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知救災是非常專業(yè)的,貿(mào)然參與可能添亂。所以即便掛心,我也很克制。
但 1 月 29 日,我聽 NCP(新冠)生命支援網(wǎng)絡發(fā)起人郝南說急需 2 萬個血氧儀。他們人手嚴重不夠,我想盡自己力量幫一些忙。但我當時連什么是血氧儀都不知道,獨立完成這件事更不可能。所以我聯(lián)系了更多公益人加入,沒想到大家聚在一起能量如此巨大,血氧儀的需求很快就被解決了。
我們意識到還可以為前線做更多,便發(fā)起了“武漢銀杏在行動”項目。
也正是在目睹了郝南線上診所患者去世后,我們意識到自己手上的不再只是一個支持型的項目,需要和時間賽跑,和死神搶人。
從 1 月 31 日上午決定開始制氧機項目,到 2 月 6 日晚上 10 點第一臺制氧機送到患者手上。我們經(jīng)歷了一場晝夜不分的氧氣接力。我們用 24 小時敲定籌款方案,選定制氧機型號,確認供應商存貨。
在 2 月 1 日,和袁立基金會一拍即合,僅用 1 小時就確認了資助意向。隨后兩天,也是用最快速度籌備好 50 臺制氧機,運往順豐專門緊急挪出的上海空運倉位。但是,從這里開始,我們得面對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困難——物流。
在當時武漢交通管制的情況下,制氧機到達患者手里比以往艱難,要經(jīng)歷 4 步:
第一步,是從上海發(fā)往順豐的武漢總倉;
第二步,從武漢總倉發(fā)往陳丹團隊在武漢黃陂郊區(qū)的倉庫;
第三步,由藍天救援隊把制氧機從黃陂運進市區(qū);
最后,再由市里的志愿者車隊送到患者手上。
生死交錯的 48 小時
這是特別驚心動魄的 48 個小時。
在 2 月 4 日當天,我們一位醫(yī)生,在 8:30~10:30 這兩小時的線上接診里,有三個患者在他面前離開了。這是非常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現(xiàn)場咨詢小組趕緊把他撤了下來。
那天我們接到這個消息特別崩潰。從那時起,我們發(fā)瘋地去跟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掐流程,催他們快一點,再快一點。對每個環(huán)節(jié)的人,我們都說,早一個小時都是有意義的。
2 月 5 日中午,順豐物流顯示制氧機到達武漢總倉。但是接下來,我們經(jīng)歷了非常煎熬又無能為力的 30 小時。
即便它到了總倉,但卻無法到達我們的倉庫。因為物流有自己的系統(tǒng),全國的救災物資都在武漢總倉匯集,沒辦法特意為我們去找到那一批物資,得一批一批來。我們的物資何時能發(fā)出,沒有人知道。
2 月 6 日上午,終于有了進展,物資開始從武漢總倉發(fā)往順豐黃陂物流站,而且有了聯(lián)絡人信息。我們太高興了,終于有可以跟他打電話、詢問詳情的快遞小哥了。
那時起,我們開始一小時一通報策略,負責物流的海哥每小時都會跟順豐小哥打電話,更新進展。
然而,一個誰都沒想到的消息傳來——我們的物資被打散,只到了 5 臺。
在整個制氧機行動中,我們經(jīng)歷“死亡三問”。那天便是第一問。
因為順豐小哥在等剩下 45 臺,一直沒送貨,我們便要求先送 5 臺。結果他剛送完了,另外 45 臺就到了。我們又決定等齊 50 臺再一起送到市區(qū)。
當時武漢市內的車隊不能隨便出城。我們找到了有通行證的藍天救援隊,實際上黃陂倉庫也是他們提供的。藍天救援隊可以幫助我們把制氧機從武漢市郊黃陂運進市內,然后再由市內的志愿者車隊送到患者手上。這樣的運力都很寶貴,所以最好一次 50 臺一起送。
當時,順豐告訴我們剩下的 45 臺預計 6 點到達黃陂倉庫。在 6 點到來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是屏住呼吸的。
但我們等來一個壞消息。因為那天武漢在下雨,運送 45 臺的貨車陷進了泥坑,在離倉庫 200 米的地方停住了。
那一天的 50 個名單中,1 號、2 號是非常危急的。如果我們不能及時送到,第二天他們的名字可能就會變成灰色。
5 臺送進城,那 5 個人有極大概率撐過今晚??墒O碌?45 人,雖然相對沒有那么緊急,但新冠肺炎變化很快,可能一夜之間會轉得非常嚴重。這是我們面臨的死亡第一問,等不等?
所幸,裝載那 5 臺的車剛開出三五分鐘,剩下的 45 臺終于弄出來了。當時線上所有的人都在群里歡呼,無聲的歡呼!
終于,第一批是一次性運過去的。
9 點到達市區(qū)后,志愿者車隊按照危重程度,開始送往患者手上。
一號患者的張爺爺是 10 點拿到的。之前他買的氧氣瓶在下午就用完了。所以我們告知家屬 9 點送達時,可能因為這是家屬唯一的希望,他硬生生從下午 5 點等到 10 點,在路邊站了 5 個小時。
第四天時,他給我們發(fā)來消息,說這幾天因為有氧氣支持,老爺子居然可以自己從房間來到沙發(fā)上跟大家一起看電視了。
哪怕這所有的努力后,只有一個人活了下來,我們都覺得值得。
幫忙派送第一臺制氧機的W大武漢緊急救援小組車隊,隊長是個叫懿哥的姑娘。她帶著 3 位志愿者,4 臺車,接下市內配送任務。2 月 6 日下午,我們剛告訴她 6 點制氧機從黃陂發(fā)出,她就立刻招呼團隊停下相對沒有那么緊急的派送任務,快速集結到市內集合點。
后來我們才知道,當時她已經(jīng) 30 多個小時沒睡了。
制氧機一到,她們就 4 臺車分頭出發(fā),最快的一臺用 30 分鐘就送到了。然而,這個過程當中,發(fā)生了一些意外。
當時很多患者是全家感染的,所以我們特意設立了無接觸交接流程。車隊把制氧機放下后離開 20 米,患者再過去取。但因為當時特別忙亂,沒能和所有患者家屬交代清楚交接原則。
當晚,懿哥送了 3 個人,有兩個患者因為真的等太久,非常激動,直接奔過來,與她距離不足一米。
送完后,她有些生氣??勺鳛閷iT支援武漢孕婦的車隊隊長,她不是因為個人受到威脅生氣,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如果我感染了,我接送的孕婦怎么辦?我車隊的伙伴怎么辦?我的家人怎么辦?”
我當時就哭了,覺得特別內疚。
到大概第三天時,這樣的事又發(fā)生了。
那天,另一支志愿者車隊“安提阿救援隊”負責派送。最后一個患者,是一對老爺爺和老奶奶。老爺爺?shù)牟∏閲乐氐綗o法下樓,老奶奶勉強能走動。
但制氧機非常的重,她無法搬動。車隊的可樂大哥當時已經(jīng)幫我們工作十幾個小時了,他聽說老爺爺非常需要,就一直幫奶奶把制氧機搬進電梯才離開。
連續(xù)兩個車隊都出現(xiàn)意外狀況,讓司機遭遇風險,我們特別痛苦。當時,團隊內部爆發(fā)了一次大爭吵。一對一救助這件事,到底還應不應該繼續(xù)?
人是無法保持絕對理性的,特別是在極端情況下。懿哥遇到危險是因為對方等太久了。他的家人生命垂危,而懿哥運送的是他們當下唯一生存的希望時,他就忘記了。而可樂大哥是一個心非常軟的人。他在做這個決定前是思考過的。他非常清楚地知道無接觸原則,可是他不忍心。這是再精細的流程都無法克服的。
除了志愿者車隊安全的壓力,我們還要面對死亡第二問:在后續(xù)制氧機還沒補上時,這有限的 50 臺該如何分配,是否該拒絕今天的重癥患者,留下存貨,為明天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危重癥患者做準備?
而且當時武漢的床位開始增加了,一臺制氧機如果送給臥床在家的患者,可以救活一個人;如果送到醫(yī)院里,可以救活五個人。那這個制氧機到底該給誰?這就是死亡三問的最后一問。
我們團隊無法承擔這樣的心理壓力,最終艱難地決定停止一對一救助。配合隔離點政策和方艙醫(yī)院政策的出臺,轉向支援設備跟不上的隔離點醫(yī)院和湖北其他疫情嚴重地區(qū)。
隨著模式的打通和更多資助到來,我們團隊創(chuàng)造了更多速度奇跡——僅用 8 個小時,就為黃岡市的一個應急院區(qū)配給了 230 臺制氧機。
你當然知道做的這件事情非常有價值,它幫助了一些人活下來。但是,其實你不敢把它稱之為成就感。因為那是很多很多人的苦難。你只是拼盡全力,讓苦難小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