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旭東

在江蘇省西南角的南京市高淳區(qū)，有條古老的人工運河——胥河，開鑿至今已2500余年。2019年11月19日傍晚，東壩街道新建的廣通橋沐浴在落日余暉下，幾艘滿載貨物的大鐵船順胥河東下，前方是常州、無錫、蘇州。波瀾不驚，船上小狗興奮地對著岸上的人們吠叫。次日晨，記者趕到東壩上游固城街道胥河沿線，又見七八艘大鐵船逶迤逆行西上，指向蕪湖乃至更遠的地方。水清河寬，天高云淡，心曠神怡。

突然意識到，此胥河，已經(jīng)非彼胥河;而此胥河，仍然是彼胥河。歲月悠悠，不見來者，唯有傾聽河水，揣摩其滄桑巨變。于是，決定遍訪群賢，收集胥河故事。

引子——抗旱

2019年10月以來，江蘇旱情嚴重，降水量較去年同期顯著減少，30天累計降雨普遍小于10毫米，南京附近更是出現(xiàn)一小片降雨量小于1毫米的“無雨區(qū)”，已經(jīng)對生產(chǎn)生活產(chǎn)生了影響。記者2019年11月20日上午在淳東抽水站管理所見到所長芮偉宏時，他因為剛剛結束抗旱顯得有點疲憊。

“從11月9日到18日，連續(xù)9天9夜，6臺機組24小時不停地抽水，每天往旱區(qū)提水26萬方。”芮偉宏滿嘴是數(shù)字，他說，往年七八月份是用水高峰，需要抽一到兩次水，2019年特殊，已經(jīng)是第三次抗旱了。

淳東抽水站建于1978年，至今已運行40多年。盡管當日機器不再轟鳴，水渠里波瀾不驚，記者仍能體會到那連續(xù)9天9夜的緊張。抽水站的水源，來自胥河。高淳東部山區(qū)如果沒有胥河供水，旱情將會如何嚴重？

“抽水站設計揚程29米，在高淳境內，胥河的灌溉面積30萬畝，受益面積404平方公里，人口21.9萬?！避莻ズ陮Υ巳鐢?shù)家珍。

胥河不語。它的開鑿者，并不是用它來抗旱的。

伍子胥復仇，開挖河道攻打楚國

胥河，相傳為春秋時伍子胥所挖。

春秋時，各國紛爭。吳于楚之東興起，常與楚交戰(zhàn)。吳楚都是善用水戰(zhàn)之國，都有大片沼澤地帶，更有大江和淮水溝通。在今天的高淳東壩附近，有一道山梁，阻隔了吳楚兩國的水道。

楚平王七年（公元前522年），平王聽信讒言，將楚國大將伍奢全家300多口抄斬，唯獨伍子胥僥幸逃脫。伍子胥輾轉東逃，過韶關、經(jīng)固城投奔吳國，協(xié)助吳王興兵強國。

吳國為了西破強楚，必須通過水路進攻。于是，吳王闔閭采用伍子胥計謀，由他帶隊開挖河道，打通震澤（太湖）至丹陽大澤的水路。公元前506年，伍子胥帶兵經(jīng)此攻入楚都，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以報父兄之仇。

目前關于胥河的最早記錄來自北宋《圖經(jīng)》，“昔吳王闔閭伐楚，以伍相帶兵，因開此溪（胥溪河），以通漕運”。宋代水利學家單鍔在其所著《吳中水利書》中說：“自春秋時，吳王闔閭用伍子胥之謀伐楚，始創(chuàng)此河，以為漕運，春冬載二百石舟，而東則通太湖，西則入長江，自后相傳，未始有廢?！鼻骞饩w《高淳縣志》記載：“胥河，吳王闔閭伐楚，伍員開之，以通松道?！?/p>

民國時期地質學家丁文江、水利專家武同舉等人，通過實地考察及對地質、地貌、鉆孔和水文資料分析，皆認為“中河（胥溪河）乃人工開鑿之河道”“此河亦必屬世界最古老的運河之一”。

如果胥河開通于公元前506年，當是世界最古老的運河，而不是之一。因為，目前公認世界最古老的運河為邗溝，開通于公元前486年，比胥河晚20年。彼時，吳王夫差為了北伐齊國，爭奪中原霸主地位，調集民夫開挖自今揚州向東北，經(jīng)射陽湖到淮安入淮河的運河，因途經(jīng)邗城，故得名“邗溝”。

《中國歷史大事編年》曾將胥河和邗溝并列世界上最早的人工運河，實際上，胥河要“年長”20年。因邗溝后來成為京杭大運河的一部分，京杭大運河聲名顯赫，而胥河幾經(jīng)廢棄，反倒?jié)u漸被人遺忘了它的年齡、甚至名字。

幾經(jīng)廢棄，歷史長河悠悠

據(jù)《高淳縣水利志》記載，胥河西起高淳區(qū)固城湖，東至溧陽朱家橋，全長30.6公里，連通青弋江、水陽江和太湖兩個流域，具有泄洪、航運、灌溉等綜合效益。自春秋吳至五代南唐一直全程通航，也為古代高淳地區(qū)帶來繁榮。

位于胥河西端北側的古固城，憑借其水上運輸便捷之地利，自秦置溧陽縣直至隋開皇十一年（591年）析出溧水縣，皆為溧陽縣治所在地。時溧陽縣轄今溧陽、溧水、高淳三縣域，固城偏居一隅，卻成為全縣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正是因為胥河。

但因胥河河道狹窄，水位高低懸殊，水流湍急。少雨季節(jié)，河水干涸，不能通航;若逢大水年份，洪水東泄，直逼太湖，造成下游受浸，因此，必須筑堰固水。于是，圍繞胥河河道造壩筑堰，不同朝代根據(jù)不同需要，時筑時廢。

唐大順二年（891年），在胥河筑五堰，以抬高水位運送軍糧。

五代南唐末年（975年）五堰廢，太湖水患加重。

宋徽宗政和七年至宣和七年（1117—1125年），曾多次開挖古胥河，導致太湖流域兩次大水災。1125年，朝廷又命恢復五堰之一的銀林堰并筑成土壩，名叫銀林東壩。

明太祖定都金陵后，為使蘇浙漕運由胥河入秦淮，避開長江風險，共征調民夫35.9萬人、石匠4900多人，疏浚河道13.3公里，并在原銀林堰處建造石閘，既利通航，又可節(jié)制水流。石閘命名廣通鎮(zhèn)壩，后稱東壩，亦稱上壩，成為太湖和水陽江兩個水系的分水壩。朝廷在此專設巡檢司、稅課司等機構，負責石閘管理和對來往船只收稅。

明成祖遷都北京后，江浙漕運改由鎮(zhèn)江渡江北上，胥河航道不再重要，并于永樂元年（1403年）改石閘為土壩。正統(tǒng)六年（1441年），洪水泛濫，土壩決口，導致蘇錫常再受水害。巡撫于次年征調大量民夫石匠重新筑壩，并由皇帝欽降版榜：“如有走泄水利，淹沒蘇、淞田禾者，壩官吏處斬，夫匠充軍?！?/p>

正德七年（1512年），又在東壩壩基上加高三丈。自此，“三湖”（固城、丹陽、石臼）之水不復東流。但由于水位增高，造成西部高淳、宣城、當涂諸縣大批圩田沉沒，僅高淳一縣即被毀良田10萬余田，民眾苦不堪言。

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固城湖水位高達13.26米，東壩被當?shù)孛癖娋驖?，導致蘇州、無錫、常州、鎮(zhèn)江一帶重大水災。次年，經(jīng)下游上述四府奏請，改東壩土壩為石壩。在東壩東側立有石碑，永禁侵占壩基，由高淳、溧陽兩縣共同派人看守，一直維持到民國時期。

十里銀林不夜天

胥河是因吳王伐楚而開鑿，隨著歲月的流轉，后來它對農(nóng)田灌溉、水運交通和防洪排澇，都發(fā)揮了巨大作用，日益成為江南的重要交通運輸水道，終日商賈云集，白帆穿梭。

明初疏浚胥河建造石閘后，航船上溯直入長江，可達皖贛湖廣等地，下行駛入太湖、錢塘江，可抵蘇錫常及浙閩等地，既可避免江濤風險，又可縮短百公里航程，因此，廣通鎮(zhèn)便成為交通樞紐，有“七省通衢”之稱。

區(qū)位優(yōu)勢帶來商貿(mào)興盛，時至明末，廣通鎮(zhèn)（今日的東壩街道）已成為蕪湖、無錫兩大米市之間糧食的集散地。民國初期這里發(fā)電供電、機器榨油和碾米等現(xiàn)代工業(yè)也開始起步。因有東壩壩頭所阻，貨船到壩過駁困難，有的便轉手買賣。其時，胥河中船楫如梭，壩上行旅摩肩接踵，鎮(zhèn)上相繼出現(xiàn)糧食、茶葉、桐油、黃煙、竹木等商市。

北洋政府時期，由于軍閥連年混戰(zhàn)，交通梗阻，安徽等產(chǎn)地糧食北運受到影響，大多由胥河經(jīng)東壩運至無錫、蘇州、杭州、上海一帶。因此，東壩糧行發(fā)展很快，最多時多達57家。糧船一到，糧行伙計紛紛高喊糧行名號，與船主談妥便插上各家糧行竹簽。

糧行生意的興隆，帶來了茶館、酒店等服務業(yè)和南北雜貨諸多行業(yè)的興起。民國時期，東壩集鎮(zhèn)商號近350家，過往客商有“日過三千，夜宿八百”之說。夜晚，壩頭上下，帆檣林立，燈火一片。對此，清末解元王嘉賓曾留下“六朝金粉無愁曲，十里銀林不夜天”的佳句。

固我三江水，確保蘇錫常

胥河上下游水位高度懸殊，汛期固城湖水位常高于太湖水位7～9米，河窄流急，如果沒有東壩的阻擋，下游蘇錫常等地難免水患。東壩幾乎從水利上掌控著太湖流域的生死，故蘇州有句民諺：“固城湖邊東壩倒，北寺塔上飄稻草?！币馑季褪菛|壩一倒，固城湖及上游洪水傾瀉而下，會淹沒蘇州域內的北寺塔，而此塔為蘇州城內最高點。

未筑東壩之前，如清代河道總督靳輔所言：“江南之蘇、松、常、鎮(zhèn)，浙江之杭、嘉、湖等府，在唐漢之前，不過一澤國耳。”筑東壩之后，素來被稱為“江南勝地”的高淳地區(qū)，變成了“蓄洪之地”“洪水走廊”，為此，高淳人民作出了巨大犧牲，故有“我擋三江水，確保蘇錫?！敝f。

江蘇省下壩船閘管理所所長葉榮說，“我擋三江水，確保蘇錫?！钡恼f法，是在防御1999年特大洪水時，他們提出來的。那年夏季，固城湖水位漲至13.07米，超過警戒線3.07米。

“當時，很多地方圩堤已經(jīng)開始漫水?！睍r任東壩鎮(zhèn)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鎮(zhèn)長胡春福至今心有余悸，“連續(xù)45天，我一直在堤壩上組織抗洪搶險，不敢回家?！?/p>

胡春福擔任東壩分管農(nóng)業(yè)的鎮(zhèn)長12年，每年都要組織勞力加固堤壩?！肮坛呛皇芡钅仙絽^(qū)客水影響大，提升非常迅速。我們?yōu)榱藴p輕長江行洪壓力，一般不會往長江排水，基本上都是自己扛?！焙焊Ｕf，經(jīng)過這些年的努力，胥河兩岸的圩堤高程已經(jīng)從10米加高到15米，寬度也從2米加寬到8米以上。因此，即使2016年固城湖水位漲到13.21米，為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最高水位，胥河堤壩卻安然無恙，其下游的蘇錫常安然無恙。

“考古達人”濮陽康京

胥河在原高淳縣文物保護管理所所長濮陽康京眼里，則有了另一番景象。

1949年出生的濮陽康京，從小就生長在胥河邊，親眼目睹了胥河的繁盛?！把睾佣际敲髑鍟r期的古建筑，很有氣勢。東壩西面，貨船排隊出去3里之遠，檣帆林立，那叫一個氣派。”

常在胥河邊玩耍的他，發(fā)現(xiàn)岸邊有些石塊有人工磨制的痕跡，就開始收集?！斑@些石塊，記錄著高淳的歷史，我經(jīng)常將這些被磨制的石塊上交到文化部門?！鄙辖淮螖?shù)多了，引起了媒體關注，《南京日報》于1981年據(jù)此報道了他的事跡。

在河邊撿石塊并被媒體報道，改變了濮陽康京的人生軌跡。1984年，高淳縣將他調到縣圖書館，作為文物干部，參加全縣的文物普查?！斑@份工作來之不易，我邊學習邊研究，不斷深造……目前，高淳博物館的館藏，一半以上都是我收集的?！卞ш柨稻┎粺o得意地說。

胥河沿線，自然成為濮陽康京重點研究的對象。他發(fā)現(xiàn)，東壩到椏溪之間，大部分是新石器時期到兩周時期的文化遺存，而固城鎮(zhèn)則以漢代遺存為主。此前他在河邊收集的石塊，基本是新石器時期的石器。

十多年前一次拓寬胥河過程中，民工在下壩胥河南岸發(fā)現(xiàn)了南宋時期的金銀窖藏?！敖巡貎扔薪疸y器幾十斤，其中在金牌和銀鋌上，標有‘出門稅字樣?！卞ш柨稻┱f，“出門稅”就是南宋時期的國稅，說明當時南宋朝廷在此設有稅務部門，推測因金兵入侵，來不及轉移這筆金銀，便臨時埋了起來。

五六年前，拓寬胥河的民工在下壩東、胥河北又發(fā)現(xiàn)墓葬。“我用手摳出了新石器時代‘松澤文化的黑皮陶罐等文物。”即使退休了，濮陽康京仍對考古和文物保護樂此不疲，他成立了“高淳文物保護與文博研究濮陽康京工作室”。對他來說，高淳地區(qū)包括胥河兩岸，是他這輩子永遠研究不完的課題。

逝者如斯夫，綠水將長流

歲月悠悠，如今的胥河，不再如以往那般難以把控，胥河兩岸，也沒有往日那般興盛。

和中國的一些河流一樣，胥河也走過一段生態(tài)的彎路。慶幸的是，當?shù)厝诵盐虻帽容^早。

湯春生清楚地記得，20世紀70年代，只要家里沒菜吃了，他就推著木制洗腳盆，到胥河里摸魚摸蝦，從不會空手而歸。1972年，東壩出現(xiàn)了第一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磚瓦廠，也是第一個開始侵犯胥河的企業(yè)，直接將廢磚塊傾倒在胥河里。1978年，東壩出現(xiàn)了制造油毛氈的造紙廠，污水直排胥河。“水體紅黑紅黑的，發(fā)出臭味。紙漿漂在水面上，粘稠得像座小島，并慢慢堆積在河邊。”湯春生回憶說，隨后，東壩又引進了化工廠，建立化工園區(qū)，還有幾家豆腐廠，污水無一例外地排放到胥河內。從那以后，湯春生再沒到胥河里摸過魚蝦。

污染帶來的后果是顯性的，20多年間，胥河里根本無魚可釣。東壩鎮(zhèn)關停胥河沿線化工企業(yè)的同時，2002年，高淳提出“生態(tài)立縣”的政策，2010年全面開展農(nóng)村生活污水治理，胥河的水質不斷得到改善。

2013年后，胥河邊釣魚的人又開始多起來?！艾F(xiàn)在連安徽郎溪、廣德的人也常趕過來釣魚?！睖荷χf，他的侄兒湯宏華，去年在胥河里釣到一條6斤多重的鱖魚。

不僅如此，胥河的航運功能也再次得到提升。

2019年8月30日，改建后的蕪湖中江橋竣工通車。作為長三角高等級航道網(wǎng)重要組成部分，蕪湖中江橋竣工通車，宣告蕪申運河安徽段最后一個節(jié)點全面打通，開辟了安徽第二條通往長三角地區(qū)“黃金水道”，可滿足1000噸級船舶常年通航，蕪湖至上海運距相比長江縮短約118公里，同時提高了小型船舶航行的安全性。

蕪申運河是一條老運河，從安徽省蕪湖市出發(fā)，經(jīng)蕪湖縣、當涂、郎溪，至江蘇的高淳、溧陽、宜興，然后入太湖，穿太湖經(jīng)太浦口進入上海，全長271公里，是一條溝通長江和太湖水系跨流域的省際內河航運通道。高淳的下壩船閘，已在2015年1月按照三級航道技術標準建成通航，可通航1000噸級船舶，設計年單向通過能力為1890萬噸。

1958年6月，因胥河下游旱情奇重，江蘇省抗旱會議決定開通東壩，引水抗旱。鎮(zhèn)江專署組織溧陽、高淳兩縣民工8000人，于7月7日動工，至7月14日挖開壩底，挖掘出鎮(zhèn)壩物鐵牛、鐵蝎子各1只，7月31日放水。東壩之“壩”，從此不復存在，過往船舶，難以再給東壩帶來什么福利。（1960年6月在下壩建成茅東進水閘，才解決了東壩拆除后下游的防洪與灌溉問題。）

“水運功能退位，區(qū)域優(yōu)勢不再，我們得另謀發(fā)展思路。”東壩街道副主任孔桂紅說，當?shù)匕涯抗夥旁诹笋愫恿粝碌臍v史遺存上，目前正在醞釀發(fā)展“上上街區(qū)域文商旅”項目，力爭讓游客在東壩停留、住宿、消費。此前，東壩街道已著手打造特色田園鄉(xiāng)村建設，其游子山社區(qū)小茅山腳村和青山社區(qū)壟上村成為江蘇省首批特色田園鄉(xiāng)村建設試點，當?shù)氐摹吧剿Y源”正在逐步轉化成“美麗經(jīng)濟”。

廣通橋南岸的上上街，是清末民初形成的東壩老街。廣通橋建成之時，上上街面向胥河之處，重新按舊時模樣建起財神廟、牌樓、回廊等?！榜愫佑坑駯|壩堆金雕花夢里家家喜，七省通衢千秋珠履石板街中步步高”，這副掛在牌樓上的對聯(lián)，寄托了當?shù)匕傩諏ξ磥砩畹拿篮孟蛲?/p>

30公里長的古胥河，敘述的正是六千年的中華文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