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佳
(廣西民族師范學(xué)院,廣西 崇左 532200)
蘇童的中篇小說《妻妾成群》以頌蓮這一女性視角帶我們走進了讓人窒息和恐懼的深宅大院,看到了那一潭充滿絕望的死水。蘇童受西方新歷史主義觀念的啟發(fā),顛覆了宏大歷史敘事結(jié)構(gòu),用私人化、民間化、欲望化的方式建構(gòu)新的歷史,向我們展示了封建大家族的罪惡和“一夫多妻制”必將走向衰亡的真相。蘇童刻畫了這樣一群紅顏薄命的女子群像,描寫了她們的生存狀況:同性之間相互殘殺、不擇手段使得“他人就是地獄”,她們深陷“地獄”,自身的靈魂也被扭曲變形,在男權(quán)制文化的控制與影響下被異化成“狗、貓、老鼠”“就是不像人”。[1]30
在陳府的女性關(guān)系中,頌蓮與梅珊之間的關(guān)系是相對緩和的。作為同樣在男權(quán)社會中備受孤獨與折磨的女子,頌蓮與梅珊在相處中,頌蓮總是不自覺地認(rèn)同梅珊,但為了爭奪生存空間,也存在女性關(guān)系的陰暗面——嫉妒。頌蓮是一個受過新式教育、具有進步思想的女性,在那樣的時代下女子能夠上學(xué)讀書已經(jīng)是走在眾多女子前面了,但即使是這樣的先進女性在短暫的出走后由于沒有了經(jīng)濟依靠,也并沒有想著自食其力,而是選擇嫁給有錢人做妾,這就注定了她會走向無盡的絕望與黑暗。這與她本身的性格弱點是分不開的。梅珊盡管長得傾國傾城,有一張“美麗絕倫”的臉,但是出身低賤,后來做了戲子。她嫁給陳佐千成為陳家的三姨太,但并非飛上枝頭變鳳凰,而是從封建社會的邊緣走到了封建家庭的邊緣。她嫉妒頌蓮,在她的新婚之夜就稱病騙走陳佐千,給了頌蓮一個下馬威。不打不相識,在之后的相處中,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慢慢發(fā)生了變化。頌蓮打心眼里覺得梅珊美,而二太太卓云卻說“好看什么?臉上的粉霜一刮掉半斤”[1]8。頌蓮還欣賞梅珊唱的戲,能感受到她的悲傷,而梅珊也感受到了這份欣賞,看到頌蓮動情,關(guān)切地問“你哭了?你活得不是很高興嗎,為什么哭?”[1]13只有女人之間才能如此敏感地感受到對方細(xì)微的情感變化,“梅珊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和善的神情”[1]13。后來,陳佐千再抱怨梅珊,連頌蓮都替她說話,兩人彼此能認(rèn)同欣賞,感受到對方的感受,但是由于相處時間不多又不能完全信任,于是就只能是“不冷不熱的交往”[1]13,偶爾不情不愿地打打麻將。后來頌蓮無意中窺到了梅珊偷情的秘密,她對梅珊的放縱是羨慕的,當(dāng)和飛浦互生好感后,也會在摸著陳佐千精瘦的身體時想到“飛浦躺在被子里會是什么樣子”[1]37。她們倆可以相伴無言,甚至說一些閨房的話,即使被對方嗆得說不出話來,也沒有恨意,但是對于各自的秘密卻仍然有所提防。
面對卓云這個共同敵人,她們內(nèi)心是站在彼此一邊的,但缺乏行動,因為受到男權(quán)社會的控制和影響,要爭奪“低矮的生存空間”,使得她們不能真正團結(jié)起來,建立親如姐妹的關(guān)系,共同抵御男權(quán)社會給女性帶來的痛苦和傷害,也就無法避免同歸于盡的悲劇。最后梅珊身亡,頌蓮魂滅,一同葬送在那個象征著宗法制度的“死人井”里。無論是放縱的叛逆者還是柔弱的順從者,在當(dāng)時的男權(quán)社會下都逃脫不了悲劇的命運。
頌蓮第一次去二太太卓云那里是受到了熱情的禮遇的,相對于大太太的冷漠、三太太的直接,卓云是最善于偽裝的,善于用小恩小惠、甜言蜜語籠絡(luò)人心,又長得溫婉清秀,“即使是細(xì)微的皺紋和略顯松弛的皮膚也遮掩不了,舉手投足之間,更有一種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盵1]2于是頌蓮被蒙蔽了,很快就叫卓云姐姐了。卓云送她真絲綢緞做衣服,幾句話既拉攏了頌蓮,又挑撥離間了頌蓮與梅珊的關(guān)系,可見卓云工于心計,精于算計。后來,當(dāng)頌蓮得知雁兒給她下咒是卓云的指使,使她感到不寒而栗,看見她掀開門簾的時候打了個莫名的冷戰(zhàn),表面上如此熱情的一個人背后卻如此陰毒,頌蓮也不甘示弱,以怨報怨,在給卓云剪頭發(fā)時狠狠地剪了她的耳朵一下。她恨這種偽善,但慢慢地她也變得虛偽了。在大少爺飛浦因為和頌蓮走得近與大太太吵架的時候,卓云又來報信還讓頌蓮去勸和,“你也別發(fā)火,身正不怕影子斜,無事不怕鬼敲門,怕什么呀?”[1]33假意報信,實則是想找機會抓住頌蓮的把柄,但頌蓮沒有正中下懷,直言相對“誰的心也不能掏出來看,誰心狠誰自己最清楚?!盵2]34卓云讓頌蓮初次體會到了姨太太之間的算計與陰狠,她自己的人格也走向了扭曲,把雁兒逼死進一步加速了她的人格異化。
頌蓮與丫鬟雁兒第一次會面,雁兒不知頌蓮的身份,對她嘲笑沖撞。頌蓮也毫不示弱,當(dāng)宣布了她的四太太身份后,挑雁兒的頭發(fā),仔細(xì)地察看有沒有虱子,“手像冰涼的刀鋒切割她的頭發(fā)”[1]2,命令她把新洗的頭發(fā)再洗一遍。雁兒迫于下人的身份,只能在背地里報復(fù),向她的衣服上吐唾沫。兩人的對話也總是褒此貶彼,充滿火藥味,雁兒的張狂與對頌蓮的恨意也漸漸窺見端由。頌蓮“曾經(jīng)看見陳佐千有一次進門來順勢在雁兒的乳房上摸了一把”[1]10,雁兒原以為自己可以通過滿足陳老爺?shù)那橛?,從丫鬟升格為妾,誰知下一個新的姨太太是頌蓮,于是對她懷恨在心,頌蓮也心知肚明,深知雁兒在外面沒少說她的壞話。主仆二人的矛盾逐漸升級,雁兒受二太太卓云的指使對頌蓮下咒,從扎針小人到用經(jīng)血在草紙上畫小人扔在馬桶里,被頌蓮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逼她吃了這草紙,在一系列非人的折磨下雁兒最終還是死了,而此時的頌蓮也沒有什么悲憫之心了,她覺得雁兒就該死,她卻不知道雁兒的悲劇也在預(yù)示著自己的悲劇,她的精神越來越病態(tài),這種病態(tài)的內(nèi)心尤為可悲。
梅珊的死,是壓死頌蓮的最后一根稻草。卓云窺見梅珊偷情的秘密后,直接帶著家丁去旅館堵住了正和人偷情的梅珊,幸災(zāi)樂禍的一邊罵一邊氣定神閑地嗑瓜子,這樣的狠毒與冷漠是全書的高潮,梅珊就這樣被扔進了“死人井”。
這也是文中女性關(guān)系中最觸目驚心的報復(fù)。文中女性的異化正如頌蓮所說:“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女人到底算個什么東西,就像狗、像貓、像金魚、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盵1]30而女性之間的關(guān)系也像這些動物們在爭奪生存空間時互相扭打廝殺。
蘇童筆下女性之間的關(guān)系不斷惡化,充滿暴力傷害,不可避免的悲劇輪回除了女性本身的性格弱點、價值缺失等原因外,與男權(quán)制的戕害也是分不開的,男權(quán)制阻礙了女性之間的情誼,破壞了女性之間的信任與團結(jié)。在男性話語體系下,女性之間的情誼長期被有意地忽略、掩蓋,因此女性之間表現(xiàn)出來的只剩下妒忌、爭斗、算計。女性之間本應(yīng)該相互理解、相互鼓勵,因為女性的細(xì)膩與敏銳是最能發(fā)現(xiàn)彼此需要呵護的那部分。
頌蓮第一次見大太太敏如,敏如正在念經(jīng),手里的佛珠還斷了線,滾了一地,頌蓮想幫她去撿,卻被敏如輕輕地推開,大太太始終沒抬眼看頌蓮一眼。這樣一個“置身事外”的原配夫人,想來已經(jīng)對丈夫無休止的娶妻看開了,但實際上只是通過念經(jīng)拜佛來麻痹自己。她對花心涼薄的丈夫毫無恨意,也無意爭寵,但對那些和自己爭寵的女人卻并沒有停止仇恨,既麻木又冷酷。頌蓮被燒樹葉的味道嗆得吃不下飯,敏如就看不慣了,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一點情面都不顧及,厲聲呵斥道“你也不拿個鏡子照照,你頌蓮在陳家算什么東西?好像誰虧待了你似的?!盵2]34陳老爺五十大壽時,頌蓮進獻壽禮,敏如當(dāng)著眾人的面挑剔頌蓮失儀,本就對頌蓮遲到心存不滿的老爺更為惱火。頌蓮對廢井傳說恐懼的夜夜開燈睡覺,敏如借機罵她,還上綱上線,認(rèn)為不關(guān)燈會敗光家業(yè)。頌蓮醉酒后,敏如摁著她往她嘴里塞藥,大罵頌蓮是瘋貨,還火上澆油:“出了丑就出個夠,還怕讓人看?看她以后怎么見人?”[2]74敏如這樣一個大家閨秀還說出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話,實在是陰損刻毒。敏如種種行為既是對頌蓮孤苦無依的冷漠,也是對她“失寵”的幸災(zāi)樂禍。
敏如對卓云和梅珊的情況文中雖然沒有具體描寫,但通過敏如對他們子女的態(tài)度也可窺見一斑。在她的眼里他們顯然不是天真無邪的孩童,而是與她爭寵的女人生下的“孽種”,可以隨意責(zé)打謾罵。敏如也是可悲的,面對無情的丈夫和數(shù)不盡的年輕“情敵”,她無力改變,只能麻木不仁地活著,機械地做著封建大家庭所謂的主母,她作為女人溫柔的天性和母性都被殘忍地扼殺掉了,失去了丈夫的尊重、兒子的親近,也失去了感知所有一切情感的能力。
陳府作為一個封建制度縮影的大家庭,這些妻妾在明爭暗斗中人性漸漸扭曲、異化,一步一步走向了悲劇的深淵。在幾千年的封建社會中,女性一直被男性所壓制,女性地位在“父權(quán)”“夫權(quán)”的夾縫中掙扎,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為了生存就要依附男性,不惜曲意討好,強顏歡笑。顯然,以“夫”的價值觀念為核心的一夫多妻制并不能滿足妻妾們的生理和心理的需求,為了達(dá)到一己的平衡必然會出現(xiàn)互相傾軋的悲劇景象和你死我活的生存規(guī)則。但是,看似眾星捧月的男性真的獲益無限嗎?看陳老爺便知,尚不到五旬身體就干瘦如柴、緊繃如弓,渾身散發(fā)著衰弱無能的氣息,透出暮年人的光景來。三房太太相互算計,各懷鬼胎,他們對陳老爺又有多少真情呢?可想而知,他們早已在無數(shù)獨守空房的夜里耗干了真心,在與其他“姐妹”互相算計陷害中泯滅了溫柔的天性。
這位通過不斷娶妻來滿足自己生理需求和心理需求的守舊老爺曾有過五位子女,卻走到了被自己妻妾暗諷燈油耗盡、枯木難逢春的地步。作為一個男性,他是可悲的,無力改變的衰弱是對過去縱欲過度的有力嘲諷,是他自己無限放任欲望造成了現(xiàn)在的惡果和衰頹的悲劇。陳家的家業(yè)也在陳佐千的手上日漸式微,連看著他長大的老女傭宋媽都感嘆陳家一天不如一天了,她見證了陳佐千娶了四房太太的全部過程,當(dāng)娶大太太的時候,大太太胸前佩了一個半斤重的大金片兒,娶二太太時換了個小金片兒,娶三太太就只是手上帶幾個戒指,到娶頌蓮的時候就什么也沒有了。陳佐千顯然把娶妻當(dāng)成了人生第一大事,沒有分配更多的精力來管理家業(yè),連他自己的親生兒子陳飛浦談到他料理家業(yè)的能力時都冷笑幾聲。不僅自己不管,他還抱著“玩票兒”的心態(tài)讓沒有生意頭腦的兒子陳飛浦去云南做一筆煙草生意,美其名曰:“讓他玩兒”。陳飛浦是陳佐千的大兒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外表英俊瀟灑,風(fēng)趣幽默,看上去像一個讓人眼前一亮的“青年才俊”,但內(nèi)里卻軟弱無能。他去云南做生意失敗便一蹶不振,本應(yīng)三十而立,意氣風(fēng)發(fā),但一次生意上的挫折便使他雙眼充血,憔悴不堪,他不僅沒有做生意的能力,也缺乏男人的擔(dān)當(dāng)和勇氣。頌蓮可以說是陳少爺平時在陳家唯一的知音,可當(dāng)母親指責(zé)他不該與頌蓮走得太近時,他便乖乖聽話,以后再見到頌蓮都裝作沒看見,從此再也不踏進頌蓮的房間。當(dāng)他要去云南與頌蓮依依不舍地告別時,頌蓮向他告白,他卻無奈地退縮了。他不僅生理上無能,就連內(nèi)心也無法正視對頌蓮的感情。頌蓮絕望喝得酩酊大醉時,他也不敢去探望,只是反復(fù)踱步,猶豫徘徊,最終離開。事業(yè)和感情上的雙重失敗都印證了陳飛浦的軟弱無能,他的人生也是悲劇黯淡的。
在封建社會“男權(quán)制”的壓迫下,不僅女性變得不像人,在女性關(guān)系異化扭曲的影響下,擁有話語權(quán)的男性也難逃悲劇的命運。
《妻妾成群》中女性關(guān)系的書寫是小說里關(guān)于女性群體悲劇濃墨重彩的一筆,揭示了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歧視和無情摧殘的荒謬性,也是男權(quán)制社會必然走向衰亡的原因之一。小說是蘇童透過歷史的霧靄對男權(quán)制社會下女性悲劇進行的一次有力批判和反思。有形的制度往往容易消除,但陳舊腐朽的文化觀念卻難以根除。作者通過女性頌蓮這一單一視角展示了這些女子可悲可嘆的一生。但我們同樣不能忽略文中盤根錯節(jié)的女性關(guān)系為這一主題思想所帶來的影響,這些女性在男權(quán)制社會中被無限壓制淪為“第二性”的附屬地位,只能處于“想做奴隸而不得”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悲慘處境。她們或許會有短暫的惺惺相惜的情誼,但更多的是漠然對立、互相為敵、同類相殘,而看似得利的男性在這樣復(fù)雜殘忍且喪失人性的女性關(guān)系中漸漸如履薄冰,走向滅亡而不自知,處于優(yōu)勢的男性地位搖搖欲墜,最終同樣也走向了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