著,似在聆聽石榴皮破裂后發(fā)出的干燥脆響。

“這批曬得最好。你這次帶點去,當(dāng)茶泡喝,對身體很好的?!彼耔b寶專家那樣放回石榴皮,拍掉手上的碎屑,幫母親將小蒙古包那樣的竹篩掛重新掛回鐵鉤。

“你媽啊,心靈手巧,腦子活絡(luò),點子多著呢。這個曬石榴皮的防蟲防塵法,就是她想出來的。”他含笑看著母親,用十分欣賞的口氣贊美她。母親竟顯出一絲與年齡不相稱的扭捏,很突然的起身進(jìn)了屋。

鍋里的水燒開了,她將石榴皮放了進(jìn)去。她靜靜地站在燒著猛火的鐵鍋前,等著水再次滾開。水很快滾了,嗞嗞怪叫,試圖頂開鍋蓋往外逃出熱氣。母親擰小火勢,像雕塑那樣站在氤氳的水汽里,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我在房間里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洗浴了嗎?”

“洗了?!?/p>

“還有點燙,你慢點喝?!?/p>

“今天你沒準(zhǔn)頭,放的石榴皮多了,有點澀?!?/p>

“我加冰糖了?!?/p>

“我沒感覺甜?!彼麄冎g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后母親先開了口,“以后,小人在家時你不要出去。他們都這么大了,這樣不好?!?/p>

“怎么不好?!备赣H反問,“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我們有我們的日子。你就說,我晚上出去跟老朋友喝喝茶,他們能有什么想法?!?/p>

“不是這樣的……”母親壓低聲音。

“我曉得……你別多講……”他們的聲音低下去,最后被喝水的聲音淹沒。

“今天的石榴水是有點澀?!备赣H最后說。

“趕緊睡吧,時間不早了?!蹦赣H說。

我聽到母親輕手輕腳地進(jìn)了自己房間,她怕吵醒我們??蛷d里的燈啪嗒一聲黑了,父親也回房睡覺。他重手重腳地關(guān)上門,隔著寬長的客廳還有兩扇關(guān)閉的門,我依舊能聽到他接連不斷的咳痰聲。

第二天吃早飯時,父親又不見了。

“爸呢?”我問母親。

“出去了?!蹦赣H淡淡地說。

“吃過早飯了?”

“吃了。”

“去哪兒?”

“找那些老朋友喝茶去了?!?/p>

“他每天都出去喝茶嗎?!?/p>

母親突然抬起頭,兩眼亮晶晶地盯著我。我毫不退縮地注視著她,試圖從那里面讀出點什么。

“你別管他,也別去說他?!彼f,“以前,你們小的時候,日子那么難,他養(yǎng)大你們,吃了很多苦,不容易?,F(xiàn)在日子好了,人也老了,都奔八的人了,能讓他高興一天算一天?!?/p>

我拉住母親的手,那上面黏著一片她做早餐后留下的蔥葉。我拿掉蔥葉,將她那兩只粗糙蒼老的手合起來握在我的掌心,就像小時候她經(jīng)常做的那樣。

“媽,我總感覺你有事瞞著我?!?/p>

“沒有?!彼届o地說。

“你有?!?/p>

“沒有。”她又一次干脆利落地否定。她從我的掌心抽出手,拈起一根掉在我胸口的落發(fā)。“記住,眼要看遠(yuǎn),心要放大。男人犯點小錯,不要太計較。有爸有媽,才是真正的家。家在,媽就能看到你一次次地回來,要是爸媽不在了,你去哪里找我們呀?!?/p>

我潮了眼睛,覺得胸口脹脹的,嗓子眼那里不斷涌出咸澀的東西。

中午,父親匆匆回家,吃了幾口飯又要出去,理由依舊是找老朋友一起喝茶。我跟在他后面,玩笑說要跟他出去,見識見識他那些老朋友。

父親搖頭,“你這傻丫頭,我們這些老家伙,都是一幫過時的人,你們年輕人不待見的,怎能說到一塊呢。”

“是爸不喜歡我做跟屁蟲了吧……”

他摸著下巴呵呵笑了。我站在門口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父親真的有點老了,背不再像過去那么挺拔,步履也沒了幾年前的矯健。我想象著他一直往前走,走到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突然像云霧那樣消失。也許母親就是害怕他會突然消失,才允許他自由的吧。只要他出去后每次都能平安回來,她什么都愿意的吧。

下午,我在院子里跟母親一起整理東西,作返城的準(zhǔn)備。她將我要帶走的東西一樣樣打包,預(yù)備搬進(jìn)我的后備箱。我?guī)硇⒕此麄兊哪切┟F補品,她堅持讓我?guī)Щ厝ァK谖堇镎伊撕芫?,也沒找到我剛帶來的那盒冬蟲夏草。

“奇怪,我明明放在這里的,怎么不見了呢?!彼苫蟮卣f。又四處翻找了一會,還是沒找到,就一個人在太陽底下發(fā)起了呆。

我說我來找吧。她一把拉住我,說別找了。我說:“會不會是爸拿去送人了?!?/p>

“他啊……”母親欲言又止,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艾怨的神色。她抬起頭,眼睛直直地看著吊在屋檐的幾只小蒙古包。“這些石榴皮,他自己又吃得了多少,大多都拿去送人了?!?/p>

她進(jìn)去提了一壺水,給院墻底下的一排蔥澆水。蔥種在幾只白色的泡沫箱里,蔥葉刮直翠綠,長勢很是喜人。母親著手拔蔥,因下手重,蔥被連根拔起,帶出了一把泥。她像夢游似的一路拔過去,邊拔邊說:“隔兩天就叫我做蔥油餅,做了這么多的蔥油餅,都落進(jìn)別人的肚皮……”

院子里很快丟了一地的蔥,母親腳下落滿了蔥泥。我攔住母親?!皠e拔了,你拔的蔥,夠做一個月的蔥油餅了。”

她像犯了癔癥那樣奓著手,癡癡地看了我?guī)酌耄闹稚系哪嗾酒鹕韥??!澳憧次沂遣皇潜沉?,老糊涂了,拔這么多蔥,夠做多少蔥油餅?zāi)?。”她勉強笑了笑,之后恢?fù)了平靜。我們一起坐在院子里擇蔥。她往檐階上敲去蔥泥,摘掉蔥葉上的臟物,拗?jǐn)嗍[須,將它們整齊地碼成一堆。她對著那堆擇好的蔥,心情忽然松快起來,自己跟自己說:“做就做吧,只要他喜歡吃,我就做。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誰知道還能做幾回呢?!?/p>

晚上,父親踏進(jìn)弄堂就聞到了蔥油餅的香味。“好香啊,我在路口就嗅到了?!彼M(jìn)門后直奔廚房,拿起一塊還在冒熱氣的蔥油餅,得意地朝我炫耀:“看看,我老婆能干吧,能做這么好看又好吃的蔥油餅。你這個不合格的老婆,還不趕緊學(xué)著點?!?/p>

母親笑著啐他:“不三不四的東西,臉皮真厚,在自家女兒面前也吹牛?!彼硨χ覀冋f這話,從她的語氣,能想象她臉上那副既得意又滿足的表情,甚至還有少女般的嬌嗔。她是愛父親的,這么多年一直沒變。她說得對,有個和美溫馨的家,何嘗不是我們做兒女的福分呢。

飯后,父親要將蔥油餅打包,送給他的那些老朋友們。他拿出一只漂亮的保鮮盒讓母親打包。母親將餅摞成一疊填滿盒子,蓋上蓋頭,拿干布抹去上面的水漬,交給父親。

“我老婆真賢惠?!备赣H當(dāng)著我的面,在她臉上啄了一口。母親佯裝生氣躲開了。他倆顯得這樣恩愛,連我女兒都嫉妒了,豎起小拇指比劃,“羞。”

我悄悄跟著父親出了門。他捧著那盒蔥油餅,靠著右邊的路沿小心地走著。他的樣子有點可笑,個子那么高,手里卻拿著那么小的一個盒子。他雖然老了,但一米八高的身板還在,在一群個頭平常的行人中顯得有點醒目。

一路上他都沒有回頭,期間掏出手機看了幾次信息。之后,他像一些手機控的小年輕那樣,站在路燈下回起信息來。他將手機拿得離眼睛很遠(yuǎn),看起來像在給自己拍照。發(fā)完信息,他收起手機繼續(xù)走。

父親走到了東風(fēng)路口。在這里,他有三個選擇,往前是個不大的廣場,向左是個超市,向右則是我們這個小鎮(zhèn)有名的娛樂一條街——冷香街。父母親從小就教育我們,不準(zhǔn)去那些亂七八糟的低檔娛樂場所,成年后,我一直對那樣的地方心存警惕。

父親絲毫沒有猶豫就拐進(jìn)了冷香街。我緊跟上去。比起東風(fēng)路昏暗的路燈,冷香街燈光璀璨亮如白晝。從暗處驟然進(jìn)入一片光亮,我的眼睛被“刺”了一下,等我適應(yīng)過來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父親進(jìn)了一家叫“海闊天空”的歌舞廳。

我走近這家歌舞廳,這時父親又從里面走了出來。我慌忙躲進(jìn)邊上一家經(jīng)營鮮花禮品的花店,佯裝看起花來。

父親站在“海闊天空”門口的彩燈下,跟一個年輕的女性說話。“喏,蔥油餅,你最喜歡吃的。我老婆晚上剛做的,還熱著呢,看看我對你多好?!备赣H嫻熟地使用著壞男人討好女人的話。女人接過餅盒,揭開蓋子聞了聞,叫了聲好香啊,將蓋頭重新蓋上。她似乎對父親還不滿意,板起臉罵他:“對我好你還找別的女人,花言巧語的拿盒蔥油餅就想打發(fā)我,休想,誰要吃吃去?!?/p>

“我跟小吳跳舞完全是健身呀。喏,你問問她們,小汪小菲隨便誰,我跳舞時從不碰她們的,連手都不碰,我就這么硬,這里誰都知道我是個正人君子?!?/p>

女人似乎消了一點氣,嘟起嘴向父親飛了個媚眼。她實在沒有多少年紀(jì),飽滿的臉蛋看上去像一顆鮮嫩的桃子。她并不像這一行的其他女人那樣濃妝艷抹,袒胸露乳,甚至看起來更像一名畢業(yè)沒多久的大學(xué)生。

父親突然在她臉上啄了一口,之后笑嘻嘻地兜住了她的腰。我像過電那樣渾身麻震了一下,感覺汗毛都豎了起來。我像傻子那樣看著父親跟那女人擠在墻角纏綿了許久,之后漆膠般糾纏著進(jìn)了“海闊天空”。

我像發(fā)著燒,抬腿跟上他們。舞廳里燈光昏暗人聲嘈雜,所幸音樂放得很響,將一切都掩蓋下去。人們在搖曳飛舞,空氣中流淌著醉生夢死的氣息。我找了個角落坐下,找到父親后,眼睛須臾不離地盯牢他。

父親跟女人在舞池中翩翩起舞,他跳得很嫻熟很優(yōu)雅,一副還算得上硬朗的身板,在一群低海拔男女中顯得鶴立雞群。一曲終了,父親拉著女人的手說說笑笑的回來。

“小媚,你的手有點冷,冬天到了,你要吃點活血的東西漿補漿補了?!?/p>

“都是你的什么石榴皮,將我吃成了這樣子哦?!毙∶娜鰦伞?/p>

“我昨天給你的冬蟲夏草呢,拆了吃呀,別舍不得。”

“這東西到底真不真呀,現(xiàn)在假貨太多了,我有點擔(dān)心……”

“嗨,你這小家伙。我拿來的東西還會不好嗎。這是我女兒女婿孝敬我的,你曉得我女婿是做嘛的,說出來嚇你一跳。還有上次我給你的破壁靈芝粉,是我兒子孝敬的,都是寶貝呀。”

他們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大聲說話,反正大家都忙著跳舞,誰也沒空聽他們的。這一曲他們就沒下舞池。父親喝著茶說著話,說著說著就動起手腳,女人也不躲避,半推半就地倚在父親懷里,樣子像是醉了。

我起身離開舞廳。對我來說,最初的震撼已經(jīng)過去,換之的是一種說不清的感受。我甚至無法收拾表情,回到家仍是一臉的戾氣。

“你去了哪里?”母親驚異地說。

“我去了爸常去的地方?!蔽疫瓦捅迫说刂币曋难劬?。母親終于無處可逃,她萎了,整個人像丟了魂那樣失了神采。但她很快鎮(zhèn)定下來,問我有沒有告訴她的兒子——我的哥哥,“你沒告訴吧。”

“我要告訴全世界!”我惡狠狠地宣布。母親抓住我的手,目光堅定,“不!”我的手和母親的手緊緊交纏在一起,像是一場較量,又像是妥協(xié),更像是對某種傷痛的哀悼和致敬。

“不要!”母親口氣決絕,“不要為難你父親。都快入土的人,也都是過路的客人了,別去毀他的臉。你只要記住,爸在,媽在,家就在,你們就能經(jīng)?;丶?,媽還能看到你們?!?/p>

我和母親的手仍然交握在一起。這次,她的手在我的手心。我緊緊地握住她,像是一不小心松開,她就會消失不見。母親順從而安靜地任我握著,我倆仿佛暫時達(dá)成了某種協(xié)議,同意共同保守某個秘密。直到母親的手從我手心抽離,我才覺出心底隱隱的痛,和蓄在眼角的一汪淚。

我回去的這天早上,父親難得沒出門,可能是想著要送送我吧。母親忙著給我做早飯,又張羅我女兒路上吃的點心。廚房里傳來叮鈴當(dāng)啷的聲音,父親陪女兒在客廳畫畫,家里顯得異常安靜溫馨。我走進(jìn)母親房里,在她的床頭坐了一會。母親的被子對著她的枕頭,像是兩個孤單的人在默默對望。我俯下身,聞到了熟悉的母愛的氣息,干燥,溫暖,讓人安心,像是??看坏母蹫场N覍⒛赣H的枕頭抱進(jìn)父親的房間,將兩個枕頭并排放在一起。它們頭挨著頭,顯得那么親密,像是一對兩小無猜喁喁私語的情侶。

父母親一起送我上車。在弄堂,父親偷偷將一只紅包塞給女兒,依依不舍地地將她的羊角辮摸了又摸。上車前,父親特意過來貼了我一下,“慢慢開,累了含一片西洋參片?!彼麑⒁淮鼌⑵唤o我。他的眼里盛滿了慈父的深情,就像我從小看到大并習(xí)慣的那樣。只是當(dāng)他那只充滿慈愛的手觸及我的肌膚時,我的心猛地收縮了一下。我覺得眼前突然黑了一下,倏地又回到光亮之中。我想,就在這短短的一秒,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個白天,又一個黑夜。

原載于《象山港》2020年第1期

猜你喜歡
蔥油餅弄堂女兒
人間煙火蔥油餅
弄堂里
弄堂里
我的蔥油餅同桌
上海老味道蔥油餅
和女兒的日常
兒時的蔥油餅噴噴香
弄堂
弄堂記憶
女兒愛上了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