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湘
我從沒想過去跑馬拉松,就像我從沒想過去碼字一樣。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晚上,我開車從一家網(wǎng)紅飲品店經(jīng)過,有個人過馬路,我急剎車,旁邊正好有人倒車,那人沒看到我的車,撞了我的后座車門。那個人下了車——是個胖子,胖子脾氣不小,罵罵咧咧地說你的車子為什么停在那不動,然后他說自己沒有保險只能賠錢,而且他身上只有一百塊。我一時沒了主意。胖子塞了一張票子在我手里就上了車,等我反應過來,想擋住他,他已開始按喇叭,聲音很大,把我嚇住了,我不由自主地往旁邊閃,胖子的皮卡一溜煙就沒了影。我一個人氣呼呼地站在那,再一看,手里拽著的是十塊錢。你丫有本事給我一塊錢啊,干脆給我假鈔啊,我對著空氣問候了他的十八代祖宗,然后又加了幾句“法客油”。
我一生氣就把這事添油加醋寫出來放在朋友圈,標題是《一個壞脾氣的胖子加騙子》。朋友們都很同情我,谷球說寫得好玩。谷球也是個胖子,是個好脾氣的胖子,他不會騙我,即使全世界的人都騙我,谷球也不會騙我。谷球是我多年的閨蜜,真的是閨蜜。不過他要是個子再高十厘米,體重減掉二十磅,腦袋上再多點頭發(fā),我大概就和他睡覺了。
谷球是個聰明的胖子。在遇見谷球之前,我一直認為胖子都不聰明。谷球說這絕對是偏見,我表示同意,因為谷球的確聰明。他是電腦博士,研究VR的。早在五年前,他帶我去了他的實驗室體驗VR技術。他讓我戴上一種特殊的眼鏡,我一下子被發(fā)射到銀河系中心,一種虛無浩渺的感覺將我緊緊包裹。我觸摸著旁邊的木星、土星、水星和瀚如煙海的各種小星星,心曠神怡。我向他表示了欽佩和震撼。
這個不算什么,他說,我們現(xiàn)在正在研究的技術可以讓人瞬間進入一個全新的VR世界,你可以在里面體驗各種刺激事情,比如說開超速快車,徒手攀巖,可以一次次死去,親歷瀕死的感覺,卻可以一次次活過來。聽起來有些邪門,我說。過幾年就是真的了,我要帶你去體驗體驗。谷球說。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第二天,我又寫了一段有關我這輛破老爺車的故事,我是用花兩千塊錢從一個叫王先進的人那買的,后來我輾轉(zhuǎn)知道那丫是一千六百塊買的,開了一年居然還多賣了四百塊給我。谷球又說有趣。我開始在朋友圈碼字,接著我就自己開了公眾號,越寫越花哨,越寫越來勁。后來我開始連載小說,谷球說你出書吧,出了書我買,買十本。我有個開母嬰號的朋友迅速走紅,又很快出了書,我厚著臉皮請她幫忙。她說出版公司可以嗎?我不明白什么是出版公司。她跟我解釋了幾句,我聽起來覺得有些像皮包公司,但是我也沒有別的選擇,而且這家公司聽起來耳熟,叫果豆文化。
果豆的那個編輯等了四十八小時才加了我,稍微問了我?guī)拙浜?,她說,我們做的都是有名氣的人的書。噢,我說,那等我有了名氣再找你吧,我加了個咧嘴笑的表情符號。那人沒理我。
我后來又央求了幾個朋友,都是隔著好幾層關系找的出版公司。正兒八經(jīng)的出版社壓根兒不會搭理我這樣的無名之輩。終于有一天,有家叫葡潤文化的出版公司愿意和我談談。這之間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選題和談判,最后我們終于簽了約,開始了漫長的出書歷程。那么漫長,漫長得我差點忘了還有出書這碼事。七月份的時候我的那個責編突然冒了出來,過了一陣把兩個封面發(fā)給我。我選了個藍色的,另外一個是大紅,紅得晃眼,嚇了我一跳,我又不要大紅大紫。責編說這個顏色打眼。我跟他犟上了,我好不容易出本書,想挑個自己喜歡的顏色。責編沒理我,我氣得想吐血,既然不聽我的意見干嗎給我兩個版本挑?不過,好歹書要出來了,封面出來書就快出來了吧——我是這么以為的。結果過了一個月也沒信。我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過了幾天,他回了句,在弄呢。又過了一個月,他說樣書要出來了。樣書出來就差不多要上架了吧,我心里高興了。哪知道過了兩個星期,樣書也沒出來,豆瓣讀書上也沒動靜。這年頭,豆瓣上沒有就等于出了一本假書。于是我又賠著小心問他。這回他說書在審查時出問題,要刪,讓我先等著。于是我就等,等了一個月他也不理我。我跟他說現(xiàn)在要放寒假了,我的一個朋友回國,可以幫我?guī)厝?,十二月初書能出來嗎?他說我問問印制那邊。過了幾天,他說不行。我問那到底什么時候能出來?他說一月初吧。
我熬到一月十日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問他一月初過去了,現(xiàn)在書什么時候出來?這哥們說大概能在春節(jié)前出來。我一看他那個“大概”就發(fā)慌??斓酱汗?jié)的時候,我又問他。他說抱歉,書出不來,要放假了,哪哪都找不到人。我腦袋一暈,墨菲定律!春節(jié)一耽擱就是十多天!我問他什么時候能出來,他說要等過了春節(jié)再說,春節(jié)后書能出來。我說書出來是什么意思,樣書到還是上架。他說是樣書到。我問他樣書出來到上架還要多久。這丫不理我了。
我給谷球發(fā)微信說,你丫出來,我想罵人。
谷球說,呦呦呦,什么事?
我說那個混球出版公司壓根兒不重視我的書,拖了大半年書還沒出來。我沒好意思說書簽約后已經(jīng)等了兩年了。
谷球說,換一家啊。
我說都最后階段了,怎么換?
谷球說那你要找個經(jīng)紀人催一催啊。
我說你丫懂個屁,出書要啥經(jīng)紀人?我就是想罵人,滾他媽的葡潤。
谷球說,我能跟著一起罵嗎?
罵!
操蛋的出版公司!婊子養(yǎng)的,全家得痢疾。
我嚇了一跳,這丫真能罵,但是我還是說,好,罵得好。
是不是重了點?還是需要再加大力度?谷球問。
夠了,夠了,我連忙說。
谷球說,或者你整點桃色新聞,比如咱倆開個房,上熱搜,出版公司肯定要蹭熱度,書就出來了。我撲哧笑了,這丫總是想占我便宜。
好受點了吧?他說。
嗯,舒坦了點,夠朋友,就是那種被人輕看的感覺太難受了。我這么說著,突然鼻子一酸,一種屈辱的感覺逆流而上,我差點哭了出來。我嚇了一跳,自己啥時候變得這么脆弱了?
想開點吧,越成長越強大,將來就是這幫人求著你出書。
將來?我說,哪有什么將來?我這種不入流的作家,就是想出本書完整一下人生而已。
那就忍著吧,都忍了這么久了,還能怎么辦。谷球說。
是啊,還能怎么辦,還得好言好氣對付他們,書出來開新書分享會還得求著他們。你說我發(fā)什么癲要去碼字,還要出書?我心里又開始冒火。
夢想?谷球打出兩個字。
狗屁夢想,我壓根兒沒有什么文學夢想。
那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是發(fā)神經(jīng),而且是那種不受自己控制的神經(jīng)。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選擇了碼字,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被那些文字蠱惑,一個個的字綁架著我往懸崖里跳。
是的,我為什么要碼字?我他媽的為什么要碼字?
晚上我去附近的小公園散步——其實主要是散心,我覺得心里窩著一團火,不撲滅不舒服。前面有個白人老太太一邊走路一邊嗑葵花子,灰白的水泥小徑上,瓜子殼撒了一地。這Y挺的,嗑瓜子不是咱們中國人的專利嗎?你一白人老太太湊什么熱鬧?還破壞公共衛(wèi)生。我心里一凜,“朝陽群眾”在心里騰騰地往上冒。我三步并作兩步上去跟她說,你這樣不好吧,瓜子殼吐了一地。老太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吐瓜子殼一樣吐出一句話,狗會把瓜子殼都吃掉的。什么什么?狗?說什么呢?這Y挺的。我還在尋思,老太太已經(jīng)收起鄙夷的神色,繼續(xù)往前走,而且邊走邊吐。我氣得身子打抖,什么意思?狗,這丫是罵我嗎?我他媽的受了中國人的鳥氣,還要再受美國人的鳥氣?
我他媽的為什么要做朝陽群眾?
我氣得發(fā)抖,回家就把這些寫了下來。寫完了心里就舒坦了,然后我明白我丫挺的為什么要碼字了。
過了一天,谷球發(fā)微信問我,心情好點了嗎?
沒。
過了一陣,谷球發(fā)了七個笑話過來。其實挺好笑的,但是我心情還是不好,就說你不要發(fā)這些亂七八糟的過來。噢,他發(fā)了個很委屈的圖樣。
又過了一陣,谷球發(fā)微信給我說他準備去跑馬拉松。
馬拉松?你?我想起了他結實的胖身子。
對,我準備減肥。你不是說過我要是減了二十磅,你就和我上床嗎?他說。
我說過這話?我使勁琢磨,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墒悄憔退銣p了肥還是這么矮。我說。
我還沒嫌棄你滿臉都是雀斑呢。谷球說。
關了燈不就看不見了嗎?我說。
那你就算同意和我上床了?谷球問。
怎么讓你給繞進去了?我說。
明天你跟我去Burn跑團一起跑步吧。谷球說。
什么跑團?
Burn,燃燒跑團,我先拉你入群。
我以前入的群都是一些所謂的作家和文青群。除了幾個人堅持不懈地發(fā)酸詩和長篇連載,作家群還挺安靜,我基本上也都是潛水。燃燒跑團比較單純,這個群沒有朝陽群眾,大家都是超級大好人,我一打開群就看到幾個人的合影,都是一身跑步的短打,短衣短褲,有幾位穿著紅色的耐克鞋,一個個蹦得老高,張牙舞爪,怪好玩的。谷球說他們是打卡,每周六、周日大家打卡,跑步前先來個合影。如果一個人連續(xù)三個月不打卡就要被踢出去。
可是他們怎么都蹦得那么高?我問谷球。
假象,假象,其實就只要稍微蹦一下,相機放得低,照起來就顯得很高。谷球說。
噢,假象,這倒是和碼字挺像的,假的說得跟真的似的。我說。
跟VR很像呢。谷球也沒忘記他的本行。
看到那種紅鞋了嗎?耐克百分之四神鞋,據(jù)說要二百五十美元一雙,還只能跑二百五十英里,但是速度可以提高百分之四,大家都趨之若鶩。谷球又給我科普。
真是一群二百五。我翻了個白眼。
我反正周末也沒事,就跟著跑團跑步。我跑了幾次后就發(fā)現(xiàn)跑步減肥絕對是個偽命題。燃燒跑團的人都是些熱心腸,每次跑完后又是甜甜圈,又是大肉包,還有紅瓤的西瓜和白亮亮的奶酪蛋糕。有一回團長Thomas還搬了個爐子,跑完步就地兒煮起了餃子,每個人都吃得肚兒圓,剛剛燃燒掉的卡路里又回來了。谷球也尷尬地看著自己的肚子。這個是新添的節(jié)目,以前跑完步?jīng)]有吃的,我真減了幾磅,他說。減肥是一項需要終身奮斗的事業(yè),我笑著說。
我發(fā)現(xiàn)我和跑團的人混得越來越多了。我也不怎么碼字了,關鍵是碼不出來,寫字太費腦子,尤其是寫小說。我把我的三大姨、七大姑都編排完了,現(xiàn)在不知道該寫誰。我發(fā)文章的時候把他們都選擇性地屏蔽了,所以他們也不知道我在碼字,這讓我的成就感大大地打了折扣。
我的軌跡圖倒是越來越長,三英里,五英里,十英里。我開始跟著他們訓練馬拉松了。周六的早上是訓練日,要跑到海邊,二十多英里呢。我覺得自己發(fā)癲了,又發(fā)癲了,跑步跟寫字一樣,會上癮?;蛘吲懿胶蛯懽忠粯?,都是打發(fā)我們生命的一種方式。每個人都要想辦法killtime,這個翻譯成中文就是殺時間,想想還挺觸目驚心。我們的生命其實是一種虛無,但是我們必須在這虛無之上建筑一座座高樓。
谷球很快就追不上我了。
沒想到你還有跑步天賦,他說。
我要是碼字也有天賦就好了。我有點難過,我都好久沒碼字了。
唉,你還是更喜歡碼字。谷球說,我當初就是想讓你換個事情,跑跑步,你整天那么碼字人都傻了,還受氣,何苦呢?谷球說。
那還不是當初你說我寫得好?你這個騙子。我說。
你就是寫得好,那幫人沒眼光。
我拍拍谷球的肩膀,你丫對我是真心好。
知道就好。谷球笑了。
那我也不會和你上床。我笑了。
我有耐心等的,興許哪天你就改主意了呢。
你丫且等著吧。我說。
秋天的時候我們這邊有一個馬拉松比賽,團長Thomas在群里慫恿大家報名:“總有一種精神讓我們咬緊牙關淚流滿面,總有一種精神讓我們跌倒后爬起再戰(zhàn)沙場,總有一種精神讓我們不斷尋求內(nèi)心突破自我,這就是馬拉松精神!”他說得激情四射,最后還說會去拉贊助,報名費都由贊助單位出。燃燒跑團里不少人報名了,谷球也想報名。
就你,沒準跑一半就休克了。我撇撇嘴。
那我們打個賭,我要是跑下來,你就和我上床。谷球說。原來這哥們一直記著這事。
行啊,我頭一昂。
君子一言啊!谷球的眼睛迷成一條縫,你認真的???
我一看他認真的樣子,有些害怕,就加了一句,當然,得破四,四個小時之內(nèi),不然你走個二十個小時到誰不行?。?/p>
行,破四就破四。他抓住了我的手。
我掙脫了他的手,尋思著就他現(xiàn)在這速度,別說破四,就連破五都難。
你不報名嗎?他又問。
吃飽了撐的人才會去跑馬拉松,我干嗎要跟自己過不去?我沖他一笑。我不準備像碼字那樣瘋狂迷戀一件事情了,去他媽的馬拉松精神,我害怕那種上癮著迷的感覺。
這之后我們兩個很久沒見面了。有一次我在一家中國店碰到他,看起來他有些疲憊。
怎么著?我問,工作不順利還是馬拉松訓練太累?
工作倒是很順利,訓練的確有些累。他有些神秘兮兮地說,尤其是當你把兩者結合在一起的時候……
VR和跑馬拉松有什么關系?
你知道為什么很多人跑馬拉松上癮嗎?
為什么?
因為身體會分泌一種酶,刺激人,讓人上癮,這種酶和我現(xiàn)在做的研究很有關系。如果身體里的這種酶達到一定的濃度,再加上我們研制的另一種人工超導酶一起作用,就能把VR世界相似的力量帶回到真實世界……
聽起來好玄乎啊。我聳了一下肩膀。谷球拍拍我的肩膀,別整天學那些個洋人。
馬拉松比賽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一個匿名電話,就是不顯示電話來源的電話。把我嚇得有些不敢接,但是那個電話頑強地響了一遍又一遍,我只好硬著頭皮接了起來。居然是谷球?qū)嶒炇业囊粋€同事,叫蘇尼,我記得上次去谷球?qū)嶒炇乙娺^他。他和谷球關系很好,都是那種超級聰明的人。他說谷球出了點狀況,要我馬上過去。谷球?狀況?我有些詫異。嗯,你趕緊過來。蘇尼不肯多說。
蘇尼是個高鼻深目的伊朗人,深褐色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他帶著我進入了一個隧道光管一樣的房間,房間的四壁光亮閃閃,中間有幾張床,其中一張上躺著一個人,光光的大腦門。
谷球!我驚呼,他怎么了?
他最近都在VR世界里訓練跑馬拉松,我們預先設計好場景,我把他送入VR世界。前幾次他都在預定時間之內(nèi)順利返回現(xiàn)實世界,這次不知道為什么一直都沒有出來。我查看他的腦電圖,不停地出現(xiàn)你的名字,我從他的緊急聯(lián)系名單里找到你的聯(lián)系方式。
原來他的緊急聯(lián)系名單有我的名字,我心里一震,一般來說,只有關系特別好的朋友才會被列在緊急聯(lián)系名單。原來我在他心目中如此重要……
那么,我能幫到什么嗎?我回過神,問蘇尼。
我可以把你也送達和他同樣的VR之境,然后你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問題。蘇尼說。
難道你們的監(jiān)控屏看不到出了什么狀況嗎?
不行,我們目前的技術還達不到那個水平。
我遲疑了一分鐘,那么,好吧。
太好了,我們開始吧,蘇尼很高興,最好在天亮之前把他從VR世界里拽回來,他一直念叨著明天要去跑馬拉松。
我躺在和谷球平行的那張床上,蘇尼要我拉著谷球的手,這樣我們的信號在VR世界里也可以順暢地交流。他的手比平日的要冷一些,眼睛也是緊閉著,身子一動不動。我的鼻子有些發(fā)酸,平生第一次,我意識到這個人對我的重要性。谷球,你不要犯渾啊,一定要回到現(xiàn)實世界,我對著他說了一句。
現(xiàn)在,我要把你送到和他同樣的VR世界。蘇尼坐在計算機前,開始噼里啪啦地敲了一些代碼。我的眼前出現(xiàn)各種閃爍、各種光亮,它們又在一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我進入了一個奇特的世界。和上次浩渺的宇宙相反,這是一個虛擬城市,名字叫馬拉。這是一個我全然不熟悉的城市,這個城市抽象又具體,就像是動畫片和現(xiàn)實世界的中和版。我走在馬拉城平坦的道路上,看著兩旁一株株過于絢爛的花樹,心里納悶,不知是他們的VR技術不夠好,把馬拉城虛擬得不夠逼真,還是他們刻意為之。當然,這些都不重要,我現(xiàn)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到谷球。
蘇尼說馬拉城里正在進行一場盛大的馬拉松比賽,谷球應該正在參加那場馬拉松比賽。
我問了幾個路人,他們告訴我馬拉松比賽開始也就是結束的地方在馬拉城里最大的體育館,黑海體育館。比賽已經(jīng)進行了兩個多小時了,你去黑海體育館應該能等到比賽的人回來。
可是路面上居然連一輛車子都沒有!只有跑過去了,我一邊跑一邊罵,谷球你這個混球,居然連車子都忘記虛擬了!
馬拉城里的天氣可真熱??!我沒有戴帽子,我想起有一次訓練,我也忘了戴帽子,谷球脫下他的白帽子,放在我的頭上。他的大光頭露了出來,我知道他每次都戴帽子,為的就是掩飾他的聰明絕頂。
啊,你露餡了。我說。
早晚把你衣服扒光,讓你也露餡。他說。
我想到這里,突然眼睛有些潮潤,谷球這混球?qū)ξ沂钦婧冒。?/p>
我使勁地跑,不管什么配速了,只想早早趕過去找到谷球。我很快就趕上了馬拉松的大隊伍。那么多人,我注意看著他們的背影,沒有一個是谷球那樣熊背矮壯的樣子,我把他們一個個超越。我跑得有些虛脫,我覺得這是我人生中最漫長最艱難的一次奔跑。我的腿發(fā)軟,像是走在云朵上,我聽到自己的呼吸那么清晰,像是整個的曠野里只有這一種聲音。我覺得我所有的氣力像沙漏一樣,慢慢地在身體里流逝。谷球,你丫在哪?我在心里詛咒這個死胖子,都怪你,我他媽的居然跑起馬拉松了,還是在一個叫馬拉的虛擬城市里跑?這他媽不邪了門了嗎。到了后來,我什么都問不出來,也想不出,我的意識成了薄薄的一片白,我回到了遠古。
我是在最后一英里的地方看到谷球的。他光光的大腦袋像是個燈泡一樣在那閃爍,他矮壯的身子在艱難地往前移動。我像是看到那燈塔上的光亮,用盡我全身的氣力追趕這個矮壯的胖子。
谷球!終于接近他的時候,我用僅存的一些力氣呼喚著他。我的聲音細若游絲,但是他居然聽到了。他猛一回頭,看到了我。
徐莉莉!是你?真的是你!他一邊喘氣一邊說。他的臉上帶著笑,他笑起來眼睛就更小了。
走,你跟我回現(xiàn)實世界,我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拉住了他。
不,我很快就要破四了!我只有在虛擬世界里才能破四,你一定要讓我跑完。他的眼淚似乎都要流了下來。
傻孩子,我的心頭一熱,眼淚也要流了下來。
他拉住了我的手,我們一起向著黑海體育館的方向跑,硬撐著往前跑??炝?,快了,終于,我們看到了馬拉松的終點,就在眼前了!突然,旁邊的他倒了下去。糟糕,我的右腿抽筋了!谷球跪在那,滿臉痛楚。我想把他扶起來,但是他那么壯實,我自己也累得直喘粗氣,怎么也扶不起他。兩旁的人群都在對我們喊:站起來,站起來!他還是跪在那一動不動,我覺得這條腿都不屬于我了,他痛苦地說。人群還在呼叫,有別的運動員從我們身邊跑過。怎么辦?我著急地看著他,又看看遠處那個大大的計分牌,三小時四十一分,還差十九分鐘就要到四個小時了。
突然,谷球抬頭看了看兩邊的人群,然后他緊緊地咬住了嘴唇,開始艱難地往前爬行,先是他的左手,再是他的右手,然后是他的左腿,最后是他那條抽筋的右腿。他艱難地往前爬,地上有落葉,他的腿先是碰到葉子,有些軟,隨即很快就觸碰到堅硬的地面。我似乎能感覺到他的疼,從膝蓋處開始向整個身子蔓延開來的疼,那種錐心的疼,我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兩旁的人群呆住了,世界一下變得無比靜寂,然后我聽到了風的聲音,聽到了雨的聲音,我看到他在風雨聲中繼續(xù)往前爬。有聲音從風中從雨中涌了出來,谷球,加油!谷球,加油!馬拉城里的人可真好,可是他們怎么會知道他的名字?接著我注意到匍匐在地上的他的衣服背后印著他的名字。我慢慢地跟在爬行的谷球旁邊,兩旁的人群都在向他呼喊,加油!加油!
然后,血,我看到血從他的膝蓋處流了下來。你這個傻瓜,為什么不穿長褲跑?我對著谷球喊,我想起那個叫《小花》的電影,劉曉慶演的小花跪著上階梯,褲子上的血在石階上印出了一朵朵血梅花。我的眼淚更洶涌地流了下來。他就這樣爬了十多米,我想象他是怎樣強忍著一次又一次襲來的無邊無際的疼痛,我的心一陣陣發(fā)疼。還有最后幾米,我看到他深吸了口氣,知道他需要把這一輩子的氣力凝聚起來,用在這最后的幾米路。谷球,我愛你!我對著他喊。真他媽俗啊,我在心里笑了。他笑了,胖墩墩的身子,腦袋比燈泡還亮……他似乎陡然得到了一種力量,這力量讓他的身體超越了肉體上的疼痛,他的神經(jīng)、他的身體似乎都麻木了,他似乎已經(jīng)覺不到這塵世的疼痛了。他把這最后的幾米一寸一寸甩在身后,他一寸又一寸,終于爬過了終點線。他終于爬過了終點線。
我抬頭看到那個碩大的計分牌上寫著三個小時五十八分三十九秒。破四了,破四了!我抱住了癱軟在地上的谷球,又哭又笑,他卻只是笑。你丫真沒出息,他說。我還是不管不顧地哭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群,一個個臉色比紙還白的人,有一個老男人躺在地上像是沒了氣息,還有一個女人坐在地上,像牛一樣喘氣,他們或模糊或清晰的面龐在我眼里晃晃悠悠。
現(xiàn)在,日子就這樣晃晃悠悠地過了十年。十年前的二〇二五年,我嫁給了谷球,我把我們的故事寫成了這篇小說,小說在花瓣讀書里評分還不錯。十多年前,花瓣讀書開始漸漸替代豆瓣讀書。有時候我們會帶著幾個孩子去馬拉城里玩耍,開開快車,摘個星星什么的,唯一有點麻煩的是他們總是賴在里面不肯回到現(xiàn)實世界。
責任編輯 ? 丘曉蘭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