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 郭藝華
蒙古國國家通訊社網(wǎng)站報道巴特圖勒嘎總統(tǒng)參加2019年度回鶻蒙古文書法大賽頒獎儀式。
2019年11月25日,蒙古國總統(tǒng)巴特圖勒嘎參加“長生天的文字”2019年度回鶻蒙古文(俗稱老蒙文)書法大賽頒獎儀式。他在致辭中強調,依據(jù)蒙古國《語言法》規(guī)定,自2025年起,蒙古國將并行使用古老的回鶻蒙古文與目前通用的西里爾蒙古文。
把恢復使用回鶻蒙古文寫入法律條文,并明確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時間節(jié)點,是否意味著蒙古國要以回鶻蒙古文取代西里爾蒙古文?蒙古國推行回鶻蒙古文,有何政治和文化的考量?
蒙古文字是他源文字,歷史上經(jīng)歷了多次文字更迭?;佞X蒙古文是蒙古民族使用時間最長的文字,但卻不是20世紀40年代蒙古國改用西里爾字母之前惟一使用的文字。在歷史上,蒙古民族使用過回鶻蒙古文、八思巴文方體字、索云布文、阿里嘎里文、托忒文、瓦金德拉文,以及目前蒙古國使用的西里爾蒙古文、拉丁蒙古文等。
蒙古國創(chuàng)制西里爾蒙古文、拉丁蒙古文,以及如今提倡恢復回鶻蒙古文,都與特定時期社會環(huán)境和政治取向密切相關。在蒙古國政治精英眼中,西里爾蒙古文代表著斯拉夫文明,拉丁蒙古文代表著歐美文明,回鶻蒙古文象征著蒙古國自身文化的傳承。某一種文字的取舍,不僅僅是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的選擇,更是這一時期內政外交的晴雨表。
在1930?1941年間蒙古國出版的書籍中,有回鶻蒙古文、拉丁蒙古文、西里爾蒙古文并存的現(xiàn)象。這是因為該國在1946年正式使用西里爾蒙古文之前曾推行過拉丁蒙古文。按照2017年發(fā)布的《蒙古國語言文字政策》的觀點,無論當時創(chuàng)制拉丁蒙古文還是創(chuàng)制西里爾蒙古文,都與蘇聯(lián)當局推行的文化侵略政策有著密切關聯(lián)??陀^地說,蘇聯(lián)在其國內制定和推行的少數(shù)民族新文字體系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蒙古國的文字改革。
十月革命前后,針對沙皇政府在俄國強制推行的俄語教育,列寧提出“各族語言一律平等”的主張。1922年阿塞拜疆率先對復雜難學的阿拉伯文字進行了拉丁化改革,被列寧贊譽為“東方的偉大革命”,開啟了蘇聯(lián)各少數(shù)民族文字的拉丁化進程。1936年肅反運動擴大化后,蘇聯(lián)各少數(shù)民族放棄已使用的拉丁字母,轉用西里爾字母。
從時間上來看,蒙古國文字拉丁化和西里爾化均晚于蘇聯(lián)各少數(shù)民族。1930年11月蒙古國政府決定制定拉丁蒙古文方案,30年代中后期開始逐步培訓拉丁蒙古文師資、嘗試在出版物中使用拉丁文蒙古文,但十余年間始終沒有正式出臺相關決議。這是因為蒙古人民革命黨內部在以拉丁文取代回鶻蒙古文問題上存在嚴重分歧,以總理阿穆爾為首的反對派與以喬巴山為首的改革派之間斗爭異常激烈。直至1939年8月蘇聯(lián)內務人民委員會以日本特務罪名逮捕阿穆爾、1941年蘇聯(lián)最高法院軍事法庭對其定罪后,才為蒙古國文字改革清除了道路。1941年2月蒙古人民革命黨中央政治局和部長會議聯(lián)席會議頒布了使用拉丁蒙古文的決議。然而受蘇聯(lián)文字改革政策變化的影響,在宣布實施拉丁文暫行方案不足一個月后,1941年3月25日,蒙古國黨中央和部長會議聯(lián)席會議又出臺了新的文字決議,稱拉丁蒙古文在標音蒙古語方面存在技術缺陷,為鞏固蒙蘇兄弟友誼、掌握蘇聯(lián)人民豐富的文化,決定以西里爾字母為基礎創(chuàng)制新文字。隨后蒙古國采用了專家創(chuàng)制的西里爾蒙古文方案,并于1946年1月1日正式使用。
西里爾蒙古文的創(chuàng)制和使用,給蒙古國社會各個領域帶來深刻而久遠的影響。西里爾文字改革加速了蘇聯(lián)對蒙古國社會文化的改造和思想的滲透,使蒙古國融入斯拉夫文化圈,從語言文化方面割裂了蒙古國與東方各國之間的聯(lián)系,達到了“去東方化”的目的。但它也使蒙古國一躍成為世界上國民識字率最高的國家之一,由建國之初的不足1%上升至90%以上。
冷戰(zhàn)結束后,世界格局和蒙古國的內政均發(fā)生重大變化,文字改革又被提到國家日程上來,蒙古國面臨著四種選擇:恢復回鶻蒙古文、繼續(xù)使用西里爾蒙古文、西里爾蒙古文與回鶻蒙古文并行、使用拉丁蒙古文。近30年過去,把回鶻蒙古文確定為國家文字的呼聲一直很高,但實際效果難以如愿,至今蒙古國官方文字仍舊是西里爾蒙古文。其中原因不乏被政客利用的因素,黨閥紛爭也使得語言政策延續(xù)性差,難以有效實施。
這一時期蒙古國恢復回鶻蒙古文的過程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1990?1995年。隨著蘇東劇變,蒙古國進入社會轉型期,西里爾蒙古文被視為蒙古國斯拉夫化的標志而遭到強烈質疑,恢復回鶻蒙古文的呼聲極為強烈。1990年蒙古國部長會議作出了《關于組織全民學習傳統(tǒng)文字的活動》的決議。1991年小呼拉爾(即大呼拉爾的常務委員會)通過決議,決定從1994年起恢復使用回鶻式蒙古文。1992年國家大呼拉爾(即議會)作出了政府部門逐步恢復使用回鶻蒙古文的決定,但由于資金、印刷技術、師資力量等方面的原因,該決定未能得到落實。
第二階段是1995?2010年。1995年蒙古國大呼拉爾通過了政府提交的《蒙古文國家計劃I》,啟動恢復回鶻蒙古文,該計劃為期十年,完成情況并不理想。究其原因,一是西里爾蒙古文已經(jīng)在民眾中得到廣泛使用,二是由于剛剛經(jīng)歷社會劇變,蒙古國將主要力量放在恢復和發(fā)展經(jīng)濟上,無暇為恢復回鶻蒙古文的工作投入太多人力財力。回鶻蒙古文只是被賦予民族文化上的象征意義,在一些特定用途上使用,如國璽、議會和政府各部的公章、牌匾等。2008年3月發(fā)布《蒙古文國家計劃II》,內容上與《計劃I》具有較高重合性,但也未能夠貫徹實施?;謴突佞X蒙古文的進程成為了一場持久戰(zhàn)。
第三階段是2010年至今。2010年蒙古國頒布《國家安全構想》,將語言文化安全納入國家安全構想之中,傳承蒙古國歷史、文化、風俗的回鶻蒙古文被視作國家安全、獨立、自主的象征,被提升到國家安全的層面。2015年頒布《語言法》,以立法形式明確了語言文字對于國家安全的重要意義,
蒙古國外交政策的調整、全球化和網(wǎng)絡時代的到來,為拉丁蒙古文再度登場提供了條件。
上世紀90年代蒙古國進入轉型期后提出構建“第三鄰國”的外交構想。2011年“第三鄰國”政策被寫入《蒙古國外交政策構想》。在建構“第三鄰國”的過程中,2003年蒙古國提出了《拉丁字母國家計劃(2003?2006)》。盡管該計劃未能得到完全貫徹,但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已經(jīng)帶來民間自發(fā)的文字拉丁化趨勢,拉丁蒙古文的使用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蒙古國民眾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因為輸入便捷,無論網(wǎng)絡平臺還是手機短信,拉丁蒙古文錄入使用比例都大大高于西里爾蒙古文。在經(jīng)歷了八九十年的輪回之后,蒙古國再度出現(xiàn)西里爾蒙古文、拉丁蒙古文、回鶻蒙古文并行的局面。
蒙古國著名詩人蘇倫扎布在北京大學發(fā)表演講時說:如同蒙古人騎馬遠征,從不會只備一匹馬,承擔著不同作用和使命的三種文字并行將還持續(xù)?;佞X蒙古文將繼續(xù)被作為國家的象征加以推廣,但回鶻蒙古文和拉丁化文都無法替代西里爾蒙古文的通用文字地位,三種文字并行的局面在一定時期內還將長期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