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紹國
現(xiàn)當代,溫州有許多文學(xué)大家,如夏承燾、王濟思、鄭振鐸、趙瑞蕻、琦君……林斤瀾先生和唐湜先生,無疑是其中耀眼的兩顆星星。
溫州老鄉(xiāng)
林斤瀾生于1923年,唐湜比林斤瀾大三歲,1920年。林斤瀾父親創(chuàng)辦滄河小學(xué),當了幾十年的校長,唐湜父親也當過一段時間的小學(xué)校長。林斤瀾小學(xué)和初中各跳一次級,在省立第十中學(xué)(溫州中學(xué)前身),林斤瀾和唐湜是同學(xué),唐湜比林斤瀾高一年,他們互相認識。林斤瀾13歲在學(xué)校發(fā)表第一篇作品《新路》。次年抗戰(zhàn)爆發(fā),林斤瀾毅然到平陽三門,進入粟裕當校長的閩浙邊抗日干部學(xué)校。
后來他加入地下黨,到溫臺山區(qū),明里教書掃盲,暗里做交通員、發(fā)展地下武裝。之后試圖到延安,但重慶受阻。在重慶,他曾給遠在新疆的茅盾寫信,要求赴疆讀書,茅盾回信叫他就近入讀。1946年到臺灣做地下工作,次年卻在“二·二八”中被捕。沒有槍林彈雨,可有明槍暗箭。挫折,陷阱,陰謀,險象環(huán)生,出生入死,痛不欲生。
有兩句看似平常的話:“讀萬卷書,走萬里路。”走萬里路,實際上是說作家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經(jīng)受。唐湜“讀萬卷書”恐怕是有了。他讀完高中,1943年考取浙江大學(xué)外文系,開始真正的詩藝探索。1946年他在上海認識了杭約赫和陳敬榮,后來參與《詩創(chuàng)造》的一些編輯工作,經(jīng)常往來于上海和杭州?!白呷f里路”恐怕就不夠了。他涉世不深,對世人、對世界的了解實在是非常有限,他的世界里有正義,但更多的是藝術(shù),他純粹是個藝術(shù)人。林斤瀾和唐湜,個性不同,人生道路不同,都會在作品中反映出來。
林斤瀾的寫作是從1950年開始的,先寫劇本,后改為寫小說?!杜_灣姑娘》是他的成名作。即使是成名作,現(xiàn)在看起來只是比別的作家寫得聰明一些、藝術(shù)一些,不能和他1978年以后的作品相比。
在漫長的歲月里,林斤瀾沒有寫作。楊沫在《自白——我的日記》中寫到林斤瀾:“他向我說過,他在這種情況下,決不寫作品。但是我卻做不到。(也許他比我年輕的緣故?)”
楊沫的一生,是“革命加文學(xué)”的一生。她視寫作如生命,她要寫。她寫《青春之歌》下部《東方欲曉》,至1975年1月初稿完成。后來也出版,我也買了,但沒有藝術(shù)價值,根本讀不下去?!扒逡?guī)戒律”在那里,框框多,許多東西不能寫,怎么寫得好?好比一個人帶著鐐銬,怎么跳舞?
也就是改革開放之后,泥土開花,萬物鮮朗。林斤瀾復(fù)蘇,唐湜從“地下”(他在痛楚歲月里偷偷寫了歷史詩《海陵王》,我想起老舍,他也偷偷寫他的《正紅旗下》)轉(zhuǎn)入“地上”,他們大展身手,才有了后來的文學(xué)成就。
劉心武說,1978年,他在《十月》雜志,到林斤瀾家約稿。林斤瀾女兒準備高考,用寫字桌。林斤瀾坐在小板凳上,稿紙鋪在椅子上,就這樣寫,寫著小說《陽臺》。我想起列賓的畫《托爾斯泰在雅斯納雅·波良納的書齋里》,托爾斯泰一條腿盤著寫,但寫作條件比林斤瀾還要好些。寫作條件對林斤瀾并不重要。作家能夠自由寫作了,就是小鳥飛入了天空。他的代表作之一、小說集《矮凳橋風情》,就是寫故鄉(xiāng)溫州的改革開放的。矮凳橋的原型就是永嘉橋頭。里頭的《溪鰻》《李地》是短篇杰作。而小說集《十年是癔》更多的是審丑,把濺血的天幕撕開來給人看,驚世警世。他的《門》是抽象小說,時空隧道,世象人間,變形荒誕……劉心武讀罷,立打電話,佩服佩服……
“九葉還有幾葉?”
唐湜和辛笛、陳敬榮、唐祈、穆旦、鄭敏、杜運燮、袁可嘉、杭約赫這些詩人,前個世紀四十年代都已出名,現(xiàn)在又從地溝里爬出,拾起了筆。他們主張“人的文學(xué)”“人民的文學(xué)”和“生命的文學(xué)”的綜合,既反對逃避現(xiàn)實的唯藝術(shù)論,也反對扼殺藝術(shù)的唯功利論。1981年,他們出版了《九葉集》,“九葉派”從此誕生。九葉派中,唐湜是新時期創(chuàng)作產(chǎn)量最大的一位,他不僅是詩人,而且是最重要的詩評家之一(他還是最早評論汪曾祺的人)。除《海陵王》之外,還出版了《飛揚的歌》《九葉集》(合作)《遐思詩之美》《春江花月夜》《藍色的十四行》《英雄的草原》,出版評論《意度集》《新意度集》《翠羽集》和論文集《民族戲曲散論》等。
唐湜先生是不朽的。
2003年10月,溫州政府邀請林斤瀾參加“世界溫州人大會”,林斤瀾9日抵溫,即讓我安排個時間,去看看唐湜。我說“二十一世紀中國現(xiàn)代詩第二屆研討會暨唐湜詩歌座談會”11月3日在溫州舉行,你會碰到唐湜的。林斤瀾說先去看看。唐湜住在花柳塘發(fā)臭的河邊三樓,二樓有垃圾道,垃圾道口有人寫著“在此小便,老太狗生”,再上一樓,就到了。他的家東西無窗,很是昏暗。唐湜的家門已洞開,不料唐湜已坐在門內(nèi)的藤椅上,看來是等了一會兒了。他一見林斤瀾,放在膝蓋上的手跳彈了一下。他有些興奮。林斤瀾進門,立即攙唐湜起身入內(nèi),說“門頭太冷,門頭太冷”。唐湜蹣跚著一步一步地挪,咕嚕說“腿不方便,腿不方便”。走到書房兼臥室,坐下,唐湜好一陣沒說什么話。林斤瀾自我介紹這一次回溫的行止,又問唐湜的歲數(shù)。唐湜想了大半天,最后還是他夫人來解答。
“他們都要來了,牛漢、屠岸、邵燕祥、謝冕、吳思敬……”林斤瀾說。唐湜說:“牛漢……老朋友。”又微笑著,說了一句令林斤瀾莫名其妙的話:“周揚這老兄?!蔽业睦斫獯蠹s是說,周揚打胡風,往下一層一層牽連到他。或者是對文壇冤案的總的感慨。林斤瀾問:“九葉還有幾葉?”唐湜答道:“一個我……”他在那里想。我?guī)退氤鰜?,對他說:“四個,你,辛笛,鄭敏,袁可嘉。”唐湜才憨厚又難為情似的笑起來。林斤瀾又問:“你還看書嗎?”唐湜說:“少,少,用放大鏡。電視有看……”然后又補充一句:“我一聽京戲就發(fā)抖?!绷纸餅懸汇叮骸芭??”唐湜說:“激動,激動?!碑斈晁诒本┚庉嫛稇騽蟆?,接觸最多當是京劇,喜劇悲劇,大難落頭,“蘇三起解”,人變成鬼,一生痛楚……
唐湜的發(fā)抖,理由充足。
不會社交,不會寒暄
林斤瀾把好人做到極致,天心月圓,華枝春滿。他通透世事,看人周全。唐湜非常單純,非常天真,他的手上沒有一個處世哲學(xué)的本子。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他不知道;溫良恭儉讓,他好像沒有聽說過。他的一生,像是葛朗臺的臨終,腦中無他,只有藝術(shù)和寫作。
教授姜嘉鏕說:“有回,兩人吃湯面,我吃了一半就放下筷子。老唐問我:‘你不吃了?我說不吃了。他就把我的半碗端了去,呼呼倒下?!边€有一回,有個女孩拿著蘋果,吃前先玩玩,家長要培養(yǎng)她的好客,對她說:“遞給唐爺爺吃,遞給唐爺爺吃?!迸{感覺知道唐爺爺不會吃的,就大方地遞給了唐爺爺。不想,唐爺爺拿來就吃,害得女孩哇哇大哭。
他不會社交,在熙熙攘攘的溫州,市政府不知道他是誰,連文聯(lián)也很少留意他。他80歲誕辰,由我提議,我們《溫州晚報》的部室在順生大酒店擺了四桌酒,為他祝壽。他一過來就吃,好像這個活動和他沒有關(guān)系。最后沒有人打包,就他打走一個包,卻是兩段排骨。
2003年11月3日,“唐湜詩歌座談會”在溫州師范學(xué)院召開,林斤瀾、牛漢、屠岸、邵燕祥、謝冕、吳思敬……濟濟一堂。林斤瀾回到住處跟我說:“這老唐,哎呀哎呀,只管吃糖、吃蘋果、吃葡萄,好像是別人的作品座談會一樣——別人的作品座談會,也不能這樣吃啊?!?/p>
而且,唐湜有糖尿病,他夫人每天定時讓他吃藥。但是沒法子啊,唐湜有北大荒饑餓的經(jīng)歷,先生所有不合時宜的、非世俗的舉止,原因只有兩個字:苦難。
溫州文聯(lián)有個刊物,叫《溫州文學(xué)》。唐湜偶有投稿,走到文聯(lián),拿很多的稿紙和信封,然后鄭重地對編輯講,稿費他自己來拿,不要寄到他家。問為什么,他說:“我老婆很厲害,寄到我家我一分錢也拿不出來?!逼鋵嵞兀粫ㄥX。他夫人對我說過,他有錢放在身上,過一會就是小偷的了。這是我相信的。
唐湜非常率真,毫無城府。他不會社交,不會寒暄,只憑直覺,只憑感性。從唐湜家離開的時候,唐湜執(zhí)意要送林斤瀾。他的腿實在不方便,可林斤瀾按捺不住他。走到門口,他夫人說:“可以了,好了好了。外面墨黑。”他才止了步。
隔年,唐湜先生逝世。2009年,林斤瀾先生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