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寶
(南京信息工程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4)
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區(qū)分了廣義與狹義的政治經濟學,確立了政治經濟學的對象和方法。他認為,從廣義上講,政治經濟學是“研究人類社會中支配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和交換的規(guī)律的科學”。政治經濟學對于一切歷史時代與一切國家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耙虼?,政治經濟學本質上是一門歷史的科學?!盵1]隨著全球化與都市化的空間擴張在當代社會經濟實踐和社會關系中日益占據主導地位,人類生存空間遭遇了種種前所未有的現(xiàn)代性難題,需要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給予與時俱進的創(chuàng)新性闡釋。當空間本身進入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交換、分配和消費的總過程時,空間拜物教顛覆了我們對社會財富形式的想象,人類跪倒在空間的廢墟中對其頂禮膜拜。資本主義通過從空間中的商品生產轉變?yōu)閷臻g本身的生產從而實現(xiàn)了其社會關系的再生產。政治經濟學批判需要升級為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后者對當代社會空間生產方式的運行機制、內在矛盾及其后果提供了一種總體的辯證分析,為重塑人類現(xiàn)代日常生活,進而邁向未來可能的社會形態(tài)提供了激進的革命替代方案和詩學想象。
西方激進社會理論的“空間轉向”對于我們而言已經不再是一個陌生的話題,尤其是在人文地理學、社會批判理論、馬克思主義都市社會學、城市規(guī)劃、建筑設計、文學批評等眾多研究領域,“空間”貌似已經成為概念加工、話語繁殖甚至理論游戲“文攻武伐”的必備利器。然而越是如此,空間轉向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巨大意義就越發(fā)地模糊不清,將空間生產作為一個積極的要素整合進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框架中帶來的批判知識效應被普遍忽視了,而且基于資本積累與階級斗爭雙重維度重新激活無產階級解放事業(yè)的革命政治能量也被弱化了。
首先,后現(xiàn)代主義、女性主義、生態(tài)運動以及各種反種族主義的身份政治普遍主張反對本質主義,尤其是將經濟決定論作為共同的敵人從而大肆鼓吹差異主義、文化主義、多元主義、地方主義甚至偶然論情境哲學論調,猶如天女散花爭奇斗艷,無疑給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與實踐提出了巨大的政治難題。正如列斐伏爾反復強調的那樣,資本主義幸存的秘密就在于不斷占有空間、生產空間從而實現(xiàn)生產關系的再生產。然而,在空間轉向的激進思潮中,一般研究者大多偏愛三元辯證法、第三空間、他者、差異性異托邦等抽象的元理論話語,亦不斷追逐階級、種族、生態(tài)、性別、語言、宗教等時髦的激進話題,以至于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最基本的內核政治經濟學批判被有意無意地忽視了。
其次,“空間話語”在馬克思主義范圍內亦流于一種意識形態(tài)等上層建筑話語形式層面的直接挪用,而沒有深究其背后深刻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底蘊。實際上,這一點從盧卡奇、葛蘭西等傳統(tǒng)西方馬克思主義那里就埋下了種子。為了矯正第二國際的機械經濟決定論,回應列寧十月革命凸顯的無產階級實踐主體能動性哲學,西方馬克思主義將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轉化為資本主義物化結構與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二律背反的批判,階級意識與文化領導權成為關注的核心。直到法蘭克福學派以啟蒙辯證理性主義批判與文化工業(yè)批判將馬克思對商品結構的分析轉變?yōu)槲幕睦矸治?,從而在理論形式上完成了馬克思主義從經濟或政治向哲學與文化的轉向。20世紀60年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遭遇新的社會現(xiàn)實,日益脫離階級斗爭的革命實踐。在他們的理論更新中,馬克思所討論的具體的工人階級被置換為抽象的歷史主體,生產關系與生產力之間的矛盾被置換為消費與匱乏之間的矛盾,甚至革命的解放話語直接被節(jié)日、愛欲以及象征交換所替代。日常生活批判敘事替代了無產階級政治革命敘事。在這方面,青年列斐伏爾、阿多諾、馬爾庫塞、鮑德里亞、德波等等即是重要代表。就連阿爾都塞也沒能避免意識形態(tài)的封閉循環(huán),他借助于結構主義的方法得出結論:資本主義國家機器更重要的是通過諸如家庭、工會、學校、宗教、教育、宣傳機構、文化媒介等的“質詢”和“規(guī)訓”來實現(xiàn)“資本主義剝削關系的再生產的”[2]。但是他卻使意識形態(tài)與社會實踐相脫離,從而將馬克思否定意義上的意識形態(tài)概念變成了無處不在的肯定性概念,變成了一種不可見的、間接的神秘的東西。
再次,上世紀70年代以后,以列斐伏爾的《空間的生產》、哈維的《社會正義與城市》以及卡斯特的《都市問題》為標志,都市空間的馬克思主義分析逐浙興起,而歷史性城市的急速擴張、社會的普遍都市化、全球流動加速以及信息技術在空間組織領域的普遍運用等資本主義社會空間變遷則對馬克思主義提出了新的理論要求,更新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從而脫離文化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循環(huán)怪圈成為馬克思主義革命事業(yè)最緊迫的理論呼聲。換言之,隨著城市化與全球化日益成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生產的重要舞臺,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便成為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升級的重要分支。其中最核心的洞見便是:資本主義從空間中商品的生產轉變?yōu)閷臻g本身的生產與再生產。
當空間的認識論用來替代在空間中的事物的知識之時,這樣的列舉與描述就具有了另外的意義。它可能是一種“空間的政治經濟學”構想,這將回歸到舊的政治經濟學并將其從破產中挽救出來,如果可能的話,還提供給它一個新的對象:空間的生產。如果政治經濟學批判因此得到恢復,它毫無疑問地將闡述空間的政治經濟學如何準確地與作為資本主義決定性設施的全球性媒介空間的自我表象相對應[3]104-105。
我們認為,在狹義范圍內,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是以列斐伏爾、哈維、卡斯特等為主要代表對歷史唯物主義所作的空間化升級,但是如果僅僅關注于他們三個人,便可能忽視了在全球范圍內更廣闊地批判資本主義空間政治經濟矛盾的激進主義思潮。除了列斐伏爾、哈維以及卡斯特之外,在空間政治經濟學軸線上還存在一些常常被忽視的案例,例如多琳·梅西的“勞動的空間分工”、洛根與莫羅奇的“地方的政治經濟學”、尼爾·史密斯的“不平衡發(fā)展論”、尼爾·布倫納與鮑勃·雅索普的“國家空間論”,還有美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德里克的“彈性生產時代的全球資本主義研究”,等等。
最后,若將視野再次放大,我們可以看到政治經濟學批判在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發(fā)展具有多樣性的復雜動態(tài)。這些不同的形態(tài)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實矛盾的解釋力各具獨特的理論優(yōu)勢:第一,例如法國以阿格里塔、博耶和利皮茨為代表的“調節(jié)學派”[4],他們以勞動生產方式的轉型以及資本生產關系的“調節(jié)”功能為核心解釋資本積累模式及其危機的周期性,而且他們對泰勒制、福特制與后福特制的轉變過程的研究影響了絕大多數(shù)的西方激進批判理論甚至后現(xiàn)代主義的發(fā)展。需要注意的是,美國以戈登(David Gordon)和鮑爾斯(Samuel Bowles)等為代表的積累的社會結構理論也有類似看法。他們以“長波曲線”等多種社會積累結構來分析資本和勞動力的“內涵式積累”與“外延式積累”,強調社會再生產系統(tǒng)功能與空間的不平等趨勢[5]。第二,新李嘉圖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主要以艾倫·斯科特(Allen Scott)和邁克爾·斯托波(Michael Storper)為代表[6]。他們最獨特的貢獻是通過一種區(qū)位經濟模式證實了一種不可動搖的不平衡發(fā)展的本質,這種模式以馬克思主義關于資本主義條件下的剩余價值生產的動態(tài)過程為前提[7]。第三,以多琳·馬西、蓋爾·魯賓[8]、吉布森-格雷漢姆[9]、哈特索克[10]、卡斯萃[11]等等為代表的女性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視角,試圖顛覆男權中心主義以及男/女二元對立的勞動生產分工傳統(tǒng),強調女性被再生產的空間區(qū)隔問題。我們甚至可以回溯至沃勒斯坦開辟的世界體系,弗蘭克、多斯桑托斯以及薩米爾·阿明等人為代表的依附論、不平等交換論、不平衡發(fā)展論等等。他們從世界市場、勞動分工、金融資本、生產技術變遷等角度揭示了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中心與邊緣的不平等問題。他們激活與發(fā)展了列寧、盧森堡和希法亭的全球資本積累分析,也完善了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未完成的“世界市場”分析計劃,為全球尺度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提供了獨具特色的路徑與資源。
由此可見,無論是微觀還是宏觀而言,“空間”已經成為理解資本主義城市化、全球化擴張最為關鍵的要素。在馬克思主義譜系中,空間并非理論的空場,但重新強調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空間譜系并非為之增加一個維度,毋寧說,面對新的社會歷史情境與生產結構關系再生產問題,我們應該在堅持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論的同時,拓寬其批判視域,升級其批判主題,強化其革命的實踐力量。“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便是這一升級的理論成果。
時間和空間概念影響著人類理解世界的方式早已成為共識,但如果僅僅止步于此便會帶來無數(shù)破壞性的混亂。尤其是在空間問題上,常常存在著根本性的錯誤,將空間與社會之間的關系當作某種先驗的構造或者將其放入靜止的時空框架之中而被打發(fā)掉了??臻g政治經濟學批判試圖借助于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為我們解答這一根本性的空間元理論。不僅如此,它還為深入理解我們當下的資本主義世界提供了一種獨特的理論參照系。借助于這種批判知識,我們不僅可以定位自己在世之中的位置,揭露其中存在的根本矛盾,而且亦為矛盾本身的解決之道提供了基本的理論指南和未來目標。列斐伏爾在《空間生產》《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等文獻中認為,空間不再是一種“自然物”,不再是形而上的物自體,而是成為一種社會產物。哈維在《社會正義與城市》中指出,空間是一種社會過程。后來,哈維進一步指出,空間社會構造物并非無故產生,而是人類實踐活動的產物,人類在為生存而進行的斗爭中遭遇它們。同時,空間雖然是客觀的,但是它同樣依賴于文化的、隱喻的和知識的技能[12]239-240。在列維斯特勞斯與布迪厄等社會人類學家的田野調查中,再次確證了空間(包括時間)的社會定義深深地扎根于社會再生產的過程之中,而特殊時空的組織模式與社會關系就逐漸內化到該構造過程中。列斐伏爾、哈維通過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解決了康德提出的作為先驗形式的時空有限與無限之間的悖論,因為空間是不能從人類物質生產實踐活動中抽離出來純化為某種與人無關的抽象形式??臻g既是人類生存生產的物質前提,又是這一再生產的條件和結果。與其他理論家一道,列斐伏爾、哈維等人拒斥了笛卡爾、牛頓和洛克的那種傳統(tǒng)的空間觀,闡釋了一種關系性與辯證性的時空觀念,在理論層面消解了西方近代以來的廣延(空間)與思維(時間意識)的二元對立。但是這種解決的效果并不一定能夠徹底扭轉人們的傳統(tǒng)觀念,如馬克思所言“物質的力量還需要靠物質的力量來摧毀”。馬克思完成《資本論》以后,空間本身的生產與再生產成為了資本主義關系持存的核心要素。此時,空間具有了更加迷惑人的性質。
首先,空間成了一種商品。不僅如此,按照分析馬克思主義代表柯亨的觀點,空間是生產力構成不可缺少的部分,具有了交換價值,成為社會財富的最新表現(xiàn)形式,也日益成為政治經濟學的核心范疇。馬克思曾認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的財富,表現(xiàn)為‘龐大的商品堆積’,單個的商品表現(xiàn)為這種財富的元素形式?!盵13]47那么,此時空間便逐漸替代了那一占據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財富”的位置。但是,在馬克思那里財富并不僅僅是一種“物”,而是隱藏在物與物的關系背后生產者之間的社會生產關系。馬克思《資本論》的旨趣正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的批判,他將共時性資本主義社會結構與總體性的歷史過程相結合起來,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生產總過程作出了非常深刻而獨到的分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既是對社會生產過程歷史的、普遍性的形式規(guī)定,也同時“是一個在特殊的、歷史的和經濟的生產關系中進行的過程,是生產和再生產著這些生產關系本身,因而生產和再生產著這個過程的承擔者、他們的物質生存條件和他們的相互關系,即他們的一定的經濟的社會形式的過程”[14]。
其次,空間不僅是物,更是一種既具體又抽象的社會物質生產關系。列斐伏爾與哈維共同指認,資本主義的剝削與統(tǒng)治已經越出“工廠”的狹隘空間,而彌漫到整個社會空間中去。“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也就是剝削和統(tǒng)治關系,是通過整個的空間并在整個空間中,通過工具性的空間并在工具性的空間中得到維持的?!盵15]為了闡明與空間生產相關的一些范疇、概念和理論,列斐伏爾主張回到馬克思的相關概念之中。第一,必須借助于馬克思的具體抽象概念來理解空間。只有理解了具體抽象的空間概念,并且將它與黑格爾、馬克思以及戰(zhàn)后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都市規(guī)劃的思考聯(lián)系起來,才能理解空間作為具體的歷史的物質、概念與資本主義日常生活實踐的重要性[16]。因為只有作為具體抽象物的空間才能解釋社會生產關系的具體化呈現(xiàn)方式。只有通過這一方法,才能闡明空間生產的物質性內涵、空間再現(xiàn)與日常社會實踐的生產,這是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得以可能的元理論之一。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對勞動的分析,即“在實踐中成為真實的抽象”為列斐伏爾提供了一個空間概念的新模型?!翱臻g,就其本性而言,既是抽象的又是具體的:謂其抽象是因為它所有的組成部分的可交換性,因而無物可保存;曰其‘具體’,乃是由于它在社會意義上是真實的,并因此可被定位化。因此,它是這樣一個空間,即一個同質的、然而同時被割裂成碎片的空間?!盵3]341-342第二,空間如同商品一樣成為可感覺而又超感覺之物,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也必須要批判空間拜物教。抽象空間的出現(xiàn)不僅意味著生產、分配、消費鏈條中空間的流動化,而且導致復雜的資本主義世界空間的經濟運動變得難以理解。因此“一種抽象的經濟學概念的拜物教正被轉變成為一種抽象經濟空間拜物教”[3]404。第三,這種同質化和碎片化的空間特征是由笛卡爾以來近代理性數(shù)學模型本身內在特征決定的。“列斐伏爾與海德格爾都意識到了笛卡爾理解的空間是可計算的、被社會與技術所支配的空間。”[17]哈維從制圖學視角指認了其政治意義:“從自然到抽象”的轉變的征兆是測量系統(tǒng)的進化,它從身體的一部分變成了普遍定量的和勻質的測量空間系統(tǒng)[12]272。在資本主義的空間實踐中,統(tǒng)治性的社會關系及其再生產被非批判的知識空間表象遮蔽。因此,空間被籠罩在一種透明性的幻覺與自然物質實體的幻覺之中,人們不再去揭示空間中潛在的社會關系(包括階級關系)及其內在矛盾。于是,“我們結果又回到了陳舊的商品拜物教老路上去,用這種方式方法來思考空間性問題,從而將空間物象化了,這是交換過程中的一種騙局把戲,一種把物看成是孤零零的‘物本身’的思想錯誤”[3]89-90??臻g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重要任務之一不僅在于揭示無產階級的空間“用戶”為何都有意識無意識地選擇了沉默,更重要的是批判技術官僚、國家、金融資本之間的利益合謀。
再次,空間再生產是一個內蘊著資本主義政治矛盾的空間組織過程。列斐伏爾試圖將空間生產整合進馬克思生產方式的歷史敘事框架之內,“空間在生產方式中與資本和勞動力具有同樣的本體論地位,而且空間表現(xiàn)為一種持續(xù)的社會矛盾的源泉。這既是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所說的內在于生產過程的矛盾的反映,也意味著空間作為生產力本身是這個矛盾過程的一個基本的組成部分”[18]。因此需要一種理論,一方面能夠超越表征性空間,另一方面能夠超越空間表象。該理論要能夠適當?shù)卣厦堋I鐣蚊苁潜豢臻g化地實現(xiàn)的。因此,空間的矛盾使生產的社會關系的矛盾得以運轉。這也是列斐伏爾提出空間實踐、空間表象與表征性空間的三元辯證法的知識學前提與政治背景。于是乎,馬克思曾經探討的在時間中出現(xiàn)的、并通過自身的現(xiàn)實化歷史進程表現(xiàn)出來的“歷史辯證法”,現(xiàn)在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在“空間”中發(fā)揮其矛盾的作用了,并且將歷史的矛盾提升到一個更高的水平上,這就是“空間的辯證法”。列斐伏爾的這些觀點為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空間化指明了研究方向,提供了基本的概念、洞察力和方法。列斐伏爾的元理論興趣激發(fā)了哈維的學術抱負。后者試圖以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為全球左派的資本主義批判提供建設性的思路,建構一種“對空間、地方和環(huán)境的批判的唯物主義理解,并將這種理解作為文化和社會理論的徹底基礎”[12]52。
作為一位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列斐伏爾深諳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與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精髓,將歷史唯物主義擴展到空間領域,甚至進行了空間化的轉換,得出空間的轉型與生產方式的轉型某種程度上具有同構性。在具體回答資本積累的方式轉換問題時,列斐伏爾再次遭遇了列寧與盧森堡提出的重要問題并且提出了中心與外圍的辯證法:晚期資本主義不僅通過跨國公司與帝國主義殖民尋求“外部市場”、外圍地區(qū),它同時也轉向了“內部市場”和巨大的城市化過程來進行資本的積累與剩余價值的生產實現(xiàn),即通過對國內社會空間和城市本身的殖民化來實現(xiàn)剩余價值。唯有如此,才能實現(xiàn)資本主義社會關系與生產方式的再生產[20]。與列斐伏爾相比,哈維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更加忠實的闡釋者,他致力于系統(tǒng)地從空間維度重構馬克思的資本積累理論,《資本的限度》便是其對全球化資本主義空間矛盾進行具體分析的集大成之作。
第一,簡言之,哈維最為重要的貢獻在于搞清楚在具體的歷史地理環(huán)境中,資本積累和循環(huán)的過程、空間的社會形式的生產以及階級斗爭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由此他試圖在元理論上將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升級為“歷史地理唯物主義”,而資本積累與階級斗爭便是其發(fā)展空間政治經濟學的兩個基本維度。彈性積累是哈維基于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為解答當代資本主義勞動生產方式與資本積累變遷以及時空體驗的巨變而提出的重要認識論工具,這是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它揭示了當代資本主義再生產的金融機制與內在矛盾。20世紀80年代以后,全球資本主義的勞動生產方式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從20世紀初的福特制逐漸轉變?yōu)槿蚧Y本主義條件下的流動性、大規(guī)模的彈性生產的后福特制,逐漸形成了一個以流動資本的“彈性積累”為中心的不平衡的不發(fā)達地區(qū)、城市與全球的資本網絡,差異、流動與異質性成了后現(xiàn)代主義的城市實踐的主旋律。如此新情況更加需要馬克思主義者對之進行分析和批判。
第二,哈維將都市化看作是社會歷史過程的一種特殊形式,這種過程是在人類創(chuàng)造的空間化結構之中展開的。因此,城市就被哈維視為一種復雜的建成環(huán)境,這種都市工業(yè)資本主義的空間規(guī)劃,對于理解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一定的社會關系的組織和構造來說具有基礎性的作用。哈維借助于列斐伏爾的資本二次循環(huán)理論,提出了三次循環(huán)論,為解釋資本主義社會地理變化提供了政治經濟學的支撐。第一次循環(huán)以馬克思的資本分析為基礎,主要是指生產商品的過程;第二次循環(huán)是對建成環(huán)境的投資或者對固定資本以及消費基金的投資;第三次循環(huán)主要是指用于勞動力的技術培訓、知識教育提升以及健康改善的投資[21]。金融資本與國家成為調節(jié)前兩次資本循環(huán)的關鍵,而當?shù)谝淮窝h(huán)資本積累過剩以后進入第二次循環(huán)領域,由工業(yè)資本積累主導的都市的物理、社會環(huán)境的建設是為了資本與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社會城市建成環(huán)境與結構的“固定化”既是剩余價值的生產和實現(xiàn),同時對于資本積累的進一步擴張來說成了空間障礙,所以“空間修復”就成了資本主義克服空間障礙的必要手段,破壞那些投資的基礎設施,以便為資本積累創(chuàng)造新的空間[22]。那么空間的固定性與資本積累的流動性就構成了一種絕對的矛盾,因此,創(chuàng)造性破壞的歷史被寫入了資本積累真實的歷史地理學景觀之中。這是資本主義歷史地理學的不平衡規(guī)律的根源。
第三,隨后哈維又以新帝國主義與新自由主義批判作為資本主義不平衡空間矛盾分析的首要策略。為了解釋全球資本主義的地理擴張,哈維不僅求助于資本貶值的理論來解釋其中存在的不平衡問題,為從政治經濟學角度證明“康德拉季耶夫”與曼德爾的長波理論與資本主義社會周期性危機循環(huán)的本質提供了堅實的證據。而且哈維更新了馬克思的資本積累理論從而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剝奪性積累”的問題。哈維認為馬克思所著重指出的某些原始積累的機制經過調整,比過去發(fā)揮了更為強大的作用。正如列寧、希法亭和盧森堡等人在20世紀初所認為的那樣,信貸體系和金融資本已經成為掠奪、詐騙和盜竊的重要手段。哈維從“私有化與商品化、金融化、危機的管理與操控以及國家的再分配”[23]這四個方面批判了資本主義地緣政治經濟的剝奪性本質,后者體現(xiàn)了地理空間“尺度”的均等化與差異化的辯證運動法則,這一法則使得資本主義不平衡的空間矛盾在全球、國家、地方以及身體等不同尺度上被再生產出來[24]。正是基于這種判斷,哈維最終提出了為了人類的解放,我們必須改變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局限于工廠的革命斗爭策略,將激進政治行動的目光提升到社會整體時空生產的格局之上。于是,社會主義的解放運動必須在不平衡的空間尺度上尋求反抗資本主義的整體性替代方案。
與教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及非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旨趣完全不同,空間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不是為了給馬克思主義增加一種純粹理論的闡釋模式,而是為了反對資本主義社會及其抽象空間霸權的壓迫進而為了改變世界、解放全人類而尋求的科學性的革命性指南。
首先,如何超越“現(xiàn)在”而走向一個可能的替代性未來社會是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堅定目標,是反對新自由主義與新保守主義所謂“別無選擇”的“替代選擇”。列斐伏爾的城市權利、都市革命以及差異性空間,愛德華·蘇賈的“空間正義”以及哈維提出的叛逆的城市與“可能性的城市世界”[12]49,也都是對馬克思改變世界之革命旨趣的發(fā)揚。列斐伏爾認為巴黎五月風暴代表了定義現(xiàn)代世界的徹底民主、自治與烏托邦的潛能,即使這種潛能因遭遇強大的資產階級力量而未能成功。烏托邦能量的耗竭困擾著當時的西方激進左派,大衛(wèi)·哈維尖銳地指出:“由于不能展開自己的烏托邦想象,反資本主義政治無力鼓舞和動員一種全球層面的大眾運動。”[12]15而列斐伏爾的辯證的烏托邦提供了一個極好的思想號召:在資本主義的日常生活中蘊藏著烏托邦的可能性與斗爭反抗的力量。第一,思考是什么讓事情變得可能,以及它的歷史條件是什么;第二,在這種歷史條件下為可能之物打開新的空間。于是我們便能知道我們是怎樣進入現(xiàn)在的,以及現(xiàn)狀是什么,并如何超越它,走向一個不同的差異的未來[25]。列斐伏爾以令人欽佩的精確性概括了這一點:“今天的烏托邦就是明天的可能?!盵26]此與福柯對“異托邦”(heteroutopia)、他者空間,德波對“異軌”的強調具有異曲同工的效果,都是以差異和他者姿態(tài)為后“68”時代的激進批判理論打開新的理論空間,以異質性來反思歐洲中心主義和現(xiàn)代性路徑,為后現(xiàn)代條件下的政治抗辯提供了可能性。
其次,雖然同樣追求差異空間政治批判,但是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始終遵循一種總體化中的差異,既要堅持馬克思的宏大歷史敘事的科學性,同時又以微觀的地方敘事與日常生活敘事來改造它。列斐伏爾與哈維的“差異”不是一個準本體論的概念,更不是后結構主義代表拉克勞、墨菲從德里達那里借來的語言學的先驗概念,而是一個“多維度的斗爭概念”,“差異性惟有通過理論與實踐的斗爭方才能夠生成”[3]64。哈維認為這不是主張一種無拘無束的相對主義或者后現(xiàn)代折衷主義,而是主張對差異/共性、特殊性/普遍性之間的關系進行嚴肅討論。換句話說,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與后現(xiàn)代主義有著本質的區(qū)別。例如,在德勒茲那里,馬克思革命解放政治學變成了無軀體的欲望游牧的后現(xiàn)代空間再現(xiàn)敘事,一種尼采化甚至弗洛伊德化的欲望與力比多政治經濟學批判[27]。哈維在《正義、自然與差異地理學》中試圖超越抽象絕對的差異主義敘事,重新激活雷蒙·威廉斯的“戰(zhàn)斗特殊主義”旗幟,堅持在以下兩個方面構造持續(xù)的辯證關系:一邊是活的生命的“戰(zhàn)斗的特殊主義”,另一邊是全球抱負,從而能夠“把各種斗爭與不同的多重目標綜合起來,從而形成一個具有全球目標的更為普遍的反資本主義運動”[12]493。這并非是一種折衷主義,而是一個以城市為基礎的“漫長的革命”[12]501。
再次,打破“為積累而積累為生產而生產”的空間秩序,在重塑城市權利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未來的詩學,邁向一個可能的世界。哈維以辯證烏托邦表達了對于社會正義以及革命實踐的關切。他反復強調:“重新解讀歷史地理差異生產的更新能力,便是解放未來地方建構可能性的至關重要的預備步驟?!盵12]376某種程度上這是哈維再次向列斐伏爾致敬,因為后者空間生產的知識其實給予無產階級解放議程一個新的面向和具體落腳點:城市生活的權利。哈維、列斐伏爾仍舊主張通過階級斗爭,改變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關系,實現(xiàn)向社會主義的轉變。哈維比列斐伏爾更加清醒,他認識到必須通過社會主義先鋒政治組織才能以“集體行動來塑造朝向社會主義目標的歷史和地理轉型的社會生態(tài)過程”[12]497。這種實踐只有將階級斗爭與空間剝奪結合起來才能取得成功,所以無產階級必須爭取自己的城市權利。城市的權利就是居民控制空間社會生產的權利,是一種居民能夠參與使用和制造城市社會空間的可能性。哈維以富有詩意的語言表達了這種可能的世界的理想:必須以想象力、政治勇氣、高漲的革命熱情和革命性變革創(chuàng)造我們自己的“城市化世界的詩學”,唯有如此,“才能思考和想象一種文明的城市化模式的可能性”[12]501。這是話語反思的終結之處,亦是現(xiàn)實主義政治事業(yè)開始之地。
某種程度而言,空間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論前提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生產實踐已經越出工廠而全面擴展到商品生產之外,從而更新升級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就成了批判理論家要直面的事情。它將馬克思主義問題的核心從物質勞動生產轉向了社會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將實體性的商品生產轉變成了關系性的空間生產。這種重建資本主義批判的路徑有著獨特的理論效應,某種程度上挽回了政治經濟學批判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失落的榮譽。值得注意的是,它不僅豐富了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方法,而且也產生了一些我們無法回避的理論異質性的問題,并不能將這些問題當作對馬克思的反動或者認為馬克思錯了,就輕易打發(fā)掉了。“當然,轉回頭來反對創(chuàng)始人總是比繼續(xù)努力要容易?!盵28]
質言之,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孕育著某種可以稱之為“后財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現(xiàn)代性批判新視角。我們不能將社會空間當作自然而然的“給定事實”或者孤立的物體。相反,它是一種勞動創(chuàng)造的社會財富,是社會歷史實踐過程中勞動對象化的關系性存在。在《資本論》開篇,馬克思就指出資本主義表現(xiàn)為龐大的商品堆積,單個商品正是財富的“細胞”和元素。而這種商品財富不是別的,就是使用價值,勞動與自然共同構成使用價值的源泉。馬克思同時告訴我們:“不論財富的社會形式如何,使用價值總是構成財富的物質內容?!盵13]49空間的生產改變了商品財富的物質形式,而賦予其非物質的社會關系生產形式。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傳統(tǒng)的那種財富批判并不能完全解釋這些現(xiàn)象。正是在這里批判理論陷入了困境。不僅僅因為空間敘事挑戰(zhàn)了歷史敘事的界限,而且因為空間的買賣改變了人們的財富觀念,如今人們會購買大量的空間,例如房屋、公寓、泳池、車庫、商鋪、別墅、陽臺、球場或者花園,并且將它們一一標明價格。購買一棟房子,我們不僅僅購買了可以居住的使用價值,同時我們也購買了“距離”,即購買了社會空間;還購買了地位、符號價值、幸福的家以及某種生活方式??臻g不再是“第一自然”物質實體,而成了一種社會關系構造物的“第二自然”,失去了自然元素的規(guī)定性,變成了生產資料、消費對象以及意識形態(tài)工具,最終與金融資本主義結合在一起成為一種抽象的財產統(tǒng)治關系。
第一,“后財富”并非對財富之前增加一個可有可無的“后”字,后財富既是指對傳統(tǒng)財富概念的超越,又兼有批判財富的內涵。一定意義上我們可以這樣說,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與古典政治經濟學不同,它不是研究如何發(fā)財致富的學問,而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造成的剝削和壓迫進行批判的革命理論,進而開辟了無產階級解放的偉大事業(yè)。那么,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不是研究空間盈利與投機的學問,它是在資本主義以空間本身的生產替代空間中的商品生產新的歷史階段,創(chuàng)造性地展開對資本主義如何幸存而發(fā)財致富的空間生產機制、矛盾及其后果的批判,進而為日常生活的解放與邁向社會主義的差異性空間提供了可能的替代方案。具體言之,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有助于闡釋二戰(zhàn)以后發(fā)達資本主義的全面城市化及其跨國資本主義實踐,同時也為當代激進左翼分析日常生活、都市社會以及后現(xiàn)代文化的邏輯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尤其是為當前激進左派整體性批判解析當代資本主義的諸多現(xiàn)實問題困境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思路。
第二,“后財富政治經濟學批判”,不是某種先在的理論總體,而是對勞動價值論徹底化過程之結果的反思,它在對財富概念重新定義之時也反對這種新的財富統(tǒng)治,我們不能用所謂的“資本邏輯”無差別地抽象地去回應資本主義新的現(xiàn)實矛盾。“資本邏輯”的確指認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最本質的問題,馬克思其實已經意識到這一問題。他認為物與物的關系的背后是人與人的社會關系。而無論是物與物的關系,還是人與人的關系都會回歸到財富以及資本的問題上。在消費社會條件下,物資生產資料的生產逐漸被社會關系的生產所代替,空間的使用價值逐漸被交換價值和資本邏輯所支配??臻g生產成為資本主義幸存最關鍵的秘密。然而,我們也要非常謹慎,“資本邏輯”內蘊的同質化的理論惰性風險,對其到處貼標簽式的使用無疑掩蓋了全球資本主義在世界范圍內制造的新的矛盾、沖突及其特殊原因,甚至問題更加嚴峻,這樣做會丟掉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的真精神而淪落為類似于黑格爾主義統(tǒng)攝一切的絕對理念之新形而上學,亦成為決定論的教條主義典型。
第三,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為我們提供了未來新社會圖景,以及在那種新社會形態(tài)中,我們使用財富的手段、形式與旨趣?!翱臻g與時間是最高的財富”,是我們生命存在、發(fā)展與提升的基本使用價值。社會主義的空間決不是回到自然的原始空間,也不是繼續(xù)某種肆意揮霍的抽象烏托邦。相反,“社會主義空間的生產,意味著私有財產以及國家對空間之政治性支配的終結,這又意指從支配到取用的轉變,以及使用優(yōu)先于交換”[29]。簡而言之,“房住不炒”,空間是用來滿足社會需要的,是由人民群眾集體管理和共享的。當然這有待于克服公共與私人之間的分離,更有待于重新定義空間的財產所有權、管理權和使用權等關系。讓我們用列斐伏爾的一段話作為結束語:
全球范圍的空間的創(chuàng)造,作為改變日常生活的社會基礎,正在向無窮的可能性開放——猶如此刻正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xiàn)的拂曉。這個拂曉同樣曾經被那些偉大的烏托邦家所瞥見,即被傅立葉、馬克思與恩格斯們所瞥見:他們的夢想與想象,就像他們的概念一樣,正在激蕩起新的理論思想[3]422-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