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禮云

這一天終于來了。

得知市紀委監(jiān)委工作組正在進行秘密調(diào)查的消息時，讓軍和朱小油兩個正伸長脖子湊在電腦前修改一個材料。那天猶如鬼使神差，讓軍的腦子異常好使，妙句迭出，引得打字的朱小油一個勁的用咂嘴、搖頭表示贊嘆，也更刺激得讓軍頭腦風暴瘋狂地呼嘯，文思洶涌如大河奔騰，噴薄而出。朱小油實在無法再用簡單詞匯表達他的佩服，不得不用上“絕對堪比《人民日報》社論的深刻、敏銳和犀利”這樣極端的評價。就是在這個時候，隔壁職訓科的老湯夾著一支煙陰陰地踅進來，對著半空里沒頭沒腦地說：“局里有人要倒霉了！”

讓軍和朱小油正為材料忙活著，老湯這句話沒頭沒腦，但卻像當頭一刀“唰”地將他們的思維一劈兩截，兩人同時抬頭愣怔地望著老湯。見起到了預想的效果，老湯吐出一口煙，愈加神秘地告訴他們，聽說市紀委監(jiān)委派來的人已經(jīng)秘密調(diào)查了好長時間，外圍取證工作已全部結(jié)束，下一步將正面接觸局里有關(guān)人員：“更好看的戲就要鳴鑼開場嘍！”

輕輕的老湯走了，正如他輕輕的來，他從讓軍的桌上拿走了一支香煙，卻留下他們兩個人愣著神發(fā)呆。特別是老湯臨走時對讓軍和朱小油倆意味深長的一瞥，讓軍感覺到一絲凜冽的寒意。

許是紀委監(jiān)委總是同處分、開除、坐牢之類令人恐怖的詞密切相關(guān)。朱小油明顯的亂了方寸，咂嘴的聲響明顯加大，手腳不易察覺地顫抖起來，敲出了一串亂碼。但畢竟年輕，腦子轉(zhuǎn)得飛快，短暫的慌亂之后，很快恢復了他的敏銳。他提出一連串的質(zhì)疑：如果是我們局里的事怎么會繞過了縣里駐局紀委監(jiān)委組而讓市里的人來調(diào)查？涉及的是什么級別的人員？這個案子有多大？結(jié)合老湯講話時潦潦草草的樣子，朱小油認為，老湯故弄玄虛的成份比較大。

也許是心里的事多，又是人事科科長，讓軍竟沒顯出什么異常。讓軍認為，老湯平時雖然有“聽風就是雨”的毛病，但這樣重磅的消息，無中生有的可能性不大。調(diào)查組到局里工作這么長時間，連老湯他們那么“冷”的職訓科都知道了，卻沒有一個人透氣給人事科，結(jié)合老湯說話時不陰不陽的表情，特別是臨走時對他倆那不深不淺的一瞥，讓軍覺得事情應(yīng)該與人事科有關(guān)。讓軍聲音不大，屬于自言自語，但讓還沉浸在猜想中的朱小油一下子跳了起來，咂著嘴說：“科長你說什么！我們?nèi)耸驴七@幾個可憐人，整天提心吊膽，小心翼翼，走路都怕把螞蟻踩著，查遍天下也不該查到我們吧？”

讓軍用手背輕輕碰了碰朱小油瘦削的肩胛讓他坐下，眼光“唰”一下直逼著朱小油的雙眼，問：“好好想一想，我們到人事科來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jié)，都能經(jīng)得起反復推敲嗎？”

讓軍的莊重嚴肅和咄咄逼人的目光并未讓朱小油膽怯，瘦瘦的肩胛連著的小胸脯反而驕傲地挺了起來，咂著嘴說：“科長你又來了，我嚴肅地向你重申一遍，保證我們?nèi)耸驴泼總€人干的每一件事絕對干干凈凈，忍得住各樣委屈，守得住各種秘密，頂?shù)米⌒涡紊恼f情托請！”讓軍搖搖頭，又用如炬的目光盯著朱小油：“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朱小油再年輕也聽得出讓軍話里的深長意味，許是對讓軍的擔憂和懷疑感到實在冤枉和不服，反應(yīng)明顯比較強烈：“科長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一直扭住我們的耳朵反復叮囑，誰還能有那個膽！如果你發(fā)現(xiàn)我們誰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你直接用雙手把我們掐死，誰咂一下嘴就不是人養(yǎng)的！”

讓軍覺得朱小油話雖然說的亂七八糟，但讓人心里卻十分的踏實。

已是深冬，凜冽的風從窗子看不見的縫隙頑強地鉆進來，不易察覺卻又讓你感覺陰冷無處不在。天空一片昏黃，有點捂雪的樣子。隱隱的聲響里，一場大雪正遙遙而來。

后來的一切皆源于那個下著小雨的早晨。

讓軍原先在局綜合科干了近二十年，工作駕輕就熟，雖然在別人看來綜合科事無巨細，雜七雜八，每天埋在各種材料堆里，接電話，發(fā)通知，處理來文來電，安排大大小小的會議，管理機關(guān)繁雜的事務(wù)，堆著笑臉迎來送往，不是擺茶杯碗筷勺，就是掃煙蒂瓜果殼，店小二一樣做的全是侍候人的事。但讓軍覺得，這個社會紛繁復雜，自己做不了“兼濟天下”的大事，只想“獨善其身”。綜合科基本是和上級、同級和下級聯(lián)系，不怎么和形形色色的社會人打交道，少是非，多純粹，很干凈，對自己而言無疑是再適合不過。讓軍同時覺得，真正做好“獨善其身”，不給這個世界添亂，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兼濟天下”。所以，多年來在綜合科讓軍干的是一派的怡然自得。

那個早晨除了下著小雨沒有任何征兆。

早上一上班，局長老邰拎著包，路過綜合科的時候，像往常一樣吩咐讓軍，立即通知局黨組成員開個短會，隨后還要召開機關(guān)全體工作人員大會，并且交代事情緊急，由讓軍直接安排開大會的事，局黨組會讓朱小油參加記錄。一切安排沒有任何反常，讓軍更沒想到與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等他知道一切的時候，已經(jīng)是在局機關(guān)全體工作人員大會上。局長老邰親自宣布，讓軍從綜合科主任調(diào)整為人事科科長，大家熱烈鼓掌。隨后，分管綜合科的叢副局長親自安排，下發(fā)任命文件，工作交接，調(diào)換辦公室，有點像“陳橋兵變”，硬是黃袍加身，眨眼之間，讓軍已經(jīng)坐在了局人事科辦公室的窗戶邊上了。

“肯定不能有一點風聲外泄！”事后說起這事，叢副還是得意自己給局長老邰建議的正確性，“這個位置這么敏感，有多少人盯著，要安排一個合適人選的難度可想而知！如果之前有一點跑風漏氣，你可能就搝不上了?！?/p>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泵總€人都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所謂得意操作中，沒有人真正在意讓軍的真實感受，更沒人會想這么深，這么遠，都認為老天有眼，對讓軍在綜合科二十來年經(jīng)受的所有酸麻苦辣咸予以回報，所以才委以重任。當時老婆央紅也是這樣認為的。早上出去是綜合科的人，中午回來就變成人事科科長了，其速度打破了“朝令夕改”記錄。為表明自己堅決支持的態(tài)度，一向?qū)Ψ蚱奚钍挚季康难爰t居然很豪爽地在中午主動安排了一次“慰問”，并且比較粗俗地點評說人事科科長的滋味和綜合辦主任的感覺相比到底還是有些不同。同學朋友親戚什么的電話一時間也是此起彼伏，一律讓讓軍“好好干”。看著床上零亂的場景，讓軍覺得這些電話多少有些不倫不類。

那天晚上，我們的“小圈子”也小聚了一下，既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祝賀，也真真假假的對讓軍進行“茍富貴，勿相忘”的蠻橫告誡。我們七嘴八舌地跟他講，不要老是抱著什么“獨善其身”的陳詞濫調(diào)，你在政府機關(guān)里行走，不做“兼濟天下”的事行嗎？今后找你辦事，不要和我們耍官腔，一定要把我們兼濟到位，鉛球大的雨點直管往我們頭上砸噻！

自始至終，讓軍顯得憂心忡忡，郁郁寡歡。最后，他借著醉意含糊不清地嘀咕道：即使想做自己的那么“一點點”也是這樣艱難！

和綜合科相比，人事科是個完全不同的全新崗位。外人眼里掌管著全系統(tǒng)的干部任免，人事調(diào)配，職稱評聘，新員工招考聘用，評先評優(yōu)等等炙手可熱的好事，也是個最容易“升官”的職務(wù)，但似乎沒有人對其潛在的風險進行過理性評估。此前幾任科長，一個背了個處分被直接免職，一個揣著七年有期徒刑的判決書進了班房，最近的一個干了不到一年實在難以忍受直接撂了挑子，辭職的理由是“體弱多病，精神瀕臨崩潰，無法勝任”，但讓軍知道，其辭職的真正理由是坐在這個“滾頭毛”的位置上進大牢是遲早的事！

和大家的看法一樣，原先讓軍也有點簡單的認為這個理由對人事科的說法多少有點夸張，畢竟人事科只是一個工作崗位，與“進大牢”相提并論應(yīng)該有嚇唬別人，標榜自己的嫌疑。一個普通的工作崗位，如果自己不作，誰能扭著你硬往大牢里送？但當自己真正進入角色，才體會到什么才是“人事科干的不是人事！”日常工作千頭萬緒，矛盾糾纏重重，遺留問題異常繁雜，牽藤拉瓜越扯越亂，隔三差五的來人來訪不斷，而且個個脾氣暴戾，動不動拍桌子、摔茶杯，邊高舉手機錄視頻，邊噴著唾沫揚言不給滿意答復就上傳網(wǎng)絡(luò)，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讓軍尤其覺得，由于多年來方方面面插手干預，整個系統(tǒng)人事生態(tài)遭到嚴重破壞，元氣大傷，“人亂事更亂”，特別是“人員借用混用”現(xiàn)象亂象叢生。該是社區(qū)的人借到了鎮(zhèn)上，編制在鎮(zhèn)上的人卻到城郊上班，城郊的則拼命往城里擠，原在城區(qū)下屬單位的則長期被借用在機關(guān)。讓軍認為，要真想將人事工作做出點眉目，其當務(wù)之急是“恢復整個系統(tǒng)的人事生態(tài)”。當讓軍提出要想將目前整個人事工作這一團亂麻理出一個頭緒來，必須從人員借用混用這個“頑癥”上動刀時，得到科室里所有人員的贊同和支持。

找到了“痛點”，說干就干。讓軍讓朱小油將系統(tǒng)內(nèi)所有“人編分離”情況一一登記造冊，列出詳細清單。他自己則讓管理檔案的酈姐將國家、省、市和縣里有關(guān)規(guī)范人員使用流動方面的所有文件收集整齊。剛參加工作，穿著“你無權(quán)過問我”T恤的藤仔和頂著一頭花白頭發(fā)快要退休的老曹也被發(fā)動起來，幫助讓軍在網(wǎng)上搜索、向外地查找相關(guān)信息。讓軍則在他們的基礎(chǔ)工作之上認真埋頭研究，細細研讀文件精神，弄清實質(zhì)，吃透精髓，著手制定出整個系統(tǒng)清理借用人員，規(guī)范人員流動工作的《實施細則》和《行動方案》，并專門找了個無人打擾的星期六向局長老邰專門匯報。

老邰對讓軍的主動作為非常贊賞，并且認為讓軍對人事工作一出手就能扼其要害，聲若洪鐘地表示肯定大力支持。但當讓軍一步一步將事情做實，做具體，做出眉目，讓老邰審核經(jīng)過反復甄別的清理名單，簽發(fā)文件時，讓軍感覺老邰態(tài)度曖昧起來。面對讓軍的急不可耐，老邰閃爍其辭地說，這個事恐怕不能急，要適時開個黨組會，必須高度統(tǒng)一口徑，徹底消除雜音，方能收到一錘定音的效果。

讓軍知道事情會是這樣的走向。夫“禍患常積于忽微”，局里人事工作沒有分管領(lǐng)導，一直由局長老邰直管，整個系統(tǒng)的人和事弄到目前這個地步，老邰不會不知道個中的來龍去脈，現(xiàn)在讓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實在是不臣之舉。

“領(lǐng)導的戰(zhàn)略設(shè)計高屋建瓴，不可挑戰(zhàn)，但不該妨礙我們有自己的戰(zhàn)術(shù)設(shè)計對不對？”又一次我們“小圈子”聚會的時候，喝了不少酒的讓軍頂著一頭亂發(fā)，紅著眼睛問我們。我們沒法回答他。我們認為，作為下屬，領(lǐng)導怎么說就怎么做，何必自尋煩惱？可讓軍說，現(xiàn)在把我硬放到這個位置，我就是一個守門員，如果讓不該進的球進了，就是我的失職，“獨善其身”都做不好，談“兼濟天下”也毫無意義。

現(xiàn)在看來，讓軍不是真正地要我們給他一個正確的答案，而是用另一種方式表明他破釜沉舟的堅決態(tài)度。否則，老邰就不會把他選到人事科長的位置上。

此后又拖了好長時間，就在大家以為這個事已經(jīng)“胎死腹中”的時候，市政府“市民問政”欄目突然出現(xiàn)了一則帖子，指名讓軍他們單位：你們在憋什么大招嗎？你們清理用人亂象的“那只靴子”究竟什么時候能落地？帖子寫得很長，不但點了他們整個系統(tǒng)用人亂象，還語焉不詳?shù)嘏e出一些混借人員或缺姓有名或有姓無名的名單，尖銳地指出每一個混崗借用人員其實并不可怕，但每一個人后面的靠山才是真正的亂象推手，是不折不扣的“撼人易，撼靠山難”！中國從來不缺少圍觀者，網(wǎng)友一下子“哄”了起來，帖子很快發(fā)酵，跟帖短時間內(nèi)拉了幾十頁長，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但有個聲音一直以主流的姿態(tài)貫穿始終，那就是：一定要弄清楚每一個人背后的那個靠山是誰？并且讓大家擦亮眼睛看，豎起耳朵聽，開動腦筋想，求證帖子里網(wǎng)友猜想的混借人員和“靠山”的匹配度，打蛇掐七寸，最主要的是必須找出這個亂象中靠山寡頭！看看到底是誰還在坐擁“車厘子自由”的特權(quán)！

一竿子直搗馬蜂窩，弄得雞飛狗跳。各級領(lǐng)導一下子被弄得十分被動，帶著怒火的質(zhì)問，電話、微信似乎都挾著憤怒而來。我們私下里都替讓軍擔心，事情還沒做成，卻一下子把大家推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足夠讓軍喝一壺了。政府辦事有政府的規(guī)矩，這事不弄個水落石出就無法給網(wǎng)友一個交代。

但這件事后來的走向有點出乎大家的意料，完全沒有按照大家設(shè)定的那些個程序，該動怒的沒一個敢出來講話，更多的卻都在私下里忙著與網(wǎng)上那些模糊不清的名單撇清關(guān)系。

最讓人沒想到的是這天上午，邰局長親自拎著公文包到讓軍他們?nèi)耸驴片F(xiàn)場辦公，從公文包里掏出讓軍起草的文件，大筆一揮直接簽發(fā)，明確要求用實際行動回應(yīng)網(wǎng)友的關(guān)注，以盡快平息輿情。同時，他更是顯現(xiàn)出一貫的強悍甚至霸道，嚴格要求此事從速從快，無論涉及什么人，什么背景，什么情況，一切只按文件辦，概莫例外：“正氣不樹，邪氣豈能自走哉？”局長老邰將右手拇、食、中三指緊聚在一起，利劍般地往他面前的空氣猛戳了一通。

也許正是有了平時的胡思亂想，才使讓軍變得格外敏感多疑，這倒也讓他在那么紛繁復雜的境地里能始終保持頭腦的清醒吧。

但如果就此認為讓軍可以遠離是非，那就大錯特錯了。

其實我們都知道，人在江湖，很多事情由不得讓軍的。盡管他總是想像烏龜一樣，縮起頭來，盡量少與外界糾葛，只做愛做的事，可別人不是這樣想的，他不想搭理別人，想要將事情辦成的人卻費盡心機主動追著他。而且，人家有一整套理論支撐：“不怕你原則強，就怕你沒愛好！”越是半生不熟的人，電話打過來的時候越是親熱得不行，讓你無處躲藏。早晨、中午、晚上、節(jié)假日，無論你在哪里，在干什么，人家的要求只有一個：“有事要當面向領(lǐng)導匯報啊。”讓軍知道見面意味著拉拉扯扯，意味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煩，所以有事在電話里說就行了?！耙粌删湓捳f不清楚，請求領(lǐng)導給個機會見個面詳細匯報。你在哪？這就去找你！”其窮追不舍的韌勁逼得讓軍不得不經(jīng)常撒謊。其實此時讓軍就在家里，人家也已堵在了樓下，讓軍只得在電話里把自己的位置一下子支到幾十公里外的鄉(xiāng)下老家，當著老婆央紅的面也這樣，不斷的將謊扯得滾瓜爛熟，甚至到了臉不紅，心不跳的麻木地步。

老婆央紅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看讓軍當個破人事科長，整日心煩意亂，連個準確的定位都不敢光明正大地告訴人家，當初讓軍從綜合辦主任變成人事科科長的那一點點喜悅早已蕩然無存。史紅嘲笑且后悔自己那天中午居然主動安排“慰問”！央紅多次勸讓軍干脆別干了，回來過一過正常人的生活。讓軍站在窗邊，遙望樓下那個正在給他打電話要求見面的人，只能無奈地搖頭。

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盡管讓軍有過這樣的心理準備，但當麻煩真正來臨的時候，還是超出讓軍的想象。

讓軍不愿見面，人家一點也不生氣。下一個電話來的時候，不得不叫讓軍主動約人家見面了。人家在電話里輕描淡寫地告訴讓軍，今天上午到辦公室找你，想當面將所托之事匯報清楚，不巧你在八樓開會，看你辦公室沒上鎖，就放了個檔案袋在辦公桌右下角第三個抽屜里，一點土特產(chǎn)云云。沒別的意思，主要是拜請領(lǐng)導對本人事情的關(guān)心。

“嗡”的一聲呼嘯，讓軍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沖進了腦子，他顫抖著雙手拉開辦公桌右下角第三個抽屜，果然有個牛皮紙的檔案袋躺在里面。不用看，肯定不是什么土特產(chǎn)，在讓軍看來，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當量的“炸藥包”，而且現(xiàn)實情況是無法扔出去，即將在手中爆炸！

一味置氣肯定無濟于事。讓軍只能強壓怒火，一轉(zhuǎn)拒人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主動打電話懇請人家回頭，來辦公室面談。但恁是怎么饒費口舌，人家一味的嘻嘻哈哈，說也是受人之托，自己只是個“二傳手”，不成敬意，萬望笑納！

這是敬意嗎，這是活生生地要將他往牢房里送??！越想讓軍越覺得后背陣陣發(fā)涼。還要叫讓軍笑納？好話說盡，讓軍終于再也裝不下去了，冷著臉霸氣吼道：“今天你不把東西拿回去，如數(shù)還給人家，明天就到局紀委監(jiān)委組去拿收條吧！”幾乎是暴怒的聲音在電話里撞了幾個來回，讓軍才換得對方一聲有氣無力的“好吧”。

冷靜下來想一想，讓軍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想多了，其實人家并無惡意，是人家那個層面自然的認知，就是單純地想額外加點籌碼，叫讓軍為人家辦事的時候多多費心而已，甚至真的是內(nèi)心真誠的謝意，更沒有和什么“圍獵”沾邊的事。

當然，無論幕后怎樣的電閃雷鳴，遇到具體事務(wù)的辦理，讓軍會丁是丁卯是卯地做。他經(jīng)常對朱小油說，我們做人事工作的，要想替這么多人服務(wù)好，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找到原則性和靈活性的最大公約數(shù)。當規(guī)定和個人在某個區(qū)域內(nèi)的關(guān)系模糊，掰扯不清，公婆各說其理時，一定要將砝碼傾向于個人，讓個人利益最大化，盡量讓出一點空間，將原則模糊的底線明晰，不是雙雙得益的事嗎？

但很多事情想得很美，實際上，有時底線不能明確的時候，時不時的總會有些特殊人物想走特殊渠道，想要真正做到公正其實非常棘手，但又不得不辦。每到這個時刻，連一向比較順從讓軍的朱小油也會跳起來：“科長，你講的這件事原則性和靈活性都是質(zhì)數(shù)，沒有公約數(shù)！”讓軍知道朱小油說得沒錯，但還必須讓他硬要“摳”出公約數(shù)出來，還不能和他說的過細過深。朱小油反而不跳了，用他這個年齡少有的平靜語氣評價說：“科長，你好像變了！”朱小油說，你一直不斷地提醒我們，在人事科，做每一件事最重要的是有理有據(jù)。依據(jù)的是哪一級文件精神，哪幾個部門印發(fā)的，有著怎樣具體的規(guī)定，文號是多少，要辦的事和文件的關(guān)聯(lián)性有多大，契合度有多少。符合規(guī)定的，一定要辦透，辦到位，跟規(guī)定背道而馳的，堅決不辦，界限模糊的，不能簡單地一推了之，要一個字一個字的分析研究，盡量用活用足政策，最大限度地讓步于個人得益。你剛才講的這件事屬于和文件完全背道而馳，不能辦！

簡單透明的朱小油倔強起來固然可愛，但有些事情不能辦也要“創(chuàng)造條件辦”！因為這些事往往不是一小件具體孤立的事，而是與上下級之間，兄弟單位之間，整個系統(tǒng)內(nèi)外人、財、物等等有復雜的牽扯關(guān)聯(lián)。

一般人不會知道其中的風險，一旦引起質(zhì)疑，形成輿情，就會變成活生生的“好心辦壞事”，將事情糾正回原點容易，牽扯人和單位的麻煩才是真正的麻煩。所以，如果真要辦有這樣風險的事，讓軍會格外慎重，總要和朱小油站在一正一反的角色，立論，駁論，再立論，再駁論，反復推演，直到無懈可擊。當然，如果推演的結(jié)果有瑕疵，那讓軍也毫不客氣，當斷必斷，再特殊的情況也不能辦理！

所有這一切，讓軍做得興趣盎然，不亦樂乎。也自然引得好事者們的懷疑：“這家伙在這個位置上肯定撈了不少?！边@個位置上干部任免，人事調(diào)配，職稱評聘，新員工招考聘用，評先評優(yōu)等等，哪一樣不是“金光閃閃”？ 如果沒有好處，他每天這樣忙得旋風一樣就解釋不通！但我們知道，在這一點上，讓軍還真是徹底顛覆了世俗的認知。他就是單純地認為這是一份正常的工作而已，更沒將崗位同什么“含金量”扯在一起。

當然我們也知道，這樣說很不接地氣。世俗的認知永遠是那么現(xiàn)實和可怕，甚至有股血腥味。坊間隱隱約約與讓軍有關(guān)聯(lián)的負面議論一直就沒有斷過，而且，逐漸變得稠密起來。不具體，聽得見，摸不著。而且這樣的傳言具備一切傳言的特征，隱去一切前因后果，只留下最吸引人眼球的“核心事實”，傳遞一次就自動放大一次，甚至言之鑿鑿地說讓軍是個“爪子很長，來者不拒”的家伙。但真要有一個較真的人來刨刨根，問問底，剛剛還說得頭動尾巴搖的家伙卻又諱莫如深，要么笑笑，搖搖頭，要么輕描淡寫地說，也是聽人這么一說，處在那么一個呼風喚雨的位置，要權(quán)能用權(quán)，要錢會來錢，也沒什么奇怪的吧。

“實在讓人無奈！”我們“小圈子”相聚時，讓軍常常在酒桌上嘆息，“世俗會將一切庸俗化，你找不到人說理！”想想也對，嘴長在別人臉上，你總不能聽到什么就上去薅住人家衣領(lǐng)，讓他拿出事實依據(jù)來對不對？打不得，躲不得，讓軍就這么稀里糊涂的被拖入一個怪圈。我們都知道，不管是正常工作還是非正常的傾力相助，讓軍在人事科長的位置上“活人多矣”，干部提拔，工作調(diào)動，評聘職稱，考試錄用，評優(yōu)晉級……總是在人生最關(guān)鍵的時刻助人插上騰飛的翅膀。但讓軍卻始終救不活自己，組織上對讓軍晉升副科的事因為坊間的傳聞便有點投鼠忌器，一拖再拖，這就將讓軍長期陷進“花非花”的尷尬境地。用他自己的話說“拎著自己的頭發(fā)就是飛不上天”。

這樣的狀態(tài)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伴隨著讓軍。

時間久了，讓軍可以不理不睬，愛誰誰。但他知道，這樣的傷害帶給家人的痛苦是尖銳的，鉆心的，毒性大，刺激性強，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讓軍所在的單位攤子大，涉及面廣，幾乎與每個家庭都有關(guān)聯(lián)。酒席上，牌桌旁，茶吧間，公園散步的人群里，一不留神，就能聽到與讓軍他們單位有關(guān)的話題。有的議論毫無遮攔，有的還直接指名道姓：“八千塊錢，找一個姓讓的，保證擺平?！碑斎灰灿腥诉t疑地提出質(zhì)疑：“不會吧，現(xiàn)在這樣的形勢，膽子這么大？”“千真萬確，我朋友前不久剛剛辦過一個……”

記不得多少次，老婆央紅都是氣得渾身顫抖，完全沒有了堅決支持讓軍工作的姿態(tài)，最痛苦的時候逼著讓軍要么離職，要么離婚。已經(jīng)退休多年，早不問世事的岳父雖然年齡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但對坊間的這些信息十分敏感，專門打來電話，把他在修鞋攤上聽到的議論告訴他，叫讓軍解釋清楚。從小就崇拜讓軍的表弟在街頭的象棋攤上看呆，居然為這些雜七雜八的傳聞同一個棋友動了拳頭。似乎有一股看不見但難以抗拒的力量正一步一步地將讓軍往一個漩渦里面拽。

痛不欲生，痛不欲生啊！讓軍只得找到局長老邰，請求組織上來個痛快的，要么不要在乎那些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還讓軍真正的清白;要么動用手段，把這些流言查清坐實，使讓軍“按罪量刑”。局長老邰見過無數(shù)的大風大浪，而且從來是雷厲風行，說一不二，但對這件事卻也很是無奈：“沒舉報，沒信訪，沒交辦，你總不能沒頭沒腦地追著紀委監(jiān)委讓他們來空對空的查案吧？再等等，公道終會到來?！闭f完意味深長地拍拍讓軍的肩膀?？此朴H密無間，讓軍明顯感覺到局長老邰對他身后那些傳聞并沒有達到堅信全無的地步！

讓軍強烈感覺自己離真相似乎越來越遠，越來越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唯有一向相信哥哥的小妹讓玲從來就不信邪，更沒被傳聞輕易裹挾。讓軍真的沒有白疼這個小妹，她以一個女孩的細膩、耐心和韌勁，充分利用在市電視臺跑“社會縱橫”欄目的一切機會，付出難以想象的努力，終于幫助讓軍把坊間那些來無影，去無蹤，卻似是真切的“爪子很長，來者不拒”的線索一一捋順、明晰、坐實，什么人，什么時間，什么地點，為什么事，有過什么往來……每件事的五個“W”一樣不缺，然后將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A4紙重重地拍在讓軍面前，讓他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讓軍一一看過之后，心中五味雜陳，知道事情的復雜程度遠遠超出自己的想象。他沒對小妹說一句話，但他知道自己該怎樣做了。

深冬的風越刮越緊，把一片又一片的枯樹葉吹向各個角落，又急不可耐地把它們從各個角落里吹出來，聚成團，瘋狂地卷向空中，猶如一場漫天大雪。

該來的終于來了。

這天上午一上班，縣紀委監(jiān)委派駐局紀委監(jiān)委組的蔣書記和叢副局長一道來到人事科，隨意似的叫讓軍同他們走一趟。蔣書記和叢副來局人事科時，相信大家都看見了，因為讓軍強烈感覺到。雖然走廊上空無一人，但他分明感覺到有無數(shù)雙復雜的眼睛在門窗后看著他們，而且大家都清楚，八樓的會議室里，局班子所有成員和傳說中來此辦案的上級紀委監(jiān)委的工作人員正靜靜等候著。

朱小油顯然受到強烈的刺激，瀕臨崩潰的邊緣，想不到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科長讓軍竟是這樣的人！恁酈姐怎么勸說也沒用，洶涌的眼淚無聲淹沒了他蒼白的小臉，說不清是傷心、憤恨還是蘊含著難以說清的兄弟情義。頂著一頭白發(fā)的老曹和穿著“你無權(quán)過問我”T恤的藤仔丟了魂似的站在一邊，呆若木雞。

但結(jié)果卻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沒過一會兒，就有消息傳遍了局機關(guān)的各個科室：通過上級紀委監(jiān)委的縝密調(diào)查，終于弄清，之前舉報讓軍的信上所列密密麻麻的事實其實均與讓軍無關(guān)。倒是有一批私昧了很多錢財?shù)摹岸魇帧睆陌堤幈灰粋€一個摳了出來。但因這些“二傳手”成分復雜，不少是社會“油子”，還不在紀委監(jiān)委的轄權(quán)之內(nèi)，所以會議充分尊重邰局長的建議，只為通報基本情況，匡正傳言，以正視聽。

不一會兒，在局辦公大樓上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上級紀委監(jiān)委的人拎著公文包，坐上公務(wù)車疾馳而去。讓軍又回到了局人事科辦公室，這讓淚跡未干的朱小油喜出望外，一個勁地追問讓軍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個狗日的借上級紀委監(jiān)委的手從背后捅了刀子？

讓軍似是不易察覺的一愣，但很快輕笑著掩飾過去，很坦然的用手輕輕拍了拍朱小油瘦削的肩胛，說：“一切都過去了，咱們干活吧?！?/p>

窗外，滿天的大雪被狂風攪動著，發(fā)出尖銳的呼嘯聲揮灑下來。沒過多長時間，浩渺的四野已是無邊無際的一片潔白。

責任編輯（見習）?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