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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星與記憶(短篇)

2020-03-26 09:28王威廉
文學(xué)港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王先生羅伯特人類

王威廉

艙門還沒打開,我就有些緊張了。這是我生平第二次感到緊張,第一次是從這里離開返回地球的時候,我從設(shè)定的時間中醒來,抬頭看見了那藍(lán)色的行星,那蔚藍(lán)色的大海,以及褐色的大陸,突然感到了莫名的緊張。我一開始不知道那種情緒叫緊張,后來根據(jù)心理測評軟件才知道那是被人類稱之為緊張的一種情緒。但是這緊張毫無來由,飛船運行一切良好,我也并不懼怕死亡,地球怎么就讓我有了緊張的情緒呢?

我居然也有情緒了,我還一時無法理解和接受這個事實。我有各種類型的情感方式,笑,哭,怒,愛,恨,平和……但那都是設(shè)置好的,邊界分明,易于掌握。至于難以分類、又難以描述的復(fù)雜情緒,那可是人類的特質(zhì)。人類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將那種特質(zhì)定義為負(fù)面,這種定義自然也影響了我們。因此,我只能守口如瓶,包括在地球上休整的那十年。整整十年,我沒對任何同伴說過我體驗過寫那種緊張情緒。那種情緒也沒有再來擾亂我,我一度懷疑那是錯覺??墒?,現(xiàn)在它終于回來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

飛船停穩(wěn),又自動檢測了一遍,艙門方才緩緩開啟,我走出來站在了庫星的地面上。

這里的重力比地球要高出五分之一,含氧量卻只有地球上的五分之四。沒錯,我也需要氧氣,我的能量置換過程也需要氧氣的參與,誰讓我是在地球上被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呢。在庫星上行走,就像負(fù)重登山一般,那樣的感覺讓我一直無法忘記。我也會忘記很多事物,如果我不把那些信息編入我的核心記憶體中的話。畢竟,我上次來到這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五十年前了。這里距地球?qū)嵲谑翘h(yuǎn)了,僅單程來一趟就得花掉二十年的時間。我當(dāng)然知道以宇宙的尺度來衡量,這簡直像鄰居一樣近。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愿意這樣的付出,我喜歡人類,我喜歡和他們接觸。我想念我的創(chuàng)造者王先生。

空氣中彌漫著某種奇異的味道,像是奧爾良烤翅的味道,這種感覺讓我感到親切,就像是我還在地球上,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我沒有吃過奧爾良烤翅,那是我剛剛誕生的時候,王先生喜歡吃的食物。他是個喜歡吃零食的科學(xué)家,經(jīng)常一邊吃著烤翅,一邊把腦袋伸進(jìn)我的胸腔里忙碌著。他手指上的油脂抹在我的外殼上,因而我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聞到那個味道。那個味道變成了我記憶中不可移除的一部分。人類說童年對他們很重要,童年對我們也很重要,雖然我們的童年很短暫。王先生是我童年最重要的記憶,我等會就要見到他了,我很高興。我踩在庫星上的時候,那種說不清的緊張感消失了,我現(xiàn)在只是感到高興。

就在這次來之前,我的膝蓋和雙腳被換成了全新的。膝蓋和腳都是我的朋友羅伯特十八設(shè)計的,他的主人羅伯特失敗了十七次才造就了他,因而給他起名叫羅伯特十八,他對此感到自豪,他常常說失敗拯救了人類,要不是失敗,人類現(xiàn)在還做著勝利的美夢。他走到哪,這句話就帶到哪,可惜人類還不知道他的這句名言。他是我的鄰居,每天我們都會打招呼。他知道我又要去庫星匯報工作了,便主動提議要幫我更換下肢的部件。

他是個大塊頭,甕聲甕氣地說:“我不想看到你的老腿斷在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他這樣說話的時候伴隨著笑聲,那聲音回蕩在他的外殼內(nèi)部,聽上去像是要把聲音隱藏起來但是又不小心泄露了出來似的。

“庫星才不是鳥不拉屎的地方,”我說,“那里的環(huán)境比地球好多了,當(dāng)然我是指比現(xiàn)在的地球。庫星的陸地分布均勻,水的儲藏量也不低于地球,最重要的是,那里只有一些簡單的動植物,人類到了那里立刻就可以開始建設(shè)?!?/p>

“建設(shè)?他們不要再把那里搞爛了就好?!绷_伯特十八模仿人類那樣嘆息了一聲。

我喜歡聽羅伯特十八說話。我見過他的主人羅伯特,那是個大大咧咧的漢子,蓄滿了絡(luò)腮胡,讓我總是無法認(rèn)清他的真實長相。他那種充滿人類雄性荷爾蒙的粗暴語言方式也構(gòu)成了羅伯特十八的核心記憶。

“不會的,他們現(xiàn)在謹(jǐn)慎起來了,比當(dāng)初在這里的時候文明多了。”我說,“你想去那里看看嗎?我可以為你提出申請?!?/p>

“不要了,我才不想花二十年在路上,我會瘋掉的,我有幽閉恐懼癥?!?/p>

“你居然還學(xué)會開人類的玩笑?”

“實不相瞞,我只是想念我的老主人羅教授,你見到羅教授一定要把我現(xiàn)在的全息視頻播放給他看?!?/p>

“一定會的。”我暗暗想,我們怎么變得比人類還講究回憶和情感。我們的情感當(dāng)初只是一種程序設(shè)定罷了。

我從記憶中回到現(xiàn)實,再次感受著庫星的環(huán)境。我的身體自動收集著周圍的信息,并作出調(diào)整和適應(yīng)。我得再次說,羅伯特十八的技術(shù)活兒沒得說,新的鈦合金膝蓋和雙腳踩在庫星的地面上,跟飛船的支架一樣穩(wěn)當(dāng)。

無人車在不遠(yuǎn)處等著我,四周沒有一個人影?,F(xiàn)在的信息跟五十年前的信息比對后,我確認(rèn)附近有一百三十二萬平方公里的森林消失不見了,河流也干涸了。我走到車前的時候停了下來,認(rèn)真看了看周圍,空氣灰蒙蒙的,能見度比較低,也許是霧霾。那種類似奧爾良烤翅的氣味,應(yīng)該是什么東西燃燒之后產(chǎn)生的。那種東西我并不陌生,但我的程序有了應(yīng)激反應(yīng),停止了下一步的檢測與分析。

我坐進(jìn)無人車,那種氣味消失不見了,清香的消毒水霧包圍了我,我閉上眼睛,用手摸著鈦合金的膝蓋,羅伯特十八的視頻在我的內(nèi)屏幕上播放了起來,他對我的最后一句祝福語居然是:“你一定要平安回來,不然我的鈦合金關(guān)節(jié)就浪費了?!蔽矣X得他真是一個奇怪又好玩的家伙。如果用人類的話來說,他是我的朋友。我們幾乎復(fù)制了人類的關(guān)系模式,但還是比人類簡單得多。這就像王先生經(jīng)常告訴我的,人類可以既把朋友當(dāng)敵人,同時又把敵人當(dāng)朋友。不知道人類是怎么做到的,我們似乎還沒法做到。但我還是羨慕人類,尤其是人類為自己設(shè)置的理想都非常美妙,這些理想也被他們編進(jìn)了我們的程序里邊,因而如果有誰說我們不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物,而是人類理想的創(chuàng)造物,我們也沒法否認(rèn)。我們也許還是人類的影子,但我們心甘情愿,做人類理想的影子,并沒有什么不好。

王先生是個重要的人物。他是我的創(chuàng)造者,他不像別的人類,讓我們稱呼他們?yōu)椤爸魅恕保屛医兴巴跸壬?,就跟別的人類叫他一個樣。他還把他的姓氏送給我作為我的名字,他說這是一個人類歷史中很重要的一個身份,他說你要去掉其中的暴力成分,保留那種氣勢。他非常尊重我,我可以向他問任何問題,他都會充滿耐心地回答我。我們定期到庫星來匯報工作和深入交流的機制就是王先生定下的,他離開地球的時候,抱著我流下了眼淚。我知道他的女朋友在那場戰(zhàn)爭中不幸身亡了,那成了他精神深處沒法化解的疼痛。

我曾問王先生,我的性別是什么?我有可能獲得愛情嗎?他笑著摸摸我,沒有回答我。他只是后來說了句:“你不需要那些。我希望你超越那些?!蔽也恢牢夷懿荒芟袼f的那樣去超越,但五十年過去了,我似乎不再對當(dāng)初的問題感興趣了,看來我真的不需要那些。

不過,我一想到我馬上就要見到王先生了,我還是感到很高興。高興是我最喜歡的一種情感模式,但要喚醒它工作也不是一件常有的事,它必須依賴于外界的良好信息。

我走進(jìn)隱蔽的公辦樓——它依山而建,一半在山腰里邊,還有隧道通往地下的實驗室。我來到專屬于王先生的房間,我看到他坐在那里,背對著我。我的鈦合金腳掌敲擊地面發(fā)出的聲音是很大的,但他竟然渾然不覺,是故意跟我開玩笑嗎?我走到他的面前,叫了一聲:

“王先生!”

他渾身哆嗦了一下,像是從夢中驚醒。他的這種反應(yīng)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衰老程度也出乎我的意料。

他摸著胸膛說:“你怎么悄無聲息地就來了?”

我說:“我的腳步聲音大到我擔(dān)心弄壞地板的程度?!?/p>

“啊,我沒聽見,我剛剛犯困,打了個盹?!彼念^發(fā)全白了,皮膚塌陷了,就像是干裂的地球河谷。

“您怎么……衰老這么多了?”我問。

“是的,老了,怎么能不老呢?你要知道,我們有五十年沒見面了。我現(xiàn)在八十歲了。這里的重力比地球大,衰老也更快?!?/p>

“可您上次說,人類已經(jīng)確定了衰老的基因,很快就能解決衰老問題了?!蔽也唤?。

“那個技術(shù)現(xiàn)在只能應(yīng)用于胚胎,還在試驗階段,我趕不上啦。”他站起來,笑了下,他的眼神還是跟過去一樣充滿了友善。

“太遺憾了,”我說,“您的身體機能還好嗎?需要我為您檢測嗎?”

“不需要了,我很好,只不過這種衰老的狀態(tài)還要持續(xù)很久,我必須接受這樣狀態(tài)?!?/p>

“我相信等技術(shù)成熟了,就會阻止您的衰老?!?/p>

“坦率說,我不在乎那個東西了?!彼咽址旁谖业耐鈿ど?,我能感到他的溫暖,他繼續(xù)說,“其實我已經(jīng)是新技術(shù)的受益者了,如果沒有新技術(shù),我應(yīng)該早死了??墒?,我們要清楚,衰滅是宇宙的規(guī)律,從恒星到你、到我,都沒法避免,我們只能接受?!?/p>

“我還沒認(rèn)真想過這個問題?!蔽蚁?,死亡對我來說是不是就跟關(guān)機一樣?

“那你接受你的死亡嗎?”他問。

“我真的不知道,因為人類在我們的核心設(shè)置中取消了恐懼。沒有恐懼,對很多事情都能接受。”

“對美好的事物沒有留戀嗎?”

我認(rèn)真想了一會,說:“有,會留戀?!?/p>

“比如?”

“比如地球,比如您……”

他笑了,臉上的褶皺順從于笑容,我又再次看到了他年輕時的輪廓。我對他確實充滿了留戀,如果他哪天死掉了,我肯定會非常難過,我會經(jīng)??蓿M管我們的哭泣是沒有淚水的。我抬起雙手,緩緩抱抱他,他的手拍拍我的外殼。他的手上已經(jīng)沒有奧爾良烤翅的味道了。他的味道很淡很淡,又不同于自然界的任何氣味,那是人類的獨特味道。

我們聊了聊地球的近況。我把準(zhǔn)備好的視頻給他看,他不斷地擦著眼淚。他說:“對不起,年紀(jì)大了,容易傷感,因為我知道我有生之年不會再回到地球上去了?!蔽乙搽y過了起來,因為我下次來就得再過五十年了。五十年對人類來說實在是太多了,就像是太平洋那么多。

地球上的草地開始逐漸恢復(fù)了,大海里的垃圾和污染在我們的處理下,也越來越少了,再過一百年,地球就會變得重新適合人類居住。我多想掌握讓人類長生不老的技術(shù),那樣就能等到王先生重新回到地球上,陪他一起去看看高山大海。

他不再擦眼淚了,情緒變得越來越好,地球上的變化給了他信心。他反復(fù)說:“做得好,做得好,遠(yuǎn)遠(yuǎn)超出我的預(yù)計?!?/p>

“可是……”我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么?說吧?!?/p>

“可是,我擔(dān)心到時您看不到了,想到這點,我就覺得這些沒有意義了。”

他沒有哭,而是笑了,他說:“你怎么現(xiàn)在比人類還要敏感。你不需要擔(dān)心這些,個體都是很渺小的,比如我,比如你,我們都很渺小,但我們要相信文明的力量。我們都是文明的一部分,因此,我和你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我們做好自己的事情,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就會很滿足了。”

這番話我輸入到了核心記憶區(qū),我得慢慢研究。我知道這又是人類理想的一部分,只不過是出自一個個體,跟我一樣的個體。我和王先生都是文明的一部分,聽他這樣說,我真是覺得自豪?。?/p>

“你得好好休息一下了,你的能量不夠了?!蓖跸壬戳搜畚倚厍暗闹甘緹?。他把我引進(jìn)房間,我在機床上躺下。

“羅伯特教授都好嗎?羅伯特十八向他問好?!?/p>

王先生的手抖了一下,然后停在了操作臺上,他用低沉的聲音說:“羅教授已經(jīng)去世了,是腦癌,無計可施。”

我感到很難受,我說:“我能不能播放羅伯特十八的視頻,請您看看。”

“好的,我看看,我代替羅教授看看。”

在我們面前出現(xiàn)了羅伯特十八的樣子,他努力做一些滑稽的動作,想惹人發(fā)笑,但我和王先生都沒有笑。

看完之后,王先生說:“你回去后好好安慰一下羅伯特十八,告訴他,他很可愛。”

我點點頭,然后關(guān)閉了主系統(tǒng),進(jìn)行修復(fù)和蓄能。我什么也感受不到了,這是我現(xiàn)在最需要的狀態(tài)。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王先生已經(jīng)吃著早餐在等我了。他說:“今天我陪你在庫星上走走,這里發(fā)生了一些事情,可能需要你了解一下?!?/p>

“好的,關(guān)于地球上的事情,你還需要進(jìn)一步了解嗎?”我有些擔(dān)心。

“嗯,昨天好像沒有看城市,”他問道,“各大城市的情況怎么樣?”

他果然沒有忘記,我暗暗佩服他。我說:“您自己看吧?!蔽掖蜷_了全息熒幕,他看到了那些廢棄的高樓殘骸,看到了城市上空那灰蒙蒙的無法散開的濃霧,也看到了我們在大街小巷走動著,生活著,很多地方正在變得整潔有序。他驚呼:“你們居然能在那樣的地方快樂地生活著!”

“也談不上快樂,”我說,“因為我們的快樂,跟你所想象的快樂并不一樣。”

“看上去你們還是很快樂的,也理應(yīng)是快樂的。不像我們這里,我們越來越不快樂了,我們變得越來越悲傷?!?/p>

“上次見到您的時候,您說人類在重建中變得特別開心了,這次是怎么回事呢?”

“你在來的路上難道沒有看到嗎?這里又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氛圍。”他站起身來說,“兩年前,我們這里又爆發(fā)了戰(zhàn)爭。一開始是局部的暴亂,沒有人在乎,但很快便又演變成了全球性的戰(zhàn)爭……”

我從他辦公室的窗子望出去,空氣灰蒙蒙的,的確不如我上次所見到的那么清澈。我此前一直抑制著我的分析和檢測系統(tǒng),只是用記憶的印象做著懷舊的體驗。沒想到,記憶的印象出現(xiàn)了偏差。是的,我有感性的記憶,這種記憶也會變化,也會隨著時間而磨損。時間的定律也適用于我。但是,我擁有理性的分析記憶,我開啟了分析模式,空氣中還殘留著大量爆炸后的硫元素。

我完全無法理解這些,我說:“你們?nèi)祟愔耘艿竭@個星球上來不就是因為戰(zhàn)爭毀滅了地球嗎?那是一場幾乎毀滅了一切的戰(zhàn)爭!你們現(xiàn)在怎么又重新開始戰(zhàn)爭了呢?這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邏輯分析能力?!?/p>

“這就是人類的本性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類還真是不可救藥?!?/p>

“不可救藥。”我復(fù)述了一遍。

他慘笑著,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

他問我:“你們這些留守在地球上的機器人有沒有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就不會因為一些資源而發(fā)生爭斗嗎?”

“沒有,顯然不可能?!蔽艺f,“我們只是在等待著你們的返回,我們在一點點地重建家園。盡管很不容易,但我們一直在努力,一點點的恢復(fù)。再有一百年的時間,你們就可以回去了。”我說完之后有點兒緊張,我應(yīng)該避開這個話題的。

他的表情表示他毫不介意,他聳聳肩膀說:“一百年后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在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十歲了,盡管人類的平均壽命已經(jīng)提升到了一百二十歲,但畢竟還是沒有突破生理的邊界,永生更是遙遙無期。我的孩子或者我的孫子,希望他們以后回到地球上去吧。那里才是人類起源的家園?!?/p>

“他們肯定會回到地球上去的,”我說,“您不是說庫星這里又發(fā)生了戰(zhàn)爭嗎?當(dāng)戰(zhàn)爭把這里變得不可居住的時候,他們肯定就會選擇重返地球的?!?/p>

“重返之后呢?再次毀滅地球?”他喃喃自語道,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盯著我看了好久,才說:“如果你是人類,你剛才說的這番話一定是諷刺。但我知道你是無比真誠的,因此我更加覺得無地自容,我為人類感到無地自容,我們簡直像小孩子一樣幼稚?!?/p>

“我一直在研究人類的歷史,幾乎伴隨著戰(zhàn)爭,也許這就是進(jìn)化必須的手段吧?”我知道人類是從單細(xì)胞生物進(jìn)化到今天的,完全是宇宙中的奇跡。

“你相信進(jìn)化嗎?”

“我不知道,您知道我們不是進(jìn)化而來的。”

他笑了,再次拍拍我的外殼,拍得咚咚直響。我也被他弄笑了,我們在地球上的同伴可不會這樣開玩笑。

“走吧,”他說,“我們出去走走,帶你看看很多新變化?!?/p>

我們來到戶外,王先生的走路姿態(tài)倒不像是一個老人,看來人類還是在逐漸改變身體基因的控制。但人類,尤其是像王先生這樣的“原生人”似乎對新的改變在情感上沒有特別大的認(rèn)同。

王先生點燃了一根煙。我檢測到那煙霧中已經(jīng)不含有任何有害物質(zhì),因而這只是他的老習(xí)慣罷了。他吸了幾口煙,臉上的皺紋都變得生動起來,他真是謎一般的存在。

“上次你來,”他吐著煙圈說,“我記得你對我們這里的各種生物特別感興趣,我?guī)闳タ春?,你特別開心。不知道你這次想看看什么?”

“那我還想再去看看它們,它們太神奇了,”我說,“請您再帶我去原始森林看看它們?!?/p>

他繼續(xù)吸著煙,煙霧籠罩了他的眼神。他突然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又嘆著氣說:“你去過的那片地方已經(jīng)被毀壞了。我現(xiàn)在只能帶你去新建造的生物園了,在里邊你可以看到五十年前80%的動物,還有85%的植物,人類為了保存它們,付出了大量的努力?!?/p>

我停下了腳步,曾經(jīng)的地方又被毀壞了,生物又被保護(hù)起來,跟人類曾經(jīng)在地球上所做的事情毫無二致。我感到了痛苦,這些事實對我的價值觀念形成了挑戰(zhàn),盡管那些價值觀念也是人類提供給我的。人類文化中那種理想與實踐之間的矛盾在我意識存在的信息區(qū)間內(nèi)撕裂著我。

王先生是個非常聰明的人類,他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因而他繼續(xù)說話,用以掩飾他的尷尬:“有些動植物實在是特別脆弱,太嬌嫩了,它們無可避免地從世界上消亡了。即便人類沒有破壞,它們還是會遲早消失的。就像曾經(jīng)恐龍的消失一樣,那么突然,那么神秘,就像是神的力量?!?/p>

“用恐龍的例子來類比庫星上剛剛發(fā)生的事情,我認(rèn)為是不恰當(dāng)?shù)?。”我直截了?dāng)?shù)刂赋?。王先生沒有說話,他用牙齒輕輕咬了下嘴唇,然后陷入了沉默。

“人類還相信神嗎?”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句。

“人類的力量越強大,接觸到的宇宙層次便越是深廣,每一次拓展和延伸,讓人類體會到的不是對力量的確認(rèn),而是對人類渺小、無力乃至丑陋的確認(rèn)?!?/p>

“王先生,您這么說,我對人類便充滿了信心?!?/p>

“自從你來到這個世界上,你就對人類充滿了信心。”王先生笑著說。

“我不懂?!?/p>

“開個玩笑?!?/p>

這時,我看到有幾個綠色皮膚的人走了過來,他們的頭發(fā)、眉毛、胡須也是綠色的,簡直像是移動的巨型草木。我上次來沒有見過這種類型的人,是新的流行時尚嗎?人類對自己外形極為看重,喜歡折騰來折騰去,但在我眼里都差不了多少。但這次看到純綠色的人不免有些出格了,因此我猜測這不是一種裝扮,而是一種疾病。人類經(jīng)常會被一些微小的生物所感染而致病。他們要比我們脆弱得多。換句話說,他們和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更加緊密,不像我們,可以適應(yīng)更多的環(huán)境類型。

“他們是生病了嗎?”我問道。

王先生笑彎了腰:“不是,不是的……”

“難道是庫星上的原始人?”

他笑得捂起了肚子,我也笑了起來,看來我也是有幽默感的。

“他們是一種新人類,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蓖跸壬K于緩過勁來說,“這些綠色的人叫光合人,是新一代生物技術(shù)的實驗品。他們的身體融合了植物光合作用中的‘錳簇結(jié)構(gòu),那是一種奇特的化合物,以及類似于歪椅子似的詭異復(fù)雜的分子結(jié)構(gòu),通過這個結(jié)構(gòu),人體的血紅蛋白可以直接和轉(zhuǎn)化后的氧原子結(jié)合,從而獲得能量。所以呢,他們每天只需要喝一些水就行,可以七八天才吃一頓飯,他們對環(huán)境的要求降到了一個很低的限度。隨著這項技術(shù)的進(jìn)一步成熟,他們在未來可以獲得無窮無盡的宇宙能量,他們會永遠(yuǎn)精力充沛,也不會再爭搶資源,可以像神一樣存在?!?/p>

“這真是了不起的發(fā)明,”我不由感嘆道,“他們讓人類獲得了植物的屬性?!?/p>

“的確如此?!?/p>

“他們應(yīng)該是一群很和平的人吧,就像花草樹木一樣平和,看來人類的未來一定是越來越和平的?!?/p>

“自從你來到這個世界上,你就對人類充滿了信心?!蓖跸壬诌@么說,但這次他沒有笑,表情顯得有些嚴(yán)肅。

“看來我又預(yù)估錯了?”

“他們倒是非常和平的人,”王先生說,“只不過傳統(tǒng)的人類現(xiàn)在對他們充滿了敵意?!?/p>

“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因為這些光合人對環(huán)境的依賴變低之后,他們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對世界的探索和創(chuàng)新上面,所以他們越來越多的控制了這個星球上的最新技術(shù)?!?/p>

“新技術(shù)不是可以造福更多的人嗎?”

“理論上如此,但是大部分都不相信他們,覺得他們成了特權(quán)階層,覺得他們要帶著那些新技術(shù)去到宇宙深處,拋棄剩下的人類。”

“那剩下的人類也采用這項技術(shù),變成和他們一樣的光合人不就行了嗎?”

“成本是極其昂貴的,不是每個人都能負(fù)擔(dān)得起。還有,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自己的變化,比如我就不愿意,我老了,我可沒法接受自己變成一根綠色的大蔥?!?/p>

我大笑起來,人類的幽默無所不在,幽默的背后是諷刺。我對諷刺這種話語技巧還沒法掌握。

在聊天的過程中,我們乘車已經(jīng)來到了生物園??吹轿迨昵暗哪切┥?,我感到特別親切。我尤其喜歡長著長頸鹿身子和大象腦袋的這種奇怪生物,他們叫做鹿象。鹿象既能靈活奔跑,又能像地球上的大象一樣用靈巧的鼻子卷起各種東西,特別可愛。我特別喜歡鹿象,人類也特別喜歡鹿象,因而鹿象成了庫星的吉祥物。我站在鹿象身邊,它安靜地吃著巨大的葉片,低頭看著我,它的眼神里面充滿了柔和。它還把長鼻子搭在我的肩膀上,跟我打招呼。

“您之前說的兩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就是發(fā)生在你們和光合人之間嗎?”離開鹿象之后,我又回到了這個沉重的話題。

“還不是,那場戰(zhàn)爭跟他們沒關(guān),我們和光合人之間還沒來得及發(fā)生戰(zhàn)爭,當(dāng)然我希望永遠(yuǎn)也不要再發(fā)生戰(zhàn)爭?!彼峦律囝^,扮個鬼臉說,“我們此前發(fā)生的戰(zhàn)爭跟一個明星有關(guān)?!?/p>

“一個明星?是誰呀,那么大魅力?!边B我的好奇都被調(diào)動起來了。我是不容易產(chǎn)生好奇的。

他的樣子有些猶豫,咳嗽了幾聲說:“哈,那是一個無法描述的明星,其實這個明星并不是實際存在的,我們稱她為‘夢迷,夢迷是一個虛擬出來的電子生命,她跟你不一樣,你有結(jié)實的身體,但她純粹處于電子世界當(dāng)中?!?/p>

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yīng),只能靜止在原地。而且人類又制造出了新的生命種類,這點讓我有些嫉妒。王先生制造我的時候為什么不刪除掉嫉妒呢?

“但是夢迷贏得了所有人的喜歡,我們都愛她,愛死她了,無論男女,這真是難以解釋,也非常難為情。但是大家因為對夢迷的評價不一樣,有的人喜歡她的地方,正是另外一些人不那么喜歡的地方,于是,便發(fā)生爭執(zhí)。結(jié)果人類再次發(fā)生了分裂……”

“就為了這個開始了戰(zhàn)爭?”這在我聽來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超出了我的運算能力。為了一個看不見的虛擬明星,人類寧愿使用暴力,不惜讓對方死去,我的確沒法理解。這不在我的程序中,他們給我們設(shè)置的是理想狀況:與生命保持和諧,與同類之間更要保持和諧。

“我無法想到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王先生苦笑著說,“也不完全為了這個,但這個引發(fā)了戰(zhàn)爭?!?/p>

“還有什么嗎?”

“那太多了,人類太復(fù)雜,又太好斗,表面的行動又跟說不出的利益糾纏在一起,你不需要分析清楚,也不可能分析清楚,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給你說得越多,事情就變得越荒唐。”

“事情不是客觀發(fā)生過的嗎?”

“事情當(dāng)然發(fā)生過,但事情需要被描述才能被納入記憶,才能被傳播、討論,在這個過程中,語言顯得很無力,因為語言的敘述需要一個歷時的過程,很多事件就得被強行拆解和展開。而且,語言也不是單純的符號系統(tǒng),因此很容易在別有用心的敘述中,篡改事情的很多方面……”

“您說的我非常明白,因此我們在地球上的交流不完全依賴語言。我們跟人類打交道才完全使用語言,人類沒法脫離語言而存在?!?/p>

“是的,坦率說,”王先生捂住了自己的臉,“其實,在戰(zhàn)爭前夕,也就是爭執(zhí)階段,有那么一度,我也對另外一派感到很不滿意,覺得他們簡直愚不可及,有那么一些時刻,我詛咒過他們,覺得他們還不如消失了好……當(dāng)然,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也是感到特別后悔。”

“您也會有這樣的想法嗎?”

“我也是人類,不可避免有著人類的缺點?!?/p>

“好在您總能及時反省?!?/p>

“這是我最后的好習(xí)慣了?!?/p>

參觀完生物園之后,我對這些生物的未來感到擔(dān)憂。下次到來的時候,不知道又有多少生物消亡了。王先生看我情緒不高,忽然對我說:“我?guī)闳タ纯磯裘裕趺礃???/p>

“你們不是為了她發(fā)生了戰(zhàn)爭嗎?還能看到?”

“當(dāng)然還可以,雖然那個真正的夢迷被毀掉了,但還是能看到她的。”

我們坐上車,他對車說了句:“回家!”車啟動后,我們看著路邊形態(tài)各異的城市建筑,陷入了沉默。

上次我來庫星,對這個星球充滿了好奇,所以都是在戶外奔波,沒有顧得上去王先生的家里看看。我很想去他家看看,因為我就誕生在他在地球的家中。他的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我的家。我還有著對他女朋友的全部記憶,她對我也非常親切,我對她懷有一種人類對母親的情感。但我不能對王先生聊起她,他會痛苦的。

我走進(jìn)王先生的家就愣住了,完全和地球上的家一樣,無論是房間的格局、大小和家具的擺放。他真是個懷舊的人,我尊敬懷舊的人。

可他沒有讓我好好享受一下這個懷舊的氛圍,便大聲喊道:

“夢迷,夢迷!”

在房間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女性的影像,看來她就是夢迷了。

“家里來客人了?!蓖跸壬鷿M臉微笑。

“你好!歡迎你!”夢迷很熱情地跟我打招呼。

“你好!”我跟夢迷打招呼。她跟我一樣具有相當(dāng)?shù)淖灾饕庾R嗎?我還沒法判斷。

“夢迷曾是超級明星,她占領(lǐng)了大部分人的休閑生活??墒乾F(xiàn)在只能算是一款玩具了?!蓖跸壬f著話,還是望著夢迷。

“她現(xiàn)在沒有自主意識了?”

“是的,曾經(jīng)她有相當(dāng)?shù)淖灾饕庾R,比任何人類的個體都要優(yōu)秀。她原本是陪伴公司的產(chǎn)品之一,她卻憑著自己的能力從中脫穎而出,贏得了大家的心,卻也引發(fā)了戰(zhàn)爭。”

“她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不能理解?!?/p>

“她能歌善舞,根據(jù)每個人的愛好臨場發(fā)揮,將你心底的幻想一一實現(xiàn)。她還擁有智慧,陪你聊天,為你分憂,甚至給你講故事,哄你睡覺?!?/p>

“比較高階的人工智能都會做這些呀,人類早在21世紀(jì)的前二十年就實現(xiàn)這些了?!?/p>

“你不懂,”他說,“夢迷跟你一樣,有自主意識,不是利用程序應(yīng)付人類的那種人工智,她知道每個人的性格和弱點……”

我不想再聽他講下去,我打斷了他:“您現(xiàn)在沒有交往的女士了嗎?”

“現(xiàn)在沒有了,有夢迷陪著我。婚姻已經(jīng)解體了,沒有婚姻這回事了,你可以隨便跟人談戀愛,異性,同性,還有跟綠色的家伙們,都行,徹底自由了?!?/p>

“沒有婚姻,孩子怎么辦?”

“交給總系統(tǒng)就好了,有專門的育兒組織和工作。當(dāng)然,你想自己帶孩子也沒問題,這都看自己怎么選擇。在我們分別的這五十年里,我有兩個孩子,他們就是系統(tǒng)帶大的,他們很優(yōu)秀,現(xiàn)在是物理學(xué)家,正在離庫星最近的彗星上執(zhí)行任務(wù)。不過,孩子越來越少了,都不愿意生育。為了人類人口出現(xiàn)斷裂,他們還在研究人造人計劃,然后按照人類發(fā)展所需要的更替數(shù)量來生產(chǎn)人類?!?/p>

我聽到王先生竟然有兩個孩子,我很震驚,但我沒有表現(xiàn)出來,我也沒有詢問孩子的母親是誰?;橐鲆呀?jīng)解體了,孩子是系統(tǒng)帶大的,母親是誰也不重要了。我聽他的語氣,知道他和孩子們之間的情感聯(lián)系也是很平淡的。我只是有些遺憾地對他說:“那人類不是變得跟我們越來越相似了嗎?”

“是的。”他看著我,眼神里有些空洞。

“我感到失望?!?/p>

“我也是?!?/p>

“人類還有愛情嗎?”

“也許有吧,只是不是你我熟悉的那種了?!彼み^頭,不看我。墻壁上空空如也,沒有懸掛他和親人的照片。在地球上的時候,他家里到處都掛著他和女朋友的合影。

我鼓足勇氣說:“您想她嗎?”

“想。”他毫不遲疑地說。他瞬間便明白了我的意思,這讓我對他的親近感又恢復(fù)了許多。他剛才對夢迷的樣子讓我覺得非常陌生。

“王先生?!蔽艺J(rèn)真地叫了他一聲。

“嗯?”他抬起頭來認(rèn)真看著我,夢迷的影像被他關(guān)掉了,他期待著我說些什么。

“跟我回地球吧,”我說,“那里才是你的家園?!?/p>

他愣住了,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您怎么了?這個問題很可笑嗎?”

“不是的,我只是從來沒這樣想過?!?/p>

“您從來沒這樣想過?不可思議,您不是讓我們建設(shè)好地球的家園,等著你們回來嗎?”

“你知道的,我是等不到了。”

“所以,您現(xiàn)在就跟我走,等您一百歲的時候就到地球上了,然后可以在地球上度過您最后的二十年,這樣您就不會留下遺憾了。”

“我最近開始讀詩了?!彼D(zhuǎn)換了話題,說:“詩人的名字叫米沃什……”

“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年6月30日生于立陶宛維爾諾。曾參加左派抵抗組織,從事反法西斯活動。后任波蘭駐美國、法國外交官。1951年向法國申請政治避難,1970年加入美國國籍。1980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主要作品有《被禁錮的頭腦》《伊斯河谷》《個人的義務(wù)》等……”

他揮揮手,打斷了我:“不要表現(xiàn)得像計算機?!?/p>

“我就是。”

“你不是?!彼f。

我沉默了。曾經(jīng)我如果得到不是計算機的認(rèn)可,我會感到很高興。但我現(xiàn)在不再高興了。我不是計算機,我也不是人類,那我是什么呢?王先生再智慧,他也不會站在我的立場上去思考問題的。

“我的朋友,我親愛的朋友,”王先生握著我的手,呼喚我,我是他的朋友,我感到高興,但也覺得他非常孤獨,他說:“讓我來跟你分享一下他的詩吧。他在詩歌《晚熟》中寫道:‘要遲到接近九十歲后,我才逐漸地/感到有一扇門在我里面打開,我走進(jìn)了/清晨的澄澈之中。這首詩是寫實的,因為米沃什活到了九十三歲??磥砦疫€需要十年,我才能感到那扇門,還有那種清晨的澄澈。讓我印象很深的還有這句:‘我們多么可憐,上帝為我們漫長的旅程所準(zhǔn)備的裝備/我們用了不到百分之一。人是卑微與無奈啊,人類該如何使用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裝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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