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江

我和兒子旅行到一座陌生的城市，這里只有暫居的人，沒有長久的住戶。女人孩子和老人從千里之外趕來，只為了見自己親人最后一面，當然，是在他們被處死之后。這是一座死囚之城，也是一座長夜之城，白天見不到人影，每到晚上，人們排著長隊認領尸體，登記完身份，用毛巾包著臉，唯恐被別人看清楚面容，由外地雇來的苦力背起尸體走在前面。四四方方的屋群都是招待所，不提供電力，在漆黑的夜里，人們陪伴親人度過最后一晚，為他們整理遺容，清洗傷口，天亮前再悄悄離去。

我們站在一間招待所的樓頂天臺，向對面張望。我總是隨身攜帶著一個望遠鏡，現(xiàn)在我將它掏出來遞給兒子。你看到了什么？我問。兒子說：那里有一間屋子，窗口放著一張床，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就著月光給一個睡著的人擦拭身體，那個人長著十幾只眼睛，我望向他的時候，他也在望向我，我有點害怕，就把望遠鏡給摔壞了。說完，兒子把望遠鏡扔到了地上，這個塑料玩具發(fā)出一聲脆響，廉價的鏡身斷裂，零件撒了一地，只有一個亮晶晶的凸透鏡還有些用處，我撿起來，揣回了自己的口袋。

我的兒子，那女人是不是挽著高聳的發(fā)髻，弓著背，整個臉龐干癟發(fā)皺，只有雙頰還微微鼓起，哭的時候就像一個孩子？不是，兒子說，他顯得有些困惑，眼睛怔怔地望向前方，仿佛不再能聽見我說話。爸爸，你是不是弄錯了什么事？兒子說，即使不用望遠鏡，從這里也能依稀看清那個女人的模樣，她還很年輕，留著披肩長發(fā)，皮膚蒼白發(fā)亮，就像個不存在于世間的幽靈。兒子，我說，我也有過媽媽。

話音剛落，就有幾個彪形大漢闖上了天臺，塑料望遠鏡的碎片在他們的腳下嘎吱作響，其中兩個一左一右夾住我的雙臂，將我?guī)У揭粔K僻靜的空地上，朝我的腦袋開了十幾槍。就在此時，我素未謀面的妻子正在趕來此地的途中，剛才她已到達了這座城市，每逢有槍聲響起，她就顯出專心聆聽的神情，仿佛能從中辨認出我來。她會將我的尸體領走，就著招待所窗口的月光擦拭血跡，用棉花堵住我頭上的每一個槍孔，黑暗中，它們看上去就像十幾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