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早上登山,感覺濕冷,乘車到山頂,殘雪未消,長風灌身。斯是冬天,我平生第一次登上峨眉山。此山之聲名廣播,不僅因為其乃普賢菩薩道場,更有流傳于民間的諸多誘人傳說。即使在遙遠的北方,峨眉山也是普通百姓耳熟能詳的名勝之地。金庸武俠小說以文學方式虛構了一系列性格鮮明的峨眉武俠人士,使得“峨眉派”這個虛擬的江湖派別聞名天下。盡管,峨眉派道士在《倚天屠龍記》的小說和電影中,顯得滑稽了一些,但金庸之于峨眉山的另一種文學塑造與宣揚,卻是非常有趣,且充滿藝術意味的。
峨眉山乃至古蜀國實在是一個特異的“地區(qū)”,生來便與眾不同,與周邊聯(lián)系緊密但又顯得特別“個性”,杜宇作為古蜀國的開創(chuàng)者,先是率眾參與了武王伐紂這一重大歷史進程。教民養(yǎng)蠶,傳授漁獵之法,再獨立建國,死后化作鵑鳥,又被尊稱為“望帝”。而此時的峨眉山,早就成為了古蜀國的“城廓”。由此來看,峨眉山的存在及其文化賦予的具體時間,可能要比我們的想象遠得多。
積雪路上,還結著冰。一不小心,就是一個趔趄。站在空闊的石臺上眺望,大霧遮沒了遠天遠地及山下的城市和鄉(xiāng)野,唯有路邊的荊棘和雜草可以看得真切,雖然多數身上還披著白雪。松樹和黃葛樹也多,它們還青著的葉子好像還在沉睡,滿臉倦容。為數眾多的猴子來自深不可測的懸崖,蹲在路邊的木欄桿上,沖游人要吃的。這些敏捷的動物,最接近人類的生靈,總是讓我不自覺地產生悲憫的感覺。你看它們搶奪食物的不可一世與低眉順首,強勢者與弱勢者,還有少壯者與年衰者的神情與動作……相對比,好像與我們人類社會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世上的每一種事物都是美好的,生存和繁衍的權利當然天賦,亦堪神圣。可在生存過程中,最大的危險和苦難一方面來自時間與自然法則,另一方面則來自同類之間的爭奪與傾軋。如此來看,任何的生都是不容易的,充滿各種兇險與叵測的。我也拿出花生、餅干之類的吃食,特意分給那些弱小的和看起來性格怯懦、不敢近前的猴子,但要趁著那些雄壯與蠻橫者無暇顧及的空檔。轉身再向上的時候,我忽然想到,這些猴子好像沒有出聲,只是橫行霸道或者誠惶誠恐。
同行的朋友有點氣喘吁吁,六十多歲的人,在海拔2800米左右的山上,爬山肯定是有些吃力的。我給他找了一根木棍,他拄著慢慢走。我一路陪著他,因為我總是覺得,合作的、團隊的精神很重要,無論是在特別的環(huán)境還是在日常的生活與行走中,合力與同行是最美好的一件事情。這位朋友來自湖南,平生的興趣,是訪問名山大川,并嗜好飲茶。他說,峨眉是仙境所在,又于四川盆地邊緣而獨立凸起,宛如天外飛來,轟然拔高,當然是神奇的,也必定出產上好的茗茶。他這次來,一則參拜普賢菩薩,二則領略李白筆下之“青冥倚天開,彩錯疑畫出”峨眉勝景,三來品嘗峨眉山茶。
峨眉山之佛教始于公元1世紀中葉,與之相連或者說促成其為佛家重地的,是綿延于高山之間的茶馬古道或稱“南絲綢之路”。特別是宋太祖趙匡胤派出僧團于天竺“取經”,回來后的繼業(yè)禪師駐此修行,并在萬年寺內鑄巨型的普賢菩薩銅像供奉的事件,頗具影響。自此之后,峨眉山內,佛經陳列,默誦之聲響徹空谷,曼妙四方。我和朋友至金頂,仰望普賢菩薩塑像,禁不住神情肅穆,心中頓然安靜。佛家于人的內心和靈魂之巨大安慰,其力量無與倫比,且美不勝收??铡㈧o,無相無色與內觀的虛妄與澄明,使得我在佛像前的那一時刻,有些恍然,只覺得自己已經卸下了世俗的沉重和徒勞,余下的是覺悟之后的輕盈、自在與不著一物。
可一旦離開,走到大峨山上,面對云霧逐漸散去的莽蒼群山,以及群山之中的零星村鎮(zhèn)與城市,內心卻又復雜起來。自然的存在和超乎人想象,于大地上的個性“陳列”,尤其是它們獨具匠心的無上境界的“營造”,確實是神奇無匹的。人在其中,對這樣的奇妙之地來說,只是一種類似于繪畫細節(jié)上的填補,甚至有時候純屬多余。遠處纏繞和凌駕的白色霧靄,在初生的冬日陽光下顯得纖弱而又韌性極強,令人想起人的生命力以及我們的種種欲望。
這個季節(jié),顯然無茶可采,在下山路上,我們向一位當地賣茶人打聽,于是他帶著我們去到家里。這位峨眉山茶農家在山腳下,茶場的海拔大約2400米。站在層疊的茶樹之間,空氣陡然清冽,一種濃濃的清香瞬間掩襲而來,飄浮在低空,每吸入一口,就覺得自己的腸胃清凈了許多,整個身體都在慢慢變得干凈。飲食男女,在俗世中,吃吃喝喝,欲望不止,每一天都在增加肉身和精神的負累。而茶,這一混跡于眾多草木之間的美好之物,被人發(fā)現而制成茶飲,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文化創(chuàng)造和惠澤眾生的口腹之福。陸羽《茶經》曰:“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樹如瓜蘆,葉如梔子,花如白薔薇,實如栟櫚,蒂如丁香,根如胡桃?!蔽已矍暗倪@片茶場之茶樹,大致如其所說。
茶農實在,拿出珍藏的春秋茶,尤其是春茶,其形狀扁平直滑,顏色嫩綠,沖泡的時候,甘冽的清香令我陡然興奮不已,仿佛被某種神奇的藥物從迷離中驚醒,身心也有些清醇了起來。不知不覺,夜幕自溝壑升起,逐漸彌散樹梢,及至滿山遍野。買了十多斤,下山的時候,只覺得身體發(fā)輕,還有點眩暈,大致是茶醉。至山下酒店,吃飯后,忍不住又泡了兩杯,兩個人坐在陽臺上,說話飲茶,忽然看到一輪上弦月,黃而清亮地掛在峨眉山之上,若婉約之詞闕,優(yōu)柔之意象。朋友說,這真是美景,或許是詩仙李白暗中相助,才使得我們領略到了他那個年代的峨眉山月,不由得同聲背誦:“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站在空闊的石臺上眺望,大霧遮沒了遠天遠地及山下的城市和鄉(xiāng)野,唯有路邊的荊棘和雜草可以看得真切……站在層疊的茶樹之間,空氣陡然清冽,一種濃濃的清香掩襲而來,飄浮在低空,每吸入一口,就覺得自己的腸胃清凈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