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
我又開始寫小說了。在空無一人的店里,陽光營造出一條歪斜的河,漂浮的塵埃在老板雄壯的鼾聲中翩翩起舞,爐灶蟲子一樣蟄伏,我就像徘徊在某個街道,等著遇見命中注定的人一樣,想著我的主人公。
最后,在大腦的海馬溝附近,我尾隨了一個叫常青的小伙子:瘦而高,長臉,下巴前突,超寬眼距,長長的,仿佛時刻會發(fā)生叛亂扎進眼睛里的頭發(fā),走路一竄,一竄,看上去如同驚慌失措的兔子。他的神情也像兔子,無辜,以及一種怯懦的執(zhí)拗。我記得有個電影叫《銀河護衛(wèi)隊》。每次想起常青,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電影當(dāng)中樹人克魯特的形象,當(dāng)然了,如果他也有克魯特的重生功能,那么我會很高興我現(xiàn)在敘述的不是終結(jié)版。
在青年路東西兩側(cè),除了餐廳、咖啡廳、生活超市、美發(fā)美容、小旅館、鋼琴舞蹈等大約三十幾家經(jīng)營業(yè)戶外,還穿梭有一支外賣隊伍。之前,這條路還有個名字,園藝路,后來改成青年路,就是因為這條路上青年占了大多數(shù)。在這些青年中,或者說年輕的創(chuàng)業(yè)者中,最引人關(guān)注的,是路東原小軍美發(fā)中心里英俊能干把一間最初只有十平米的小美發(fā)屋擴展到現(xiàn)在八十平米、上下兩層的原小軍。還有一個就是春天出現(xiàn)在路西舞蹈教室里漂亮得驚人的雅子。
常青來到青年路之前也就是舞蹈教室剛出現(xiàn)在路西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當(dāng)時,青年們第一時間跑到原小軍的美發(fā)中心,或坐,或倚,或站,難抑激動地說著雅子白皙的皮膚,長長的睫毛,靈秀的眼睛,粉紅的嘴唇,小巧的鼻子,以及細柳腰肢,輕盈長腿。而一貫喜歡跟青年們嬉笑的原小軍,卻不說,面向玻璃窗若有所思。從側(cè)面看,同樣也擁有長長睫毛的原小軍,在眨動的睫毛下,眉眼和嘴彎出了意味深長的弧度。
“原小軍喜歡雅子?!薄霸≤娨ケ戆住!辈坏揭豢嚏?,消息就從美發(fā)中心傳了出來。每個聽到這消息的人都覺得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漂亮配英俊,公主配王子,歷來都是最賞心悅目的組合。
一天下午,在青年路旁的斑駁樹影里,英俊的原小軍帶著自信滿滿或者說志在必得的笑,邁著沉穩(wěn)的步履走進舞蹈教室。在舞蹈教室窗外的柳樹下,聚集著一路跟隨的青年們,他們從玻璃窗里看見原小軍和漂亮雅子面對面站著,雖然聽不見說什么,但不妨礙思維飛躍到浪漫的畫面:深情表白,熱淚盈眶,緊緊擁抱,然后慢慢地嘴唇對接,再然后……
天空白白的,陽光暖暖的,想象也是火熱的,不過結(jié)果是這樣的:雅子猛然抬起修長的手臂,迅速反轉(zhuǎn),再反轉(zhuǎn),再再反轉(zhuǎn),在這連續(xù)的反轉(zhuǎn)中,原小軍被螫了般漲紅了臉,自信滿滿或者志在必得支離破碎了,之后,醉酒般搖晃,轉(zhuǎn)身趔趄著沖出來。
不到一刻鐘,惋惜還有不解就懸浮在青年路青年的臉上。第二天,以往快樂的面孔上第一次有了嚴肅和凝重。在剪刀、電吹風(fēng)以及離子烘干機的嗡鳴聲中,紛紛趕來的青年們用一種雖然低沉但安全無害的語言安慰著原小軍。在這東一句、西一句、南一句、北一句的話語里,原小軍一直被烏云壓頂籠罩著。
時針嘀嘀嗒嗒,青年們黔驢技窮了。恰在這個時候,一位顧客進門了,是原小軍的老顧客。老顧客熟稔地打過招呼,徑直坐在美發(fā)椅子上。奇跡發(fā)生了,烏云壓頂?shù)脑≤娨幌伦釉崎_霧散,燦爛的笑容變魔術(shù)般浮現(xiàn)在臉上,他輕快走過去,對著鏡子里的臉問道,還跟上次一樣?對方點了點頭。
等顧客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如同魔術(shù)變回來般,烏云壓頂又回來了。青年們相互對視,遂接連出門。十分鐘后,青年路上的男女老少一個一個走進美發(fā)中心,每個人都要求必須是原小軍來修剪頭發(fā)。顧客至上的原小軍在那天修剪了十八顆腦袋后,一連三天都握不住剪子。不過,這治好了原小軍的烏云壓頂。
這件事以后,出于無法解釋的心理,青年路上的青年集體喪失了屬于雄性的勇氣,再也沒有任何人踏入雅子的舞蹈教室。不乏有偷窺者,例如路東的修鞋強,在下午時刻,會突然地探出修鞋鋪,拖著一拐一瘸的腿,踢翻小小肉串門口的垃圾桶,撞翻辣怪鴨立式招牌,幻影般移動到舞蹈教室門外。據(jù)目擊者稱,修鞋強伸著脖子,踮著腳,目光猥瑣,一條半腿彼此使勁別著。
玩笑就像零食,是調(diào)劑,調(diào)劑枯燥,調(diào)劑快樂的。零食會吃膩,玩笑也是一樣,總有一天會失去談興的。恰逢這時刻,常青如同被選召的孩子到了青年路,不過不是成為數(shù)碼戰(zhàn)士,而是一名外賣騎手?,F(xiàn)在想來,常青路過舞蹈教室,看見穿著白色舞蹈服,在優(yōu)美的樂曲中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圣潔美的雅子,也是無法避免的。顯然,常青被震撼了。那天,也是這樣的下午,常青騎著摩托車沖到花壇間的騎手休息區(qū)域,眼睛直勾勾地,鼻孔急促翕動,喉結(jié)驚恐萬狀地上下滾動。一個騎手見了,問怎么了?常青求救般嘎巴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騎手們圍了過來,焦急呈現(xiàn)在臉上,幾乎異口同聲地問到底怎么了?常青來回轉(zhuǎn)著脖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然后說道,紫霞仙子,我看見紫霞仙子了。過了一會兒,騎手們終于清楚了怎么回事,于是,喊叫和爆笑響徹空中。
當(dāng)然,還是不到一刻鐘,青年路傳遍了常猴子,不是孫猴子,是常猴子愛上了紫霞仙子。據(jù)說,修鞋強知道這個消息后,忽地松口氣,之后猛地伸出短小但肥壯的手,捏住面前的腳,用乾坤大挪移般的速度,脫下鞋子,套在修鞋模具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修補起來。
與此同時,常青也被套在了美發(fā)中心的椅子上。憋悶很久的俏皮話、嘲笑話、玩笑話,皮球般在空中飛來飛去。一時間,空氣中出現(xiàn)了熱烈得如同咕咚咕咚黏稠的米粥一般的氣氛。
常青莫名其妙,無助地轉(zhuǎn)向這個人,又轉(zhuǎn)向那個人。幾次張開嘴,甚至有一兩次都吐出了聲音,但除了惹來一浪高過一浪的笑聲外,沒有任何辯解的機會。過了一會兒,他妥協(xié)了,蔫蔫地坐在椅子上,盯著地面,一副認命的樣子。話語和笑聲逐漸進入了情景還原階段,引發(fā)更加勁爆的笑聲。自始至終,原小軍沒怎么說話,但一直笑著。
就在這時,很突然地,常青像想起什么似的奔到墻角,拿起笤帚,把地面上的碎頭發(fā)悉數(shù)掃進垃圾簍里,之后扔了笤帚,大步走出門。
第三天,或許是第五天,那是個浮云布滿天空因此顯得陰沉的下午,常青在路東,先是往前小跑一段,然后推開一家店門,再推開一家店門,接著往前跑一段,又推開一家店門,看上去猶如兔子,焦慮不安地竄來竄去,最后,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路西雅子舞蹈教室的門口。后來,店鋪里的人說,常青買了個小鏡子,又買了指甲刀,吸油紙還有治燙傷的京萬紅。至于買這些東西干什么,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常青站在舞蹈室門口,顯得猶豫不決,四下張望后,目光定在門框位置,然后果斷邁進門,站在紅色的地墊上,對穿著舞蹈服的雅子比畫著。雅子微微側(cè)頭,如同輕盈的白天鵝般走到門口,隨著常青的手指,仰起脖子。
雅子的脖子潔白無瑕。
過了一會兒,常青跟隨雅子進去了,再過了一會兒,常青出來,手里多了一把椅子和一柄錘子。
基礎(chǔ)就這樣奠定了。常青獲得了出入舞蹈教室的通行證,他瘦高的身影自此在舞蹈教室里飄來飄去。有人看見,雅子給他遞水,還有人看見雅子給他擦汗。
陽光垂下來,濃重里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暗淡,或者說是沮喪。真讓人不敢相信,真讓人心酸,也真讓人懊悔,早知道這樣,唉!不約而同地,被懊悔、懊惱、懊喪折磨的青年們,出現(xiàn)在花壇邊,眼睛看著常青歡樂的背影,進行著橫劈豎切的格斗訓(xùn)練,想著引發(fā)決斗的理由。想來想去,都沒辦法理直氣壯。這讓青年們空前憤懣,憤懣組成了統(tǒng)一陣線,所有的話題都圍繞著憤懣的根源展開。為了實時掌握這根源的動向,青年們集體喜歡上了路西,不管去哪里,繞多么遠,都要從路西經(jīng)過。長久以來冷清的路西居然出現(xiàn)了從來沒有過的繁榮景象。
各種消息在青年路不斷地推陳出新,上午有人說常青和雅子說說笑笑,下午就有人說雅子教常青跳舞,常青的動作惹得雅子一邊大笑,一邊掰他的手臂。到了晚上,說常青和雅子一起在牛肉湯館吃飯,眼看著雅子把碗里的牛肉夾給常青。
一股股酸味在美發(fā)中心快速發(fā)酵著,陽光就照在這酸味上。
一天中最清閑的時刻,門開了,吹風(fēng)機、烘干機停止嗡鳴,青年們嚴肅凝重起來。常青出現(xiàn)在門口。那天我剛好在店里。我想,所有小伙子大腦反射區(qū)最先出現(xiàn)的一定是決斗,因為這符合雄性基因。常青應(yīng)該覺察到了,他很慌張,眨眼,扭轉(zhuǎn)脖子,看上去可憐巴巴的,就像個無助的孩子。最后,他把目光定在原小軍身上,小聲說,剪一下頭發(fā)。
話音剛落,所有人臉上不用費力氣就能辨認出危險過去的輕松以及明顯的失望。接著,美發(fā)師的目光,不,應(yīng)該是所有人的目光同時轉(zhuǎn)向原小軍。擁有極高職業(yè)素養(yǎng)的原小軍不由自主地展開了笑容,請常青坐下,吩咐小工給常青倒水,拿平板選發(fā)型。大約十分鐘后,明顯洗過臉的原小軍站在椅子后面,掛著笑容問,剪什么發(fā)型?
相對于原小軍,常青顯得不安又躊躇,半天也說不出話,最后只能指著遮蓋眼睛的長發(fā),聲音細細弱弱地說,想剪短些。原小軍像對所有的顧客一樣,很理解地用他纖長的食指撩開頭發(fā),問剪到這里可以嗎?常青窘迫地看著鏡子,說有點短。原小軍又體諒地往鏡子里端詳了一會兒,果斷用剪刀咔嚓剪了一下,問這個位置怎么樣?
陽光祥和,又和諧,一切都是有序平穩(wěn)的。這時候,我想或許該責(zé)怪一下常青,當(dāng)然了,常青或許是無意的,因為他的聲音更像自言自語,他說,雅子說頭發(fā)剪短點精神。
原小軍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一晃,剪刀跟著一躥,之后那閃著銀光、曾經(jīng)參加過發(fā)藝大賽的剪刀,像是突然心律失常般跳動起來,碎發(fā)如同瀑布般瀉下。所有人都見證了原小軍的金剪刀獎不是徒有虛名。
也就六十秒,或許不到六十秒,常青的臉呈現(xiàn)駭人的鏟型,那眼距更是驚人的寬。死寂再次出現(xiàn)了。所有人的目光這次全轉(zhuǎn)向了常青。而常青盯著鏡子,驚恐得如同看見了五百年前的自己。
石英鐘嘀嘀嗒嗒。有人數(shù)著,足足嘀嗒了三十八下,常青才喘口氣,接著他抬起雙手,在僅存的、參差不齊的頭發(fā)上拽揪著,這種拔苗助長的方式注定無濟于事。顯然常青也意識到了,慢慢垂下手。石英鐘還在嘀嘀嗒嗒,突然地,一顆淚珠從常青凸出的眼睛里掉下來,接著第二顆,第三顆……一顆比一顆大。
我第一次看見原小軍的臉上出現(xiàn)了羞愧的驚慌。
這時,常青不該像鋼琴師給出了低重音后,又飆出個高音,不但不合時宜,而且把自己再次推進憤懣里。他再一次自言自語地說,雅子一定會不喜歡。
嘭嘭,嘭嘭,原小軍用力抖著圍布。
傍晚,常青帶著一頂棒球帽到我的店里取餐時,問我帽子怎么樣,我說很不錯。他一下子雀躍了,但馬上又扭捏地說,雅子也這樣說的,還叫我卡西莫多。
我一愣,盯著常青問道:“你知道誰是卡西莫多嗎?”他搖頭,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誰是卡西莫多?”
應(yīng)該我跟雅子在一起的念頭忽地冒了出來。我的心酸了,酸得我不得不低頭,岔開話題,問雅子還說什么了?雀躍又回到了常青臉上,他說:“雅子說我的名字好,常青,四季常青,友誼常青,生命常青。”
這一刻,常青就像恰逢春天的克魯特,煥發(fā)著勃勃生機。頓時,我明白了,他為什么會在美發(fā)中心說那樣的話了。當(dāng)一個人的思維完全被另一個人占領(lǐng)時,雖然他能如常吃飯,睡覺,工作,但他的世界里就只有那一個人了。
從那時起,常青的話愈發(fā)多起來,且每一句里都帶著雅子。掩飾不住的或不加掩飾的羨慕嫉妒讓青年們商量好般把常青變成了獨角戲演員,而我,可能是唯一跟他說話的人了。
可是問題就出在我身上。那天,外賣訂單多,兩三個外賣騎手等在店里,常青進來時,正相互說笑的騎手立即低下頭擺弄起手機。他徑直過來,問還要等多長時間。我說現(xiàn)在是四十五號。
常青往返于窗口和第一張桌子之間,嘴里哼著沒有歌詞的小曲。在他目光跟我碰上時,我說了句,能不能坐一會兒。他沒坐,而是一直渴望這個機會般對我說:“晚上要去看電影?!蔽疫€沒有問是什么電影之類的話,雅子就像一直在他舌尖上跳舞一般,忽地轉(zhuǎn)出來,且迫不及待地,說雅子請他看電影。說到這,臉紅了,眼見這紅也如同奔跑般向下蔓延,過了臉頰,到達嘴唇時,紅在這里站住了腳,并且膨脹出驚人的濃重。在這濃重的紅色中,我仿佛看見了嘴唇間的纏綿。
“接吻了?”我笑嘻嘻地問。常青的臉更紅了。他的樣子激起了我的好奇,又問:“還干別的了吧?”
常青依然沒說話,而是咧著嘴,那根舌頭,在屋里人看來是罪惡的舌頭,嘴里卷來卷去,如同演示什么一般。所有的事都可以通過想象抵達最終,這一刻也是這樣,所有人,包括我,從舌頭開始,逐漸下滑,一直滑到某個莫名的終點。
跟往常任何一次一樣,不到一刻鐘,消息也抵達到每個人的耳朵里,雅子懷了常青的孩子。
女人,主要是已婚女人,不約而同地匯集蛋糕店,嘴里塞著二嫂新出爐的蛋糕,展開了討論。隨著討論的深入,雅子肚子里的胎兒也從一個月長到兩個月,三個月……最后,還是有著盤狀面孔的二嫂理智地制止了這瘋狂長勢,說,常青認識雅子也就兩個月。女人們彼此間望了望,沉默了。
在這沉默里,不知誰說起了有關(guān)道德的話題。女人是天生的理論家,隨口就能說出警醒的句子,但女人也是天生的幻想家,能幻想出無數(shù)浮云神馬。好在還有理智的二嫂及時驅(qū)散浮云,說現(xiàn)在說的是雅子。
第二天,女人們輪流在舞蹈教室的樹下徘徊后,再次聚集在蛋糕店。這次討論沒有擴展,集中在生命、保護以及善良上。崇高的母性光輝讓女人們自發(fā)成立了女子護衛(wèi)隊。
跟往常一樣,穿上白色舞蹈服的雅子伸展手臂,拉伸腰肢,躍動雙腿,接著在地板上轉(zhuǎn)圈。緊張和擔(dān)心浮在女人們臉上。樂曲愈加激昂了,白天鵝的跳躍也愈加激烈,女人們?nèi)虩o可忍了,共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雅子,如同搶險般牢牢地把她抱住。
在女子護衛(wèi)隊中間,雅子始終保持著櫥窗模特的姿勢。面對各種經(jīng)驗以及精通包羅萬象甚至聽起來是千奇百怪的知識里,雅子白瓷般的臉上有了破碎的紋路,從紋路里滲出粉紅,接著紅紫,再接下來紫青,最后變成了青黑。也就是說,短短的幾分鐘里,雅子完成了從白天鵝到黑天鵝的轉(zhuǎn)換,而女子護衛(wèi)隊也完成了從生理到心理的輔導(dǎo),之后魚貫離開舞蹈教室,留下黑天鵝雅子。
最初也跟電影里一樣,雅子盯著虛空的一個點,猛地拿起水杯,不銹鋼水杯,不過她沒投向鏡子,而是砸向地板。杯子跳了一下,連續(xù)翻滾兩周之后,不偏不倚地停在正對門口的位置。隨即,雅子又從黑天鵝轉(zhuǎn)換成女足運動員,飛起一腳,射門成功。
幾分鐘后,送餐回來的常青出現(xiàn)在舞蹈教室門口??鞓返男θ堇锱罎M了疑惑,他撿起地墊上半個月前送給雅子的不銹鋼水杯,左看看右看看,無辜的神情再一次像孩子一般呈現(xiàn)出來。他捧著杯子,對著正在場地中間像龍卷風(fēng)般轉(zhuǎn)圈的雅子,喊了一聲。話音未落,龍卷風(fēng)呼地刮了過來:“滾,你這個卑鄙小人……”雅子海豚音般的聲音,讓五百米范圍內(nèi)的人警覺地豎起了耳朵,迅速在舞蹈教室門口圍成半月狀。
人們終于明白了雅子是清白的,清楚了雅子對常青只是友誼,知道了或者是恍然大悟了,原來看上去憨厚真誠的常青,內(nèi)心卑鄙叵測又險惡。人們不禁感慨人心難測,唏噓好人難當(dāng),當(dāng)然也要鄙夷譴責(zé)甚至聲討,只有這樣才能彰顯正直,正義,正能量。
在這個下午,黯淡卷集著黯淡。常青推著摩托車,像是一步一步地詮釋什么是“漫漫長路”般走在路上。在這詮釋中,他一寸一寸地萎靡成秋天或者冬天的景象。風(fēng)打磨般地在地面旋著,一只黑貓從樹上跳下來,在常青腳前喵喵地叫。黑貓沒有得到食物,甚至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它放棄了,重新跳到樹上,而常青也停了下來,只不過沒有停在花壇間,而是停在準(zhǔn)備做宣傳墻的白墻前,身子緊貼著墻壁。一陣大風(fēng)吹過,棒球帽拋棄了常青,隨風(fēng)到了樹下,黑貓?zhí)聛?,撥弄著帽子,最后蹲在里面,完成了一次滿意的排泄。
第二天大雨,常青像野草般東倒西歪的頭發(fā)垂落成無數(shù)溪流,肆意縱橫,最后流成水簾。第三天陽光火辣,暴曬著地面的坑洼。在這暴曬里,常青再次現(xiàn)形了,強光就像畫筆,把他勾畫在墻上。
青年路上,譴責(zé)、唾棄開始動搖,原諒一點點破土而出。曾經(jīng)憤懣的統(tǒng)一陣線首先發(fā)出了諒解聲明。畢竟都是男人。諒解促發(fā)了腳步。一個人走到常青跟前,說著、拉扯著。被拽離墻面的常青在脫離那人的瞬間,又像皮筋般彈回。試了幾次,那人放棄了,抹著額頭的汗珠回到花壇間。不過,這只是開始,緊接著一個又一個人對常青進行著彈力試驗。事實證明,常青的彈力很好,而且每次回彈都準(zhǔn)確無誤地回到那個位置。面對絡(luò)繹不絕的人,常青眼神迷茫,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們一張一合的嘴里吐出的話是什么意思。他鬧不清,也不想鬧清,也沒心思鬧清,因為他只有一件事,唯一的一件要鬧清楚的事,就是雅子。
一輪結(jié)束,愛心和喉嚨一樣干澀起來,不滿或者是不知好歹的埋怨?jié)u漸地一點點在眼睛里浮現(xiàn)。當(dāng)這種浮現(xiàn)達到滿溢時,望著不干膠般的常青,每個人的心里幾乎都涌出把他摳下來的念頭。
就在大家正琢磨用什么辦法時,常青自己從墻上下來了。天空呈現(xiàn)出一半橙紅、一半灰暗,常青又猶如兔子般在路東竄著,幾乎進了每一家店,從手絹,中性筆,壁紙刀,鑰匙扣,甚至感冒膠囊,都被收進了他的衣兜。跟第一次一樣,他雙手插兜,出其不意地站在了舞蹈教室門前,也跟第一次般猶豫不決,四下張望。不過,不管是門,還是門上的條幅都很牢固。
過了一會兒,顯然下定了決心,常青跨步進門。剛換上白色舞蹈服的雅子,從更衣室出來,一眼看見了常青,先是一愣,緊接著皺眉,同時抬起手臂,手掌急速地翻轉(zhuǎn)向下,之后如同大掃除的笤帚,用力揮了幾下。常青比原小軍有定力,不但沒有被擊退,而且還具有激流勇進的精神。這出乎了雅子意料。她先是有些不知所措,然后開始躲避。向左走,常青轉(zhuǎn)左;向右走,常青也跟著轉(zhuǎn)右。往返幾個回合,不但沒甩開常青,反而距離越來越近了。
“滾,我不聽你解釋?!毖抛託饧贝蠛埃澳愀静慌渥隹ㄎ髂啵憔褪巧n蠅,一只蒼蠅?!焙奥曮@動了間隔在幾棵樹外的黑貓,它豎起耳朵,轉(zhuǎn)動了一會兒毛球般的頭,不解地看著路上越來越多的人。
關(guān)于克洛德、卡西莫多以及愛斯梅拉達,常青顯然是缺乏認知的。當(dāng)然了,他也不想知道這些外國名字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他只想跟雅子解釋,然后恢復(fù)到從前。這個念頭是執(zhí)拗的,執(zhí)拗得讓無數(shù)句話混亂地擠在喉嚨。他的嘴像一扇窗子,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從里面飄出來。雅子聽不清,聽不懂,也忍受不了這唐僧式的嘮叨。她抬起手,一下子堵住耳朵,身體快速地轉(zhuǎn)向窗外,于是雅子看見了如同雨后春筍般的人,圍在窗前。
雅子受驚般一跳,臉?biāo)⒌匕琢?,身體再次快速回轉(zhuǎn)。常青距離她不到兩步遠。忽然間,驚嚇催化了憤怒,暴風(fēng)雨般席卷了身心,雅子離開耳朵的手掌立即變成武林絕學(xué)之排山倒海,對著常青推了過去。因為用力太猛,她的身體反而如同要摔倒般前傾。剎那間,常青手疾眼快,雙手迅速從衣兜里抽出,直線抱住了雅子。雅子不能任由自己被這手臂抱住,如同海豚音的尖叫聲鉆進了窗外那些聽力正常的耳朵里。
窗外的人瞪大了眼睛,用不相信的神情看著像瘋掉了般腳蹬手刨的雅子。同樣瞪大眼睛的常青,倏地松開手,這樣一來,腳蹬手刨的雅子就像布袋子般撲通摔在地板上。叫聲,哭聲,咒罵聲,幾乎同時從雅子嘴里發(fā)出來。
這個時刻女子護衛(wèi)隊當(dāng)然要潑進來,她們再次搶險般扶起雅子,并且攙扶她到練功桿旁。雅子背對著呆傻的常青,肩膀有節(jié)奏地抖動著。同情,憐憫,責(zé)任感讓女人們又潑向了常青,并迅速包圍成圈,之后一齊伸出手指,異口同聲地邊數(shù)落,邊在空中戳著。
常青慚愧地低頭,雙手老實地放進衣兜,默默地聽著,過了一會兒,又像想起什么般抬頭,目光穿過顏色各異的頭發(fā),再次落在雅子身上,又是如同自言自語般地開口說話。但在女人們的高音階里,那些話就如同落進塵土里的人參果。過了片刻,常青向前移動腳步,但這舉動著實激起了憤怒,尤其在浪費了如此多的唾沫,喉嚨已經(jīng)干澀的情況下。
一秒鐘,手指們集體做了決定,從空中落到不知悔改的常青身上。
遠遠地看,常青像生了無數(shù)虱子般,左擰右扭,腳步也顯得跌跌撞撞地后退。在他身后,門口擠來擠去的人對越來越近的常青迫不及待地舉起了手指。
接下來,舉手指的人就失望了。不知道是因為看上去虛弱的雅子讓常青產(chǎn)生了一種驅(qū)使他過去的強烈沖動,還是因為被手指戳得心煩意亂了,反正,他忽地不再后退,猛地向前撞去。盤狀二嫂被撞倒了,但是理智堅強的二嫂倒地時抓住了常青即將離開的褲腿。隨即,女子護衛(wèi)隊蜂擁而上,再次把常青困住。
困獸的神情出現(xiàn)在常青臉上,他焦躁地來回走動,嘴里嘟囔著辱罵爹媽的臟話,一雙手也不再老實規(guī)矩,衣兜里不斷地翻攪著,最后,他的雙手再次找到了充實勇氣的落腳點,中性筆,壁紙刀。
陽光撤退了,如煙般的暗漂浮在空中。常青停下來,眼睛里有了一種讓女人們不熟悉的神情,這神情讓常青變得陌生了,變得可怕了。女人們收住了聲音,彼此望望。她們聽見了奇怪的咔咔聲,這咔咔聲不連貫,一頓一頓的,但每一下都帶著一種說不清的、就像要爆開的悶響。
撲哧,常青右衣兜出現(xiàn)了口子,冷冷的白光探出了頭,接著更駭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白光快速向下移動。眨眼間,黃色外賣服的右下擺就被分割成兩半。
呆傻般的安靜后,女子護衛(wèi)隊退潮般潑回門口。一直在二線的男人們終于有了站到一線的機會。他們在門口站成一排,對常青喊著,間或夾雜辱罵的話。
陌生的常青三步并作兩步地到了雅子身后,雙手抓在雅子肩膀上,把她扳過來。閃著白光的刀片距離雅子又潔白又無瑕的脖子不到二十厘米。瞬間,雅子的臉就跟白色舞蹈服一樣白,眼睛哆嗦出無數(shù)水珠,失去重心的身體向下滑去。常青再次顯現(xiàn)出手疾眼快,只見白光一閃,雅子毫發(fā)無損地被攔腰抱住。這次,雅子任由自己的身體靠在常青懷里。
這是第一次如此緊密的接觸,常青發(fā)現(xiàn)雅子的腰肢是如此的柔軟,身體是如此的輕盈,而又潔白又無瑕的脖子是如此的圣潔。血液奔走相告般貫穿全身的同時,熱浪海嘯般席卷了過來,常青覺得自己仿佛正在進入一個從來不曾去過的溫暖地方。他更加緊緊地摟著雅子。
常青或許沒有想到,他繩子般的手臂讓雅子呼吸困難,嘴巴像死魚般張得大大的,粉色的舌頭在口腔里痛苦地掙扎著。兩分鐘,或許不到兩分鐘,嘈雜的人聲與警笛聲就攪在一起,穿藍色制服的特警出現(xiàn)在窗口、門口。嘈雜消失了。
異常的安靜讓常青抬起頭,一幅電影里的畫面在他腦海閃過,身體里的熱浪一下子凝住了。他變成了想逃離的兔子,拖著雅子向窗戶后退,但馬上發(fā)現(xiàn)根本無路可退。絕望促使他不斷地轉(zhuǎn)動身體,面向窗戶、門口,而雅子在這轉(zhuǎn)軸般持續(xù)轉(zhuǎn)動間,徹底地變成掛在常青身上的口袋,悠來蕩去。
喊話結(jié)束后,特警們開始移動。困獸般的神情再次出現(xiàn)在常青臉上,他咧著嘴,齜著牙,瘋了似的揮著壁紙刀。虛空被壁紙刀劃得七零八落,灰暗就愈加濃重了。
“??!”撕裂的叫聲響起,布袋雅子在常青的手臂中忽地跳起。接著,在雅子又潔白又無瑕的脖子上出現(xiàn)了一道紅線。這紅線震住了移動的腳步,震暈了雅子,也震驚了常青。
還是有那么片刻,常青僵住了,目光落在紅線上,眼見著紅線逐漸變毛糙、變粗,開始無規(guī)則地延伸。
這個時候應(yīng)該進行一下景物描寫,例如描寫一下風(fēng),樹,以及天空,但是……
突然地,就是突然地,常青伸出舌頭,快速在雅子潔白無瑕的脖子舔了一下。人群騷動起來。接著,常青卷動舌頭,又舔了第二下,再接著,在舔第三下時,如同尖銳口哨般的聲音疾馳而過,隨即一股類似硫磺的味道漂浮在空中。
終于,常青明白了,一直讓他煩惱的超寬眼距,就是為了開鑿他的第三只眼。
責(zé)任編輯? ? 木? 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