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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肩而過

2020-03-26 09:28冷火
文學港 2020年2期
關鍵詞:死神安妮男子

冷火

房間里的陌生人

鑰匙插進鎖孔的時候感覺有些緊,稍一旋轉便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武夢耕皺了皺眉頭,想到鎖孔早該注入鉛粉,鉛粉盒在書房書柜的第二層,《隱者》一書的前面。書剛讀過不久,上一次使用鉛粉是在半年前。不過,即便那“咯吱咯吱”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刺耳,武夢耕卻不想立刻實施鉛粉計劃,他今天的規(guī)劃中沒有這一項,諸如此類的瑣碎活兒通常只有在周末時才會被順手撿起來。當然,前提是他得沒忘才行。

門開了?!盎貋砹?,歡迎回家!”說話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子。家里居然坐著個陌生人,武夢耕很驚訝,但不知為何,他又出奇地平靜。男子穿著做工考究的休閑西裝,年齡在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一瓶尊尼獲加穩(wěn)當當?shù)財[在茶幾上,酒瓶旁邊還豎著支簽字筆。在他看酒的時候,男子端起了酒杯,“你非常驚訝,卻又異常平靜?!闭f完男子喝酒。武夢耕再次確認酒瓶,不錯,是他酒柜里的酒,他承認男子說的不假,家里有位陌生人,無論如何他都不該這么平靜。他覺得畫面和諧,在沉默中思考原因。男子表示自己并非常人,問武夢耕同來一杯如何?武夢耕看了看男子,又看了看尊尼獲加,搖搖頭,他從不喝酒。

“還是老樣子?!蹦凶油娇诒锏沽藘芍妇埔海盀槭裁床粏枂栁沂钦l?”

武夢耕的視線從杯口移向男子的雙眼,“我覺得下一秒你會作自我介紹?!?/p>

“對!剛好一秒,我是死神?!蹦凶踊蝿泳票?,嘴角上揚,有些得意,他用手指在沙發(fā)扶手上輕輕彈動,仿佛在彈一首無聲的安魂曲。武夢耕看著男子,用一秒鐘快速回顧了有關死神的各種電影畫面,同時琢磨著如果真是現(xiàn)實翻版該如何制服死神或是快速溜走。棒球棍在衣帽間,大門在身后,鎖孔有些堵,但開門沒有問題,用不到鑰匙,連半秒鐘都不會耽擱。他不會選擇電梯,下樓梯要盡量放慢速度。在思考時,武夢耕咬了咬舌尖,生疼,又一用力,淡淡的血腥味。他倔強,不甘心世界觀就此塌陷,環(huán)視四周,花瓶里的百合還在枯萎,玻璃缸里的金魚拉出了黑線。世界生動真實,像一本落滿了浮塵的時尚雜志。武夢耕聳聳肩膀,他笑了,表示一切過于荒唐,他說出了自己的觀點。

“荒唐?還以為你會說可笑。棒球棍已經不在衣帽間了。”男子喝了口酒,補充,“我沒說全,應該是死亡代理人。一定區(qū)域內的。”

“你的意思是,你出現(xiàn)在我家,表示我這就會死?”

“先別急著下結論?!蹦凶永^續(xù)晃動酒杯,“首先我得做點什么,好證明沒有說謊?!闭f著,男子“啪”地打了個響指,電視機屏幕亮了,畫面中出現(xiàn)了拳擊比賽,藍方拳手架著雙拳正在苦苦支撐。男子面露窘態(tài),解釋說自己是拳迷,等候期間閑得無聊就用意念進行了投映,借用電視情有可原。武夢耕沒有說話,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他已不再平靜,心狂亂地跳著,先前似乎有種無形的力量為他平復心緒,此刻他只得依靠自己在震驚中極力保持克制?!白畛跷遗履惴磻^激,出于安全考慮不得不建立情緒結界,現(xiàn)在來看你還是比較友好的?!蹦凶涌可仙嘲l(fā),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武夢耕發(fā)現(xiàn)那支簽字筆已經倒下了。紅方拳手接連打出組合拳將藍方拳手逼至圍繩附近,他勢大力沉,拳如疾風,終于藍方反擊了,一記上勾拳!畫面就此中斷?!傲粜夷畎桑吘惯€有正事?!蹦凶诱f完,表情變得認真起來,他再次打起響指。電視內容隨即發(fā)生變化,一行帶著日期的數(shù)字出現(xiàn)在了屏幕正中央: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六日。武夢耕的心瞬間像被一只手用力地攥了一下,擠壓中,血氣熱乎乎地鉆上腦門。

“這一天是你五歲生日吧?背景音樂如何?”男子笑咪咪地看向武夢耕?!靶〕枪适隆蔽鋲舾蛔杂X地回應道。的確,隨著那行日期逐漸虛化,鄧麗君的歌聲緩緩而來。慢慢地,歌聲漸弱,屏幕里出現(xiàn)了武夢耕的面部特寫。淡眉毛、大眼睛、瓜子臉,皮膚黝黑。鏡頭拉伸,框進了武夢耕的整體輪廓和衣著。藍白相間的短袖衫、格子短褲、兒童版公安大檐帽。攥心的手又捏了一下。那個大檐帽曾是武夢耕最心愛的行頭,一年四季都要戴在腦袋上,戴上它感覺特別神氣,仿佛具有了某種權威。如果走親戚時父母硬是不讓戴,那么武夢耕一整天都會心神不寧、沉默不語、甚至還會感到自卑。有時他將帽子摘下來當扇子用,有時歪戴著裝土匪,他喜歡將帽徽轉著玩,還喜歡聞帽檐里的汗味……“總之不戴上它,世界就是灰色的對嗎?”男子冷不丁插了一句?!澳隳芸吹轿业男摹蔽鋲舾麢C械地回答。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再次重申自己并非常人,讀心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曾在業(yè)余時間攻讀心理學。

武夢耕被畫面吸引,他知道這不是假象,電視里的確是貨真價實的自己,年代準確,經歷嚴絲合縫。他捏著下巴點評影片:當時不具備這么高的拍攝水準,就現(xiàn)在來看也和大片有得一拼,所以這是真實的過去,已經超出了電影范疇。武夢耕的點評令男子很是滿意,他指著一組爬墻的畫面說是航拍鏡頭,又對武夢耕吃面葉、丟沙包、放“竄天猴”的拼接介紹了蒙太奇效果的運用。畫面流轉,屏幕里再次出現(xiàn)了日期,這一次日期標注在了畫面下方,一九八八年六月六日。背景音樂再次響起,《變形金剛》的旋律瞬間爆滿了客廳。放學路上,武夢耕同幾個男孩興高采烈地玩著變形金剛,孩子們一邊模仿霸天虎獨特的說話聲,一邊手舞足蹈地做著“變形”動作。鏡頭拉出一個全景,畫面里走過了一個穿著灰色衣服的男青年。

“音樂帶勁吧!對于那個時代的你們來說,《變形金剛》片頭曲無疑就是一種信仰的律動?!蹦凶訂柾?,雙手握拳得意洋洋地搖擺身體。武夢耕沸騰了,對配樂大為贊揚,他下意識地將男子視作了同齡人,以為彼此都會對變形金剛音樂頂禮膜拜。眼下,武夢耕已經完全忘記了男子的身份,他很想同男子談談動畫片里所流露的反戰(zhàn)情緒,以及威震天為什么變形為一把沃爾特P38手槍,擎天柱為什么會是一輛大型集裝箱卡車。他很興奮,感覺遇到了知音。

“那時候,我已經是小青年了,不看動畫片?!蹦凶哟蛄藗€哈欠,“要論音樂嘛,當時我喜歡‘槍花樂隊,一九八七年的Axl Rose足以令女粉們抱著電視機又哭又舔。電視里的你還太小,不知道什么是搖滾樂,那時崔健才剛剛成名,所以我特意用了你喜歡的動畫音樂?!?/p>

雖然有點失望,但男子的細心卻令武夢耕心懷感激,他有些不解,因為在那個年代,貌似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中國人對“槍與玫瑰”樂隊聞所未聞。男子第三次提示自己并非常人,跨國音樂他隨時可以享用。武夢耕“嗯嗯”地連續(xù)點頭。氣氛飽滿,男子提議一同喝上一杯,邊喝邊看更帶勁。武夢耕擺擺手表示感謝,他確實不勝酒力。突然,武夢耕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他問男子,如果那時是小青年,現(xiàn)在的年齡該有多大?男子咬著指甲計算,一九八七年是二十二歲,現(xiàn)在理應為四十七歲。武夢耕感到不可思議,想了想又覺得合理,男子近乎于神,相貌上顯得年輕完全說得過去。茶幾上的甜橙散發(fā)著淡淡的氣味,武夢耕摸起一枚,一邊剝皮一邊問男子辛辛苦苦地拍了《我的過去》這部電影,是否為特殊關照,電影以懷舊為主題,足以令人在離世前細細地回顧一番人生。男子搖了搖頭,讓武夢耕不要胡思亂想,他放電影,完全是公益性質,不收費,看了白看。武夢耕半信半疑地繼續(xù)剝著橙子,男子問他可曾對畫面里的灰衣男青年加以留心。武夢耕點頭說注意了,只是不知道男青年喜歡搞Gay,還是有什么過人之處。

“那是我?!蹦凶右槐菊浀卣f。

“抱歉?!蔽鋲舾亮瞬潦稚系某戎?/p>

男子彈彈酒杯表示并不在意,對武夢耕說當時兩人擦肩而過在理論上應該彼此對視三秒,說完男子沉默了。男子的話令武夢耕一頭霧水,他不明白對視三秒有何深意,卻在沉默中隱隱嗅出了一絲潛在的危機,他有些不安,將剝好的橙子放在了橙皮上。橙子剝得并不完美,猶如一枚裹了棉花的球膽。男子伸手想拿橙子,武夢耕說自己還得吃,男子收回手從果盤里捏起了一枚橄欖。武夢耕讓男子說說對視,男子說對視意味著帶走,在那天他本應帶武夢耕離開人世,兩人對視滿三秒后,武夢耕與伙伴告別,在自家附近的小路上一邊走一邊玩變形金剛最后掉進了下水道里。武夢耕摔得不巧,磕破腦門昏了過去,再往后就掛了。

男子說完,武夢耕當即提出抗議,他認為自己的一生在理論上不該這么短暫,更難以接受變形金剛將他帶入死亡這一人生結局。男子拍拍武夢耕的肩膀讓他不要激動,變形金剛不僅沒有害他,反倒救了他一命。男子聲稱,在前一刻,武夢耕并未與他對視,兩人僅是擦肩而過,在當時只有符合了對視條件,并且對視持續(xù)三秒,武夢耕才會進入死亡倒計時。武夢耕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明白為什么會忽略男子。男子無奈地攤開掌心,表示自己也不明白。聽到這,武夢耕心底升起了極大的快慰,認為自己戰(zhàn)勝了命運,他吃起了橙子,橙汁濺上了男子的袖口。男子不滿地用紙巾擦拭起來,提醒武夢耕不要得意忘形,繼續(xù)看片。

兩人說話期間,畫面自動暫停。男子提醒后,影片繼續(xù)播放。一組鏡頭慢慢展現(xiàn)了武夢耕身形和容貌的變化,最后定格在了一條小吃街的入口,武夢耕認得這是高中校園附近,鏡頭定在那里持續(xù)了足有數(shù)秒之久。武夢耕以為男子又要介紹什么,剛想發(fā)問,畫面再次起了變化。身著校服的武夢耕和幾個問題學生步入鏡頭,鏡頭從眾人的背影開始,隨后切換為以武夢耕視角為起點的主觀鏡頭?!斑@段持續(xù)了幾秒鐘的路口,是想表現(xiàn)人生之路,我有意放慢的。這樣做是為了構建出由熟悉、未知、選擇、因果,融合到一起時的劇情結構?!蹦凶蛹右哉f明。武夢耕點點頭沒有接話,他有些緊張,雙眼緊盯著電視屏幕。畫面在男子說話時并沒有停止,而是以主觀鏡頭相繼推出了一組組片段。這些片段有好哥們手中的香煙、路邊摟抱的情侶學生、成人用品店以及烤紅薯大爺?shù)奶仔?。武夢耕專注地看著,記起了在當時曾閃現(xiàn)過似曾相識的感覺。這些片段是曾經的歲月,它們并不出彩,難以銘記,如同生命的細流轉瞬即逝,最終匯入了遺忘的深海。鏡頭是武夢耕的腳步,他在屏幕里走著,也在屏幕前走著。“我突然有種感覺?!蔽鋲舾f。男子動了動眉毛示意他說下去。武夢耕說起先他以為生活中的似曾相識是夢,但這部電影卻讓他有了新的認識。他問男子,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不是未來觀影者所投來的意念?男子聽完后笑了,他說武夢耕的想法過于浪漫,并不是所有代理人都有興趣制作電影,似曾相識僅僅是種意象輪回,他提醒武夢耕想太多會影響看片。武夢耕會意地點了點頭。

因為習慣了不可思議,所以無形之中那只攥心的手沒有再次握緊。它已經好長時間沒擠壓過武夢耕的心臟了。不出所料,畫面里又一次出現(xiàn)了灰衣男子。只是這一次,男子的穿著略有不同,上身是灰色休閑西服,下身為一條淺黃色的西褲,男子抱著肩膀斜靠在一根電線桿上,默默等待著與眾人距離的拉近。武夢耕瞪大了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男子的容貌。突然,畫面中的男子抬起頭向屏幕外做了個鬼臉。與此同時,屏幕里的男子和沙發(fā)上的男子不約而同地說了句,“不錯,這就是我。”

武夢耕嚇了一跳,看了看身旁的男子說,“可真有你的?!?/p>

“雖然這是部關于你的電影,可我依然有主角情結。你看我很敬業(yè)吧,臺詞背得分毫不差!”男子一邊嚼著橄欖,一邊抿著尊尼獲加。

“老兄,你不僅神通廣大,還愛消遣人?!蔽鋲舾行┎粷M,但卻無可奈何。

“有點幽默細胞好不好?!蹦凶訉㈤蠙旌税爰埥怼?/p>

武夢耕將視線投回屏幕,他發(fā)現(xiàn)這一次與男子有了對視,雖然依舊擦肩而過,但對視卻真真切切地發(fā)生了。武夢耕有些失望,向后仰進了沙發(fā)。男子勸武夢耕不要消極,雖有對視但秒數(shù)未到,緣由是對視的瞬間一家成人用品商店轉移了武夢耕的視線。男子替武夢耕回憶,當琳瑯滿目的器具映入眼簾時,武夢耕在腦海里瞬間擠出了一些歐美猛片鏡頭。武夢耕拍著腦袋連聲說對,在那條街上時他總會不經意地聯(lián)想起這些鏡頭。男子繼續(xù)延伸,武夢耕運用了移花接木,將猛片的男女主角換成了他與高年級的某位波霸女神。武夢耕哈哈笑了起來,問男子這一次是不是成人電影救了自己。

“難道不是嗎?”男子從懷里掏出煙盒,順手從茶幾下面摸起煙灰缸,“來一支?”

武夢耕心情一片大好。煙點燃后,兩人愉悅地吸著。武夢耕覺得這次對視僅僅只有半秒鐘,他向男子求證。男子回答五分之三秒。武夢耕問如果看足一秒會怎樣?男子列出了一組事件排列:武夢耕走進小酒館,大家喝酒狂歡,此為武夢耕第一次飲酒,從本次起,直到高中畢業(yè)武夢耕總共飲酒二十八次,其中三次大醉,因住校,家人并不知曉。武夢耕問喝酒與對視有關聯(lián)?男子說當前無關,以后自有因果,大學期間武夢耕飲酒愈發(fā)隨意,逐漸養(yǎng)成了酗酒的習慣,三十歲那年,武夢耕因酒后駕駛遭遇事故,車翻入了路邊水溝,搶救無效身亡。

“我算是和下水道、水溝耗上了!”武夢耕摁滅香煙,“對視略高于半秒鐘尚在安全范圍之內,一秒鐘不會立刻玩兒完,要是看足了三秒,說不定我會被樓上掉下來的花盆砸中腦袋,當場斃命?!?/p>

男子彈彈煙灰,“正解,越來越聰明了!不過不是被花盆砸中,而是喝得爛醉后一頭扎在廁所里就沒再起來。廁所蹲坑的地方可有個尖銳的臺階!”

“我的死永遠輕于鴻毛……”武夢耕嘆了口氣。

“也有重于泰山的,繼續(xù)看吧?!蹦凶庸膭畹馈?/p>

武夢耕讓男子先等等播放,他有問題尚未問完。他覺得由于沒有被目光攝取魂魄,他問男子可否這樣比喻,男子想了想說差不多吧。武夢耕接著問,是不是因為沒有看足時間,所以就與酒絕緣了,與酒絕緣等于躲過了日后的悲劇人生。男子沒有回答,問武夢耕記不記得為何與酒絕緣?武夢耕說因為一只蒼蠅。男子豎起大拇指連聲夸贊武夢耕記性好。武夢耕說不是記性好,而是蒼蠅事件太過惡心,在他舉杯飲酒的瞬間,一只蒼蠅恰好飛進了玻璃杯,他聽到了那聲‘嗡,但卻剎不住杯。酒灌進嘴巴里,蒼蠅在舌尖上打了個滾兒,然后在口腔里左沖右撞?!跋裉窃獾胶溯椛浜螽a生了變異!”男子嘿嘿笑了,對自己的比喻很是得意。武夢耕也覺得男子比喻巧妙,那一刻他感到無比惡心,噴了酒,而且被酒嗆得涕淚直流,口腔、鼻腔、眼睛、喉嚨,到處都是火辣辣的。男子拍著大腿說,最夸張的是,那只蒼蠅居然晃晃悠悠地又從武夢耕嘴巴里飛了出來,這情節(jié)簡直比馮小剛的賀歲片還有喜感。武夢耕也笑了,稱細細回想,蒼蠅居然成為了自己的保護神,多虧這位飛行專家所帶來的心理陰影,他才會在日后滴酒不沾。兩人又笑了一陣子,之后不約而同地再次回到影片。屏幕里出現(xiàn)了一個丁字路口。鏡頭緊貼著地面,一陣風吹過,路邊的白色塑料袋跳起了舞蹈。男子介紹說這是一種表現(xiàn)方式,先交待該路口,意在突出路口的重要性,此處為引發(fā)劇情高潮埋下了伏筆。男子又說,雖然一上來這個路口顯得有些輕描淡寫,但卻充滿了哲思。

“你是一個路口哲學家?!蔽鋲舾f。

“場景有限,不得不反復利用?!蹦凶颖鹆穗p肩。

武夢耕覺得風中舞動的塑料袋是亮點,問男子可是借用了某部電影的橋段。男子投來贊賞的目光,稱該處參照了電影《美國大美人》,一個神經兮兮的男生為心儀的女生播放了自己拍攝的奧斯卡短片——《隨風舞動的塑料袋》。

“袋口一張一合,像一只輕盈的水母。”武夢耕說。

“我覺得更像是靈魂?!蹦凶咏化B十指,擺出一副正在思考的造型。

兩人盯著屏幕,各有所思。塑料袋笨拙而又輕盈地隨風飄飛著,無拘無束又身不由己,武夢耕不知道它是歡快還是悲哀,過了一會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塑料袋還是風,表象還是隱喻。最終,路口將他的思索抓了回來。路口就這么一成不變地打開在眼前,從未變過。風或者塑料袋都沒有逃出過這個路口。武夢耕像是靈光一閃,又像是突然得到了某種啟發(fā),他激動地喊了句,“我明白了,這個路口,這個塑料袋,包括風,它們只有一個簡單的寓意,我要升天了!”說完,武夢耕又說了聲“靠”,他有些懊悔,自己升天,居然還激動成這樣。男子沒有說話,豎起大拇指為武夢耕頒發(fā)了最佳觀眾獎。鏡頭轉換到武夢耕與妻子告別的畫面。出門前,武夢耕親吻妻子的臉頰。樓梯隨著目光“噌噌噌”地延伸到最底層,武夢耕邁出樓道,步入小區(qū),走上街頭,停在路口。馬路對面,男子出現(xiàn)了,這一次是一襲黑色的休閑西裝。

“你穿得這么莊重,我真是離死不遠了?!蔽鋲舾话驳乜聪蚰凶?,猜想著下一步的關聯(lián)。男子舔舔嘴唇,故意露出了牙齒,像一只埋伏好的猛獸,用利爪指著屏幕介紹說,本應是一起交通事故,路口沒有紅綠燈,一輛小貨車過來了,說著他拍了下武夢耕的大腿,提醒不要錯過細節(jié)。鏡頭轉向車輪,車輪飛快地旋轉著,鏡頭轉向司機,司機急著送貨,在駛向路口時嘴里叼著香煙,煙有些嗆眼,司機握著方向盤,瞇起了眼睛。

“他開得可夠快的!”武夢耕倒吸著涼氣。

“是啊,這組鏡頭由方向盤、檔位、路邊移動的風景快速銜接在一起,就是為了表現(xiàn)速度?!闭f著,男子做了個手握方向盤的動作。

屏幕前,兩人聚精會神地看著,武夢耕覺得男子似乎比他還要緊張,只不過這種緊張的實質卻是興奮。武夢耕很想知道車廂里裝著什么,不等他發(fā)問,下一秒,鏡頭切入車廂內部,塑料箱上印著水產品的宣傳圖案。

“是海鮮。不知怎么搞的,我想到了水母?!蔽鋲舾朊煟肓讼脒€是放棄了打算。

“這是那個塑料袋在你腦海里形成的前意識,也算是一種藝術表現(xiàn)吧,你可以領會成一車封凍的靈魂以及風中自由的靈魂。不管是海鮮還是水母,都與大海有關。塑料袋最終被風推向高空,藍天和大?;癁榱艘惑w?!蹦凶拥囊暰€沒有離開屏幕,他精準地摸起煙盒,掏出煙后分給武夢耕。武夢耕接過煙,看到屏幕中的自己即將走進車道,這時鏡頭給出男子的面部特寫,男子目光如炬。鏡頭拉伸,在兩人目光即將相遇時,武夢耕移開了視線。鏡頭隨著武夢耕的視線轉移到了一位老人身上。

“咦?這個老人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他的手杖掉到地上了?!蔽鋲舾@訝地看著男子。

男子慢悠悠地點燃香煙,“老人早就在那站著了,你一直都在走神,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他的手杖要不掉到地上,你也不會彎腰幫他撿,你這一彎腰,害得我又白跑了一趟。本來你應當一邊看著我,一邊進入車道,然后電光火石,水母升天。”

“驚心動魄的一幕……”武夢耕拿過了火機。

男子嘆氣,對武夢耕說這本應是場完美的交通事故,帶有啟示性,事故發(fā)生后路口安裝了紅綠燈,十年內沒有發(fā)生一起交通亡人事故。這么算來,武夢耕的死可謂是重于泰山了,可惜武夢耕避開了目光,再次大難不死,路口的紅綠燈至今也沒有安裝。“你的意思是我該掛?”武夢耕不滿地轉向男子。男子苦笑著讓武夢耕不要生氣,雖然不好聽,但那天武夢耕確實應該死于交通意外,男子收到了業(yè)務單,他得照單辦事,他也是身不由己。武夢耕問什么是業(yè)務單。男子說就是代理人收到的業(yè)務通知書,上面記錄著死亡代理人要帶走的目標人,還標有詳細的時間和地點。

“命運的背后原來自有玄機?!蔽鋲舾粲兴嫉馈?/p>

“好了,電影就看到這吧!后面是演員表了,所有演員都是本色出演,他們的名字你知道了也沒什么意義?,F(xiàn)在我們來談正事。”男子說完,一本正經地坐直了身子。

“老兄,演員表里有沒有你的名字?”

“有啊,我叫無。不信你看?!?/p>

男子的視線轉向了屏幕。武夢耕下意識地跟著看了過去,屏幕中,演出名單緩緩上行。

灰衣男子————————————無

灰衣男子(黃色西褲)——————無

黑衣男子————————————無

武夢耕———————————武夢耕

……

“滿意了吧??梢哉務铝藛??”說著,男子看了看掛鐘。

“好吧。這一下午和死神先生待了這么久我都沒死,估計該成佛了??傊业氖澜缬^已經完全顛覆,說說你的正事吧?!蔽鋲舾p松地吸著香煙。

“行,我先準備點吃的?!闭f著,男子起身走到冰箱前面,取出了一瓶黃桃罐頭、一盒午餐肉、兩個西紅柿、兩根黃瓜、一些生菜。男子將罐頭和午餐肉放在茶幾上,轉身去了廚房。廚房里傳來黃瓜切片的聲音,男子喊了聲,“沒事的話,幫忙打開罐頭吧?!蔽鋲舾麑⒐揞^和午餐肉全部打開后,男子端著黃瓜西紅柿沙拉返回客廳。“邊吃邊說?!闭f著,男子又一次為自己倒了尊尼獲加,“上午就到你家了,本打算中午出去吃的,可看拳賽看過了頭。午餐還沒吃呢?!闭f完,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武夢耕靜靜地吸著煙,一邊吸煙一邊看男子吃飯。男子非常講究,吃沙拉和黃桃時每吃完一口都要用紙巾擦拭嘴角,他還將午餐肉切成了長條,用生菜卷起來吃。雖然不請自來,但男子畢竟也是客人,期間,武夢耕曾有過去廚房做幾道大菜的打算,冰箱里食材豐富,他的蔥爆羊肉和紅燒雞翅堪稱雙絕。武夢耕的打算最終沒有化為行動,他覺得男子既然屬于神這一領域,那變些花樣出來應該不在話下。他剛想發(fā)問,男子卻說沒有那么大的神通可以隨意變出食物。武夢耕捏著下巴思忖,他認為男子有所保留,身為死神卻吃著西紅柿黃瓜,這顯然是不想隨便浪費神力。男子將西紅柿送入口中,對武夢耕解釋說死神的概念很大,他只不過是某個區(qū)域的死亡代理人,見面時對武夢耕自稱死神,便于第一時間迅速亮明身份,其實他只不過是死神手下的業(yè)務員,與神的概念相差甚遠。

武夢耕找來水果刀,一邊切橙子一邊聽男子繼續(xù)講解。男子說死亡代理人分為多種,他僅代理意外死亡,若是代理自然死亡,那活兒可就要命了,得常去醫(yī)院、敬老院一類的地方待著,不僅單調還極為無趣。此外,還有自殺代理業(yè)務,工作量雖然相對較少,但做久了容易得抑郁癥,選擇自我了結的人都十分不幸,見證此類死亡并不是一件好差事。武夢耕點頭,表示如此看來,代理意外死亡確實比代理其他死亡要好做一些。男子喝了口桃汁,舔舔嘴唇說就是去的地方多,不過有區(qū)域限制,總的說來不怎么忙,干這一行總免不了遇到一些不確定因素,比如自然死亡與意外死亡有時也會發(fā)生轉換,這有一定的概率,以武夢耕為例,三次都與代理人擦肩而過,堪稱奇跡。

男子的話令武夢耕有些飄飄然。在以往,他的觀點是“人的命,天注定”,眼下又覺得自己不是凡人,生活中的苦悶一下子煙消云散了。他問男子,自己是否具有神族血統(tǒng),不然命運為何自行更改了?男子讓他不要得意,他與神沒有一點關系,命運發(fā)生變化自是一種機緣巧合,凡事沒有絕對,總有與之相對的那一面,“人定勝天”就是一種很好的解釋。武夢耕沉思了一會兒,對自己依舊貼著的凡人標簽略感失望,他不甘心,追問自己的“人定勝天”原因何在?他居然接連三次戰(zhàn)勝了死亡。

男子吃了幾片黃瓜,揩去嘴角的沙拉醬,他的確想過其中原因,他覺得善良或許占了一定比重。男子的解答讓武夢耕備感意外,他自認為具備善良的美德,但不是一個絕對心善的人。男子說現(xiàn)在也只能往善良上靠了,第一次武夢耕專注于手上的玩具沒有與他對視,從而未能引發(fā)墜入下水道這一結局。那個變形金剛是交換品,換來的東西總得新鮮一陣子,并且武夢耕以這種方式溫暖了別人,他換給同學的是高價正品。據(jù)男子事后調查得知,那位同學家境貧寒,過百元的玩具他一生中也就得到過這一件。武夢耕吃了勺黃桃,靦腆地笑稱,這個插曲自己已經忘記了,他咀嚼著黃桃又問,第二次沒死成,源于正在意淫歐美猛片,這難道也在善良的范疇?男子抱起肩膀思考,他認為從目前來看只能歸結為武夢耕救了那只蒼蠅,沒有把它吞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蒼蠅一命至少也能抵消廁所里的一級臺階。武夢耕瞬間無語。男子跟進說第三次無需多想,因為幫助了老人。武夢耕點點頭,他覺得也就第三次靠點譜,至少靠上了好人自有好報。

男子讓武夢耕不必拘泥于某件事情,沒有必要把每件事都琢磨透,從總體上看,他是個善良溫和的人。男子說他了解武夢耕,對他深入研究過多年,絕不會看錯人。對于自己的善良,武夢耕沒有繼續(xù)話題,他問男子今天登門拜訪到底事出何因,自始至終這都是武夢耕最為關注的重點。

“說到原因……”男子咽了一口生菜午餐肉,接著又往酒杯里兌了些純凈水,“開頭我喜歡喝濃郁的,吃東西的時候還是稀釋一下為好。今天我來找你,主要是想和你談談業(yè)務?!?/p>

“業(yè)務?”

“是啊,怎么樣,有沒有興趣接手意外死亡代理?”男子認真地看著武夢耕。

“我?死亡代理人?意外類……”武夢耕的疑問逐漸變?yōu)榱顺了肌?/p>

“嗯,這行我做得太久了,準備退休?!闭f著,男子將餐盤推到一旁,“可以通過兼職的形式接單,我承包的區(qū)域業(yè)務量不是很大,不會占用你太多精力,因此不必終止現(xiàn)有的工作。你的店面租金還未到期,這方面我做過調查。”

店面、租金,武夢耕依舊沉默著。他的事業(yè)與家庭,對生活的視角,那種始終處于觀望狀態(tài)的游歷,離開影樓時他望了一眼墻上的壁畫,《瑪雅和玩具船》,畢加索的名言印在畫上:學習像一個兒童那樣作畫用了我一生的時間。他從這句名言聯(lián)想到了另外一句:每一次創(chuàng)造都是始于破壞。他的聯(lián)想發(fā)生在離開前。離開后他坐進車里。車兩周未刷,與生活一道布滿了灰塵。像繭。他不刷車并非兩周來的陰雨天氣,他只是習慣了某種陳舊,說到底還是對生活的態(tài)度,這也不是消極,他是有激情的,只是激情被卡在那個小方格里,有時進退兩難。他返回頭來思索創(chuàng)造始于破壞,他的創(chuàng)作,色彩、明暗,蓄勢待發(fā)或者節(jié)制,生活躲在一切的背后,又從水面上浮出,如同倒影。他的鏡頭。他在車上想了這些,目的是不去思考婚姻。他要在這個下午與安妮談論一些事情,結果將會改變此后的生活軌跡?,F(xiàn)在他坐在客廳里,安妮尚未回家,男子勸他接手代理業(yè)務,死亡代理,意外類。死亡,這個本應充滿了恐懼與絕望的主題,此時此刻卻在談論中顯得無比輕松,仿佛那是桌上吃了一半的西紅柿黃瓜沙拉,有一半還活著,沙拉醬淋在上面。沙拉醬,黃瓜與西紅柿的意外。他在超越生活意外的樹蔭下沉思,認真聽著男子的每一句話。

簽完合約男子長舒了一口氣。武夢耕問日后如何同男子保持聯(lián)系。男子說不用聯(lián)系。武夢耕說不明白的地方總得請教。男子不耐煩地說,全靠自己悟,上任代理人自第一次見面后就再沒出現(xiàn)過。說完,男子抖抖手,合同自行燃燒起來。

“合約生效!三年內,你得自己物色代理人,不然合同期滿后你得接著做下去?!蹦凶有Φ藐柟鉅N爛。

“等等,老兄,這你剛才可沒說過!”武夢耕注視著男子手中的火焰,合同燒完后沒有留下一絲灰燼。

“你也沒問啊?!?/p>

“可是這種情況,你該事先說明??!”

“合同背面寫著呢,下方有一行字:請仔細閱讀本合約,你不看后面,這沒辦法了?!?/p>

“靠,我怎么知道后面有字!”

“這你不能怨我,那女的當年和我談合約時,也沒告訴過我?!?/p>

“這也太……太不公平了!這份合約故意掩蓋了注意事項!”

“兄弟,”男子拍著武夢耕的肩膀要他不必擔心,這行做久了會生出職業(yè)情感,搞不好還想一直做下去。男子表示,有朝一日當武夢耕解除合約,重新變回普通人時或許會倍感落寞。武夢耕覺得一切沒這么簡單,他讓男子先別說得那么遙遠,先說說眼下該怎么辦?!白屝陌察o,耐心等待?!闭f完,男子起身整理衣服上的褶皺,看樣子像是要馬上離開。武夢耕的不安隨著男子的即將告別被再次放大,他起身擋在男子面前。

“你這是?”武夢耕問。

“我該告辭了。按說應該一起吃頓晚飯,恭賀你涉足了代理界,可眼下我確實有事不得不就此道別?!蹦凶诱f。

武夢耕追問該如何聯(lián)系男子,男子未作回答拿起酒瓶往兩只方口杯里分別倒入酒液,他將其中一杯遞到武夢耕手上,意味深長說,“干杯!預祝一切順利!”

武夢耕咽下了口中的辛辣,這是自“蒼蠅事件”后,他第一次飲下烈酒。

“相見不如懷念。”說罷,男子和武夢耕握手,轉身打開了房門。

一場夢

“你怎么在沙發(fā)上就睡著了,還喝了酒?”安妮在一旁坐了下來。

“唔,是啊,我喝酒了……”武夢耕揉著惺忪的睡眼,“你回來了?!?/p>

“嗯,協(xié)議已經……你看看吧……”

安妮是武夢耕的妻子,離婚協(xié)議擺放在茶幾上。武夢耕沒有動身子,目光直直射向了協(xié)議書。他依舊恍惚。這個下午他腦子里塞滿了很多事,他想起了男子,想起了合約書,他有些慶幸,一切都不是真的,也有些失落,生活依舊現(xiàn)實。安妮在他身邊坐下,說如果對協(xié)議感到不妥,兩人可以再做商議。終究是一場夢,武夢耕喃喃自語。安妮感到茫然,問什么夢,是不是指他們兩人之間的生活。武夢耕搖了搖頭,他告訴安妮自己睡著了,夢到有人在放電影,自己簽了合同,夢像真的一樣。武夢耕的目光掃過了桌上的尊尼獲加,酒液并沒有減多少,剛好只有一杯的量。茶幾上擺著一個口杯,沙拉、罐頭以及自己吃過的橙子全部都是夢的碎片。夢的碎片,他在心里又說了一遍。安妮問武夢耕是不是不舒服,她不安地凝視著武夢耕的雙眼。武夢耕迎上了安妮的注視,斜陽最后的追光灑落在兩人的肩膀上。

“我很抱歉,我們之間真的,真的已經走到盡頭了?!睖I水充盈在安妮的眼眶。

“我知道……剛才我做了一個夢,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給我看了我的過去。有幾次我與死神擦肩而過。夢很清晰,像真的一樣,就在這客廳里,在午后的黃昏。他自稱是死亡代理人,聊天時我很平靜,生與死對我而言其實早已被看淡了,但……”武夢耕揉了揉跳動的太陽穴,“但夢醒之后,也就是現(xiàn)在。我忽然覺得能繼續(xù)活著真好?!?/p>

安妮越發(fā)不安起來,問武夢耕該不會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吧,多年來安妮始終未能完全讀懂自己的丈夫,她是個好妻子,給他空間,也不粘人,她很獨立,默默地為家庭一直付出著。夕陽的光像一層紗籠罩著她,武夢耕想起了她穿婚紗時的模樣,那是很多年前,那時的他有滿滿的憧憬。安妮的手撫上了武夢耕的手背,結婚戒指她還帶著。武夢耕盯著妻子細長的手指看了一會兒,他看到了淡藍色的血管,他感到了她情緒的起伏。他不想讓妻子擔憂,他說自己沒有想到過死,只是覺得生活乏味,沒有什么奔頭,像他這樣的男人,活得一塌糊涂,沒有催人奮進的事業(yè),婚姻也經營得糟糕透頂。安妮說她并不怪他,她哽咽了。武夢耕抽出手,像老朋友那樣拍了拍安妮的肩膀,對安妮說,他談生死并不是想要挽留她的心,而且,離婚也是自己提出來的。只是,經歷了這場夢后,他突然覺得平淡、茫然,甚至沒有意義的生活都該值得珍惜。曾經,他三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那是轉瞬即來的死,永遠的黑暗。容不得人去思考,也沒有時間告別。

“你這個樣子,我很難受?!卑材莩閯又且?。

“我并沒有絕望或者頹廢。相反,這個夢給了我希望。它讓我明白了活著的意義,哪怕僅僅是為了告別,生命的過程本就是一場漫長的告別……我們與昨天告別,與失去或者丟失的告別,我們從來沒有認真領會過告別的含義,它始終圍繞在我們身邊,融進了生命的深處。只要理解了告別的深意,那么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極為珍貴,需要倍加珍惜的。在臨終之前能夠對自己說一聲‘再見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人生也就不虛此行了?!蔽鋲舾粴庹f了很多。

“武夢……”

“名字簽在這里吧。”在幾份協(xié)議書上依次簽完名后,武夢耕逐一翻轉紙背看了看。

鏡頭兩端

由于下午睡了一覺,直至凌晨兩點武夢耕一直難以進入睡眠。他不知道安妮在隔壁臥室里是否已經完全陷入了沉睡,有幾次他產生了想去查探的念頭。這已經是第二天了,雖然時間依舊被包裹在黑夜之中,但天一亮,隨著洗刷、解手、早餐、穿戴這一系列的日?,嵥橹?,他們就要踏上永遠的分別。房子會被賣掉,兩人各奔東西。

半年前,武夢耕無意間發(fā)覺了安妮正在同其他男人交往。僅僅只是交往,并不存在背叛。那個男人是安妮的老同學,上學時曾對她展開過攻勢,沒有追到手?,F(xiàn)在,他重新出現(xiàn)在了安妮的生活中,帶著離婚后的滿眼滄桑,期待著人生旅程中的新干線。

武夢耕認為,安妮并不討厭那個男人,相反還隱隱地對他抱有好感。不然,安妮也不會背著自己與男人見面。兩人見過四次,一次是在新世紀廣場的步行街上兩人偶遇,像舊識那樣肩并肩地走了一段路;一次是在安妮辦公室樓下的咖啡廳里,像見客戶那樣,兩人面對面地坐著。男人問安妮的近況。安妮回答,說不出好壞。男人暗示,依舊對她懷有感情。安妮笑著說男人無聊。

平心而論,男人算得上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男人,事業(yè)有成,對妻子寵愛有加,最終寵出了妻子的背叛。男人是個傻貨,但婚離得卻不含糊。

安妮洗澡時,手機屏幕亮了。武夢耕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男人發(fā)來信息:如果說不出好壞的話,那我就等著吧。

武夢耕問安妮信息的事。安妮一邊甩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笑著說,“不用管,一個老男人,任其自生自滅?!蔽鋲舾穯柫藥拙?,安妮如實說了兩次見面的情形。他們都覺得自生自滅是個法子,忽視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最終老男人沒有自滅。

武夢耕對生活的淡漠,來自于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抽象。他熱愛攝影并經營著自己的影樓。他攝影功底扎實,技術一流。攝影功底扎實、技術一流的他喜歡沖擊各類攝影大獎,為此他不停地更換著相機的眼睛,不停地飛轉著吉普車的轱轆。在他的視線里,世界真實而抽象,他力求讓相機在眨眼的瞬間穿透事物的表象去捕捉其背后抽象的意識流。這很難做到,畢竟“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這是佛陀的話,他記下來,并愈發(fā)覺得世界虛假,愈發(fā)想要尋找事物本源的表達。攝影就是最初的話凝固在鏡頭里。他魔怔了。影樓疏于管理,業(yè)績下滑得厲害,股票一蹶不振,夫妻相顧無言。

之后,武夢耕愈發(fā)深陷在自我的世界里。他又不喝酒,沒有一醉解千愁,更談不上醉中尋找靈感。安妮勸他面對生活的現(xiàn)實,把奪獎拋在一邊,這不是自我證明的唯一途徑,畢竟生活要繼續(xù)下去,而且生活是美好的。安妮花自己的錢買高檔衣物、做美容,安妮依靠自己。武夢耕有些自卑,他不愿意生自己的氣,于是與妻子愈發(fā)疏離。

安妮第三次和老男人見面確實又是偶遇。天下雨了,老男人撐起傘,雨淋濕了他的肩膀和后背。兩人走了一段路,武夢耕從影樓回家時,看到了雨中兩人,武夢耕沒有停車。倒車鏡里武夢耕看到了安妮略微害羞的表情。

“賤?!蔽鋲舾谲嚴锇盗R了一句,車輪碾著水花離去了。武夢耕本想回家,但止不住駕車又轉回了那條街,安妮已經走了,老男人獨自擎著雨傘走到了一輛豪華奔馳車前,目光空洞?!百v?!蔽鋲舾麚u下車窗沖著窗外吐出口水。

為了證明這是一個誤會,安妮磨破了嘴皮子。武夢耕不發(fā)一語,只是冷冷地注視著。那一瞬間,武夢耕覺得他應該用相機拍下來,害羞的表情與真實背后的意識流不謀而合。這樣的作品一定可以獲得成功,這就是真實背后的抽象,運用潛意識的眼睛是窺看抽象藝術的唯一途徑?!澳惝敃r的表情真賤?!蔽鋲舾脑捪襻斪右粯哟┻^了安妮的心臟。

“他說,他說,他說他認識許多資深的攝影家和評委,我覺得,我覺得,他或許可以幫到你……”安妮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很大的關門聲剪斷了喃喃自語。

門是樂譜上的一個間,文字里的一個句號。從此后,武夢耕完全變冷了。

安妮第四次與老男人見面時,武夢耕并不知道。安妮主動約見為的是告訴老男人,請他自此后遠離自己,說著說著,安妮哭了。老男人嘆息著離開。臨走時,丟下了一句話:“依舊會等,不必見面?!?/p>

冷漠比歇斯底里的殺傷力要大上十倍。武夢耕與安妮終于走到了路的盡頭。雖然老男人沒有自滅,但安妮打算不再與他發(fā)生關聯(lián),至少近兩年內不會。往后說不準,人都會發(fā)生變化。

武夢耕并不怪那個老男人,他覺得是自己與世界之間產生了某種矛盾,即便沒有老男人,他與安妮之間也終究會有這一天。在他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孤獨,他熱愛攝影也同這孤獨有關,按下快門的一瞬間他把自己同時封印在了鏡頭的另一側,那里有著深深的、黑色的孤獨。如果鏡頭通道的另一端沒有隨著發(fā)現(xiàn)被打開,他將永遠找不到心的出口。這解釋起來很麻煩,安妮或許不能理解,他一直沒說。其實得獎并不重要,那都是屁話,他只不過是個總在尋找自我的人。如果找到了,他隨時可以砸掉相機。

昨天的夢更改了武夢耕的一些想法。他似乎不再那么固執(zhí)了,武夢耕回顧著過往,想著想著,沉沉的睡意山一般的崩塌下來。

掛 鐘

早上六點半,武夢耕被手機的震動喚醒。手機,枕頭下,武夢耕有些茫然。應該在那里嗎?伸手一摸,武夢耕差點叫出聲來。那是一個犯了癲癇癥的紅包。

一道閃電擊中了心尖,武夢耕哆哆嗦嗦地打開紅包,一張印著照片的紙片向他一樣哆哆嗦嗦地冒了出來。

不是夢。

武夢耕使勁咬著舌尖。不是夢。昨天下午也不是夢。

哆哆嗦嗦地打開折疊的紙片后,剎那間閃電變成了悶雷,武夢耕幾乎被擊昏在床上。安妮的照片下方寫著幾行字:安妮,三十三歲,長發(fā),淺黃色風衣,淺白色牛仔褲。時間:二零一二年九月十日七時整,地點:本市樂凱小區(qū)八號樓五零一宿舍客廳。

最后一行字的末尾還有一個括號,里面標注了兩個字:你家。

武夢耕僵住了,夢沉甸甸地砸上了腦袋。臥室外面?zhèn)鱽砬瞄T聲。接著,安妮探進了半個身子。安妮看了看武夢耕,沒有說話。武夢耕迅速躲開了視線,他感到安妮的目光還停在那里,應該有話要說。他不看她,也不知該把目光停放在何處,在妻子面前,他的目光第一次這么飄忽,像一只受了驚嚇的蒼蠅,在空氣里忽左忽右地畫著弧度。

從床上到衛(wèi)生間,武夢耕進入了半自動模式。他一邊刮臉,一邊飛速思考著解決這一切的途徑。時間快到了,他該如何避免與安妮進行對視?手抖了一下,刀片刮破了下巴,血流了出來,滋剌剌地疼,這不是夢。不是夢,安妮會死,在對視后的一定時間內。不行,絕對不能對視!現(xiàn)在的武夢耕早已將職業(yè)素養(yǎng)拋到了九霄云外,一個勁地思考著可以救安妮一命的方法。透過洗手間的推拉門,武夢耕聽到了鬧鈴聲,鬧鈴會在每天的六點五十分準時響起,像個墨守成規(guī)的中年辦事員。只有十分鐘了,武夢耕眉頭緊皺,下定決心要將自己反鎖在衛(wèi)生間里,他知道燒手沒有用。念頭剛一升起,身體卻立刻變得不聽使喚了,那雙手自行拿起梳子梳了梳頭,緊接著,雙腿馱著他走到門邊,右手在開門時居然還向自己豎了豎中指。

武夢耕徹底絕望了,此刻他就像機甲戰(zhàn)士里的人物那樣,坐在駕駛室里操縱著已經短路的鋼鐵之軀。武夢耕想對安妮攤牌,大聲告訴她絕對不能看自己,可手沒有給他機會,手端起桌上的豆?jié){送到嘴邊,嘴“咕咚咚”地一飲而盡。手接著送上了切片面包,嘴大嚼特嚼起來,想說的話同面包、煎蛋、唾液攪拌到了一起。吃面包僅僅只用了若干秒,手就遞來了紙巾。腿移到衣架旁邊,手取來外套抖了抖,肩膀很配合地一撐,衣服穿好了。嘴依舊在忙活著,腮幫子鼓得老高,一時半會兒想說話是不可能了。安妮整好風衣的衣領,背對著武夢耕向門口走去,武夢耕跟在安妮身后,嘴里爆滿的食物將話語硬生生地堵在喉嚨。整個早晨,安妮沒有過于留意丈夫(目前仍是),因為疼痛,她也在回避他。她說了一些話,但武夢耕一直沒有聽進去。武夢耕意識到,他之所以會先喝豆?jié){再吃面包,就是為了讓食物更好地堵住嘴。武夢耕還意識到,門上的掛鐘已經發(fā)出了提醒,指針上閃著微微紅光,不到一分鐘了!

不到一分鐘了!必須要快,要快!要想出一個避開視線的方法。突然,武夢耕靈光一閃,如果眼睛上翻呢?雖然露著眼白,看起來像是快要被食物噎死的樣子,但卻著實可以避開視線!安妮果然轉身了,在即將走出家門的那一刻,這個女人突然轉過身緊緊抱住了自己的丈夫(目前仍是)。

武夢耕失算了,眼球根本不聽他的。他想轉動眼睛,但眼睛直直地保持著視角,最后的余光里,他仿佛看到秒針已經向分針張開了懷抱。腦袋微微低了下去。安妮抬起頭,她含淚的雙眼。

武夢耕急出了一身大汗,他在心里高聲喊:

“停下來!”

靜 止

環(huán)繞在腰際的手不動了,目光也凝固在了空氣之中,安妮的嘴唇微微張開著,像是在說一個“武”字。持續(xù)幾秒鐘后,武夢耕咀嚼并咽下了早餐,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妻子(目前仍是)的臂彎,后退幾步,頹然坐倒在地。

時間真的停下了。

武夢耕抬手擦去汗水,緊要關頭內心的呼喊居然奇跡般產生了效果。他呆呆地注視著立在門邊的妻子,頭腦一片空白。在這個不同尋常的早上,匪夷所思的事情接踵而來,先是收到了業(yè)務單,緊接著抗拒無效,最后意念竟然壓倒一切將世界帶入了靜止。

“我難道是神?”武夢耕喃喃自語。眼下,除了他本人,世界已然陷入到了絕對靜止狀態(tài)。他不敢置信地跑去窗邊張望,世界沉默著迎了上來。道路上,一個個行人保持著即將完成卻尚未完成的動作,他們表情自然,紋絲不動地定在原點。信號燈、各種車輛,就連空中的飛鳥也被靜止完美地包裹起來。他還看到了柳條,風本想戲弄它們,此刻卻被那些觸手牢牢扯住了身體。他向樓下望去,張大爺果然正在燒水。張大爺愛喝茶,對水講究,必用柴火爐,那把發(fā)黑的鐵壺噘著嘴蹲在火爐上,火舌向外舔著,抽筋般變得僵硬,旁邊懸著幾枚火星。武夢耕感到恐懼,同時又無比驚奇,甚至還有點得意,他問自己該不會毀滅世界了吧,問完后他向窗外大聲呼喊,世界沉默,沒有答案也沒有回聲。武夢耕飛快地打開房門,登上鞋子跑到街上。

整個城市像一幅立體畫呈現(xiàn)在了武夢耕眼前。

一個正在吸煙的中年男子在公交站前翻閱報紙,指尖的煙成為了一枝幻化在空氣里的樹杈。武夢耕摸了摸凝固的煙,感受到了絲綢一樣的質感。

一個胸脯高聳的時髦女郎最后的動作是揮手打車。由于當時向外跨出了半步,現(xiàn)在可以看到她纖細的腳踝上紋著一只蜻蜓。

一輛出租車在時髦女郎不遠的位置,轉向燈亮了但沒有閃爍,繞到車后可以看到凝固在排氣孔上的尾氣。

一群年輕女學生像麻雀一樣停在人行道上,在她們頭頂上方有幾只麻雀停在了空中。

一個賣煎餅果子的小販抬手撒落蔥花,蔥花定在那里,如同水滴。

一個買煎餅果子的青年聚精會神地盯著攤開的薄餅,醬刷得很厚,由此可知他的口味較重。

一個夾著公文包的男子昂然走在路上,他自認為是城市的精英。武夢耕在他身邊轉了一圈,發(fā)覺精英的目光正射向時髦女郎。

一個發(fā)傳單的小伙子懷抱五顏六色的傳單,五顏六色的傳單如同一捧鮮花。他剛干不久或者勤工儉學,眼含期待又目光躲閃,伸出的手像說話那樣欲言又止。武夢耕從傳單里抽出一打塞到了精英腋下。

一個老人背著劍,搞不清他是要去晨練還是已經結束了晨練。不過,從當前的時間來看,結束晨練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一個老人也背著劍,從這個老人身上可以確定他和第一個老人已經結束了晨練。他的手中提著油條和豆?jié){。

武夢耕走進了早餐店。

收銀員在柜臺后面歸攏鈔票,她二十出頭的年紀,娃娃臉,唇彩和腮紅涂得很淡,與正面相比側面要耐看一些。她將鈔票碼在左手,另一只手的手指停在了收銀機的按鈕上。就近的一位客人低頭喝著餛飩,客人眉頭微皺,想必是一瞬間被餛飩燙到了嘴唇。

“停的不是時候?!蔽鋲舾÷曊f出了客人的心聲。

“是不是時候,這可要命了!”

大廳里猛地傳來了說話聲,武夢耕一驚,差點喊出聲來。轉過身,武夢耕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位老者,聲音是他發(fā)出的。武夢耕小心翼翼地接近老者問他為何能夠說話,世界不是靜止了嗎?老者凝固在餐桌旁,微微向前俯著身子,眼球不停地轉來轉去,他的嘴唇不能動,僅能含糊地發(fā)聲。老者問武夢耕可是代理人,又問這一切是不是他惹出的亂子。武夢耕想著簽下的合約,猶猶豫豫地說算是吧,他問老者為何知道自己的身份。“咱倆是同行!”說完,老者狠命地轉動眼球,語速與眼球的轉速可成正比?!澳囊馑际?,您也是!”武夢耕萬分激動地搖晃著老者的肩膀。老者不滿地喊了幾聲,武夢耕連忙停下動作。

“既然您也是代理人,那就快想想辦法,我也不想這樣,鬼知道怎么搞的!”武夢耕在對面坐下,“您這樣是不是很不舒服?”

“廢話!這樣能好受嗎?”老者怒道,“如果完全靜止了還好,可眼下尚有能活動的部分,就像身體被卡在了某處,特別不自在。你快想辦法把世界調整過來,至少先讓我回歸正常!”

武夢耕說如何恢復完全不得要領。老者嘆了口氣問,入行多久了?武夢耕回答,今早剛剛開始。老者聽聞再次激動地轉起眼球,嗚嗚呀呀地說,居然剛開始做就惹了這么大的亂子!他的臉僵硬而生動,像面癱患者慷慨激昂地做著演講,又像投幣后不停滾動的老虎機屏幕。武夢耕說這也不能全怪自己,畢竟不是故意的,新手總歸情有可原。老者讓武夢耕為他調整姿勢,眼前的面碗他已經看夠了。武夢耕將老者扶正,問還吃不吃面?面碗上平放著筷子,拉面看起來似乎沒被動過。老者煩悶地說,這種狀態(tài)已經完全沒有了食欲,面剛上不久,想吃盡請自便。武夢耕道謝后吃起了拉面,剛吃第一口就興奮地說,原來真的能吃,還以為凝固了就沒法吃呢!他覺得喝水應該也不是問題。老者為武夢耕分析:面能吃代表著水也能喝,但這只針對于武夢耕自身,別人的身體都已靜止,食物和水也是靜止,當前只有武夢耕可以享用食物。老者解釋他的觀點:武夢耕是釋放靜止的人,他的身體可以吸納部分靜止的東西,這個結論從武夢耕能吃拉面中得來。

武夢耕吃著拉面連連點頭,他滿足地咀嚼著,為自己依舊可以支配食物感到慶幸。他問老者長時間保持姿勢會不會出問題,老者讓他不必為自己擔憂,他是死亡代理人半靜止不會致命,某一動作持續(xù)時間過久身體也無大礙。武夢耕對老者代理的業(yè)務感到好奇。老者說代理自殺,問武夢耕可是代理了意外?武夢耕很驚訝,問老者如何得知。老者說本區(qū)域代理自然死亡的是他的老哥們,上周去了外地考察交流,又問可是“那家伙”找了武夢耕接班。武夢耕問,“那家伙”可是指“無”?老者反問難倒他不叫“零”嗎?武夢耕撓了撓頭,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男子狡黠的笑容。“他和我說他叫‘無,難道是假的?”武夢耕說完,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武夢耕在沉默中體會著世界絕對的沉默,他意識到自己確實惹了大麻煩,如果死神降罪,追查于此,他是否該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姿勢,就像戰(zhàn)場上失敗一方裝死的戰(zhàn)士,企圖用偽裝躲過一劫。

老者“喂”了幾聲,讓武夢耕不要走神也別再糾結前任的身份。武夢耕瞬間回過神來,他“呼啦啦”地連扒幾口面條,又從服務臺端來一盤牛肉,他決定不管遇到什么還是先吃飽了再說。他認真地咀嚼牛肉,體會著一種“靜”默默地進入口腔滑去胃囊,原本它們也是靜止,失去生命化為肉片被運動的世界包裹著,放進盤里,擺在柜臺,等人取用,最終又以能量的形式再次運動起來。而他,他在完全靜止的世界里吃著靜止的牛肉,如果先前的牛肉相對靜止,那現(xiàn)在呢?他不是哲學家,這個問題他想不明白,只能默默地吃著。很快,武夢耕的哲思就被濃郁的肉香覆蓋了,他吃出了一頭細汗。老者又“喂”了幾聲,不滿地說還有心情吃喝!現(xiàn)在當務之急是讓世界回歸原點,他問武夢耕可是自己悟出了方法,想要更改業(yè)務單,身體不聽使喚,為此不得不運用了意念。武夢耕說一著急就這樣了。老者唏噓不已,連說不簡單不簡單,初出茅廬就讓世界停了下來,估計會驚動死神本尊。

老者的話再次引起了武夢耕的擔憂,令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假裝靜止。他問老者是否可取。老者說死神不是傻子,與其想糊弄過關還不如將功補過把世界復原,這可是世界范圍內的靜止,時間凝固了,世界不會只在一個區(qū)域停下來,不然會造成時間脫節(jié)。說這些時,老者的目光里滿是欽佩,他覺得武夢耕的能力幾乎已經達到了神的級別。

“我的天,我是神!可我居然還在這里吃拉面!”武夢耕激動地站起身,意味深長地望著窗外。

“先別扯那些,你得想想怎么把一切恢復原樣。這可不是想停就停,想恢復就能恢復的!你必須為此負責!還有,這到底出于何故?”

武夢耕坐回椅子,向老者詳細述說了早上的經歷。聽罷,老者對安妮成為第一單目標人感到遺憾,寬慰武夢耕一切本就注定,心要放寬。武夢耕說大不了世界就這么永遠停下來,反正他絕不會代理妻子的死亡業(yè)務。老者勸他不要意氣用事,并提出了燒手解約的建議。武夢耕說絕不燒手,那都是狗屁傳言,接下來他打算把妻子搬走,搬遠一點,這樣恢復時間后,安妮錯過目光,一切也就都錯過了。老者認為這個點子不錯,鼓勵武夢耕盡快行動。武夢耕點了點頭,打算立刻回家搬運妻子,等一切安頓好了就盯著掛鐘使勁運用意念的力量,竭盡全力讓世界恢復正常。

武夢耕將二十元鈔票放去柜臺,臨行前問老者是否為他做點什么,老者讓武夢耕把柜臺上的鏡子放到了對面,既然看別的都是一成不變,那眼下的樂趣也就只有同自己對話了。

離開早餐店,武夢耕思忖著回到家中。他沒有立刻行動,而是一邊喝尊尼獲加,一邊琢磨接下來的步驟,他知道要想萬無一失,冷靜是必不可少的先決條件。在他思考之際,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武夢耕吃驚地打開房門,發(fā)覺竟是先前的代理人。

男子滿頭大汗地走進來,手里還提著個滑板。他將滑板丟在一旁,對武夢耕大聲抱怨起來。由于武夢耕惹出了亂子,男子遭受牽連,被罰款,存款減少了一半,數(shù)額巨大。武夢耕學著男子的樣子搖晃起了方口杯里的酒液,對男子說歡迎再次出現(xiàn)。提到錢的問題,武夢耕揶揄道,“不是說做了代理人后,錢根本不是什么大問題嗎?”男子氣哼哼地說,“不做代理人后,錢就成了絕對的大問題?!?/p>

武夢耕看了看墻角的滑板,滑板上印著海綿寶寶和派大星,海綿寶寶露著大板牙,派大星穿著水草裙,胸前有用馬克筆畫上的胸罩。

武夢耕“噗”地笑出聲來,男子板著臉說滑板是鄰居家小孩的,小家伙有個愛搞惡作劇的表哥。武夢耕問怎么還帶滑板來了,男子說這是眼下他能找到的唯一交通工具,他小時候騎自行車摔破過頭,就算世界末日也絕不會再把雙腳踏到腳蹬子上。武夢耕問起了超能力,瞬間移動什么的。男子說交接完工作后超能力所剩無幾,只不過這行做得久了與普通人相比還是有區(qū)別的,這是他沒有靜止的次要原因。武夢耕想起了餐廳老者,老者保持著代理人身份卻僅能轉眼珠子、含含糊糊地說話,他不明白老者的本領為什么比不上已經卸任的男子。男子說自己是武夢耕的前任,半年內,現(xiàn)任代理人出現(xiàn)問題,前任作為業(yè)務代表要出面解決,死亡代理界沒有業(yè)務指導這個角色,也不存在售后服務。前來解決麻煩,是男子沒有靜止的主要原因。

武夢耕勸男子先喝一杯平靜平靜。男子沒有拒絕。酒倒?jié)M后男子稱幸虧有先見之明,本打算同妻子乘班機出國度假,昨晚一陣心慌就臨時退了機票,不然到這來還真是個問題,絕非滑板能夠解決。武夢耕為造成的不便道歉,提議干杯。男子碰完杯說拜武夢耕所賜,今早他還給妻子擦了屁股,靜止那會兒內人正在方便,他安頓好妻子馬上就趕來了。男子喝了一口酒,情緒終于穩(wěn)定下來。

“果然,我也能喝!作為你的導師,我享有和你平等的權利。唔,你是因為她,才讓一切變成這樣的嗎?你是第一個能讓時間靜止的人。”說著,男子打量起了安妮。

“是啊,我還以為你就是場夢,今早發(fā)現(xiàn)居然全是真的。首單業(yè)務是我妻子,這把我嚇了一跳。我一著急,就這樣了。既然你來了,那就快想辦法吧!”

男子無奈地搖了搖頭。武夢耕只得說出了打算,他讓男子幫忙把安妮搬走或者兩人用滑板把她推走,好為錯過創(chuàng)造條件,之后再一同商量恢復的方法。男子說太麻煩,如果打算錯過,可以去別的地方待著,弄走一個大活人很費力氣。武夢耕倚上靠背,他以為恢復一切需要在原點進行。男子說,沒這么麻煩,完全想遠了,我們還是去外面比較好。

一小時后,兩人來到了公園。一路上,武夢耕不停用相機拍攝著風景和路人。男子對武夢耕還有心情攝影感到不可思議,武夢耕認為在這非同尋常的時刻不拍下來著實可惜。男子說樂觀確實是武夢耕的一大優(yōu)點,不過,接下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如果被武夢耕知曉后,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樂觀起來。武夢耕掛好相機示意男子但說無妨。兩人坐上公園長椅,相繼點煙。煙一呼出口立刻飄散了。武夢耕驚呼起來,他指著煙提醒男子世界復原了。男子讓武夢耕不要白日做夢,一切還是老樣子。只不過,他們身體的本能使煙瞬間解除了靜止,這種本能僅限于吃喝拉撒以及呼吸,并且持續(xù)時間有限。武夢耕問怎么還能使用相機。男子說本能之外,極短時間內可以駕馭某樣物品,按快門是瞬間,滑板輪子的旋轉由很多瞬間連在一起,所以也能夠滑行。說完男子指著煙讓武夢耕再仔細看看。果然,煙逐漸稀薄,最終停在了四周。

凝固的陽光像一道階梯,它本應是虛無,當下卻似乎有了虛無的實體,煙也一樣,本該在這虛無的陽光路上飛升,此刻卻在臺階上停住了步伐。武夢耕從各個角度拍下了陽光與煙,按動快門的時候,他突然有所開悟。在過去,他一直都在用相機靜止時間,他有一顆靜止的心,或者說他已經在無形之中練就了靜止的基本功,現(xiàn)在世界靜止了,世界之大其實正源自于心。武夢耕為這組照片取名為“時間琥珀”,想了想又改為了“琥珀時間”,他還不滿意,最終他想到了“凍靜”這個題目,他覺得還應該再繼續(xù)想下去。

男子靜靜地看著武夢耕,看他沉溺在自我世界的深處。他看到了他的孤獨和快樂。過了一會兒,武夢耕回到長椅,為自己因拍照耽擱了時間表示歉意。男子說時間早停住了,不存在耽擱之說。兩人相視一笑,商量起了讓世界返回軌道的方法。男子認為再用意念已經不可能了,因為上一次完全是歪打正著,并且那種激烈的情感也無法再次重復,目前要想恢復時間只有一個途徑,解約。武夢耕當即表示絕不會狠狠地燒手。男子湊到武夢耕耳邊,小聲對他說除了燒手還有其他辦法,只不過上次沒說,這是男子從死神第十八位情人那里得到的機密,是高度機密,他為此花了大價錢。武夢耕驚訝地看著男子,問他為何不早說。男子滿臉苦笑,解釋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透露,從來沒有人惹出過這么大的麻煩,武夢耕是解約第一人,男子說出方法要冒著被死神懷疑的風險。武夢耕不解,問懷疑什么?男子嘆了口氣說,會被懷疑與死神的情人關系緊密,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武夢耕一邊點頭一邊感嘆男子神通廣大,居然能和死神的情人做交易。男子不以為然地說有巧合的成分,他和這娘們兒曾就讀于同一所初中,她晚二十年入學是名正言順的小師妹。成為死神情人之前,小師妹為死神管理合約,只有她能弄到解約書,比神還好使。為了強調解約書來之不易,男子說起了某位同事的悲慘經歷。很久以前,睡神想為此人走走后門,為他弄一張解約書。誰知,死神不僅不給面子還把托關系的代理人發(fā)配到了極寒之地,于是這位代理人只得與愛斯基摩人結了婚,他的后代將永遠背負嚴寒。

聽到這里,武夢耕倒吸一口涼氣,心想代理界居然有人能與其他神扯上關系,這水也太深了。男子拍了拍武夢耕,說他又想復雜了,神界和人間本就差不許多,兩者相互依存,有些規(guī)則完全可以互通。比如走后門的那位,曾是個心理學家,他能駕馭自己的夢境,在夢里一個勁地狠拍睡神馬屁,把睡神拍得暈暈乎乎,成了好哥們自然辦事方便。武夢耕再次拿起香煙,感嘆世界與神之間有很多事他還想不明白,到目前為止他所掌握的信息量僅僅只是冰山一角。

兩人吸著煙。不一會兒,煙在四周圍起了一道屏障。武夢耕看著煙,看它們在火中涅槃而生,像靈魂般飛升卻又在幾米開外的地方掙扎著擠作一團。他很想再拍一些照片,想了想又打消了念頭。他轉換思緒,問男子為何知道這么多神的私事。男子說這要歸功于小師妹,她透露這些無非是炫耀死神對她寵愛有加,她可以弄到解約書,比神都神通廣大。男子的話令武夢耕產生了無限聯(lián)想,他想到了死神的風流,死神居然也會像人類那樣染指下屬,同時也想到了男子的師妹,猜她是位傾國傾城的美貌女子。他把想法告訴了男子。男子冷笑著稱小師妹相貌一般,只不過在發(fā)嗲上頗有造詣,對于死神的審美水準,他表情古怪地保持了沉默。從話語里,武夢耕覺察出男子對死神頗有微詞,覺得這與男子被罰款或多或少存有關聯(lián)。男子繼續(xù)吐槽,稱死神是個花心的家伙,需要大把的時間用來風花雪月,他招攬代理人就是最好的證明。如果死神是責任心很強的領導,凡事親力親為,那么很多業(yè)務就不會出現(xiàn)差錯了。

武夢耕陷入了深思,良久,他注視著遠方,像哲學家那樣說出了自己的觀點: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機緣巧合,很多人命運發(fā)生轉機,源于死神的好色。

男子吐了吐舌頭表示這是武夢耕的觀點,他可沒說什么。長椅下面有幾枚石子,武夢耕隨意踢了一腳,一枚石子翻滾幾下后以最不可能的姿勢立在了路邊,尖角朝下,像一位壯漢在跳芭蕾。武夢耕又撿起一枚拋向遠方,石子劃出了拋物線,最終停在半空。武夢耕收回目光,對男子說其實死神也不容易,那么大的業(yè)務量僅靠自己忙活確實夠累,招攬代理人也是情有可原。男子并不贊同武夢耕的觀點,說他是第一個替死神說話的人,死神忙歸忙,但可以通過分身來做業(yè)務。只不過,死神是個情種,不喜歡分身,說什么要全心全意對待所中意的女人。武夢耕看著男子說,總覺得你與死神很熟,可你又總不承認與他有所接觸。男子拍著胸口表示自己絕對實在,死神的生活瑣碎都是聽小師妹說的,他不想和死神走得太近,伴君如伴虎,這是明擺著的道理。

“高人,你絕對是個高人!”武夢耕看著男子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他搖頭是對男子的高深莫測感到自愧不如,他點頭是對男子處世水準由衷地贊嘆。

“一扯就遠,還是干正事吧?!闭f著男子打了個響指,指間燃起了火苗。火苗熄滅后,魔術般地出現(xiàn)了一張合約書。

武夢耕以為原先的合同又回來了,男子讓他仔細看看,這是一張新合同,一張解除合約書。武夢耕拿過解約書,仔細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看紙的背面。不出所料,后面還有一行小字:解除合約之人須將生命交付于英俊男子。

“英俊男子!是誰?”武夢耕問。

“當然是死神大哥了。幕后老板,他喜歡用這個稱呼。這樣,解約書讀起來不至于太過悲涼?!蹦凶佑媚_隨意撥弄著草叢,低頭不看武夢耕的眼睛。

武夢耕心中一涼,仿佛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他從椅子上起身,沉默著走到一棵樹下。他撫摸著粗糙的樹皮,樹皮上印著陽光。溫度,他對自己說。他閉起眼睛,將陽光長久地按在掌心。一棵溫暖的樹,他依舊與自己對話。還有什么呢?他想著那些裝在相機里的照片,幾分鐘前還以為可以將它們導出來。這是一種釋放,他不喜歡讓它們長久地蜷縮在那里,太過狹小,黑暗,他將每一張照片視作朋友,有時也會當成自己。確實是自己,影展時它們掛在墻上,他的名字也在那里。突然間他很想去做一些瑣碎事。比如:將鉛粉注入鎖孔。拿出《隱者》翻上幾頁。刷刷車,刷車時安靜地坐在馬扎上看小伙子操作噴槍。給魚缸換水。將枯萎的百合風干。站在《瑪雅和玩具船》前對畢加索的名言說:你是一個老小孩。嘗試著為襯衣縫上脫落的袖扣。去辦公室里安靜地坐一會兒。擦擦窗臺,順便為那棵倔強的仙人掌換換土。給雜志社的老伙計打個電話,對他說:這期的刊發(fā)費請務必收下,來年為自己買件生日禮物。拜訪張大爺,嘗嘗黑鐵壺里的水有什么不同。到市政廣場上放放風箏。寫張明信片寄給曾經的客戶祝他們早生貴子。將半杯威士忌一口飲盡。演練一次如何從車內進入后備箱然后逃生。為藏書蓋上印章。緊一緊廚柜第三塊門把手的第二枚螺絲。把不出水的簽字筆芯一次性全部更換。到山坡上枕著胳膊吹會兒口哨。翻翻過去曾經寫過的情書,選幾篇大聲讀讀。用力抱一抱安妮,認真地贊美她,為她擦淚。

這些都很美好。他對自己說。

“生活確實非常美好?!彼麑δ凶诱f。

男子的表情黯然了,說武夢耕是個有趣的家伙,但他沒有辦法,一切都是機緣,即便武夢耕不做代理人安娜也會死。會被他或者別的代理人來做業(yè)務。他選了武夢耕做接班人,到頭來卻要讓接班人為此付出生命,他很愧疚。武夢耕說他的妻子叫“安妮”,讓男子不必因此愧疚,臨別前他做了一件可以讓地球停止轉動的大事,人生也算不虛此行了。

男子抬起頭,認真地對武夢耕說如果不想死也有辦法,只要在最后一條上附言,申請讓安娜代替,將她的生命交付于英俊男子。安娜本該如此,這是她的宿命。當然,這申請最終還得由英俊男子通過才行。男子根本沒有用心去記安妮的名字。

武夢耕說不必了,不管是不是本該如此,他都不能通過自己的選擇來終結安妮的生命,安妮是他妻子,讓她繼續(xù)活在人間正是他所背負的宿命。男子被深深感動了,他默默地聽著,良久,他說,從未見過這么偉大的丈夫,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為了讓妻子活下去,居然令地球停止了轉動,而且對死神毫不畏懼,這善良和深情連神都望塵莫及。武夢耕走到男子身邊,和他緊緊地握手。男子說,安娜可謂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武夢耕說,他并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他的妻子叫安妮。

“唉,”男子嘆了口氣,“以前你的心善救過你,現(xiàn)在是交還一切的時候了?!?/p>

“一切終究還是個圓,三點一四一五九二六……”武夢耕苦笑著閉起了眼睛。

男子仍不甘心,他積極給出建議,要武夢耕過些日子再簽解約合同,反正現(xiàn)在是真空時間,這也不失為一種活法。

“算了,不能因為我一個人連累大家。尊夫人的思想還停留在馬桶上,那位老先生不能總照鏡子,這世上還有許許多多的代理人正卡在某處。”武夢耕搖了搖頭。他喜歡簡單。

“你決定了。”

“嗯,決定了。我簽?!?/p>

武夢耕在紙上簽下名字,同時默默地在心底對自己說了聲:

“再見。”

房間里的另一個陌生人

再次睜開眼睛時武夢耕正躺在自家的沙發(fā)上,他摸了摸臉,抬手,看掌心里的紋絡。陽光在指縫間跳動,他的回憶也跟著跳動。公園、樹下、長椅、合約,他知道這不是夢。他尚在人間。如果這是人間,他為何還待在這里,他記得解約書要被審批才能生效,由此來看解約失敗了。以后要在靜止的世界里生活,我永遠失去了黑夜,他對自己說。說完他晃動脖子從沙發(fā)上坐起。窗外,藍天依舊。一只鴿子撲閃著翅膀從窗前飛過,像一道白光射中了他。武夢耕不敢置信地望向窗外,大街上人來人往,世界重回了軌道。

“是不是覺得少了點什么?”

武夢耕一驚,循聲望去。說話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子。

“你是?”武夢耕詫異地緊盯著他。

“英俊男子?!?/p>

“你是死神!”

“嗯哼,怎么樣,配得上這名字吧!”的確,男子十分英俊,全身流露出一種非同尋常的高貴氣質。

武夢耕睜大了眼睛,這一次他與真正的死神近在咫尺。他感到血液瞬間凝固,下一秒卻又釋然了。他對自己說,既然已經道別,人生再無遺憾。他問男子,就這么走嗎?男子說,不要那么老套,先想想是不是少了點什么?武夢耕環(huán)顧四周,感到確實少了什么,但具體是什么他沒有概念。男子提示,是不是少了個模特,有個女人不見了。

“對!”武夢耕心里一驚,“我妻子!你把她帶走了,只是,”突然,一陣極大的空虛感瞬間填滿了心臟,“只是,她是誰?我記得我有妻子,但我對她的概念……”

“完全沒有了吧?!蹦凶訚M意地笑了。

太陽穴不停跳動著,武夢耕抱起腦袋,極力想要潛入記憶深處。他還記得本應和妻子辦理離婚,她停在門邊,可她是誰?她的名字,她的模樣,他完全失去了記憶。他向男子尋求答案。男子滿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說本打算帶武夢耕離開,但認真想了想,還是放棄了打算。他讓武夢耕別問為什么,他喜歡隨心所欲,而且最終結果對武夢耕和妻子也都不壞。說完,男子拿出一枚指尖陀螺,輕松地旋轉起來。

丟失的記憶令武夢耕萬分痛苦,他覺著不亞于失去了親人。他請求男子歸還記憶,并承諾絕不與妻子見面。男子拒絕了,說抹去他們的交集,也省得去領離婚證了。妻子同樣遺忘了武夢耕,他們彼此都有合乎常理的、各自的生活。他提醒武夢耕,惹了這么大的麻煩,這懲罰真是微乎其微。為了強調麻煩有多大,男子表示世界停止時,球賽在關鍵時刻也停了,他急得要死,那可是最后一秒的出手,說不定會一球定乾坤。武夢耕反駁說,如果遵循了燒手解約的承諾,一切又何至如此。

“那本來就是謠言,合約怎么能改?這事關生死大計,能這么兒戲嗎?”說著,男子沉下臉,“有些雇員喜歡散布謠言,把我說成是懶漢、色鬼,是該好好管管他們了!”

“你是球迷?”武夢耕怕殃及了前任代理,連忙轉移話題。男子搖搖頭說也不怎么迷,只不過球賽下了大注。說完,他又問還想妻子嗎?武夢耕知道男子再次引出話題無疑是在報復。他沒有回答,事到如今說什么都已無用。

“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吧?!?/p>

“你喜歡捉弄人?!蔽鋲舾闷馃熀?,抽出煙又放了回去。

“還有安慰獎?!蹦凶邮掌鹜勇?,低頭整理領帶。

武夢耕感到意外,想問安慰獎是不是可以歸還部分記憶,不等他問,男子率先開口了,“你現(xiàn)在可是萬眾矚目的攝影大師!”說著,男子遞來一張報紙。報紙上用整版報道了武夢耕在攝影界的一系列成就,將他譽為是本世紀最偉大的攝影家。武夢耕頹然地坐在沙發(fā)上,手中的報紙,他的成就,一切都是灰色的。

男子問武夢耕經歷這一切后,有什么感想?“擦肩而過?!蔽鋲舾f?!安良缍^?”男子問。

“擦肩而過后就會丟失。我決定好好活著?!?/p>

“我沒有看走眼,說實話。我不帶你走就是想看看接下來你會迎來什么樣的生活?!?/p>

武夢耕說還以為男子什么都清楚呢。男子說自己不會那么無趣,未卜先知是人生的泄氣閥門,那樣的話看球、下注、追求心儀的女子都會變得索然無味。武夢耕仍然心有不甘,表示如果男子歸還記憶,他可以免費打工,他只需知道妻子是誰就行,把這事忘了確實非常別扭。男子當即拒絕,他說即便親自工作也絕不會讓武夢耕再做代理,任何崗位一概免談。他很堅決,武夢耕只得再次放棄。

“自此后咱倆互不相欠。我來這就是和你說這些的?!闭f完男子站起身,“張開雙臂去迎接嶄新的生活吧。還有,記得享受所有點滴。因為接下來,永遠都是永遠的未知,永遠也都是永遠的失去。”

武夢耕主動伸出手同男子握了握,他問可不可以最后再提一個請求。男子眉頭微皺,但握著手又不好馬上拒絕就讓武夢耕先說說看,但未必同意。武夢耕說連累前代理人蒙受經濟損失過意不去,希望男子網開一面,他不想對前任有所虧欠。男子問是和武夢耕簽約的那個嗎?武夢耕說,“無”或者“零”,就是那位。男子不滿地說剛剛看到過那家伙,他在武夢耕家取走了一個滑板,還故意裝作對死神本尊視而不見。他很狡猾,選擇武夢耕接班其實是為了跳槽。至于退錢一事恕難從命,不過可以考慮讓他買彩票時中個小獎。男子還嘟噥了一句,這家伙和他女朋友挺熟。

“跳槽!他居然為了跳槽!”武夢耕驚訝地叫了起來。

男子抽出手說,“生神通過愛神找我,說要挖個員工去他那工作,本來我不打算同意,但可考慮到愛神對我有益,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p>

武夢耕呆立原地,問男子到底有沒有答應?男子說,算是吧,反正他得自己找接班的,只是沒想到選的人會這么不靠譜。

“可他告訴我想做回普通人啊,他為什么還做代理?”武夢耕有些惱火,覺得自己像被耍了。

“生神那油水大,目前人口的出生率要大于死亡率,報酬也就相應的更為可觀。這家伙很有心機,你被他耍了?!?/p>

武夢耕氣惱地捶打沙發(fā)。余光里他發(fā)覺死神在笑,火氣瞬間消了一半。他想了想,覺得自己消氣也并不因為被死神嘲笑,經歷這一切后他的確釋然了。

“總之,我沒死,妻子也沒死,真的十分感謝閣下!”武夢耕真誠地表示謝意。

“嗯。人要是都像你這樣記得感恩于神,我也就不會這么不受歡迎了。不受人待見,搞得我在工作上總是提不起興趣,只能多找些樂子了。還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男子眉頭一挑,“難道他不叫‘空嗎?”

擦肩而過

影展即將結束,寬敞的大廳里僅剩幾位工作人員。夕陽傾斜著戰(zhàn)刀令韻味十足的光依舊充滿力量,不過,那些見機行事的黑暗還是爬了出來,它們由上而下,使得一幅幅巨大的照片在靜默中垂下了眼瞼。武夢耕站在大廳中央,光和暗并未將他等分。有人想要開燈,有人制止,武老師的影展從來只用自然光,聲音很小,像一根針掉在地上轉而被寂靜放大了數(shù)倍。

武夢耕在照片前沉思。那一扇扇門,他無法再次進入。他從門里走出,門永遠地合上了。

大廳里傳來腳步聲,一位俏麗的中年女子交疊雙臂,悠閑地走著。她路過了一幅幅作品。一扇扇門。武夢耕沒有轉身,他依舊沉浸在作品深處。

“這幾張真靜啊!”終于,女子停下腳步。

“您是說靜……”武夢耕呆呆地注視著照片,在思考中,心向下滑了一層。

“嗯,在這幾張照片里,雖然風景和人物都很平常,但畫面里卻有一種絕對的靜,就像,”女子輕輕咬著嘴唇,“像世界停止了,我的意思是,就像是在靜止的世界里拍下了這些?!?/p>

“您對攝影非常了解?”武夢耕的心上升了一層。不知為何,他并未看她。她在余光里,輪廓模糊。

“完全沒有概念,只是路過展覽館時順便進來看看?!闭f完,女子抬手看表。

武夢耕的思索被一道光牽引著快速上升。突然間,他很想喝上一杯,想法迫切。酒在展覽館的物品寄存處。他邁開腳步。女子朝出口走去。武夢耕沒有轉身,女子也沒有回頭,二人擦肩而過。

擦肩而過。

他和她朝著相反的方向各自走著。大廳里突然涌入一撥人流,不知為什么,人多得出奇。

在雜沓的聲音里,武夢耕驀地意識到了什么,他迅速地回轉身子,目光在洶涌的人潮里尋找著什么。

但,人潮立刻吞噬了他的目光,他根本無法向前邁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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