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耀
“吡咧”是一種樂器。它之于我,之于我可愛的鄉(xiāng)親們,是一種扎實有味的生活,一種悠揚激越的向往,一種幸福而寬厚的情懷,一種把辛勞與甜美糅合成理想和藝術(shù)芬芳的靈魂與神韻。
它已深深地鑲嵌在我的生命里。
我第一次聽到“吡咧”的聲音,是在本屯一戶人家的婚宴上。那時年紀還小,已記不得那是給誰辦的喜事,只聽大人們說,從很遙遠的瑤族村寨里請來了很有名的“吡咧”隊,在這兩三天大喜的日子里,可以連續(xù)不斷地聽到吹“吡咧”了。“吡咧”把大人們喜慶的歡欣鋪展在心底,把孩子們天真的歡樂譜寫在臉上。
大人們以最隆重的方式接待遠方請來的“吡咧”樂手。酒足飯飽之后,全屯男女老少,還有四鄰八鄉(xiāng)前來參加婚慶的客人們,把主家本來不大寬敞的廳堂擠得水泄不通,連門前的晾臺上和院子里都站滿了人,爭相觀看 “吡咧”大師演奏動聽迷人的曲調(diào),演奏人間的幸福與歡樂。兩位樂手并排坐在太師椅上,意氣風發(fā),神采飛揚。他們的十個手指就像裝上了萬能的彈簧,在樂管的音孔上靈活自如地彈跳,隨著那時鼓時癟、曼妙起伏的臉腮,神凝氣運,不停地把一曲曲美妙的音樂從喇叭狀的“吡咧”里撒播出來。那悅耳動聽的曲調(diào),好比那跌宕懸崖的山泉瀑布,清冽甘甜中帶著激魂蕩魄的震聾脆響;好比那飛越高嶺的云霞朝暉,絢爛奪目中裹挾著噴涌的千鈞力量;好比那穿透心懷的裊娜情絲,委婉纏綿中糾結(jié)著如泣如訴的低吟淺唱。突然間,興之所至,他們從太師椅上一躍而起,搖頭晃腦,手舞足蹈,或蹲著,或站著,把每一首曲子吹奏得像初春的鳳凰,深情地舒展著美麗的翅膀,馱載著人們的心緒,在天地間自由自在地飛翔;把每一個音符演繹得像盛夏的蓮花,俏俊地顫動著粉嫩的花蕊,把宇宙間所有的芬芳收攏入內(nèi),奉呈在人們面前。
在喜慶的日子里演奏“吡咧”是我的家鄉(xiāng)田東縣千百年來的傳統(tǒng)。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步入社會,參加工作,得以有機會與“吡咧”有了更多的接觸,對它有了更多的了解。
在縣廣播站上班的日子里,我曾到瑤寨請來“吡咧”樂手演奏曲目,在有線廣播文藝欄目里反復(fù)播出。錄制節(jié)目那天,我到車站去迎接“吡咧”樂手韋大哥,原來約定只請他一人,想不到他把他的好朋友和老搭檔,也是吹奏“吡咧”的高手蘭大哥一起拉來了。見到仰慕已久的民間藝術(shù)大師,感受到他們熱情支持廣播事業(yè)的精神,我心里自然高興,也很感動,但我的難言之隱卻無法告訴他們,因為他們打亂了我的工作計劃。為了節(jié)約節(jié)目錄制經(jīng)費開支,原本只打算請一個“吡咧”樂手,可是現(xiàn)在來了兩個,這勞務(wù)費該怎么付才好呢?
在路上,韋大哥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主動地說:“小李,我把老蘭拉來了,是不是影響到你們的工作了?你放心好了,我們半夜三更起來,爬了幾十里山路,才搭上班車來到縣城,不圖什么,就圖個高興?!蔽遗乱鹫`會,就解釋說:“不是我不高興,而是怕對不起你們。平時我們錄節(jié)目,一篇稿件只有兩三毛錢的稿費。你們辛辛苦苦遠道而來,理應(yīng)得到更多的報酬,但我們經(jīng)濟能力有限,實在對不起兩位大哥。”韋大哥卻不以為然,伸手拍了拍腰間裝著“吡咧”的行囊,自豪地說:“你叫我來吹吡咧,在廣播里放出來,讓更多的人聽到,這是我們瑤族人的光榮,一輩子都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我們既然來了,就一定要認真吹好,要對得起黨,對得起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懷!我和老蘭都商量好了,我們不要勞務(wù)費。我們瑤族農(nóng)民能到廣播里吹吡咧,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還好意思要錢嗎?”蘭大哥也附和道:“我們不要錢,一分都不要?!?/p>
兩位瑤族大哥的話讓當時涉世未深的我臉紅耳熱,內(nèi)心深處的感動亦無法形容。時至今日,我已不是當年初出校門的小書生,而是年近花甲的蒼顏老漢,每當遭遇人生的快意或失落的時刻,我總會想到韋大哥那番樸實坦誠的話語。它催我警醒,使我成熟和聰敏,讓我有足夠的心智和耐力來應(yīng)對生活的一切。什么是做人的崇高品德,什么是人生的修養(yǎng)與胸懷,似乎都在這里找到了詮釋,得到了答案。
這是“吡咧”所帶給我的第一份收獲。這份人生的禮物,當初并沒有感覺到它的意義所在。隨著人生閱歷在歲月的滄桑中一頁頁地翻開,讓我越來越感受到它的珍貴。在我的心海里,它永遠不會磨滅,永遠不會沉淪和消逝,而是日益厚重,彌足珍貴。
到了站里,我馬上向站領(lǐng)導(dǎo)匯報,并把兩位瑤族大哥帶到了編輯室和播音室,向同事們做了介紹。站長親切地握著兩位瑤族大哥的手,歡迎和贊揚之情溢于言表。站長還鼓勵我說:“什么顧慮都不要有,集中精神錄好節(jié)目?!庇谑?,我和兩位大哥進了錄音室,從上午十一點到下午兩點多,在悶熱的錄音室里待了三個多鐘頭,錄完節(jié)目開門出來已是汗流浹背,餓得肚皮都貼到腰眼上了。飯?zhí)脺蕚淞素S盛的酒菜,站長和同事們都過來同臺共飲,給兩位瑤族大哥敬酒,而且也把差旅報銷單和稿費領(lǐng)取單準備好了,讓兩位大哥簽字領(lǐng)錢,稿費的數(shù)額也比平時的標準高。起初他倆怎么也不肯簽字,直到站長“威脅”說不簽字就不跟你們“喉主”(瑤語,喝酒之意),這才逼得他倆“乖乖就范”。席間,韋大哥一番話,更讓我始料不及,目瞪口呆:他之所以把老蘭一起拉來,是“吡咧”文化風俗使然。他說按照風俗,在什么場合吹什么“吡咧”,用什么規(guī)模,吹什么曲調(diào),都是有規(guī)矩、有講究的。比如結(jié)婚、賀壽這樣的喜事,要用一對或一對以上的“吡咧”,這叫作“喜事成雙”;如果只用一支“吡咧”,那就叫作“吹單支”,只能在辦喪事的時候用?!拔襾韽V播站吹吡咧,讓更多的人能聽到,這是大喜事,不是喪事,所以不能吹單支,要喜事成雙!”
社會和人生的課堂,就是這么的廣闊、豐富和精深,蘊藏著永遠也擷取不完的知識財富。此時此刻,“吡咧”藝術(shù)家韋大哥給我上了一堂精彩生動的采訪課。人不怕淺薄無知,就怕不認真和不虛心;以后做節(jié)目,對一些文化背景,一定要深入采訪和了解,越詳細越全面越好。
過后,為了寫好“吡咧”節(jié)目播出的解說詞,我費了很多精力,到圖書館查閱資料,到文化館請教懂行的老師,盡量把節(jié)目做好做精,讓聽眾們欣賞到高水平的“吡咧”藝術(shù),以此報答兩位瑤族大哥的情義。通過深入學(xué)習,我才真正了解到,“吡咧”這種造型精巧、藝術(shù)表達力非常高超的瑤族樂器,學(xué)名叫作“嗩吶”。它的形狀和構(gòu)造既像喇叭又像笛子:像喇叭,但又多了許多音孔,而且可以拆卸和組裝,以方便攜帶和保管;像笛子,但又比笛子多了兩個音孔,上下兩頭還有銅制的套嘴和喇叭口,更重要的是銅套嘴上還套著哨嘴(又稱“叫子”)。別小看這只谷殼般大小的哨嘴,它可是嗩吶的生命和靈魂所在,沒有它,嗩吶是吹不響的。制作哨嘴的材料是普通的蘆葦,但要做成一只優(yōu)質(zhì)的哨嘴,必須有豐富的制作經(jīng)驗和精湛的手藝。一只漂亮的音質(zhì)上乘的哨嘴,要經(jīng)過反復(fù)的細削精磨,經(jīng)過羊油的炮制和熱氣的蒸煮,且在使用過程中不斷得到唾沫和油脂的滋潤和保養(yǎng),才能更加柔韌,經(jīng)久耐用,音質(zhì)更美。
根據(jù)資料記載,嗩吶原來是古代阿拉伯國家最為流行的一種樂器?!皢顓取边@個名稱,就是古代波斯諾文字“Surnā”的音譯。傳入中國后,有人叫它“嗩吶”,也有人給它起過洋味十足的名字,叫作“蘇爾奈”。早在公元3世紀,嗩吶就出現(xiàn)在中國,新疆拜城克孜爾石窟壁畫已有吹奏嗩吶的伎樂造型。明代的古籍中,也有了關(guān)于嗩吶的翔實的文字記載??官劣⑿燮堇^光曾把嗩吶應(yīng)用于軍樂與司號:“凡掌號笛,即是吹嗩吶?!泵鞔⑶囆g(shù)家王磐還花了心思,寫了一首描寫嗩吶藝術(shù)的曲子:“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官船來往亂如麻,全仗你抬身價。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眼見得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只吹得水盡鵝飛罷?!?/p>
跟所有的文化載體一樣,小小的嗩吶同樣承載著厚重的生活,承載著悠久的歷史。古往今來,嗩吶吹奏著美妙悅耳的音樂曲調(diào),演繹著人間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樂。
“吡咧”節(jié)目錄制和播出后不久,我就調(diào)離了廣播站,到文化部門工作,讓我有更多的機會近距離地接觸和欣賞“吡咧”文化。在隨同文化館、藝術(shù)團的專家們到壯村瑤寨采風的日子里,在拜讀專家們撰寫的“田東縣民間文藝集成”書稿的啟發(fā)中,有兩個疑問在我心中逐漸形成:嗩吶自新疆一帶傳到中原,何時傳到我們田東?田東瑤族嗩吶藝術(shù)文化是否與古波斯嗩吶藝術(shù)文化同源同種,或是另成體系?
我一直在尋找真正的答案,但又一直得不到準確的說法。然而,我一直都堅信,答案肯定是存在的,只不過限于我個人的能力,暫時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而且,答案的有無,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一切都不會影響到瑤族“吡咧”文化的存在和發(fā)展。我想,文化和藝術(shù),有時是可以沒有傳承源流和發(fā)展過程的完整記載的。畢竟,人類文化的誕生和成長,往往是互生共進、相互融合的歷史;畢竟,它是人類社會所共同擁有的神圣的財富。
十多年前,由于工作調(diào)動,我調(diào)離文化部門,離開待了整整十七年的心愛的群眾文化工作崗位,我與“吡咧”的緣分似乎就這樣結(jié)束了。幸運的是,時間與距離可以隔斷依戀,卻隔不斷關(guān)注的目光與祝福的心情。我不能為它奉獻什么,卻可以那么貪婪而無償?shù)匦蕾p和擁抱它。它時刻都能給我?guī)硭囆g(shù)的熏陶和精神的愉悅。勞頓之余,寂寞之中,打開簡陋的音響,傾聽那熟悉而親切的曲調(diào),與記憶和思念作無聲的交談,讓我一次次找到振作和充實的感覺,仿佛青春的時光又從今開頭。那是“吡咧”給我?guī)淼男腋:拖硎堋?/p>
如今,由于政府、專家和社會各界的共同努力和加大投入,瑤族“吡咧”藝術(shù)的發(fā)掘整理和傳承推介工作取得了可喜的成就,它與瑤族金鑼舞一起榮登廣西自治區(qū)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以演奏“吡咧”為主的田東瑤族嗩吶藝術(shù)團發(fā)展到上百人甚至數(shù)百人的規(guī)模,他們活躍于各種喜慶場合,為“吡咧”藝術(shù)的傳承和發(fā)展做出了突出的貢獻。瑤族“吡咧”藝術(shù)的生命與魅力,正在閃耀著令人艷羨的輝煌。它那磅礴大氣與婉約細膩、粗獷原始與高雅精致渾然融合的藝術(shù)風格,為人們欣賞它、喜愛它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嗩吶,我家鄉(xiāng)可愛的“吡咧”,令人永遠深情向往的“吡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