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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和麻辣燙

2020-03-23 10:30孫睿
當(dāng)代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喇嘛酥油珠子

孫睿

1

真他媽的。以為早過了為了“詩和遠方”和裝神弄鬼的“靈性生活”就往西藏跑的年紀,肉體的艷遇和心靈的洗滌,那是屌絲和腦殘的產(chǎn)物,可到了(liǎo)還是去了。

姐們兒今年四十四歲,衣食無憂,住行不愁。我可不是中產(chǎn),中產(chǎn)的年收入應(yīng)該不過百萬吧,我過了,說的也是稅后。我應(yīng)該是從四五年前開始收入過百萬的,現(xiàn)在又漲了,每年不動年薪,靠銀行理財?shù)睦?,就夠一年的生活費,當(dāng)然不只是吃飯。也包括買衣服、買抗衰老化妝品和出國玩,既然說的是生活費,那就是生活里的一切費用。家里就我一個人,不養(yǎng)貓不養(yǎng)狗不養(yǎng)男人不養(yǎng)孩子,父親打小就沒怎么見過,后來又當(dāng)了別人的父親,母親兩年前不在了,就我一個人一年三十萬夠花了。所以,我的存款每年以百萬在增長,隔年利息更多了。

我不是財迷,不是故意攢錢,是錢自己變多的。都是勞動所得,一分鐘一分鐘掙來的。有人說我可以退休了,說這話的一看就對中國近代史陌生,最近十年的通貨膨脹,讓我覺得就手里的這些錢,活到七十歲都不夠。還有人讓我要個孩子,說留那么多錢以后給誰呀。真是瞎操心,什么就以后給誰呀,我才四十四歲,離以后還早著呢。再說了,給誰不給誰,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呀。他要是不這么說,將來他孩子需要,我資助個幾十萬不在話下。我對錢真沒那么在意。

我不喜歡孩子。也不是不喜歡孩子,是不喜歡找個人結(jié)婚,然后生個孩子。別問我為什么,難道你沒遇到過已婚人士在大家喝得挺美的時候突然嘮叨起后悔生孩子后悔結(jié)婚、一個人挺好這樣的話?每當(dāng)聽到這種抱怨,我并不會為自己的選擇暗自得意,而是更加鞭策自己:一定要守住陣地,別忘初心。

我同學(xué)的孩子,最大的今年大學(xué)畢業(yè)。95后的小崽子都參加工作了,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他們才出生,現(xiàn)在跟我搶工作了。時間是個婊子,也是個戲子,無情無義。

我說話的習(xí)慣是上大學(xué)和前前前男友學(xué)的。他那時候特別二,專業(yè)小憤青,兼職上大學(xué);現(xiàn)在是個老憤青,兼職過日子。以前我的語言風(fēng)格不是這樣的,強烈受他影響,世界觀也被他改變。覺得活在這世界上,就得這么說話——當(dāng)然進了公司,我還會人模狗樣地Say “貓寧”,下了班一起shopping,說的都不是人話。真奇怪,和人在一起的時候竟然不能說人話,自己一個人,倒能說人話了。人話就得像個二<\\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dāng)代\當(dāng)代\4\鏈接\×.eps>那樣說。

我恨我的前前前男友,也愛我的前前前男友。

如果還能遇到他,不用人話的方式,我會這樣感謝他:謝謝你當(dāng)年的壞,成就了我今天的好。如是用人話,就這樣感謝他:滾蛋吧你,沒有你,老娘也練不出今天的銅頭鐵臂金剛不壞!

所謂的好和銅頭鐵臂金剛不壞,就是婦女獨立。我一點兒不介意婦女這個詞,少女就是少女,婦女就是婦女。少女本來就獨立,婦女獨立,需要努力。他和我分手的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界上,除了自己,別指望任何人。你是自己最忠誠的粉絲,得為自己買單,要具備買單的能力。那時候我特別喜歡一本書的名字,就是希特勒的自傳《我的奮斗》。書名一聽就特狠的那種,書我沒看過,就這書名,也具備知識產(chǎn)權(quán)價值。沒什么可廢話的,要獨立,只有奮斗——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與惰性斗、與貪圖舒適斗、與企圖坐享其成斗、與不思進取斗、與肥胖斗……累了困了,我就來頓麻辣燙,入口爽辣,胃里沸騰,額頭出汗,渾身燥熱,再來瓶冰啤,煩悶頓時消散,瞬間滿血復(fù)活。我的奮斗配麻辣燙,就是我作為女人的獨立宣言。

對了,無論怎么吃,女人一定要保持清瘦。切記,不是保持身材,是保持清瘦,這樣才有可能讓一個即將四十五歲的女人看上去不像五十歲。

公司的95后小崽子說他們老加班熬夜喝咖啡,搞出了亞健康。我覺得這幫95后太嬌氣,拿著我畢業(yè)那會兒近十倍的工資,加個班就喊爹喊娘,真給他們爹媽丟臉。但我不跟他們講這些道理,讓他們聽話的辦法就是把他們懟回去,我說以后老娘陪你們,你們什么時候吃飯,我就什么時候吃,你們幾點下班,我就幾

點離開公司,發(fā)在工作群里的消息,我要是超過十分鐘沒回復(fù),罰兩百紅包。我還每周請他們吃飯,吃得比他們辣,喝得比他們多,不是犒勞,只為飯桌上也完爆他們。他們老實了。媽的,當(dāng)領(lǐng)導(dǎo),不來點兒狠的就玩不過他們。我每天斗志昂揚地出門,精力充沛,自帶雞血兩升。人更清瘦,顯得更年輕了,走在街上有外地大媽跟我打聽路,喊我姑娘。這就是上天對我的獎勵。

我以為自己無敵,掌控了一切,以為未來的路上已不可能再有黑暗,可還是<\\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dāng)代\當(dāng)代\4\鏈接\尸從.eps>蛋了。四個月后,一次開著開著會,肚子突然疼起來,腹部脹、墜,我以為要來例假,就一直揉,接開水喝,卻越喝越疼,不像例假的感覺。堅持開完會,我去了醫(yī)院,大夫讓我指了指疼的位置,說照個胃鏡吧。結(jié)果出來,傻眼了,胃癌。

大夫指著片子上胃內(nèi)壁上的紅色隆起說,這就是胃癌的標(biāo)志性樣貌。我看著它們,像一座座噴發(fā)的火山口。

我蒙了。我肚子里長了火山,它們要噴發(fā)燒死我。

瞬間,我想到的是,活該!你自找的!熬夜、吃飯不按時、濃咖啡、麻辣燙、烤串、缺覺、爭強好勝,把自己爭死了吧!

死亡是一種對人生的諷刺,再牛,還是要死。

我問大夫,還有救嗎?大夫說根據(jù)臨床表現(xiàn),消化系統(tǒng)出現(xiàn)不適才來醫(yī)院檢查被確診是胃癌的,最多就剩一兩年。

一年還是兩年,我又問。大夫說,也有可能半年或三年,這就是一種說法,讓我知道剩下的時間里該干點兒什么,更知道不該干什么了。

我說知道了,拿著檢查結(jié)果和片子離開醫(yī)院。

我沒那么傻,聽風(fēng)就是雨,現(xiàn)在誤診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又去了更好的醫(yī)院。

結(jié)果如出一轍。

現(xiàn)在你更能理解我為什么非要這么說話了吧,如果你只能活一年了,還會跟這個世界心平氣和嗎?

現(xiàn)在我更覺得前前前男友很棒了,他從十八歲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知道對這個世界該用什么態(tài)度。我愛他。他要是現(xiàn)在來找我,不嫌棄我是一癌癥晚期,我愿意被他壓在身下,狠狠折騰我吧。用不了多久我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只要能刷出存在感,什么事兒我都愿意干。

留給我的時間,就像每場球賽留給中國男足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和一切沒用的事情告別。曾經(jīng)視為珍寶的東西,突然一文不值,都成身外之物。女性獨立、社會地位、財富狀況、人脈關(guān)系比不上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多享受一天陽光。如果我還有兩年,那么以每天一萬塊的速度消費,到我離開那天,錢也是夠花的。再多掙一分錢也是多余的。

我去辭職。告別奮斗了十年的公司,我是元老之一,成立之初便來到這里。公司發(fā)展到今天,效益不錯,要不然也開不出這么高的工資。前年虧損了30億,去年盈利負50億,今年下半年要在納斯達克上市,聽說今年的任務(wù)是虧100億。雖然一直是負的,但負的數(shù)字比同行業(yè)低一半,算很成功了。公司是一家視頻網(wǎng)站,我的工作內(nèi)容就是花錢買IP,然后開發(fā)。所謂開發(fā),指的是完成拍攝。那么多IP,能有十分之一開發(fā)出來就不錯了,但必須不停地買。如果不買,競爭對手就買走了,萬一開發(fā)出來,我們還得花更高價錢買他們的成品在我們網(wǎng)站播出。每年百八十億的虧損,是深挖洞廣積糧,準(zhǔn)備打硬仗。

誰花錢誰是甲方,他們都管我們叫甲方爸爸。這爸爸叫得讓人心花怒放。當(dāng)爸爸的當(dāng)然得給孩子提要求,比如找找劇本的毛病,挑挑導(dǎo)演的缺點,指手畫腳演員的臉。甲方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挺好的劇本在我們的要求下,經(jīng)常被改得面目全非,導(dǎo)演也總被我們說糊涂了,不知道這片子還有沒有開機的必要。其實我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好像只有提點意見,才顯得自己這個職位有存在的價值,才能完成KPI,對得起發(fā)的工資吧。有時候挑完毛病我也特心虛,擔(dān)心乙方會說——你們那么懂,有本事自己原創(chuàng)一個。還好,乙方都很有涵養(yǎng),沒人這么跟我們說話,我們手里有錢,沒人跟錢過不去。

我的辭職很突然,他們問我原因,我說就是累了,想歇歇。公司挽留我,提出加薪百分之十,我說不是錢的事兒,他們說百分之十五,我說真不是錢的事兒,他們誰也不信。愛信不信。

公司說現(xiàn)在走的話,股權(quán)無法兌現(xiàn),我說我知道,不用兌。他們更覺得我一定是去了至少年薪翻倍的地方,說根據(jù)制度,我離職一年內(nèi)不能去競爭公司。我說你們一百個放心,我哪兒都不去,就在家待著。見我油鹽不進,公司只好要求我交接完工作再走,我說沒問題,但交接時間不要超過一個月,咱們都高效點兒。

我還有百分之零點零幾的股權(quán),如果套現(xiàn),又是幾百萬,但需要在這里繼續(xù)工作三年。如果我的胃里沒有那些火山,當(dāng)然愿意得到這筆錢,可是那些蓄勢待發(fā)的火山,讓我覺得我和無論多少錢,在它面前都會被燒成灰燼,一點兒意義沒有。

沒有什么比時間更讓我覺得值錢。

走出公司前,有人跟上來問,姐,你是打算自己創(chuàng)業(yè)了嗎,有人給你投錢了吧,帶上我好嗎?我故作神秘一笑說,暫時保密!然后趾高氣揚離開公司,讓他們對我的未來充滿無限幻想吧,讓他們嫉妒我吧!

我出了電梯,進了車里,從前排拿過紙巾,坐在后排大哭起來,坐著哭、躺著哭、抽泣著哭、嗚咽著哭、號啕著哭……我羨慕那些還有欲望的人,雖然他們被欲望纏身,但他們還有機會跟著欲望一起茁壯成長,而我和我的欲望,都被攔腰劈斷了。

我開始遍訪名醫(yī),帶著檢驗報告滿北京城找人看。凡是能用醫(yī)保卡的醫(yī)院,都告訴我,過得開心點兒,想干嗎就干嗎吧。

我又去了不能用醫(yī)??ǖ牡胤?,本來就不能報銷,費用還很高,掛個號就八百八。我當(dāng)然不在乎這八九百塊錢,我是怕他們也說出一樣的話:過得開心點兒,想干嗎就干嗎吧。

走進診室,墻上貼著一張八卦圖,還有一張人體經(jīng)絡(luò)圖。一位中年男性端坐桌子正中央,他腦袋上方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看著我。墻上掛滿各路明星和這位大夫的合影,他們沖著畫外善良地笑著,都是超一線的明星,不是那種隨便演個戲的臉熟演員和歌手,我想這說明這位大夫的醫(yī)術(shù)也是超一流的吧。我恭敬地把病例遞到他面前,他拿起翻了翻,隨后像扔廢品一樣,把病例往旁邊一推說,我看病不依據(jù)這些,胳膊伸過來。

我照做,問他依據(jù)什么,他把手搭在我的脈搏上說——氣。我不再說話,他雙眼微閉,看樣子是在感受我的氣。墻上的那些明星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們,這些明星還沒死,都是活的,是不是也側(cè)面證明了正給我驗氣的這位名師醫(yī)術(shù)高明呢?我多么希望自己遇到的是世外高人,多么希望人類醫(yī)學(xué)此刻在我身上取得重大突破!

我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大夫睜開眼,撤走手,只說了四個字:需要調(diào)理。

我問我是不是胃癌,大夫說在他的行醫(yī)標(biāo)準(zhǔn)里,沒有癌癥這個詞,只有氣暢、氣滯、氣虛、氣旺這些癥狀,我屬于氣虛和氣滯的。我問那我胃里的那些火山算什么,大夫說氣滯導(dǎo)致地殼變遷,火山隆起,通氣后,火山夷為平原,一切如初,生長萬物。我說那我該怎么做呢,大夫說,首先放松心情,讓腦子放空,想事兒是泄氣的行為,想得越多,氣越被泄走,自然會虛。其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違背自然規(guī)律,就會邪氣侵入,阻礙正氣運轉(zhuǎn),氣滯導(dǎo)致局部器官變異,也就是火山隆起。再次要鍛煉身體,運動讓正氣上揚,邪不壓正,人一身正氣了,邪氣自然就無處藏身。此外還需要額外調(diào)理,說出來沒什么科學(xué)道理,但心誠則靈。

我問額外的是什么,大夫說去請一串鳳眼菩提的珠子,一定是要被喇嘛念經(jīng)加持過的,喇嘛的級別越高,加持力越大,如果是大喇嘛用過的,效果尤佳。我問市場上的那些珠子不行嗎,大夫說凡是被喇嘛加持過的珠子,都會被酥油泡過,喇嘛用過的珠子,也會沾滿喇嘛手里的酥油。之所以要有酥油,是因為一顆顆撥動這些珠子的時候,酥油會把邪氣帶走,可以理解為“粘”走的,但不要用理性態(tài)度看待此事,否則會讓功德減弱。撥動珠子的時候,心里什么都不要想,這也是在做讓自己放空的練習(xí),撥動次數(shù)越多,被“粘”走的邪氣越多。

聽著有點兒暈,我哪認識什么喇嘛呀,僅有的關(guān)于喇嘛的認知,還是從一個繞口令里來的:從南邊來了個喇嘛,手里拎著五斤鰨目,從北邊來了個啞巴,腰里別著個喇叭,別著喇叭的啞巴要用喇叭換手里拎著鰨目的喇嘛的鰨目,拎著鰨目的喇嘛不愿意用鰨目換腰里別著喇叭的啞巴的喇叭……我問上哪兒找這么一串珠子,大夫說可遇不可求,要看緣分,讓我動用一切資源找找看。我問這次需不需要先開一些藥,大夫說是藥三分毒,留在肚子里又是一分邪氣,不用。

我想了解他這種治療方法是不是中醫(yī),他說融貫中西,匯通古今,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我問他是佛教還是道教背景,他說都不是,不拘一格,治人為先。我往墻上的照片看了一眼又問道,他們都找您看過病吧,有誰和我的情況是一樣的?大夫笑瞇瞇地說,都是我的病人,也都是我的朋友,我得替病人保密,更得替朋友保密。

聽了這番話,我竟然樂觀起來,覺得自己還是有希望的。這點希望,讓我愿意迎接明天了。

第二天,當(dāng)然是去潘家園和十里河了,那賣珠子的多。

沒想到北京這么多閑人。以往這個時間我正為開會收發(fā)郵件做PPT忙碌著,卻有人此時為玩樂忙碌著,穿梭于花鳥蟲魚之間,不僅是上年紀的,還有小年輕兒,揉著核桃,穿著拖鞋,大褲衩上還別著一把扇子。羨慕這些人。

我挨家打聽,也做好準(zhǔn)備,無論多少錢,只要東西對,當(dāng)場就拿下??陕犃宋业囊蠛?,賣家們表示他們只是做正經(jīng)文玩生意,按文玩的標(biāo)準(zhǔn)進貨,不搞封建迷信。倒是隔壁賣沉香的大姐,說她信佛,聽說過這種被喇嘛加持過的念珠,建議我去念珠論壇看看,興許能碰到轉(zhuǎn)讓的。

回到家,打開電腦,登陸了大姐說的論壇。經(jīng)過一天的尋找,我也被普及了豐富的念珠知識,看著論壇圖片上的那些各種尺寸和色彩的珠子,也能說出一二了。大家曬的珠子都很漂亮,紅中泛棕,色澤迷人,包漿厚重,光滑深邃,配飾華麗,但我并不需要一串漂亮的珠子。論壇有搜索功能,我輸入關(guān)鍵詞:喇嘛、酥油。

還真有幾條信息。我仿佛看到靈丹妙藥。

藏區(qū)確實有用酥油泡鳳眼菩提子的傳統(tǒng),菩提子一下樹,就被浸泡在酥油中,喇嘛會念經(jīng)加持,然后做成佛珠,用于念佛計數(shù)。念一遍佛號,撥動一粒珠子,一串長的是108顆,轉(zhuǎn)一圈算念了一百遍佛號,多出的那八次,作為念的時候心不在焉的補償。除此外,還真有一種喇嘛用過的鳳眼菩提珠,可以說,每個喇嘛都有念佛的功課,每位喇嘛都有一串念珠,這些念珠會流傳到有緣人的手中。這些是我在這幾條帖子里了解到的。

其中一條帖子,還曬出了他的珠子照片,的確漂亮。他說去拉薩旅游的時候,寺里的喇嘛跟他聊得來,珠子就送他了,盛情難卻,但也不能白拿人家珠子,就把自己的數(shù)碼相機留下了,還有他拿著這串珠子和喇嘛的合影。最后說這串珠子受過密宗加持,功德無量,還留下個人微信,愿意結(jié)交廣大珠子愛好者。

我加了他的微信,說是論壇上過來的,他二話不說,又給我發(fā)了幾張珠子的照片。我看他朋友圈,曬著各類珠子,不像愛好者,更像開店的。

果不其然,聊了沒兩句話,他問我喜歡嗎,可以忍痛割愛。我沒問價格,已經(jīng)對這串珠子的來歷是否如他所說有了懷疑,我又看了一遍他的帖子,發(fā)現(xiàn)破綻重重。即便貼上了他和喇嘛的合影,但珠子在他手里,不足以說明是喇嘛送的,說不定就是他自己的,拿在手上和喇嘛照了張相而已。更重要的是,我不會把自己的寶貝發(fā)到網(wǎng)上炫耀,還留個微信。有了這一原則,再看其他帖子,也可斷定為賣珠子的。

我決定自己去西藏找一串貨真價實的酥油鳳眼。

2

走出拉薩機場,并沒有看見和我約好的接機人。

人是我在網(wǎng)上認識的。決定自己來拉薩后,我在網(wǎng)上發(fā)了個帖子,說想找個當(dāng)?shù)貙?dǎo)游,要求熟悉此地人文和民俗,具備引導(dǎo)深度游的能力,價格好說。我留下電話和微信,標(biāo)明年

紀,一是讓對方清楚我的情況,知道該怎么接待,我不是來窮游的;二是讓還抱著艷遇幻想以為我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的人死了這份心。

我當(dāng)然沒把帖子發(fā)在珠子論壇,而是發(fā)到拉薩的貼吧,我知道每個城市的人,最愛瀏覽的除了門戶網(wǎng)站,就是當(dāng)?shù)氐馁N吧,它就像胡同口的大槐樹,聚滿了街坊鄰居。當(dāng)然我也沒說去拉薩是為了找珠子,怕珠子論壇的人又跟過來。

發(fā)帖的第二天,收到一條短信,發(fā)信人說自己常年在拉薩生活,可以帶我領(lǐng)略拉薩風(fēng)土人情,價格也好說。我回短信,問他是哪里人,他說是藏族人。我把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果然是位藏族口音的男子,我問他多大歲數(shù),他說三十三歲,我問他有車嗎,他說有,私家車,全程接送。我問他認識喇嘛嗎,他說認識,我問跟喇嘛熟嗎,他說天天見。我全程在問,他一直在答。還算滿意,我又問了價格,是我準(zhǔn)備花費的三分之一。最后我表達了去拉薩其實是想找一串喇嘛加持過的珠子,問他好不好找,他說如果只是找珠子,建議我不要來拉薩,讓我在網(wǎng)上找就好了,找到了也能快遞,還省機票錢。我說我想親自從喇嘛手里結(jié)緣一串或找一串喇嘛念過經(jīng)的珠子,男子說那你確實應(yīng)該來,因為我們這里確實有很多喇嘛。

我讓他加我微信。自打辭職后,我把朋友圈全刪了,讓我的過往、現(xiàn)在以及未來不再展現(xiàn),說不定哪天就嗝屁了,讓大家提前習(xí)慣一下我的消失吧。所以,我不怕陌生人加微信??墒撬患樱f不習(xí)慣用,還是打電話方便。我尊重了藏族同胞的簡單純樸。

訂完機票,我又和他聯(lián)系接機的事兒。他說拉薩機場不大,就一個出口,只要我能出來,他就能看見我。我說那么多人,你知道哪個是我嗎,他說憑感覺能認出來。我問你感覺我應(yīng)該什么樣,他說一位內(nèi)陸女性,一個人拉著箱子走出機場,就應(yīng)該是我。我問你每次都這樣接人嗎,他說對,只要游客跟他交流的信息都是真的,他不會接錯。為了保險,他說他會掛著一條白色的哈達,也讓我能一眼認出他。

可是我已經(jīng)在這兒站了二十分鐘,并沒有看到一個脖子上掛著哈達的男人,打電話也不通,倒是看見一個個游客在我面前上了車,向市區(qū)駛?cè)ィ吹梦倚募被鹆?。我并不著急他們先比我看到布達拉宮,布達拉宮就在那里,早會兒晚會兒都能看見,我擔(dān)心他們不會也是來找珠子的吧,被他們搶在前面了!作為一個胃癌三期來到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的人來說,我時刻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這時候,一輛滿身泥濘的面包車停在我面前,車窗正上方掛著一條白色的哈達。一個面色紅黑、頭發(fā)帶卷的男子摘下哈達,匆匆下車,舉到我的面前。你好,我是丹增,他說。濃郁的藏族普通話。人我倒是不意外,難道這輛面包就是他所說的私家車?我疑惑地看著車,疑惑地看著他。

你遲到了,電話也不通。我上來就表達了不滿。

欠費了,現(xiàn)在充值了,你再試試。丹增憨厚地笑著,露出一口白牙,像牙膏廣告的最后一個鏡頭。他又說,對不起我來晚了,我去買哈達了。

你不是說能認出我嗎,可以沒有哈達,我說。可是我答應(yīng)見面時會帶一條哈達的,扎西德勒!他又一次遞上哈達。不能不接受了,我學(xué)著電視上的樣子,低下頭,讓他披上。

請上車。丹增推開左右滑動的車門。

我走到車前,差點被車里飄出的氣味頂出來。

全程都坐這輛車嗎,我問。

對,二十四小時給你用,不拉酥油了。

拉什么?

酥油,我是做酥油的。

你不是做導(dǎo)游的嗎?

這幾天不做酥油了,給你做導(dǎo)游,上車!

等會兒,我說我要找一個資深的導(dǎo)游——你第一次做導(dǎo)游?

我打小在這兒長大,沒有不認識的地方,你想去哪兒都行。

命怎么這么不好,竟然趕上了一個棒槌。棒槌正咧著嘴,露著他的白牙笑。想退單,看到他那無辜和無邪的表情,覺得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對人別那么殘忍,世界對我才不會太殘忍。

硬著頭皮上了車,車座套是纖維布的,泛著黑,好在有塊潔白的坐墊,能讓我坐上去。

丹增說這是新買的,特意給我準(zhǔn)備的??墒擒囎恳我灿湍佄酆?,要不是身上的這些衣服對我不再重要了,我真想出錢讓他當(dāng)場就換一套座椅。

車子啟動。之前我做過功課,機場到市區(qū)一個多小時?,F(xiàn)在是北京時間晚上八點,十點前可以入住酒店,好好休息一晚。

我把酒店名稱告訴了丹增,他不知道這個酒店,拿過我的手機看了一眼地址,說沒問題,能找到。我問他不需要輸入導(dǎo)航里嗎,他說他的腦子比導(dǎo)航好使,喜悅地開著車,太陽斜照在他的臉上,白牙在車里后視鏡中更加凸顯。他問我聽音樂嗎,我問什么音樂,他打開,是藏區(qū)歌曲,天高云闊的曲風(fēng)。很配合窗外的風(fēng)景,他說。

窗外的高山白云藍天真的很美,我閉上了眼睛。它們已跟我無關(guān),我沒有多少時間欣賞它們了,不需過多留戀。

大約開了一個小時,我問是不是快到了,丹增說對,快到了。我睜開眼,想看看拉薩市容。可是半個小時過去,窗外依然一片鄉(xiāng)村風(fēng)光。我問怎么還沒到,丹增說快了。又過了半個小時,拉薩市容不但沒出現(xiàn),路還越來越顛簸,我看了一眼表,上車已經(jīng)兩個小時,我問到底什么時候到,丹增又說快了。我說這段路就一個多小時,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了兩個小時,卻越來越荒,你要把我拉哪兒去。丹增說這回真快了,之前開錯方向了,再有半個小時,準(zhǔn)到。我很詫異怎么能開錯呢,高速公路就一個方向。丹增說沒走高速,走的是國道,能省過路費。我說以后這些錢不用省,我來出。他說,不是誰出的事兒,掙錢都不容易,沒必要的錢可以不花。我不得不表現(xiàn)一下甲方的威嚴,鄭重地告訴他,我來這兒不是為了省錢的,我是為了高興的。他說第一次遇到你這樣的人。我也不客氣地說,那是因為你第一次當(dāng)導(dǎo)游,以后你會碰到很多。他竟然說,如果都是我這樣的游客,他就不當(dāng)了。要不是身處荒郊野地,我真想叫他停車,給他結(jié)賬,讓他該干嗎干嗎去。

車真的停了。我去,不會他先把我趕下車吧,這是哪兒我都不知道,我看了眼手機,4G圖標(biāo)變成了E。

繼續(xù)開吧。我語氣稍稍緩和著說。

我也想開,車壞了。他下了車,掀開車蓋,開始檢修。

我算服了。一步錯步步錯,根據(jù)我以前的經(jīng)驗,開局不順的事兒,后面波折會更多,在機場就不應(yīng)該上他的車。

能修好嗎?我也下了車。

看命吧!

竟然聽到這個詞——看命吧!什么叫看命吧?我他媽命好能來這兒嗎,我他媽命好能趕上這輛破車嗎!

我左右看了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見不著人影。姐也不是小白,我告訴這個藏族男子,來之前已經(jīng)把手機定位了,如果我在哪兒出事,家人會報警位置跟蹤找到他。他不緊不慢地說,你出不了事兒,只要你不自己亂跑。什么叫我亂跑,明明是他亂開,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點了,我不但沒有住下,連在哪兒都不知道。

你學(xué)過修車?我問。

沒有,但經(jīng)常能修好。他低頭鼓搗著。

真搞不懂他們這兒的生活。

拉薩天黑得晚。北京時間十點,這里還亮著。丹增修著車,我閑得無聊,拿出手機沖著遠處的一條河拍照。丹增說那條河叫拉薩河,翻譯成漢文是“快樂河”,讓我多拍幾張,還說這兒的日出特別好看。我他媽哪快樂得起來呀,屬于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快樂河”又插進來一杠子。

我不是來旅游的。我直言不諱。

來都來了,看一看怕什么。他說。

我當(dāng)然不能說怕時間不夠用,我犯不上和一個不認識的人說我胃里有火山會噴發(fā)。

天一點點黑下來,沒有路燈,信號幾乎為零,滴滴叫車軟件打不開。他還讓我打開手機的電筒,給他照著。我說怎么不用你自己的手機,他說他的手機沒有手電功能,拿出一看,果然,一款非智能手機——怪不得不加微信。

我照了半天亮,得到的答復(fù)卻是:看來命不太好,沒修好。

我他媽什么時候命好過!

修不好還讓我打著手電,浪費電量。電池已經(jīng)顯示紅色,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他還理直氣壯。

現(xiàn)在怎么辦?我踢了一腳車轱轆。

往上看。他指了一下天上。

我一抬頭,看見了璀璨的星空,被震撼了。

美嗎?

趕緊修車!

這時候遠處的路上出現(xiàn)兩個亮點,一輛車正向這邊開來,亮點越來越大。丹增放下手里的工具,站在路邊,伸出大拇指,試圖攔車。但來車視而不見,開過去了。

路上又一片漆黑。

拉薩的溫度全靠日照,太陽一落山,氣溫驟降,盡管盛夏,晚上依然冰冷。我坐進車里,除了保護好自己,別的事兒無能為力,也不歸我管。我把那條哈達打開,當(dāng)成披巾,蓋住自己。

丹增也回到車里??吹轿夜诠_里,說不能這樣,哈達是圣物,應(yīng)該恭敬。我說你不用管我,這時候你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車里,應(yīng)該去解決問題。他說再來車他會下去攔的,但是現(xiàn)在路上沒有車。我說如果一直沒有車怎么辦。他說不會的,天亮了就會有車路過。

難道真要在這兒看日出!這是身體健康的十八歲少女干的事情,我這種人需要的是一張舒適的床,睡到自然醒。我沒說話,裹緊哈達。

你應(yīng)該時刻記著,世事無常。丹增抽不冷來了這么一句。

我當(dāng)然知道什么叫無常了,無常要不發(fā)生在我身上,我能來這兒嗎,我不是來上課的,但沒必要跟他說這些,我還是沒理他。

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我的朋友了,他們會互相轉(zhuǎn)告,想辦法帶咱們回到拉薩。丹增說。

反方向有光射過來,丹增趕緊跳下車,站到路的另一邊攔車。依然未果。

丹增又回到車上,有些無奈,說如果是“藏”開頭的車牌,就會停車。我說天那么黑,你怎么能看清車牌。他說他們沒停車,一定不是藏族司機,所以車也是從外面開來的。我對他這種論斷很不滿,但現(xiàn)在不是爭論的時候,我扭過臉,不再理他。

他突然一臉嚴肅地告訴我,這里晚上有時會有搶匪出現(xiàn),到時候別太貪戀財產(chǎn),要什么都給他……

我掏出手機,準(zhǔn)備打救援電話,無論110、120還是119,只要能把我從這里弄走,多大代價都可以。先打了110,我說我困在路上了,周邊可能有壞人,希望得到幫助。電話那頭說如果需要拖車,就打道路救援電話,如果遇到險情,可以打這個報警電話,他們需要了解險情情況和具體位置,會決定派多少警力來處理。我試圖說清到底是什么險情以及所在位置,但信號不太好,說話時斷時續(xù),講著講著,手機沒電就自動關(guān)機了。

我管丹增要手機,他說剛才開玩笑的,這里沒有壞人??此歉陛p松的樣子,倒真像是開玩笑。但我不跟他開玩笑,我說搶劫的人開的車,是“藏”開頭的車牌吧!他呵呵一笑說,你們漢人嘴真厲害,然后乖乖掏出手機。

這時候手機響了,是他朋友打來的,知道他的車壞在路上,準(zhǔn)備過來接,丹增描述了位置,說不超過一個小時,他的朋友就會到這里,不用再聯(lián)系其他救援了。我說你的朋友不會像你一樣,一個小時的路程開三個小時吧。他說那也沒關(guān)系,既然朋友說來,就一定會來,無論幾點到,等就是了。

我想上廁所,也想喝水,從機場出來已經(jīng)三個小時了。我先表達了喝水的愿望,他說沒問題,拉薩河里的水可以喝。我問你們平時都喝那里的水嗎,他說牦牛才喝,他們和內(nèi)地人一樣,喝純凈水,但是現(xiàn)在沒水了,不想被渴死,只能喝那里的水。

見我沉默了,他笑著拿出兩瓶礦泉水說,剛才開玩笑的。我接過礦泉水,擰開,嚴肅地告訴他:以后少開玩笑。

喝完水,我自己下了車,找適合上廁所的地方。他按了一聲喇叭,指著不遠處的幾棵樹說:那后面可以。我厭惡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本來是打算去那里的,但是現(xiàn)在不能去了,我又另尋他處。

我回來,卻發(fā)現(xiàn)丹增不見了,車里車下都沒有。瞬間,各種可怕的念頭在我頭腦中掠過:躲避責(zé)任逃跑了?真被人劫走了吧,我躲過一劫?不會是去偷看我上廁所了吧,雖然一切已被我視為身外之物,那也不能容忍這種猥瑣的事情!

我按下喇叭不撒手,尖厲的聲音劃破夜空。丹增慌慌張張從另一側(cè)跑來。

干什么去了?我問。

看!他捧著一些小蘑菇,舉到我面前說,剛才采的。

撿這些破蘑菇有什么用?

吃。你一定愛吃。

我就不可能吃這玩意兒的。我萬分肯定地說。

丹增打開車里的燈,從后備廂找出一個小紙盒,把蘑菇一個個整齊碼放好,然后把盒子放在車里穩(wěn)當(dāng)?shù)牡胤?,又蓋上后備廂。看他并不像是對待一把蘑菇,而是一把珠寶的那樣,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我問他,為了這幾個蘑菇,如果剛才我遇到壞人怎么辦。他說,你手機不是定位了嗎,被劫走了我可以報警。他倒真信了,也好,至少離開前在他這兒,我是安全的。

終于,他朋友的車沒有幫助他給我加深對“無常”的認識,及時趕到,甩出一根繩子,拉著這輛破面包,一顛一顛向拉薩市區(qū)駛?cè)ァ?/p>

我坐在前面的車里,回頭向后面的面包車看去,車里的燈一直亮著,方便前車了解后車的情況。丹增在車里手扶方向盤,得意地沖我招手,似乎在說:相信我,沒錯吧!然后伸出食指,又指向頭頂。

我打開車窗,探出頭,仰起脖,又看見了璀璨的夜空。

3

布達拉宮就在我的窗外。建在一座不高的山坡上,標(biāo)志性的美學(xué)風(fēng)格讓人一眼就能認出。瓦藍瓦藍的天空下,白是一種鮮艷的白,紅是一種凝固的紅。外圍有白塔,經(jīng)幡舞動,人如螞蟻般,繞著它在走。前面是一片廣場,有車輛經(jīng)過,后面一座更高的山襯托著它,山上有云,緩緩飄過,儀式感很強。

北京時間上午十一點,我拉開窗簾,看見了它。拿起手機,拍了幾張。算是看過布達拉宮了,找到珠子就回京。

昨晚睡得很不好,入住酒店已經(jīng)凌晨。一路折騰,加上高原缺氧,又是新環(huán)境,沒怎么睡著,想的都是珠子的事兒。天亮前勉強有了一段有效睡眠,珍惜來之不易的休息機會,我也不管幾點了,就是睡。昨晚跟丹增約的是早上九點半在大堂等我,我迷迷瞪瞪給他發(fā)短信,說我準(zhǔn)備好了會下去的,讓他不要催。反正我花錢了,行程和時間都由我定。

十二點,我走出電梯,看到丹增正在沙發(fā)那邊。昨晚他說一定會把車修好,看到我,沖我招手,又咧著白牙笑,看樣子車真的修好了。我走過去,直接跟他說出發(fā)吧,沒問他是怎么修的,也沒問他修到幾點睡沒睡覺。他既然接了我這單,這些都是他該做的,就像我辭職前接的案子,無論干得多苦,不覺得別人欠了我。

丹增問我要不要先去吃飯,可以去吃石鍋雞,里面有各種營養(yǎng)食物,土雞、松茸、野山菌……一想到這些東西塞進肚子給我滿目瘡痍的胃帶來的麻煩,我就沒了胃口,說只想喝點稀的。他說那就去喝酥油茶。

進了一家小店,丹增跟這兒很熟的樣子,和誰都打招呼。我找了靠窗角的位置坐下,藏族服務(wù)員小姑娘拿著本過來問吃什么,我反問有菜單嗎,丹增說這里用不到菜單,他來點就好了。丹增用藏語跟小姑娘說了些什么,小姑娘一邊往本上記,一邊呵呵笑,記完,看了我一眼說,稍等,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我問丹增剛才和小姑娘說什么了,他說點餐呀。我說那她笑什么,丹增說他跟小姑娘說我是北京來的貴客,做好吃一點。我又問那她干嗎那么看我,他說那是她覺得你好看,我說以后當(dāng)著我的面別說藏語。

點的餐上來了。全部品嘗了一口后,我得出結(jié)論,不愧是和北京有時差的地方,食物口味上差距也大。酥油茶應(yīng)該是全中國IP賣得最好的飲品,聽著它就覺得應(yīng)該喝一杯,喝下去卻是腥的,味道和這個浪漫而文藝的名字一點不般配。酸奶倒是名副其實的酸奶,酸得你不想吃第二口。甜茶還能湊合喝喝,但也不敢多喝,糖會給癌細胞提供生長的能量,我在這方面已是半個專家。

丹增一個勁兒勸我多吃點,我說我飯量就這么大。見我不怎么吃,他也放不開,我說你盡管吃,不用管我,點的東西別浪費。

結(jié)賬的時候,老板說不用了,他請客。丹增也說不用了,他們是朋友,就算招待北京的來客了,然后他倆又用藏語嘻嘻哈哈說了些什么才離開。

上了車,我又重申了一遍,以后當(dāng)著我的面別說藏語。丹增說沒問題,問我要不要先去布達拉宮看看,我說不用,直接去找珠子。

丹增的表弟就是倒騰珠子的。我以為是開店的,或者至少有個攤位,結(jié)果丹增帶著我在一個多岔路的路口找到他表弟,他表弟身上掛著各種珠子,胳膊上還套著珠子,正站著賣。

丹增說這里是拉薩最熱鬧的集市,想買貨真價實的東西就來這兒,其他地方賣的都是針對游客的樣子貨。當(dāng)?shù)厝斯苓@叫“沖賽康”,就是集市的意思,戲稱“高原上的義烏”。

得知我對珠子的要求后,表弟說我來晚了,每年5月是鳳眼菩提子下樹的時候,采摘完泡在酥油里,還真會有喇嘛來給加持,然后做成念珠。這類珠子,基本一上市就會賣光,因為這是準(zhǔn)備修行的藏民的必需品,供不應(yīng)求。準(zhǔn)備修行的藏民,至少要磕十萬個頭,念十萬遍咒語,需要一串這樣的珠子來計數(shù)。丹增問一串剩下的都沒有了嗎,或者別人那里還有沒有,表弟說大家都找這種珠子,現(xiàn)在都8月了,有庫存的也早清倉,但是再過九個月,又可以買明年的珠子了。

丹增一直用漢語在跟他的表弟交流。我說我等不到明年,就想這趟搞一串,可以加錢,有沒有想轉(zhuǎn)讓的。表弟說藏民買到珠子后,這串珠子就會陪伴他一生,一般不會轉(zhuǎn)讓,藏人不會為了錢,改變自己的習(xí)慣。我問丹增怎么沒有珠子,丹增說他每天還要工作,還要開車,手里拿著一串珠子不方便,還沒準(zhǔn)備開始修行,但也是早晚的事兒。我又問表弟,那些酥油泡過的珠子,真能粘走人的惡業(yè)嗎?表弟狡黠一笑,說那是你們漢人故弄玄虛,給珠子涂上油,弄得黏糊糊的,說是酥油泡過喇嘛加持過,法力加倍,能賣高價,其實我們用酥油泡珠子,是因為這里干燥,怕珠子裂了。

放著錢不掙,所以我相信這些才是實話。我問丹增,你不是跟喇嘛熟嗎,我買一串普通的珠子,請喇嘛加持一下怎么樣?丹增說只要喇嘛這天心情好,應(yīng)該沒問題。我讓表哥給我找了一串品相好的,問價錢的時候,我真希望能貴一些,結(jié)果價格比我想象的便宜多了,以至讓我有了疑惑:才花這么點兒錢,能治病嗎?但是這串品相確實很好,現(xiàn)在我除了是半個腫瘤專家,也是半個珠子專家。

帶著這串珠子,丹增開車拉我去了拉薩郊區(qū)的一座寺廟。一進大門,丹增直接往旁邊的一間小屋拐,說那間房子里住著他的同鄉(xiāng),每次他來供奉酥油,都交給這位同鄉(xiāng)。

結(jié)果同鄉(xiāng)不在,同屋有個年輕喇嘛在念咒。年輕喇嘛說丹增找的這位喇嘛還俗了,昨天離開了寺院。我聽了還挺震驚,不亞于聽到身邊某個熟人出家了。丹增卻早有準(zhǔn)備似的,說他終于還俗了,挺好。

本來丹增想托他的同鄉(xiāng),把我的念珠送到大喇嘛那里,讓大喇嘛加持一下,現(xiàn)在同鄉(xiāng)不在了,丹增就問同屋的喇嘛,能幫這個忙嗎。他平時總來找同鄉(xiāng),和這位喇嘛也熟了。我趕緊掏出兩份準(zhǔn)備好的紅包,放在一旁,說一份供養(yǎng)他,一份供養(yǎng)大喇嘛。同屋喇嘛讓我收起來,很不好意思地說,這事兒現(xiàn)在找他不合適。我問怎么不合適了,紅包可以再厚點兒。他說不是這個意思,因為自己頭兩天剛剛破了戒,正在修懺悔法,出于為我好,最好這事兒不要找他。我不明白這是什么邏輯,丹增用藏語跟他聊了兩句,然后告訴我,他們這有個說法叫緣起,念珠這種事兒需要一個好的緣起,也就是起個好頭兒,受戒修行都好的喇嘛參與才是好的緣起,同屋的喇嘛覺得自己的罪業(yè)還沒懺悔完,無法堪此重任。我說那就等他懺悔完,同屋喇嘛說要念四十萬遍咒才算懺悔完,我問什么時候能念完,同屋喇嘛說什么都不干的話,也要念十天。丹增拉著我離開房間,沒再耽誤這位喇嘛的時間。

我問丹增接下來怎么辦,丹增說別的喇嘛他也不認識,要不等十天以后再來看看這位喇嘛的情況。我說我等不了十天,丹增說這珠子對你這么重要嗎,如果是為了念佛,心誠更重要,我說反正我就想盡快找到一串。

這時候路過和正在站立的藏民突然沖著一個方向紛紛跪下,丹增往門口一看,也趕緊跪下,告訴我迎面走來的這位是此寺院的活佛,也就是大喇嘛。我沒有這方面的訓(xùn)練和訴求,沒有跪,看著大喇嘛在面前經(jīng)過,后面跟著兩位侍者。

突然,我看到他手腕上的佛珠。

我問丹增,我想問問活佛能不能把手腕上

的佛珠送我。丹增說那是活佛,我說活佛不就是普度眾生有求必應(yīng)的菩薩嗎,我不白要,可以供養(yǎng)他錢。丹增說,不是這么說的。

我覺得無論是怎么說的,我現(xiàn)在要是不問問,那就是在冒生命危險。出于對生的渴望,我向活佛走去。

丹增站起來,趕緊拉住我,我想甩開他的胳膊,但是他攥得太緊。眼看活佛就要上樓了,為了不錯過這次機會,我用另一只手搪開丹增的胳膊,說:你沒資格管我。

我當(dāng)然覺得這樣不合適,我也是受過高等教育、做過公司高管的人,但是一個垂死掙扎的人聽不到別人告訴他要點兒臉的聲音,只能聽到自己喊救命的聲音。

被我甩在身后的丹增似乎很憤怒,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眼睛都氣紅了,渾身發(fā)抖,然后一扭頭,轉(zhuǎn)身出了寺廟。

他愛走不走,我不能白來拉薩一趟。我加快腳步,在大喇嘛上樓前,擋在了樓梯口。

從寺院出來,我看見丹增的那輛破面包車還停在門口,敞著車窗,他就坐在里面。我向車走去,丹增也不看我,仰頭望天。

我走到車前,一拉,門開了,便坐了進去。

走吧。我說。

去哪兒?

回酒店休息。

丹增發(fā)動了車,把我送到酒店,一路沒話。

我說我上去休息了,讓丹增也先回去,明天的行程我計劃一下再告訴他。丹增嗯了一聲,出了大堂,向車走去。也沒問我要沒要到念珠。

我回到房間,洗了個臉,電話響了,服務(wù)員說有位叫丹增的先生在前臺留了東西,讓轉(zhuǎn)交給我,我說送上來吧。

服務(wù)員送來的是一個信封,背面七扭八歪寫了兩行漢字,像小學(xué)生寫的,寫的是:對不起,接下來的行程不能接待了,請找其他能配合的導(dǎo)游吧,這兩天的費用就不用了,算我半途而廢的罰金吧,另附上三百元去機場的車費,我把你接來,也要負責(zé)把你送走。

我打開信封,里面裝著三百元錢,兩張一百元的,兩張五十元的。我給前臺打電話,問留下信封的人還在不在,他們說他已經(jīng)開著車走了。

不能讓一個藏族司機把我看扁了。

我用彩信給他發(fā)了一張照片。然后用短信告訴他,這不是什么火山,更不是他撿的那些蘑菇,這是我的胃,它有病,很嚴重的病,癌癥。

我又發(fā)了第二條短信:知道我為什么不想吃東西了吧,明白我為什么不去布達拉宮也要先找到珠子了吧,我在跟死神賽跑。

念珠找到了嗎?丹增回了短信。

沒有。

我沒有得到大喇嘛的念珠。當(dāng)我站在他的面前時,突然說不出話,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一位喇嘛,不僅僅是緊張。我的唐突出現(xiàn)并沒有驚擾到他,他看著我,笑容就像頭頂?shù)年柟?,慈祥安寧,厚重堅定,讓我忘了自己的處境。之前一直緊繃的弦在這一刻,“啪”就斷了,抽在我的臉上,似乎提醒著我:你真好意思要嗎,哪怕給了你,真能治病,但你還能心安理得地活著嗎,你已經(jīng)喪失了作為人的最基本的東西,比起生病,這么活下去才是煎熬……我下意識雙手合十,彎腰頷首,說了句扎西德勒,然后閃開身,讓開路。大喇嘛笑了笑,仿佛原諒了一個來承認錯誤的孩子,跟我也說了句扎西德勒,便上了樓。我站在原地,完全忘記自己為什么要站在這里。我跟丹增說,沒開成口。

我去給你找珠子,三個小時后送來。

是丹增發(fā)來的。

我給他回短信:我已經(jīng)不是一定要找到珠子了。

等我。他回了倆字。

隨后又一條短信進來:你那么美,不會死的。

我笑了。

三個小時后,丹增真的把一串珠子放在我面前。配飾簡單,珠體圓潤,一層包漿已呈玻璃化,棕中泛紅,散發(fā)著淡淡的奶香。

哪兒弄來的?

我媽的,真是喇嘛送給她的。

你媽媽有很多串嗎?

就這一串,她用了三十年,送她的喇嘛已

經(jīng)圓寂了。

那我不能要。

她聽說你病了,很愿意送給你。

她以后用什么?

她說念佛不就是讓人學(xué)會放下嗎,連一串珠子都舍不得,怎么能放下。

多少錢?

送給你的。

那怎么行?

當(dāng)然行,反正也是喇嘛送她的,你正好需要。

喇嘛為什么會送她?

我家以前是做酥油的,現(xiàn)在也做,每次做完她都給寺里送去點兒。我三歲那年病了,她對喇嘛說準(zhǔn)備為我磕十萬個頭,喇嘛就給了她這串念珠,后來我的病也好了。

我又拿起這串念珠看了看,顆顆晶瑩,原本木質(zhì)的東西,已被摩挲得剔透,既蒼老,又亮新。我問丹增,我能去看看你媽媽嗎?

丹增猶豫了一下說,可以,明天。

4

我比約定時間提前十分鐘下樓,丹增和他的車已經(jīng)在那里了。他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他家在郊區(qū)的村子里。我問他這兩天都回家住了嗎,他說沒有,就睡車里了。

我們出發(fā)了。我手里拿著那串念珠,一顆顆撥動,注意力全部在撥動珠子的動作上,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病人。如果這是一種轉(zhuǎn)移療法的話,確實見效了,至少我現(xiàn)在沒有因為日子所剩無幾而更難過,我又有能力欣賞窗外的天高云闊了。到拉薩三天了,我才發(fā)現(xiàn)天能這么藍。

一塊藍天連著另一塊藍天,跟著藍天走,就不覺得時間長。丹增的家坐落在山坡上,一條河在下面經(jīng)過,面包車可以開到家門口。門外就是草地,散放著二十多頭牦牛,安靜地吃著草,對人和車的到來無動于衷。

丹增的家還是那種藏式老房子,泥坯的墻壁,毛氈的屋頂,上下兩層。泥巴外墻上貼著一片片像普洱茶一樣圓餅狀的東西,丹增說那是正在曬干的牛糞,可以燒火。屋里寬木條鋪的地板上,碼放著一個個圓木桶,有的短粗,帶著拎手,有的細長,里面還插了木棒。

丹增的媽媽從二樓下來,背有些駝,穿著藏式的袍子,也拿了一條白色的哈達,笑吟吟地向我走來,給我戴上,我們用扎西德勒互相問候。我掏出昨天晚上特意出門買的禮物,一串綠松石項鏈。丹增今年三十三歲,我推算,他媽媽應(yīng)該在六十歲左右,我觀察了街上這個年齡的藏族婦女后,覺得送松石項鏈不會突兀。丹增媽媽不要,我也很直接,說您送了我念珠,無論怎么我也得送您一件禮物。丹增媽媽說她送我念珠不是為了和我換禮物的,我說我知道,但回送您一件,我才過意得去。丹增媽媽仍死活不要,丹增勸她收下,這樣我能高興一些。他媽媽這才不再往我手里推,讓我坐下喝茶,她去打酥油茶。丹增說我喝不慣酥油茶,翻箱倒柜找鐵觀音,是他去成都帶回來的,我說別找了,我應(yīng)該學(xué)著接受各種味道,就酥油茶吧。

丹增切下一塊酥油,放進打茶筒,又加入鹽粒,開始攪拌。我問他酥油是怎么來的,丹增指著地板上的那些木桶說,用這種水桶接好牦牛奶,然后再用這種有木桶的長筒打,酥油就出來了。我怎么也想象不到,牦牛奶是白色的液體,怎么就能打出黃色的酥油呢。丹增說,等打的時候你一看就知道了。

丹增說他之前每天就是打酥油,打好后拉到拉薩的市區(qū),給酥油茶店和寺廟送貨,日復(fù)一日,覺得無趣,打算換種工作,就在網(wǎng)上接了我的單,想轉(zhuǎn)行做導(dǎo)游。但是經(jīng)過這幾天,發(fā)現(xiàn)導(dǎo)游并不好做。我說也許是你沒遇對游客,換成別人,你可能會愛上導(dǎo)游這一行。他說也未必,他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學(xué)習(xí)的地方太多,先要了解漢人的生活習(xí)慣,知道漢人喜歡什么。他說外面的那輛面包車他就很喜歡,但是估計沒有漢族游客會喜歡。我說如果你結(jié)合自己的優(yōu)勢,比如安排游客深度游,來這里近距離接觸牦牛,或者參與打酥油的過程,最后再吃一頓藏餐,也是一種可能,我現(xiàn)在就打算這樣實踐一次。丹增說真的可以嗎,我說當(dāng)然,如果你家有多余的房間,還可以安排游客住一晚,丹增說,還真有。

晚上丹增的媽媽給我做了藏面和土豆餅,吃著很順口。吃完,我在外面烤火,欣賞著太

陽落山。這里的夜晚很靜,聽不到車聲,只有噼里啪啦木柴燃燒的聲音。

丹增媽媽抱著劈柴來填火,填完,搬了凳子坐在我一旁說,姑娘,想開點兒。

我點點頭,沖她笑笑。

她又說,藏人有個傳統(tǒng),接受的教育是從出生那天,就把自己想為要死了,這樣每天還活著,就能快樂地生活。

太陽沉入山底,丹增拎著木桶,去遠處的山坡上擠奶。丹增媽媽說,三十年前,丹增得了一場奇怪的病,這里治不好,也沒有條件去內(nèi)地治,她就把丹增當(dāng)作已經(jīng)死了,每天也當(dāng)成自己活著的最后一天,念佛,打酥油,一部分賣掉,一部送去寺廟。她沒有被有可能發(fā)生的喪子之痛控制,每天睜眼看到丹增還活著,自己也活著,便很快樂。幾年下來,丹增奇跡般地好了,自己也沒有減少一天快樂。

我怎么才來西藏,應(yīng)該早三十年來才對。我應(yīng)該第一次考試不及格的時候就來,應(yīng)該第一次失戀后就來,應(yīng)該第一次被老板罵的時候就來……那樣,我這三十年就是快樂的??墒菦]有來,我這三十年,越活越錯。

藏區(qū)寧靜的夜晚,能讓人想明白很多事情。

昨晚擠好的牦牛奶,經(jīng)過一宿沉淀,開始固化,可以打酥油了。

丹增把沉淀過的牦牛奶倒進“雪董”里,就是之前我看到的那種細長的木桶,拿著像活塞一樣的木棒上下擠壓。他說這個過程是把奶打散,讓液體和固體分離,當(dāng)然不是幾下就能做到的,需要上千下。我嘗試了幾下,木棒和筒壁貼著緊密,加上半稠不干的奶水的黏合,沒點兒力氣還真干不好這活兒。丹增媽媽說,力氣是干著干著就干出來的。

丹增擠壓木棒上百次后,靜置一會兒,兌入溫水,再打,如此反復(fù)。漸漸地,木棒上出現(xiàn)固態(tài)的奶渣,丹增說,酥油就快出來了。很快,雪董里出現(xiàn)了米黃色的酥油,已經(jīng)從白色的奶液中分離出來。丹增撈出酥油,用手擠壓,擠出殘存的奶水,酥油就算做好了,金黃軟嫩。

需要把酥油送到訂購的店里。丹增打算讓鄰居家的十八歲小伙去,他當(dāng)導(dǎo)游的這幾天,就是支付了小伙工錢,讓小伙幫著打酥油、送酥油。我說還是你繼續(xù)送吧,我陪你去,也算旅游了。我?guī)偷ぴ霭阉钟脱b進車,跟他的媽媽告別。丹增媽媽送了我一句話,她說心本身像天空般廣大,遇到問題的時候就抬頭看看天,檢查心是不是還像頭頂這片虛空一樣,可以容納萬物。丹增說他就是因為聽了媽媽的這句話,現(xiàn)在不爽了就抬起頭看看天,很管用。

離開了丹增家,他媽媽把我們送到門外,看著車開走。臨走前,我悄悄把他媽媽的那串珠子留在二樓的佛堂。我覺得我的心正在變大,可以裝下沒有一串珠子這件事情了。

在去往拉薩的路上,我接到一個電話,是那位“調(diào)氣治病”的神醫(yī)打來的,他說有個好消息,他遇到了一串合乎標(biāo)準(zhǔn)的念珠,主人著急用錢,忍痛割愛,準(zhǔn)備出讓。我問多少錢,他說主人要十五萬。我說好,我考慮一下。他說這個價格還有商量,我說好,我考慮一下。他說治病要抓緊,我說好,我考慮一下。我終于搞清一個事實:原來“神醫(yī)”是賣珠子的。第一次去他的診所時我也沒辨認一下,墻上那些和明星的合影是不是PS的。我放棄了奢望,接受了那些能用醫(yī)??ǖ尼t(yī)院開出的診斷。

我和丹增先去了大昭寺。院子里有一群藏民在干活,年輕的男男女女唱著歌,踩在一片未干的泥地上,每人手里拿著等身高的一根棍,下端是一個圓形的底部呈平面狀的麻布墩,配合著歡快的踏步,一起跺打在泥地上,看樣子是想夯實腳下的這塊地,整齊劃一。歌是藏語的,曲調(diào)上口,我站在一旁,欣賞地跟著唱。一個年輕女孩走過來,把她手里的木棍遞給我,拉我站到那片泥地上,參與其中。我都好久沒唱過歌了,更好久沒跳過舞,跟著他們的節(jié)奏,好像回到了中學(xué)的聯(lián)歡會。頭頂?shù)年柟猓蚕衲悄晗奶觳賵錾系?。丹增用我的手機替我拍照,宛如當(dāng)年在操場經(jīng)過,總希望有男生看過來一樣。

海拔高的地方,平原來的人,稍一運動就喘。跳累了,我把木棍還給那個女孩,她沖我伸了一個大拇指,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從修圖效果看,調(diào)高了對比度。我喜歡這雙眼睛。

我和丹增進了寺院的廟宇。他拿出一塊酥油,讓我放到點燃的酥油燈旁。他說等燈碗

里的酥油快燒完了,會有人把供在外面的酥油添進去。還給了我一個口罩,免得嘴里和鼻子里的飛沫濺到酥油上。

我捧著酥油來到佛像前,第一次做這種事兒,沒想到自己會這么恭敬。以前我只相信自己,但是剛剛,在我進來前,在大昭寺廣場上看到一位藏族婦女磕長頭,每走三步就附身貼地,虔誠禮拜。她左右手拴了兩根繩子,一左一右牽著兩個孩子,三人同行,同樣的動作,同樣的虔誠,旁若無人??吹竭@位女性以及兩個五六歲的孩子,將如此低到塵埃里的姿態(tài)當(dāng)成生活里的一種日常時,我覺得她們無比自由,無比高貴,無比平等,為她們的堅定折服。此時,面對油燈,我覺得該放下所有累贅的想法,打開自己,把自己交出去。

看著暗黃色的火苗,我突然意識到,萬事萬物都是一股能量,能量越強,火焰越旺,但最終都會熄滅。油燈長明,是因為有人不停地往里添酥油,完成了火焰的一代代轉(zhuǎn)世與流傳,身體總有完蛋的那一天,但只要有勇氣,靈魂就可以不滅。勇氣是人類的酥油。

供完酥油,丹增說繞著大昭寺轉(zhuǎn)一圈會很吉祥,我說那就轉(zhuǎn)三圈。每次繞到大昭寺門口的時候,都會看到一個男人,閉著眼睛,伸著手指頭,朝大昭寺的外墻壁走去,那里鑲嵌著一個小石碑,上面有洞。丹增說,如果閉著眼睛能把手指插進洞里,代表你來年會順利。

我試了一下,站在石碑對面,閉上眼,舉著手指走過去。一下就成功了。丹增說,太棒了,你一定會康復(fù)的!我開心地笑了。

然后我們又去了布達拉宮,我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衛(wèi)生間上了廁所,也算不虛此行。中午,我讓丹增帶我去吃石鍋雞,還喝了啤酒。拉薩牌啤酒很好喝,丹增說這是因為這里的水是全世界最干凈的水。是呀,如果我一直喝這里的水長大,一定不會得現(xiàn)在這病,能喝到這里的水是種福分,有福分的人不會每天堵車、加班、熬夜、一個人有苦說不出。

吃完飯,我們?nèi)ソo茶館送酥油。這次我沒有著急走,要了一壺酥油茶,坐在窗邊,慢慢地喝,享受著拉薩午后的陽光。好久沒有這么愜意地喝個下午茶了,再不喝就來不及了。我看著窗外過往的藏民,有人拿著轉(zhuǎn)經(jīng)筒,有人帶著狗,還有拿著單反的年輕游客,舉著相機對著各種土著場面一通拍。我突然萌生一個想法,也在這開一家酥油茶店。我不能待著等死,得給自己找點事兒干。

我開始觀察記錄這家酥油店的各種細節(jié)。我不是要作為這家店的競爭對手,而是和這家店一樣,為所有在路上的人提供一個歇腳的地方,包括精神歇腳。

待夠了,丹增問我還想去哪兒,我說想去第一晚路過的拉薩河看看,那天太黑了,什么都沒看見。丹增說如果想靠近河邊,只能走那天的國道,我說沒事兒,車壞了我有經(jīng)驗了。我們愉快地上路。

丹增介紹著,拉薩河是雅魯藏布江的一條支流,他們村子的那條河,又是拉薩河的一條支流。他們小時候做完壞事后悔了,就會把自己的道歉寫在紙條上,疊成船放進家門口的那條河,船順流而下,會被沖進雅魯藏布江。雅魯藏布江有靈性,可以洗滌一切罪惡。我說那看來我需要疊一艘大船,不知拉薩河能不能載動。丹增說我看著不像那么壞的人,一張作業(yè)本的紙可能寫不下,但是一張報紙足夠了。我又開心地笑了。

車子駛過一片農(nóng)田,有人在地里牽著牦牛干活。看到這一幕,我覺得之前的自己和那些牦牛沒什么兩樣。我的農(nóng)田就是寫字樓,每天早上扎進去,天黑了才出來,還為自己能夠忙碌著沾沾自喜。牦牛沒有選擇,難道寫字樓里的人也沒有選擇的能力嗎,或者說,人類共同選擇了GDP,這是不是人類最失敗的地方?別說我反人類,是人類自己選擇當(dāng)一頭牦牛,不拿自己當(dāng)人的。

我突然想到了丹增的那位喇嘛老鄉(xiāng),問丹增怎么看待他還俗的事兒。丹增說由衷地替他高興,終于越獄成功,他早就不想當(dāng)喇嘛了。在寺里他要遵守時間規(guī)定,按時上課下課考試背書,他喜歡的是畫畫,畫唐卡。他覺得畫佛像的時候,心就是平靜的,不需要背那些枯燥的東西,記住了也許有用,但對他沒用,他越背越亂。丹增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強扭不來。我沒說話。丹增看出我心有不甘,又說,無論什么命,盡情地去活,開心地去活就是了,反正都是命中注定。說完自己嘿嘿傻笑起

來,笑得像個孩子,我想下輩子如果還做人,有選擇機會的話,就選一個也能這樣笑的命運。

路的斜前方出現(xiàn)了雪山,我說就這兒吧,去河邊看看。丹增把車開下公路,停在一片有草的地方。

水面上的野鴨子因為我們的到來,往遠挪了挪,和我們保持著距離,也不飛走。已近黃昏,遠處的雪山在斜陽的映照下白里透出微黃,有了鄰家的味道,不那么冷漠了。水流緩慢,沒有我想象的清澈。丹增說這是圣水,可以洗頭。之前聽了他們疊紙船放進河里懺悔的故事,我覺得自己有必要沾沾這里的水。

我俯身跪在地上,頭貼近河面,看著一股股河水在眼前流走,像往事一樣不再回頭。水面上倒映著雪山,山峰已經(jīng)被夕陽染紅,像一座座火山,我意識到自己又開始被下滑的命運纏繞,一閉眼,頭扎進水里。

河水冰涼。我知道多涼的水也不會撲滅肚子里的火山,知道被河水沖洗只是滋養(yǎng)一下美好的愿望,知道一些事實是無法更改的。心即便再寬廣,能舍棄一切身外之物,卻裝不下自己就要消失這件事兒。我哭了,在水里哭得稀里嘩啦,也許我的眼淚能流進雅魯藏布江,但河水帶不走我的悲傷。我不想死。

在水里嗆了水,但我不愿意抬起頭,不敢面對水面上的世界,如果現(xiàn)在能沉到水底就此結(jié)束痛苦,我非常樂意。

我在水里劇烈地咳嗽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突然感覺肩膀被一雙手抓住,我知道那雙手要把我從水里拉起,我抗?fàn)幹?,拼命不被它拉起?/p>

還是沒堅持住,我的頭從水里拔出,我閉著眼睛被放倒在草地上。丹增在我耳邊喊著,睜開眼!睜開眼!我閉得更緊了。

這時丹增說了一句話,是我從拿到胃鏡片子以來,聽到的最寬慰人心的話——死不是對你的懲罰。

我睜開了眼,看見了正上方的天空,湛藍、廣袤、無限。

對,能讓我看到這么美的天,肯定不是在懲罰我,我更不能自己懲罰自己。我是比別人少活了幾十年,但我永遠停留在現(xiàn)在,比別人少經(jīng)歷了衰老,我沒有輸,我要為自己高奏凱歌。

丹增又說了一句話:沒有誰能一直活著,活著是一種偶然。他說這些話都是那個喇嘛同鄉(xiāng)告訴他的。

對,所有人和這個世界,都是偶然相遇。我給當(dāng)成了必然,我沮喪個屁呀!在這種偶然里,我應(yīng)該盡情去快樂。

我的視野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丹增倒立的半張臉,他在我頭頂?shù)奈恢酶┫律?,在我額頭親了一下,說了句:You are beautiful!

我先是一愣,隨即在我體內(nèi)潛藏了多年的火藥被點燃了。我都多少年沒被男人親過了,多少年沒聽過這樣的話了,這也是上天的恩賜嗎?

我坐起來,和他面對面,沖著他的嘴咬了過去,我倆粘在一起。我們像電影里兩個摔跤的孩子,胳膊交織在一起,滾來滾去。

一塊大石頭擋住了我倆的去路。在大石頭后面,丹增的手伸進我的衣服。我享受著,同時也冷靜地對他說,這里不行。

丹增說你等一下,然后沖著車跑去,竟然拿出一頂帳篷,支了起來。鋪好地墊,丹增坐在里面,拍著地墊說:進來吧,很軟的。

現(xiàn)在想想,臉還熱,依然有點害臊,我怎么就那么為老不尊,看到周圍沒人,真鉆進去了。但當(dāng)時真的是義無反顧,為什么不縱容自己一次呢,我們都是被世界偶然擱置在此的生靈。

事后,丹增竟然在我耳邊說了句:I love you more than anything. 我哈哈大笑,問他哪兒學(xué)來的,他說從電影里學(xué)的,我問什么電影,他說是英文電影。為了當(dāng)好導(dǎo)游,他經(jīng)常去網(wǎng)吧看英文電影。我說你是個壞導(dǎo)游,就記住這一句話了吧。他說沒辦法,就這句話好記。我又問他車上怎么有帳篷,總干這種事情嗎,他說這種事兒第一次在帳篷里,做導(dǎo)游不知道游客會選哪里玩,游客住賓館酒店,他就睡帳篷,可以省住店錢。我說今晚你就住我那兒吧,他笑了起來。我問他笑什么,他說那天在酥油茶店,他跟服務(wù)員說我是他的女朋友,沒想到成真了。我說今天不代表什么,以后也不要這么說了,我回去后你就把我忘了。

丹增問我為什么,我說因為我也會把你忘掉。他說要是忘不了我怎么辦呢。我說沒有

什么是忘不了的,生活自然會幫你解決這事兒。

我現(xiàn)在不需要丹增這樣一個男朋友,不是因為我是北京人他是西藏人,不是因為我比他大,只因為我在倒計時,不希望沖過終點的時候,給身后的人增加負擔(dān)和遺憾。

拉薩用的是北京時間,實際時間比北京晚兩個小時。這個季節(jié)早上七點,北京的人已經(jīng)忙碌上了,拉薩的天才剛亮。晚上九點北京的天已經(jīng)黑了,拉薩的太陽還沒落山。慢的這兩個小時,讓拉薩的生活像比北京慢了兩倍。

在拉薩待的這幾天,像來到另一個世界?,F(xiàn)在,我要回到原來的那個世界去了,因為我的身體更難受了,需要去醫(yī)院了。

丹增把我送到機場。告別前,我跟他說,再說一遍那句話吧,聽了真讓人舒服。丹增又說了遍:You are beautiful!

我跟他說,Goodbye!

飛機起飛。

看著窗外,我回想著拉薩發(fā)生的事兒和聽到的話,仿佛穿成一串念珠,在心里撥動著。那些雄偉的河流和巍峨的雪山從兩千米的高空看下去,如此渺小,如此不值得一提。

走進安檢通道前,丹增叫住我,要送給我一句話。他說藏人有個習(xí)慣,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事情,不會抱怨別人,而是認為問題一定出在自己身上,因為自己前世——如果有前世——做的事情,或者說今天以前做的事情,導(dǎo)致了自己此時此刻的狀況,他讓我以后試試這么去想問題。

坐在飛機上,我試了一下。如果當(dāng)真這么去想,那么首先就能接受現(xiàn)狀了,無論自己現(xiàn)在好,還是不好,都不包裹著自己了——哪怕是快要死了這件事兒。瞬間對世界的怨恨少了,有限的時間里,更愿意去做不只是滿足當(dāng)下的事情,對能產(chǎn)生更長遠意義的事情有興趣了。

當(dāng)然,這是另一套邏輯??扇绻@套邏輯能讓人喜悅,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沒什么可怕的,北京我回來了!

5

回到北京,去醫(yī)院檢查。大夫說我已經(jīng)從三期的上半段,順滑地發(fā)展到下半段,接下來就會是四期。我問四期以后是什么,大夫說四期沒有以后,人就沒了。

火山終于要噴發(fā)了。

大夫給了我一套方案,先進行放化療,看腫瘤是否減小,如果減小,可以不著急做手術(shù),如果又變大了,就馬上手術(shù)。但是,所謂術(shù)后的康復(fù),無非就是多活一天是一天。我沒有家人,大夫和我說得很明白。我得提前為自己簽字。

我否定了這套方案。

因為我懷孕了。

我不能讓孩子在生命開始的第一個月里就要被放化療的紫外線照射。不愿意在切掉胃的時候,碰到子宮,打擾孩子睡覺。不能讓孩子那么小就跟著我被麻藥麻痹,我清醒一天,就讓他(她)多清醒一天

癌癥患者懷孕,是個利好。逼著我多活一些時間。

大夫不建議生下來,因為不做化療,腫瘤會繼續(xù)增長,直奔四期。我說幾期都沒事兒,我只想安心養(yǎng)胎。大夫說,萬一在胎兒出生前,你堅持不住了,胎兒很可能會死在腹中。我說我知道,但如果我不這樣做,把孩子打掉,然后例行公事去化療,最后我倆誰也活不成,他(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我肚子里了,我只能保他(她)。

為另一個生命獻出自己的生命,這件事在某種時候,不是很難,甚至是一種舉手之勞。

大夫說,你身體都這樣了,怎么不注意點兒。我反問注意點兒什么,不是你們讓我由著性子的嗎,我由著了,懷了孕的事實證明,我確實沒多大壓力。只是我不明白了,都說高原上含氧量少,精子存活率低,我怎么一下就懷了,這個歲數(shù)算高齡產(chǎn)婦了,生命力在我身上竟然還這么旺盛,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命運——在我從地球上消失前,又補充上一個?

大夫說,那就進行姑息性治療吧。意思應(yīng)該是:姑且歇著吧,聽天由命了。

繼高考之后,我又可以用天數(shù)倒計時了。

以前我的工作是孵化IP,這時候我才對“孵化”有了真正的認識。它需要用心、投入、

以及堅定。我必須堅定一個信念:一定能活到十個月以后,無論過程怎樣。

現(xiàn)在總說80后、90后的母親越來越多,缺乏育兒經(jīng)驗,說得好像我們70后天生就會養(yǎng)孩子似的,我也是第一次懷孕,我也是一頭霧水,我也是幸福又惶恐。而且我還沒忘,肚子里除了孩子,還分布著大大小小的火山口。產(chǎn)科大夫讓我多吃,腫瘤科大夫讓我少吃,如同給我出了一道題:進水管每分鐘進水量是多少,出水管每分鐘出水量是多少,問多少分鐘池子里的水能蓄滿。

此前四十四年的人生經(jīng)驗告訴我,此時最好的辦法,就是減少焦慮,不要畏手畏腳,患得患失。

我打電話給丹增,問他想要個孩子嗎,他說做夢都想,可是婚都沒結(jié),想也是白想。我說我懷孕了,丹增停頓了片刻,問道,是我的嗎?我說對,我也沒想到和你會有一個孩子,我想把孩子生下來。丹增說太好了,他賣幾頭牦牛,把錢給我,迎接這個孩子的出生。我說牦牛不用賣,繼續(xù)擠奶,繼續(xù)做酥油,孩子在我肚子里,我自己解決。他說那就來照顧我,我拒絕了,每天在一把一把往下掉的頭發(fā),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現(xiàn)在的狼狽樣。我說我不習(xí)慣身邊一直有個男人,我會在私立醫(yī)院生下這個孩子,這里一應(yīng)俱全。

過了兩天,丹增來電話,說他現(xiàn)在什么事兒都做不下去,只是想來看我,我說那你幫我做件事兒吧。我讓丹增換個智能手機,注冊微信,然后去拉薩市區(qū)找一家干凈的門臉房,拍下圖片和視頻給我看,我要開一家酥油店。

丹增照我的要求,找到了合適的房子,八十平方米,不大不小,我很滿意。然后我又微信遙控丹增,找到當(dāng)?shù)氐脑O(shè)計師,做了簡單的裝修,購買了適合的餐桌餐椅。他熟悉拉薩,總能把開銷控制在我的預(yù)算內(nèi)。我讓丹增以后每天把做好的酥油拉到店里,做這個店的供貨商,同時也當(dāng)?shù)觊L,打理這個店。我要把這個店留給肚子里的孩子。

我此生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真正的高興。不求回報地付出,能為別人做點什么,有一種通透的、從頭發(fā)到腳趾滲透的幸福。我真的相信世界上有一種人會無怨無悔地幫助他人,因為隨之而來的意義感,是別的事情替代不了的。聽說這時候體內(nèi)會分泌多巴胺,讓人快樂,使人上癮,所以當(dāng)某些人被這種多巴胺控制的時候,幫助別人會成為一生所求。

我開始嘔吐。不知道是孕期特色,還是胃癌特色。吃不下一點東西。更瘦了。

新店開業(yè)了,丹增發(fā)來照片,看到路人坐在這里歇腳喝茶,我有一種踏實的幸福。

頭兩天預(yù)檢時,聽到一對候診的年輕夫妻聊天,說某個商業(yè)明星已安全著陸,帶著光環(huán)和資產(chǎn)退休了,然后兩人列舉出各自掌握的數(shù)字,討論他到底套現(xiàn)了3個億還是5個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聽不太懂這樣的話了,從拿到體檢報告的那刻起,我的意識就飛到高空看著我的肉身,它時刻告訴著我什么是無用功。如果那個商業(yè)明星沒有孩子,精子活力當(dāng)然是越多個億越好,越多越能孕育生命,創(chuàng)造奇跡,但三五億的錢,有什么用呢?我用三十萬開了一個酥油茶館,已經(jīng)滿足到頭了。

丹增還發(fā)來單獨一張桌子的照片,說這張桌子誰也不給用,將來留給孩子寫作業(yè)。

有了信念,一件事情就能堅持下來。我頑強地活過了十個月。

臨產(chǎn)前,有些緊張,還是把丹增叫來了。想太疼的時候,有個男人遞上胳膊讓我抓著。

丹增咧嘴露著白牙,打開包給我看,他帶來了酥油和小蘑菇。還帶來了糌粑,讓我嘗嘗自己店里的口味。

看到這些,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丹增:我的樣子有沒有嚇到你。

頭發(fā)掉得嚴重,我已經(jīng)剃了光頭。

丹增說:很好看,你剃光頭生孩子,我留長頭發(fā)干活。

丹增的頭發(fā)比我在拉薩見到他時長了很多,他說留頭發(fā)代表一種決心。我問什么決心,他說一種必勝的決心。

我的情況特殊,預(yù)產(chǎn)期前兩天就住進醫(yī)院。醫(yī)生讓我選擇順產(chǎn)還是剖腹產(chǎn),我沒什么可考慮的,當(dāng)然是順產(chǎn),聽說順產(chǎn)的孩子面對世界的時候,會更頑強。

大夫說,你這年齡和身體,順產(chǎn)風(fēng)險巨大。我說我已經(jīng)是破產(chǎn)的人了,不怕風(fēng)險,只

要利于孩子,怎么都行。大夫說我們會尊重你的愿望,但實際情況怎樣,還要看那時孩子的情況和你的身體情況。我知道,其實就是看命運的情況。

我的命確實不怎么好。但我現(xiàn)在覺得,命運并不是如影隨形的,它站在你的對面,接受它,它就和你附體,成為命運;不接受它,它就像幻影,自動會消失,沒資格成為命運。這是我和命運的最后一戰(zhàn)。

意志力是一把劍,我得每天把它擦亮。

開始疼了,出現(xiàn)宮縮。我知道快了,讓丹增喂我牦牛肉干吃,補充體能。

子宮開口一指多的時候,大夫說接下來會很疼。我說我現(xiàn)在最不怕的就是疼,疼能讓我刷出存在感。我被推進產(chǎn)房。

丹增陪我進了產(chǎn)房,在旁邊守著,比我還緊張。不知道是不是私立醫(yī)院的原因,大夫們對這個即將成為父親的藏族男人很友好,告訴他可以打開電視,看點兒輕松的節(jié)目,別給產(chǎn)婦造成更大壓力。丹增打開了電視,停留在一個旅游頻道,畫面上都是藍天白云。

我打了無痛分娩的針,對胎兒是沒有影響的。說是無痛,更是一劑心理安慰,依然很疼?;蛘哒f,我不知道如果沒打這針,會不會更疼。大夫不時進來檢查一下,要等到宮口開到五指。

疼痛越來越頻繁,開始無間斷的疼痛,也就是一直疼。還沒生,我已經(jīng)大汗淋漓。

大夫又一次檢查完說,可以生了。

助產(chǎn)師的團隊進來了,戴上手套,指揮我該怎么做。我照做,以極盡難堪之態(tài)將自己打開。顏面在此刻是多余的,已然如此,我更拼命地照著大夫說的做。

疼痛使我在燃燒,我不害怕,相反,還很痛快,似乎火焰會把那些沒用的東西都燒盡了,剩下一個干干凈凈的我。

比疼痛更強烈的念頭,是我還活著。我飛進茫茫宇宙,墜入星辰大海。

丹增在一旁加油,說我不會有事的,因為我已經(jīng)準(zhǔn)確地把手指放進了大昭寺門口的石洞里,這說明我會順利的。

我叫喊著說,對,我會沒事兒的,我是女王,我現(xiàn)在想吃麻辣燙,還有冰鎮(zhèn)啤酒。我說我沒勁兒了,什么也不管了,現(xiàn)在就想吃麻辣燙,我要補充體力。丹增說沒問題,然后轉(zhuǎn)頭跑掉。這個純樸的孩子父親,真以為無菌產(chǎn)房會讓他帶麻辣燙進來嗎?

如果只有閉著眼把手指插進洞里才能帶來好運,希望這個說法是種玩笑。那天在大昭寺門口,我伸著手指走過去的時候,微微睜開眼了,我沒有時間在那兒練到戳準(zhǔn)再回北京。

現(xiàn)在,我想吃麻辣燙。我看見了大昭寺門口的那個男人,還在舉著手指反復(fù)練習(xí)著……我看見大昭寺里我跳過舞的那片泥地上,已經(jīng)安放了一座佛像,有人在那里點亮酥油燈。

現(xiàn)在,我想吃麻辣燙。我終于看見我那些找不到的美容卡、各種餐廳的VIP卡、各種顏色的口紅被我掉在了哪里。我終于看見我想穿的那雙高跟鞋原來放在了哪家洗鞋店……

現(xiàn)在,我想吃麻辣燙。我看到了遼闊的天空,不是電視上的,也不是頭頂上的,是心里的那片天地。

現(xiàn)在,我想吃麻辣燙。如果丹增真能給我端來麻辣燙,我要感謝他。我還要感謝所有人,感謝前前前男友,感謝那個讓我找珠子的偽醫(yī),感謝老天讓我來這個世間走一遭,四十五年經(jīng)歷了很多,看到了很多,如果真的有來世,我想我會明白很多……

我想吃麻辣燙。他媽的,怎么還沒端來。他媽的,再見吧,我的親們!

我想吃麻辣燙。太好了,就要來了。我看見丹增把酥油放到鐵鍋里加熱,變成滾燙的液體,又放入辣椒花椒,煸炒。然后把穿好的蔬菜——竟然是那些小蘑菇——放進油鍋……他是要給我做酥油麻辣燙嗎?

嗞啦一聲,蘑菇串被放進麻辣的酥油鍋里。我仿佛聽到丹增在說——活著是一種偶然。也仿佛聽到身下傳來一聲清亮的啼哭——哇——

如釋重負。

責(zé)任編輯 孟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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