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簡介:
琦君(1917—2006),原名潘希真,浙江溫州市甌海區(qū)人。有散文集、小說集及兒童文學作品40余本,主要著作有《外婆的澎湖灣》《橘子紅了》等,另外,其作品《春酒》《桂花雨》被選入人教版語文教材。
我自幼因先父與塾師管教至嚴,從啟蒙開始,讀書必正襟危坐,面前焚一炷香,眼觀鼻,鼻觀心,苦讀苦背。桌面上放十粒生胡豆,讀一遍,挪一粒豆子到另一邊。讀完十遍就捧著書到老師面前背。有的只讀三五遍就瑯瑯地會背,有的念了十遍仍背得七顛八倒。老師生氣,我越發(fā)心不在焉。肚子又餓,索性把生胡豆偷偷吃了,寧可跪在蒲團上受罰。眼看著裊裊的香煙,心中發(fā)誓,此生絕不做讀書人,何況長工阿榮伯說過:“女子無才便是德?!彼粋€大男人,只認得幾個白眼字,他不也過著快快樂樂的生活嗎?
但后來眼看五叔婆不會記賬,連存折上的數(shù)目字也不認得,一點辛辛苦苦的錢都被她侄子冒領去花光,只有哭的份兒。又看母親顫抖著手給父親寫信,總埋怨詞不達意,十分辛苦。父親的來信,潦潦草草,都請老師或我念給她聽,母親勸我一定要用功。我才發(fā)憤讀書,要做個“才女”,替母親爭一口氣。
古書讀來有的鏗鏘有味,有的拗口又嚴肅,字既認多了,就想看小說。小說是老師不許看的“閑書”,當然只能偷著看。偷看小說的滋味,不用說比讀正經(jīng)書好千萬倍。我就把書櫥中所有的小說,一部部偷出來,躲在遠離正屋的谷倉后面去看。天氣冷了,我發(fā)現(xiàn)廂房樓上走馬廊的一角更隱蔽。阿榮伯為我用舊木板就墻角隔出一間小屋,屋內一桌一椅。小屋三面木板,一面臨欄桿,坐在里面,可以放眼看藍天白云,綠野平疇。
后來小書房被父親發(fā)現(xiàn),勒令阿榮伯拆除后,我卻發(fā)現(xiàn)一個更隱蔽的安全處所。那是花廳背面廊下長年擺著的一頂轎子。三面是綠呢遮蓋,前面是可卷放的綠竹簾。我捧著書靜靜地坐在里面看,絕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萬一聽到腳步聲,就把竹簾放下,格外有一份與世隔絕的安全感。我也常帶左鄰右舍的小游伴,輪流地兩三人擠在轎子里,聽我說書講古。轎子原是父親進城時坐的,后來有了小火輪,轎子就沒用了,一直放在花廳走廊角落里,成了我們的世外桃源。游伴們想聽我說大書,只要說一聲:“我們進城去?!本褪倾@進轎子的暗號。
在那頂轎子書房里,我還真看了不少小說呢。直到現(xiàn)在,我對于自己讀書的地方,并不要求如何寬敞講究,任是多么簡陋狹窄的房子,一卷在手,我都能怡然自得,也許是童年時代的心理影響吧。
進了中學以后,高中的國文老師王善業(yè)先生,對我閱讀的指導,心智的發(fā)現(xiàn)至多。他勸我讀書不必貪多,貪多嚼不爛,徒費光陰。讀一本必要有一本的心得,讀書感想可寫在紙上,他都仔細批閱。他說:“如是圖書館借來的書,自己喜愛的章句當抄錄下來。如果是自己的書,盡管在書上加圈點批評。所以會讀書的人,不但人受書的益處,書也受人的益處。這就叫作‘我自注書書注我了?!彼琅紣郾吃娫~,但看我們有時受哀傷的詩詞感染,弄得癡癡呆呆的,就叫我們放下書本,帶大家去湖濱散步,他說讀書與交友像游山玩水一般,應該是最輕松愉快的。
高中三年,得王老師指導至多,也培養(yǎng)起我閱讀的興趣,與精讀的習慣。后來抗戰(zhàn)期間,避寇山中,頗能專心讀書,勤做筆記?,F(xiàn)在年事日長,許多讀過的書,都不能記憶,頓覺腹笥枯竭,悔恨無已。
(摘自《琦君散文》長江文藝出版社,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