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本名章倩如,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文學評論等文學作品460多萬字。出版散文集《倒不了的老屋》《那些美麗的村莊》等4部。散文主要發(fā)表在《散文》《中華散文》《散文百家》《海燕·都市美文》《長城》《百花洲》等雜志?!度タ措娪啊贰兜共涣说睦衔荨贰赌嗤恋穆曇簟肪脒x中國年度最佳散文。
陽光里的龍川
我趕到龍川,站在龍川溪最西端的橋上,此時,早晨的陽光已早早地在了,它照撫著這條清麗的龍川溪和溪兩旁錯落有致的粉墻黛瓦。我定定地望著,此時的世界似乎只有眼前這般的景致,溫婉、恬然、雅靜,甚至有著些許夢幻,錯落的房舍一改平日望慣了的單調的天際線,它使我的眼底有了無盡的內容。我徐緩地朝著里走,在陽光的背影里,看清了潤入眼簾的一座橋,一座梁式板橋,它叫朝笏橋,煙色,精巧,歲月。我在它的不遠處立住了,仿佛立在了歷史時光的瀛洲上。我仿佛被時光帶入了它的隧道。這座不起眼的煙色小橋,它接納了千年凝視與虔敬的目光,它枕溪千年,不言不語地傳達了龍川時光的起點。那個在東晉剛剛誕生三年后的某天,一個叫胡焱的官宦,因公務來到這里,被這里的秀麗山水吸引住了,或許正因為他是官場上的人,他比平頭百姓更多地領教了歲月的不堪與時光里常裹挾著的凌厲風霜,更明白何處才是安生的所在。這里山川秀美,山麓線蜿蜒逶迤,一條龍川溪沉靜地流淌著,它與一條登源河相接,站在龍川西南側的朝笏山的山巔,俯瞰眼前景象,仿佛一艘船,這艘船隨時可以啟程,亦可以隨時泊岸。胡焱領教了西晉時光的驚悚,他無論如何要將子嗣帶入這個隨時可走可泊的境地,讓人生的夢境恬適些。胡焱果真做到了,他將他的子嗣從北方山東青州濮陽的一個村莊里,遷徙到南方這方他心儀的圣地。
這是仲春,大地上彌漫著讓人著迷的氣息,春暖花開,蟄伏了一個冬天的花草,正以它們的生命方式,綻放盛開著,就是平日我們極少打量一眼的枯藤,在這個仲春時季,也緩緩綠了起來,不問世事般地綻放著它的生命,一臉禪意。就是在天地宇宙如此的氣息里,我癡迷般地奔向徽州,這個“一生癡絕處”。
陽光不枝不蔓地照在眼前這條水街,照著穿街而過的龍溪,照著生活在這里的一切生靈。龍溪的溪水,晶亮,清澈,淙淙,湲湲,在早晨清麗的陽光里,兩個女子,正在浣衣,一只殷紅的盆就在她們的身邊,她們蹲在石壩上,一潭水映亮了她們,溪壩下的溪水淙淙流響。這是一幀極美的圖畫,淡墨,素樸,率性,無所顧忌她們世界外的驚惶、恐懼。我移動著步子,視野一直被牽記,幾枝淡雅的粉梅,姿態(tài)萬千地斜斜地入了眼簾,浣衣女子與溪水、苔岸、褐石、疏梅、粉墻、黛瓦,這是萬千筆下無的美。靜靜地侍坐古橋上,凝望著龍川這般的美,已是直呼,不負光陰。
龍川水街在春日的陽光里已一點一點亮了起來,依然是雅靜而有些嫵媚的。水街沿龍川溪而蜿蜒錯落,南北街都被稱作龍堤鳳街。徜徉在水街上,琢磨著簇居在這條先祖擇居的風水街上,胡氏子嗣多少在自信的口吻中,洋溢著一些傲然氣。龍與鳳,想想即可。但眼前所遇的龍川,一切都讓人愜意、舒適。水街徐緩地迂回,目光既可以遠遠地眺望,又望不見頭,一種讓目光領略恰到好處的美,遠而又不至于戛然而止。
一切呈現(xiàn)出舒適、素雅的美,沒有多少游人,旅人更少,徜徉在徐徐款款的街上,依然是聆聽到清亮溪水的淙淙響,聽到悠然飛翔過湛藍天空的鳥鳴,甚至聽到墻根邊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草蟲呢喃聲,低俯著頭,最后聽到自己靈魂深處的聲音,這些聲音仿佛天籟。庭院里幾支竹,搖曳著,幾枝梅,松疏地斜逸出煙粉色墻頭,更大更高的樹枝,斜逸在藍天,它們讓目光與藍天對接,讓目光有了仰望的視野。
在這條龍川水街,我凝望或凝視著眼底里的一切,心靈不由自主地活泛了起來。一切物象都是那般優(yōu)雅的美,在這個山巒環(huán)繞的逼仄的地方,卻顯現(xiàn)出江南的氣質,一切都讓我沉思,靈魂在這個秀美的所在,扮演了它重要的角色,它終于從塵世中被拋棄的邊緣,走到了前臺,將一切世俗的塵埃擋在了外面。在龍川,我終于與舊時光,與隱匿于舊時光里的一切,相互打量。在那座奕世尚書坊,我凝望了許久。我站在它的南端,遠遠地望著,這個在舊時光里曾經顯赫的地方,是龍川村通向村中的主道,牌坊、寬闊的石板橋中石橋、都憲坊牌坊、巷道,一路深進這個古老的村落。陽光,明明亮亮地照在這座牌坊上,許是照了幾百年吧,即便是寒風疾雨,在厚厚云翳的天頂上,其實陽光依然是存在的,只是它被云翳遮蔽了。不過,人們獲得的經驗是,陽光越明時,它照不到的背陽面反而更暗了,只是這種暗依舊給人相當清晰的辨認。此時,當靈魂最終與它照面時,該有的分寸,靈魂依舊會懷抱著本來的道義把握著。不管如何,一把篩子,在靈魂的指撥下,一部分留了下來,另一部分隨塵泥遁入塵埃。遙想當年,當這個叫做胡宗憲的胡氏族人,終于獲取進士的功名時,龍川的胡氏族沸騰了,他們把目光投向西南面的朝笏山,又膜拜著那座歲月的朝笏橋,“晴耕雨讀,詩書傳家”的理想種子,終于在時光的泥土中,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了。這個氏族的全體,目光濕潤,他們又一次集體與先祖胡焱的目光對接上了,落拓的、迷蒙的個體,在集體中獲得了慰藉與向上的力量。甲子之年,輪回的景象總是預示著特別的美好。在胡宗憲獲取進士的前一個甲子,胡氏族人胡富,也是獲取進士。明成化十四年(1478),明嘉靖十七年(1538),在龍川胡氏心中,這是兩個有著恒久意義的時間刻度。人們在興奮中,又在等待著更大光耀門楣的事發(fā)生。這一天,同樣無法阻擋地到來。胡宗憲因為抗倭有功,被擢升為兵部尚書,并加太子太保。這是明嘉慶三十九年發(fā)生的事。更讓龍川胡氏族群情鼎沸的是,連朝廷都覺得,在一個甲子年里,一門胡氏,出了兩個進士,而且都官至尚書,這是難得的,有這樣的臣子似乎是天道。嘉慶帝終于許胡氏立坊,彰顯其美。就是這份“恩榮”,將龍川胡氏族的膜拜、恒遠、儒毅的目光,用石頭的語匯,矗立在村道上。
此刻,奕世尚書坊就高高地聳立在我的眼前,我抬舉頭,它雄踞了我整個眼簾,藍天只是那么一袂,只是此時的藍天更顯得深遠與曠古。我仔細凝視著,每一個文字,哪怕是字跡漫漶的,都帶著時光的氣息與恒古的情懷,在陽光的照拂下,在我面前愈加地清晰起來。我之所以癡迷徽州,不僅是我可以欣賞到徽派獨有的粉墻黛瓦錯落的馬頭墻,看到煙雨嵐山的美,更在于我可以嗅到時光深處的玄遠的氣息,讓心靈激蕩,讓心靈有了咀嚼歷史與文化的可能。
奕世。這是讓胡氏族人如何興奮的景象。光耀門楣的事,在這個徽州山凹里的村落,一代接一代地發(fā)生。如果胡氏的家訓上,重重地寫著“晴耕雨讀,詩書傳家”的理想,那有的確實光耀了門楣,有的則未必。是時光給了人們最后的答案,是沉思讓人們看清了迷蒙在歷史中的一切。我終于向這個叫胡富的人投去深情的凝視的目光,而對這個叫胡宗憲的,目光已仿佛一柄削鐵如泥的利刃,嗖嗖地飛向這座牌坊,那些雕刻精致的石構件,紛紛墜地。胡富官至戶部尚書,在民生利益面前,不畏強權,耿介書生,忠孝仁義,生死為蒼生社稷的情懷,讓人敬仰。胡宗憲則未免狂躁了些,在他一獲得“恩榮”時,他就亮著眼看牌坊如何矗立在村道中央,將自己高高地聳立于人們的視線之上。其實,在牌坊立起不久,他就鋃鐺入獄。入獄的原因有政敵的打壓,但更多的原因呢?據(jù)說,他的每一步擢升都因為嚴嵩義子的舉薦,可見他是嚴嵩黨閥中人。在一些正義的懷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儒者,與奸黨嚴嵩作堅毅斗爭時,胡宗憲卻與嚴黨攪在一起,已是很難憑萬言《辯誣詞》而開脫自己,抗擊倭寇的功績恐怕也難以消弭他的污垢。
沉思,總不免讓人嚴峻而沉重起來。幸好龍川的風光旖旎,將思緒從歷史巖層中移出來,眼睛再看這座奕世尚書坊時,它的雕刻的美的語匯,還是讓人嘆為觀止。
陽光嫵媚,惠風和暢,藍天安詳。龍川溪淙淙湲湲著,它徐緩清麗地流進登源河,抬眼望著龍川水街,一切都呈現(xiàn)靜雅的美。我在那個名聞遐邇的胡氏宗祠,因為清亮的雙眸,因為已被歷史潮汐過濾了的雙眼,看宗祠所有的一切,倒是讓人舒適了許多,看著刀法精湛的木雕,看著一扇扇木質窗花,看著一幅幅木雕花瓶圖,一幅幅栩栩如生仿如清池里的荷花圖,一幅幅姿態(tài)萬千的梅花鹿圖,心靈輕盈了起來,看宗祠天井那高遠的藍天,已帶上了想象的翅膀,已是任何東西都羈絆不了。
龍川,我的身體與靈魂終于抵達過。
上莊,胡適的心靈密碼
心早已到了上莊。
但身體被拋在彎曲又狹窄的路上。從績溪龍川到上莊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我似乎走了許久。午陽斜懸于藍天,連綿的山崗,或徐緩或疾速地變化著藍天,山道蜿蜒逶迤,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在眼前總是嗖嗖而過,無緣與它們對視一眼,此刻,我的心只給了上莊,眼只給了藍天,只有這袂天,始終恒定在我的遠方。春天,總是靈魂最活泛的時節(jié),它總是不停地尋覓讓它落腳或是棲息的地方。
上莊,終于到了。
停車。我立于溪旁,水淙淙作響,溪的西邊是田疇與連綿的山,東邊,陽光已斜落在一尊雕像上,這尊雕像就是引上莊驕傲的胡適塑像。清儒,勁逸,灑脫,通達。這是上莊給我靈魂最初的賜予,有些荒蕪的心靈,在這兒就有了最初的收獲。我千里迢迢就是奔它而來,它給了我們太多的神秘與期許。上莊是安靜的,小巷眾多而蜿折深幽,仲春的午后陽光,在巷子口徘徊不前,它已無力進到每一條巷子。我一路問尋,上莊人都會手指著,將我送一程,讓我離目的地愈來愈近。他們的神情自然,目光清明平和,一切都是經過時光流淌過的模樣。一條深幽的古巷走過,又一條隱現(xiàn)在眼前,仿佛是一種隱喻,隱含著某種況味,走近或走進這個二十世紀初葉叱咤風云的胡適,需要我們更多的腳力、耐性與豁達。我放緩了腳步,讓靈魂與腳步同步,我靜靜立于每一個巷口,目光溫儒起來,輕拂著落在古巷道石板上的灰塵,好讓眼前所視的一切,從蒙上灰塵的地方明晰起來。
一條幽遠的巷子。里人說,它的深幽處即是胡適故居。我心中一喜,這才是它應該出現(xiàn)的地方,隱逸,低調,斂容,甚至有幾分謙謙君子的氣質。若干年來,我奔跑于山川,見識了太多的宅邸、府第與民房,達官貴人的顯赫,巨賈商豪的炫耀,那些石質與木質的語匯,已將他們的內心全盤托出。
蘭蕙書屋。在那條小巷稍許寬敞處,我踱來踱去,仰望,凝視,最后將目光撫愛著這幾個字:蘭蕙書屋。這就是胡適故居。這個名字,胡適配;這個名字,配胡適。低,斂,藏,但眉正目秀。沒有一絲顯擺的戾氣。它開在宅院的一側,跨過它就完全進入了另一方天地。從這扇小門往里,依次是邊房、正屋、側房,它們的面前是寬敞、空曠的廣場,對面是一排輔助房。正屋是徽派的兩層建筑。它正是胡適的心靈密碼,這個曠世奇才,他的心靈全部呈現(xiàn)在這幢精致的建筑上。我在這幢文質彬彬的宅屋里,徜徉了一個下午,一個仲春但寒氣依然逼人的下午,我把它安放在了這兒,欣喜地翻閱著這部心靈之書。我走進它時,仲春的午后陽光照著我,我走出它時,仲春的夕陽照著我。內心的暖與夕照的暖,使我周身彌漫著暖烘烘的氣息。
這幢蘭蕙書屋建成于一八九七年秋。時間是世相真實的守護者,會使內在的記憶秩序化?,F(xiàn)在,撫摩著時光的刻記,歷史中紛亂雜陳的一切緩緩歸位。宅院落成時,胡適才六歲,他的母親馮順弟才二十三歲,但這個年輕的女子失去丈夫的庇護已整整兩年。在那個年月,一個年輕的女子,即使有些錢財,孤寡的臂力要想拉扯一個稚童,已是艱難,何況她還要卜居造屋,給這個四歲的孩子一方遮風擋雨的天地。然而,時光無情地把人間痛楚拋給了她。她的丈夫,那個叫胡鐵花的漢子,在一八九五年與她分別時,她就有些不祥的預感。她在十六歲時就跟了這個大她三十二歲的男人,她在這個才華、智慧與膽魄、豪情兼具的徽州男人身上,享受到了無比的愛護,她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柔弱的女子,只是閑暇時在丈夫的啟蒙下,她識得了一個一個漢字,漢字賦予了她新的智慧與生命力量。但漢字給予的力量,只有當她孤鸞般面對這個世界時,才會暗涌出來。一八九五年的春節(jié),這個徽州漢子委托族人將年輕的妻子與年僅四歲的稚兒胡適,輾轉至上海再回到上莊。胡鐵花知道自己的未來,他要協(xié)同愛國力量,在臺灣頑強地抵御著進犯臺灣的日軍。他的命,為了這個多艱的民族,是隨時要捐了出來的。他給了年輕的妻子一筆費用,并寫了一封或許是人生最后的告別書,用沉穩(wěn)而又滄桑的語氣說:穈兒天資聰敏,應該令他讀書。胡鐵花在教妻子識字時,這個繞膝稚子,竟也能識得七八成。一八九五年的八月二十二日,胡鐵花溘然長逝。失去可依恃大樹的年輕寡母,母親的分量,在這個時候已重如山巒兀立在她的心里。她憑藉著愛與生命的韌力,將肉身與靈魂的庇護所,建了起來。
這或許并非傳說,我相信可能實有其事,或者說我寧愿相信。其實,這個過往的故事或傳說,有多個版本,但核心事件未變,只是細節(jié)有些不同而已。我現(xiàn)在緩緩地走近它,木質牌樓仍在,橫額上依稀可見“旌表江萊甫妻葉氏貞節(jié)之門”幾個字,字跡漫漶,僅憑眼力恐難以識辨,煙色木質的色澤是木訥而粗樸的,它是歲月的本色,沒有任何油亮的東西附于其上,這倒讓人聯(lián)想到那個守貞節(jié)婦人葉氏的人性本色,在這個女子身上,我們能看到仁義的美。不管世事如何不堪,這種人性之美,是永遠值得沉思的。
就立于街的此處,望深幽的街,立時將現(xiàn)實的喧囂濾了。街巷寬闊,一眼望不到盡頭,兩邊的院墻高聳,馬頭墻仿若一排嫻靜的馬,它們軒昂地望著幽遠的藍天,再一次將我的目光牽向時光的深幽處。這是一個富人的居住區(qū)。斗山和西干山對望,西干山上有一塔叫長慶塔,狀似毛筆,斗山卻狀似筆斗,因而得名斗山。一些徽商中的富庶者,以此地為一塊寶地,有筆有斗,文氣必昌盛。而盡畢生之功力在追求經濟富庶的同時,徽商也在追求文化,亦商亦儒,而亦商亦儒最終的結果是:亦商亦儒亦仕。這恐怕是徽商在六七百年中屹立不倒的真正原因。
十四號、十五號、十六號、十七號……都是高聳的院墻,盡管許多高院的門環(huán)上被一把鎖把住,但想象力可以輕而易舉地,借著儒雅而考究的門樓、粗而厚重的階石、銅質的雙環(huán)門環(huán)以門環(huán)上魚躍的銅飾、高而斂的馬頭,打開這一扇扇已被封塵的門,門里的乾坤、曾經照著院墻的旭日,都會在想象中呼之欲出。
十五號是唯一敞開的。這個院子叫楊家大院。宅院的大門朝著斗山街,大門低眉內斂,門罩不算顯赫,而且大門不正對著正堂,我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所在。一個低眉謙遜的人,必定會寬懷雅氣地與萬物交往。進大門,然后一個小巧的右拐,里面果然豁然開朗,高玄的天井,煙色的木柱,精致的雕刻,儒雅的氣息,讓人流連忘返。大廳的面磚,獷而光滑,正堂懸著一塊塵煙的匾:“云霞煙彩”,它的下方掛一幅祥和的人物畫,畫的楹聯(lián)是南宋詩人陸游寫的,“焚香細讀斜川集,候火親烹顧渚茶”。在這些物象與文字的背后,我依稀可見一個有著雅致心性的儒士,焚香煮茶,品味著陶淵明的性靈與恬淡情懷。修身養(yǎng)性,才能齊家,才能平天下吧。
一切的思忖,果然應合了歲月深處的奧秘。據(jù)傳,楊家大院始建于先祖楊寧。楊寧,歙縣城中人,字彥謐,明宣德五年即一四三○年進士,他累有政績,歷任江西巡撫、禮部尚書,享有時譽。建筑,終究是一個人心靈與精神的展示臺。一個懂得內斂、自我審察的人,他的子孫恐不會太差。為富不仁,為貴不善,這才是被世人唾棄的。
位于十七號的許家廳,一扇窄門,門罩也簡單,瓦當已斑駁。宅院的門,已緊鎖,但門內的棕櫚的蔥翠枝葉和幾枝桂花樹,卻逸出高墻,顯出無限生機。這是一幀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圖景。我無奈地離開,在這條斗山街徜徉,高墻、古宅、黃氏貞節(jié)坊、蛤蟆井……一一被我瞥過,無心多看一眼。來來回回,踱來踱去,都在緊閉的許家廳前,駐足,凝神。行旅,只要有一處儲滿舊時光的遺存,讓人不舍且沉思,由此在勾連起彼在,那就是上蒼對靈魂的恩賜。我決定無論如何要進入許家廳。
幾經打探,終于一位老者將那扇仿佛塵封了的門打開。宅院景致依次而開,像一幀極美的畫。宅院是許氏的私塾,它有精美的儀門,儀門的右邊,小而巧的天井,棕櫚和桂花樹蔥郁,儀門后是私塾的正堂,堂前是精致的四方形天井,盡管一眼望去,堂、木柱、檐梁、堂左側的背靠,甚至那幀巨幅的先圣孔子像,都顯出幾許歲月的塵煙,顯出一些滄桑與蕭索的氣味,但天井中的兩棵桂花,依然蔥綠勁拔,二樓破敗的檐瓦和窗欞處,依然幾枝翠枝勁逸而出,它們,韌韌地伸向天空。物,終究拗不過時光的刀劍,然后,在這個精致空間所回響的那種儒士的靈魂,歲月又能如何奈得了它。
離開這條靜謐、安然的斗山街,一直到目光與靈魂,和漁梁壩、練江、漁梁古鎮(zhèn)上魚鱗街相融時,斗山街許家廳那勁拔的桂花樹、那韌逸的蔥枝,才暫且淡出。
渡
在漁梁這座古鎮(zhèn),我徜徉了幾個時辰,終于尋覓到一個最與這座古鎮(zhèn)氣質相契的意象:渡。它之外沒有任何一個詞匯,能將寬容、大度、恢宏地把千年時光,全部納入它的胸襟。
我踱在這座古鎮(zhèn)的老街上,它呈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時少見的美,原生的、質感的、個性的美,它只從屬于大地與河流,任何別的似乎都不能左右它,鵝卵石是古色而光滑的,房舍煙舊,屋脊散淡而錯落,懸于街巷的燈籠和一些籃什,被時光沖洗得潔潔凈凈,時而有一只鳥篤定地平緩地滑過,隱入陳舊的時光中,或一群鳥黑壓壓地像片浮云在街巷里低低飛翔,俄爾間就隱入拐彎處。魚鱗街不寬,幽而漫長,其余的小巷似是它的衍生物,都依附于它,它們似一只巨大的網,將時光與人、物、事,都統(tǒng)攝其中。我躍然升騰起來,懸于一個能俯瞰它的高空,仿佛一只孩童手中的風箏,將線的一頭扣在這條歲月感的魚鱗街的某塊石上,然后在空中飛翔,最后,依托一只巨手,將這座古鎮(zhèn)的時間秩序,一一歸位。
時光的紋理被看得真真切切。
一切似乎因一座壩而起,它是漁梁這座古鎮(zhèn)的一切歸因。這座喚作漁梁壩的壩,是古老的,它是這座古鎮(zhèn)的時光源頭。在這里,時光的河流開始綿綿無盡地流動著。我在壩上駐足,凝望著練江上幽靜的江水,目光尋到江北岸的埠頭與碼頭,尋到那座隱士般泊于湄邊的三角亭,那是一座有著李白與隱士許宣布仙氣的亭,一直將目光落在遙遠處的那座聲名與繁華皆具的徽州古城;轉身,凝望壩的下游,它更開闊的,淺淺的水奔向更闊更遠的所在。壩,即是恒久的渡。一滴水,從練江上游,千里迢迢逶迤地孤獨而來,來到了這條因壩才有的練江,融入水的群體中,無數(shù)滴水,都一樣地逶迤而至,練江聚積了它們。個體在這兒融進了群,練江終于舉起無數(shù)只個體的手,托舉了一座城,托起了一個徽州的巨夢。由個體渡向水的社會,水,有了不孤的夢,冷清的靈魂被烘暖了。水,因為壩,從一個狀態(tài),渡向了另一個狀態(tài)。
孤孤的水,聚匯在練江,它們,一個個覺悟到自己更深廣更宏大的使命。在練江上,水們將徽州那些茶們、木們、鹽們、柴們……清瘦的夢,帶到練江,過這座壩,水們將它們的夢,張起舟帆,撐起竹篙,行上新安江,行上錢塘江,行上大海,走向更遼遠的地方,它們返回徽州時,夢,壯碩了,亦或斷了。但無論如何,夢,終于行于世間。行走,是夢本身的宿命。
立于壩上,看清了壩自身本原的面貌。塊石粗樸而厚重,十塊青巖石壘堆在一起,然后豎插一根粗石,仿若石釘;在一個平面上,為了防止滑移,又用燕尾形石楔,釘入,使石牢固不移。在粗獷的壩上,我看到了智慧與意志的光芒,宛若眼前一縷斜陽,照在石壩上。那是來自于隋末唐初的意志。江河是棲于大地的原生物,它性情乖僻,時而托起人類的夢境,時而又毀了。一個叫汪華的人出現(xiàn)了,智慧與意志一并出現(xiàn)了。這個被后世徽州人尊為始祖的人,在隋末大亂時,扛起保護這方人氏的責任,他用他的力量用他的刀戟,恬然了這方人氏的人生之夢。在這個地方筑壩,將水抬得高高的,使淺流成了練江,使下游干涸地成了萬畝良田。
在時光的深處,河流是一切夢想的風帆,河流又是一切游子的歸途。在這個古徽州,時光的河流湮沒了許多東西,卻始終湮滅不了徽州人與物的夢。物性與人性,在這兒,在這個壩的渡口,生發(fā)出無限的光芒。茶、油、鹽、木,等等,一切帶著徽州山川氣息的物質,經過無數(shù)條微澗清泓,來到這,就是經過這個壩,走向遼遠的遠方;那些十三四歲,未到弱冠之年的徽州少年,就是從這里,被往外一丟,渡向人生的另一彼岸。渡,成全了他們,亦或劫難了他們。但無論如何,他們的生命,狀態(tài)被改變了。狀態(tài)在變,生命的美就存。
這座古鎮(zhèn)是帶著原生理想,然后將羽翼豐滿的,它幸運的是不似其他古鎮(zhèn),披著盾牌盔甲的外衣。它是隨著自己生命本身的欲念成長著。水,盈滿了練江;江,張滿了夢想的檣桅;渡,升華了夢境。一座座房舍,是一股股欲念的力量將它們渡在這兒,它們仿佛羽翅,沿著江的紋理,匍匐在這。它們的匍匐,是為了馱伏起徽州人更厚重的夢想,是讓徽州人駐足、憩息、遠走。
我在煙雨山嵐中行于古徽州,讓靈魂駐足、憩息、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