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瑋

澳門回歸祖國20周年紀念日的前夕，筆者走進了周南老人的家門。

周家客廳的墻上，掛著一幅鄧小平會見挪威首相布倫特蘭夫人的照片，時任外交部副部長周南陪同會見，傅瑩擔任英文翻譯?！澳菚r，會見才開始，小平同志談到自己的年齡，他對布倫特蘭夫人說：‘我老了，84歲了……那個女翻譯有點緊張，翻成了‘48歲。我在旁邊聽見了，說：‘錯了，錯了。小平同志說，什么錯了。我說，您說84歲，被翻成了48歲。小平同志聽后，不但沒有批評那翻譯，反而開懷大笑，他幽默地說道：‘好呀，我有返老還童術，竟然一下子與布倫特蘭夫人一樣年輕嘍。大家哄堂大笑?！?/p>

“那個記者很會抓鏡頭，后來他得了新聞獎。”周南指著照片說。這照片確實生動，現(xiàn)場感強，似乎透過照片聽到了笑聲。

眼前的周南，精神矍鑠，思路清晰。溫文爾雅、詼諧風趣的他，是中英關于香港問題談判中國政府代表團團長、中葡關于澳門問題談判中國政府代表團團長，是中英《聯(lián)合聲明》草簽人、中葡《聯(lián)合聲明》草簽人，擔任過香港回歸過渡時期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的重任，是香港回歸、澳門回歸的主要參與者、執(zhí)行者。

關于澳門回歸前夕的較量，他娓娓道來——

“旅行外交”

由于香港問題的解決提供了良好的范例，澳門的回歸顯然輕松了很多。1979年中葡兩國建交時，雙方就已共同肯定澳門是中國領土，至于歸還時間與細節(jié)將在適當時間由兩國政府談判解決。

有了與香港問題談判經(jīng)驗的周南，作為中國政府代表團團長，全程參與了中葡關于澳門問題的4輪談判。周南說，關于收回澳門的時間，曾有過早于香港、與香港同時、晚于香港3種考慮，但最晚也須在20世紀之內(nèi)收回。在中英草簽關于香港問題的聯(lián)合聲明不久，鄧小平在北京會見了港澳國慶觀禮團。他在回答澳門客人提問時首次表示：“澳門問題將會像香港一樣，同一個時期，同一種方式解決。至于是早解決對香港有利，還是遲解決對香港有利，我還在考慮，現(xiàn)在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中葡兩國關于澳門問題的4輪正式會談期間，穿插了兩國副外長的相互訪問，以及在每輪會談之后中方邀請葡方代表團去外地訪問，在訪問中進一步交換意見，這在當時被外電稱為“旅行外交”。 周南說：“為了緩解談判的緊張情緒，當時，每談一輪，領著葡萄牙人到中國的一個地方轉(zhuǎn)一轉(zhuǎn)，一邊旅游，一邊順便通過私下接觸就一些問題進行磋商。比如一次看承德，一次看泰山，一次看長江三峽。利用這種會外的比較輕松的旅游的方式，再私下交換一些意見，就更加容易溝通了，可以解決一些有困難的問題。”

1986年3月18日，中華人民共和國與葡萄牙共和國在同一時間內(nèi)向新聞界公布了雙方政府關于澳門問題談判代表團的名單。從談判開始到達成協(xié)議共歷時10個月。

漸入佳境

1986年6月30日，第一輪會談在北京釣魚臺國賓館舉行。會談開場白是雙方代表團團長聊天。中方代表團團長周南說：“不久以前，我們到意大利的水城威尼斯，坐上一只叫做‘貢多拉的小木船，那時潮水已經(jīng)退下來，就在小船上聽著那槳聲，使我想起了一位中國詩人孟浩然的兩句詩‘潮落江平未有風，扁舟共濟與君同，這真是一種美的享受。所以我希望閣下和各位朋友在緊張的工作之余，每次都有機會到我們國家參觀一些地方，看看中國的景色?！钡诙斐霭娴摹栋拈T日報》記錄了這段“輕松的談話”，并從引用的詩句中猜測會談在風平浪靜中進行，中葡談判將會比中英談判更順利一些。

第一輪會談截至7月1日，一直在北京舉行。中國代表在談判中堅持三項基本原則：一、一定要在本世紀末，即2000年以前收回澳門；二、在恢復行使澳門主權的前提下，保持澳門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三、在恢復行使澳門主權之后，按“一國兩制”的指導思想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十一條的規(guī)定，在澳門設立特別行政區(qū)，繼續(xù)實行資本主義制度，50年不變。

這次會談的內(nèi)容是就中葡對會談總議程（中國對澳門行使主權的有關問題、行使主權后的安排、過渡時期的安排）達成協(xié)議。首輪會談結(jié)束，發(fā)表了只有短短140字的新聞公報：“……會談在友好融洽的氣氛中進行，雙方商定了會談的全部議程，并就一些實質(zhì)性問題交換了意見。雙方對首輪會談的結(jié)果表示滿意，并決定于9月份在北京舉行第二輪會談?！?/p>

第二輪會談于9月9日至10日在北京舉行。會談中，中國代表團提交了《中葡聯(lián)合聲明》的附件，并做出相關說明。周南這次引用了晉代畫家顧愷之倒吃甘蔗的典故，說：“晉朝有個大畫家，叫顧愷之，很喜歡吃甘蔗，而且吃法與眾不同，是從尾部到頭部，倒著吃的。有人問他為什么這樣吃，他說這叫做‘漸入佳境?！苯Y(jié)果，有報刊從中猜測，看來談判已進入實質(zhì)性階段，否則怎么說“漸入佳境”呢？從二輪談判結(jié)束后的新聞公報中進一步得到證實：“雙方在友好融洽的氣氛中繼續(xù)就各項議程的實質(zhì)性問題進行了討論，并取得了進展?！敝链?，人們有理由相信中葡關于澳門問題的談判，必然會向雙方都比較滿意的方面發(fā)展。

日期確定

10月21日至22日，重要而關鍵的中葡第三輪會談在北京舉行。會談前，周南以劉禹錫的詩句“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來暗示這次會談將取得重要的進展。事實上，通過這一輪會談，雙方代表團已在各個主要問題上達成原則協(xié)議。會談結(jié)束時宣布成立聯(lián)合工作小組，開始會議文件的審議工作。但是，事情的發(fā)展并不是一帆風順的。

11月17日，周南應邀訪問葡萄牙。當時周南在外交部的職位是外交部副部長，而葡萄牙卻由外交部部長親自迎接，這是不符合正常外交禮儀的，引起了周南的警惕。

“當天下午舉行會談，沒有出現(xiàn)任何問題。當天晚上有個招待會，第二天中午又是總理家宴招待。在談話中談到澳門問題，我們講，現(xiàn)在談得很順利，很快就可以簽訂正式的協(xié)議了，他也沒有提出任何問題。那天下午是總統(tǒng)蘇亞雷斯接見，不要任何人陪見，葡萄牙方面就他一個，中國方面就我一個。他說，澳門的回歸不能在本世紀（20世紀）內(nèi)，這個時間太短了，要到21世紀的適當時候（再回歸）?！?/p>

一聽，周南很吃驚，這個事情鄧小平過去已經(jīng)講過了，要在本世紀（20世紀）內(nèi)解決。于是，他立即表示不悅，回答蘇亞雷斯說：“聽到閣下這樣的講法我很驚訝，因為貴國的談判代表、特命全權大使在私下磋商中同意了在本世紀內(nèi)交還澳門，怎么你們又提出異議？”蘇亞雷斯仍辯解：“如果我們的代表團團長這么說了，那么那只是他的個人意見，并不是我們政府的決定?！敝苣戏磫枺骸拔覐氖峦饨还ぷ鞫嗄辏€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國政府派出的全權代表在重要會談中講的話不能代表本國政府。如果按照閣下這樣的說法，那么今后我應該跟誰去談判呢？”

講到這里，蘇亞雷斯僵住了。周南說：“你們再認真考慮，我就告辭了?！毕铝藰且院螅緛硪淮蠖迅鲊浾叨荚诘戎稍L周南，周南表示：“今天比較疲勞，不開記者招待會了?！?/p>

后來，周南回憶說：“我們不能屈服于壓力，所以除了明確表態(tài)之外，我得給對方也施加一點小小的壓力，表達我們的不快。第二天本來安排參觀幾個景點，我說疲勞了，通知葡方明天的參觀項目取消，我要在旅館休息。當夜我也把這個情況寫了一封很長的電報發(fā)回國內(nèi)?！?/p>

這讓周南頗為震動的變故，其實也是出于葡萄牙政府的牟利之心。原來，在當時的葡萄牙政府中，有些人錯誤認為香港回歸中國之后，部分外資會從香港遷到澳門，如果晚十幾年再將澳門交還給中國的話，葡萄牙方面可能會由于外資的進入而獲得巨大利潤。

摸清這一情況后，周南決定立刻給葡萄牙方面施加壓力，取消了第二天的游覽行程。此舉引起了媒體和外界的紛紛猜測，不敢冒險破壞協(xié)議的葡方不得不再次邀請周南進行會談。

在葡萄牙短暫停留之后，周南立刻返回北京。周南以及中國外交部隨后的強硬態(tài)度，使得葡萄牙國務會議終于同意在1999年將澳門交給中國。

關于回歸日期的確定，開始葡方堅持在1999年的最后一天即12月31日交還澳門。周南說：“按照你們的習慣，每年12月25日圣誕節(jié)，隨后就是新年了。過年都是大家休息的時候，把交接儀式放在這個時候合適嗎？政權交接還是與圣誕節(jié)和新年的假期錯開來為好。我看，可不可以提前一下？這樣，讓澳門同胞過一個安安穩(wěn)穩(wěn)的假期?！?/p>

對此，周南回憶說：“當時，對方說做不了主，得報告政府。過了兩三天，答復說：我們同意讓一讓，讓到12月20日?！庇谑?，中葡雙方共同確定交接日期為1999年12月20日。澳門的回歸整整提前了11天。

“含苞待放”

1987年3月18日至23日，中葡關于澳門問題的第四輪會談在北京舉行。各項重大實質(zhì)性問題都已陸續(xù)解決，剩下的只是最后審定協(xié)議文本的工作。會談開始時，周南指著窗外釣魚臺才抽芽的新柳和正開放的桃花說：“去年我訪問葡萄牙的時候還是初冬季節(ji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地回春了。我家門口的兩棵桃樹，一棵已經(jīng)開花，另一棵也含苞待放了。”說著，他順口吟誦起“桃花又是一年春”的詩句。隨后記者發(fā)出的新聞報道中說，那“已經(jīng)開花”的桃樹是暗喻香港談判，“含苞待放”的桃樹則是暗指澳門談判也將綻出花朵。

這輪會談歷時最長，先后進行了6次會議和5次非正式磋商。最后，雙方審議了協(xié)議的文本草案，就協(xié)議文本的內(nèi)容取得了一致意見，并決定中葡兩國政府關于澳門問題的聯(lián)合聲明，由中葡兩國政府代表團團長于3月26日在北京草簽。至此，中葡關于澳門問題的會談，以取得圓滿的結(jié)果而結(jié)束。

1987年4月13日，中葡《關于澳門問題的聯(lián)合聲明》在北京正式簽字?！堵?lián)合聲明》莊嚴向世界各國宣布：“澳門地區(qū)（包括澳門半島、氹仔島、路環(huán)島）是中國領土，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將于1999年12月20日對澳門恢復行使主權。”

1999年12月20日，中國政府恢復對澳門行使主權，澳門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開啟了歷史發(fā)展的新紀元。當天，周南賦詩《澳門回歸寄興》以祝賀：“故國旌旗入澳門，八方笳鼓兢紛紛。乃翁心事今何在，笑指東南一片云?！?/p>

周南說，香港、澳門相繼回歸，是20世紀末我國的盛事、喜事，這從一個側(cè)面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強大凝聚力，體現(xiàn)了只有共產(chǎn)黨領導的新中國，才能最終實現(xiàn)祖國統(tǒng)一這一中華民族幾代人為之奮斗的夙愿。歷史表明：香港、澳門的主權，沒有實力，收不回來；只有實力，沒有“一國兩制”的偉大構(gòu)想，也不容易和平收回。同時，還要通過雙方的共同努力，才能取得圓滿的結(jié)果。

濠江碧海揚歡浪，盛世蓮花譜華章。時間是不凡的書寫者！澳門回歸20年來，在憲法和澳門基本法的保障下，澳門社會和諧穩(wěn)定，民主政治穩(wěn)步發(fā)展，對外交往不斷擴大，各項事業(yè)全面發(fā)展，民生福利明顯改善。周南認為，澳門基本法的成功實施充分表明，只有在全社會形成廣泛的國家認同，才能全面準確地實施基本法；只有切實維護國家主權、安全、發(fā)展利益，才能保持澳門的長期繁榮穩(wěn)定；只有將澳門特別行政區(qū)納入國家治理體系、融入國家發(fā)展大局，才能使澳門走向新的美好未來。在新征程上，堅持“一國兩制”不會變、不動搖，確保“一國兩制”實踐不走樣、不變形，始終沿著正確方向前進，就能進一步實施好澳門基本法，治理好、發(fā)展好澳門特別行政區(qū)，推動“一國兩制”在澳門取得更大的成功。

卸下公職后的周南，“息影林泉下，時還讀我書”，每天拿著線裝書手不釋卷，幾乎到了“夜不讀書難自眠”的狀態(tài)。他就像是香港、澳門的一位知己摯友，始終牽掛著港澳回歸后的繁榮穩(wěn)定，每天仍快速翻看多份香港澳門的報刊，了解港澳發(fā)展的最新動態(tài)。

（摘自1月7日《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