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早起開門,三哥打眼望見坪場上那棵板栗樹下,環(huán)繞樹冠炸開一地油亮亮的板栗。三哥看著板栗出神,一只松鼠突然跳到樹下,被隨之墜落的栗包驚嚇,長尾巴一甩,呼一聲跳進坪下的林子里去了。
遠看一個人從林下小路冒出頭來,一點點走近,直到三哥看清,是熟人張律師。張律師遠遠喊一聲三哥。
三哥家住大庾嶺,有兩條小路呈人字形從房前屋后過。張律師走的是林下小路。小路考察起來頗有來頭,據(jù)說唐代出長安城的韓愈,翻大庾嶺往長安去的張九齡,都曾從這條路上經(jīng)過,路是古道。另一條路是這幾年政府開發(fā)旅游新修通的盤山公路。開車的人走公路,想要爬山的人走古道,都要從三哥這里過。最近幾年熱鬧起來,三哥也學會了和外面的人打起交道。
說來有趣,三哥是不想住城里的兒子家才回大庾嶺的?!拔易≡诔抢锔墒裁矗孔屇沭B(yǎng)活我,還沒到那時候?!比绾蛢鹤铀阗~,在城里他就是吃了等天黑,還花錢。找工作吧,快六十的農(nóng)民能找到啥工作?還是山上好養(yǎng)活自己。在山上吃的自己完全能種出,綽綽有余。兒子想了想山上的父親和城里的父親,似乎明白了,同意了。
等兒子回去看父親,看見自家那棵看見過四代人的老杏樹下坐著一群城里人,很吃驚。等到明白這些人都是來他家吃喝的,簡直樂壞了。兒子哈哈大笑逗著父親:“你和城里人有不解之緣,你從城里跑回山里,人家就從城里跟過來。”
第一個吃過飯的人贊嘆三哥門前風景好:“白云回合望,青靄入看無?!闭f三哥門前,土地平曠,山如簇如聚,不近不遠,站在這里俯瞰,眾山一覽,人就有欲辨已忘言的心境。
來人出主意,讓三哥給自家起個響亮名字,給人介紹的時候也容易說清楚。干脆叫“三哥營地”?!澳憧茨氵@兒就是我們的營地,這地方太適合安營扎寨了,要是放在古代,人從哪邊過來,到你這里都要放下行囊,歇一歇?!比鐩]想到叫家的地方現(xiàn)在需要另起一個名字。他實在想不出啥名字更適合。
有一回,一個畫家在三哥家的白墻上畫了兩匹奔馬,馬蹄騰空,眼看要飛過屋檐,和天上的一團白云去比高低。后來的人都要站在那面墻前合影留念。再后來又來一位畫家,她畫了一群收割稻谷的人在另一面墻上,與那兩匹奔馬相互對應。
三哥家現(xiàn)在已有好幾個名字了,有紅顏料寫在樹上的“三哥營地”,有刻刀刻在門楣上的“白云居”,還有用墨寫在木板上掛在杏樹杈上的“古道人家”。
三哥不承認自己是農(nóng)家樂,也就是有人找上門了就招待一下,沒人來就開門自己過日子。但是總有人冷不丁開車沿著曲折的山路上來,沿著小路爬上來,吃了他養(yǎng)的雞下的蛋,吃了他做的土豆、南瓜面,甚至有人吃了臨走還索要聯(lián)絡方式,預約下回再來。三哥灑脫地說:“你來了,想吃飯隨時招呼,我做?!?/p>
今天午后就有二十個人到三哥這里來,還要住一夜,第二天早上再返城。電話里再三大聲囑咐三哥:“啥都不用操心,只要水和柴?!币俭艋?,誦詩詞,唱歌,吃燒烤。三哥咋都想不起打電話的是誰,但這一點也不影響他的熱心和細致,柴早都劈好了,水是山泉水,水龍頭一開清泉就在手邊淙淙流了。三哥看著眼前這一地的板栗,決計今天不撿板栗,板栗留給下午上來的那些人親手撿,叫他們驚喜雀躍吧。
二十個人到來前,張律師先來了。張律師頭回來,也像所有第一次來的人一樣,站在三哥屋前大聲贊嘆,你這里可是神仙之地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云低。大喊暢快。張律師贊嘆夠了,給三哥自我介紹:“就叫我張律師吧。我心里沒詩,要找詩得到這里來?!?/p>
張律師總會在周末一個人來。他不愛說話,但腿腳不閑,來都是走古道,走得大汗淋漓,上來歇一會兒,喝夠了水,在水龍頭下沖洗,對三哥說:“痛快,一周的辛苦和憋悶都散了?!敝髲谋嘲锶〕龅醮玻壓?,睡一覺。醒來,囑咐三哥:“熬鍋粥,烙個餅,隨便炒倆菜。”
三哥弄好那些,在邊上看律師吃得津津有味,嘆一聲:“還是年輕,胃口好?!甭蓭熜Φ溃骸安慌赖侥氵@里,我在城里也吃不動?!?/p>
今天律師到得比往常早,說要爬到上面那個高臺,所以早出發(fā)。囑咐三哥,飯如從前,他三點下來吃。三哥把暖水瓶都裝滿開水,又給雞舍加固了一道護欄。前夜黃鼠狼禍害了雞,三哥沒找到黃鼠狼打的洞,因此相信黃鼠狼有縮身術,就把雞舍的竹篾又劈細加固了一道。
律師曾經(jīng)問三哥有沒有野豬來,三哥說有黑狗在,野豬就敢不來。
現(xiàn)在黑狗慢悠悠在坪上游蕩。三哥想起律師給黑狗起的怪名字,心里笑著說:“城里人,就愛起名字?!?/p>
責任編輯 ?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