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朋
一
一九八四年農(nóng)歷五月初,膠東半島一帶,漫山遍野呈現(xiàn)出一片片金黃的顏色,隨著山雞在野地里一聲聲報時的歌唱,這一處,那一處,鄉(xiāng)親們男男女女遍布在麥田里,開始麥收了。
天剛蒙蒙亮,李豐田和父親就起了床,瞅著麥秸帶著露水容易捆,又便于裝車往場院里運,就來到自家麥田里忙開了。那個年代,在偏遠的山村,人們還沒有興起用收割機割麥,到了收割小麥的時候,鄉(xiāng)親們自然還是習慣用鐮刀割麥。割倒后,一捆捆地扎好,有的用拖拉機往場院里拉,有的用小推車推。運回場院,再用脫谷機脫粒。
到太陽剛剛露臉的時候,李豐田和父親便把昨天下午割完的一畝散麥捆完?;丶液蟠颐Τ粤T早飯,父親在家里縫補那些破舊的袋子,以備脫粒時用。豐田便推著小推車開始一趟趟地往場院里推麥子。
李豐田是一位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生得高大結(jié)實,干起活來一個人能頂兩個用。他裝車快,走路腳步也快。從西南洼那塊麥田,到村頭他們家的場院,能有一里半地,一路得爬三個陡坡,方能到他的場院,他連續(xù)推了五趟都不覺得累。然而,肢體外表是不累,他的大腦卻很累,自打一上手割麥,他心里便暗暗考慮著打麥時各方面步驟以及應(yīng)注意的事項,考慮來考慮去,到底還是沒有想出個正兒八經(jīng)的頭緒。再有三趟他便把他們這一畝麥子全推完了,到了推第六趟的時候,他的腳步不知不覺便放慢了。一邊推車走著路,一邊不時地眉頭緊鎖,沉重的精神包袱時隱時現(xiàn)地襲上他的心頭:真是麻煩!麥子推回場院容易,真到了打麥子的時候,這樣事那樣事都來了!
他心里躁得很,也亂得很。
其實,李豐田自打推麥子起,便把活兒干得有些顛三倒四。
他們這個村有兩處人民公社時期留下的大場院,一處場院大約有八畝多地。村南頭一個,村北頭一個。隨著去年土地實行責任制后,場院便按各家各戶的人口數(shù)量分開使用。全村共有兩臺脫谷機,也是分別承包到兩位農(nóng)機師操作。按村支部給兩位農(nóng)機師分工,村北頭大場院里一臺,村南頭大場院里一臺。場院分開了不要緊,一家打麥完畢,誰家再用脫谷機時,再拉到各自分的小場院用。
豐田家只有自己和父親二人過日子,因人口數(shù)量少,分得場院面積自然很小,為了夏秋兩季曬糧堆糧便利,父親便主張把村南頭群體大場院往東二百米處的一塊二分地的小荒場整平,再用碌碡滾平,建了個比他們分得的場院大出雙倍的場院,以備分得的小場院地方不夠用時使用。李豐田見群體大場院那邊又忙又亂,便把麥子都推到他們備用的場院里去了,心想等脫谷機稍有閑散時候,他便找?guī)讉€鄉(xiāng)親幫他把脫谷機拉到自己的場院清清閑閑地打麥??墒?,就在這推第六趟麥子的時候,他突然又覺得自己這個決定很不妥當:首先說,自己推著麥子漫過群體大場院反而往東走出二百多米,就等于背著石頭倒上山,得多出不少力。再說,這脫谷機等到什么時候才能閑散呢?這麥子打完這家,下一家在急等著,下一家打完,還有另一家等著,并且繼續(xù)往場院運麥子的多得是,大場院的活兒沒干完,別說農(nóng)機師不會同意把脫谷機拉到遠處,眾鄉(xiāng)親們更不會答應(yīng)。要說等脫谷機閑散,除非等到麥季將過,時間一直這么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改變自己起初的決定吧,細想想,更是難辦:整個打麥場就一臺脫谷機,汛期將到,大家都想先把自己的麥子打完,要是硬到群體大場院里湊合,一旦和誰爭執(zhí)起脫谷機來,輕者便會傷了雙方的和氣,重了便會由此鬧出仇恨。再說,等輪到自家打麥的時候,脫谷機一旦運作起來,往傳送帶上送麥子需要好多人,機器下張麥粒還需要兩個人。自己和父親二人肯定是忙活不過來。大忙時節(jié),求誰幫忙,誰家里都忙得很,到時候自己和父親只有慢慢忙活,耽誤時間久了,引起眾怒,得罪的人更為多。只得罪人還不算,打麥場本來就人聲鼎沸,再加心里一急躁引起慌亂,被脫谷機或身邊別的器具傷著自己和父親,可就塌了天了……
他一邊思考著這些問題,一邊推著麥子行路,心里竟像有一團亂麻,是越理越亂,無論如何都理不出個頭緒,臉部憂愁得像掛上了一層陰云。唉,真是沒法!他想來想去,不覺嘆出一口氣,暗暗思量:要不,自管先把麥子從地里推回來集中到一起再說吧。不管堆在哪個場院,先集中在一起,萬一遇上雨天,最起碼遮遮蓋蓋什么的方便。他給自己吃著寬心丸,不知不覺已來到群體大場院邊,抬頭向大場院內(nèi)看去:整個場院的上空塵土飛揚,耳邊只聽得大場院內(nèi)男的喊、女的叫,機器的響動聲、鍘刀鍘麥聲、木锨揚麥觸動地面聲,間或還有某家小孩的哭聲混合成一片。他們村在集體合作時共有四個生產(chǎn)隊,他透過塵土飛揚的空隙,見到第一生產(chǎn)隊的隊長正在跟人爭用脫谷機。此時,他心里煩得想立即離開這里。其實他起初所聽到看到的大多景象,恰恰是鄉(xiāng)親們剛分田到戶小麥大豐收后的繁榮場面。至于孩子哭,本來屬于人之常情;生產(chǎn)隊長在集體合作時占上風占慣了,值得大家憤恨和斗爭,他卻嚇得要死。
哎!這麥子寧愿等到之后再打,也不和他們?nèi)胶停?/p>
他這樣想著,推著麥子急匆匆地便向自己的備用場院走去。
二
說起李豐田這個人,可謂是整個李家?guī)X村人都關(guān)注的風云人物。
李豐田本來是少年喪母,由父親一個人把他們兄妹三人拉扯大。前些年大姐出嫁,大哥也相繼成家,很快便與父親分居。李豐田年近三十了,一直也未能娶上媳婦,只得與父親一起生活。
提起李豐田一直娶不上媳婦這個問題,全村的人都心里明白,原因沒有別的,還在于他有諸多性格上的“怪癖”:他從小喜愛讀書。到大,每逢農(nóng)閑時節(jié),每逢飯后茶余之時,一直還是手不釋卷。對于古典小說中那些精明的軍事家,他崇拜得很,特別是對《三國演義》中諸葛亮那一貫凡事謹慎的為人秉性,他更是佩服。崇拜之余,他便不由不忍地模仿著那些軍事家的謹慎習慣去辦事。誰知,模仿來模仿去,因掌握分寸不當,日久,竟由謹慎變?yōu)槟懶∨率?。小說中所體現(xiàn)的主題意義都是倡導人們多多行善積德,他深深地為書中那些行俠仗義人的崇高精神所感動,也便模仿著那些行俠仗義之士的形象,力求自己在與人行事的時候,多多行善積德??墒?,到了實際生活中,他卻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應(yīng)如何去行這個善積這個德。為此,在他那膽小怕事的基礎(chǔ)上,又增加了愚善的個性。既是愚善,凡事就難免吃虧上當。吃虧上當日久,只要一遇上事,就愈加怕這怕那,顧慮重重。只膽小愚善倒也罷了,因吃別人的虧吃得次數(shù)太多,他那行善積德的想法便犯起冷熱病來。有時候到了該幫助人的時候,往往對他人的困難又漠不關(guān)心了。對于人與人之間究竟是如何相互依賴活在這個世上的,心里是稀里糊涂。如此,落得他娶媳婦都受到了影響。女孩子大多想找一個堅強勇敢的對象,他在這方面卻是個短處;女孩子都喜歡找一個對自己熱心的人,他有時候卻又拿不出熱心腸,正因為這樣,才把婚事給耽擱了。
傍晌天的時候,李豐田把麥子推完了,他覺得有些累,便提起一捆麥子來到場院邊的一棵洋槐樹蔭下,把麥捆放在地上,坐下乘涼。心里又開始琢磨這活兒究竟應(yīng)該怎么干的問題,不管如何琢磨,依然還是沒有主意。群體大場院內(nèi)脫谷機的陣陣響動聲隨風飄來,他不覺有些茫然。正心里七上八下沒有個著落,父親從群體大場院那面走來。父親本來是在家中縫補袋子完畢,又做好了午飯,見天快晌午了,便到場院去看看兒子推麥子的情況,同時也想叫兒子回家吃飯。他先到群體大場院看了看自家分得的那塊地方有沒有堆上麥子,估計兒子十有八九是把麥子推到東面?zhèn)溆脠鲈豪锶チ恕8赣H走到近前微笑著說:“哦,孩子,你原來把麥子都推到這兒來啦!”說著眉宇間便露出納悶的神情。
豐田說:“就得推到這面,西面大場院忙亂得像個馬蜂窩,咱不過去和他們打鬧仗。”
父親嘆著氣:“唉,你這孩子,從小膽小,都這么大了,還是膽小。”
豐田說:“不膽小怎么辦,大場院那邊就一臺脫谷機,誰都想爭著先打這個麥子,眼瞅著咱要是把麥子推過去,免不了別人就會跟咱爭起來,這爭來爭去爭紅了臉,還不就打起來了!”
父親笑著說:“不對,照你這么說,人家現(xiàn)在全都集中在那面打麥子,是不是一天光打仗了呀。”
豐田毫不猶豫地說:“可不,我推麥子走到那里,見到一隊的隊長就和別人爭脫谷機,還差點動手打起來呢!”
父親說:“遇上這樣的情況,咱到了該和他爭的時候,就得和他爭,不能怕他?!苯又赣H又說:“這樣,這兒離西面大場院又不遠,下午由我和你裝車,咱把麥子推到西面咱分的那一份小場院里等脫谷機便是,什么時候輪到咱,咱便什么時候打麥子,在這兒等,這打麥子可真的不定個時候。”
李豐田滿臉的膽怯神情,“那,要是到時候有人跟咱爭機器動起手來怎么辦?”
父親說:“人,只要腦子沒有病,都懂得好歹。一時間爭起機器來,人眼百眾的,爭不了幾句 ,沒有理的一方最終還是得讓步。一般是不可能動手打起來的。真遇上那不講理的,他們打咱,咱也打他便是。”
豐田憂慮地說:“這不就是啦!要是遇上一隊隊長那樣的人,肯定就打起來了?!?/p>
父親說:“也不過就是像第一生產(chǎn)隊長那樣的少數(shù)人不講理,大多數(shù)人還是講理的。你自管聽我的把麥子都推到西面場院里,等機器打麥子就行了,要是真遇上不講理的人,由我頂頭跟他們打。照你這么說,這世上還沒有個理了呢!”
“什么由你頂頭和他們打?這一旦打起仗來,難道他們打了你,我就看著好受?”豐田聽了父親說的話,心里覺得自己好歹是個體格健壯的青年,遇事還需要父親撐腰,不覺有些羞惱,“你覺得只有極個別人不講理,事實都一樣。你也曾說過的,人心不正才制斗,要是世人都那么有讓德,國與國之間就不會起戰(zhàn)爭了,監(jiān)獄也都得空著了。”
“不!沒有你說得那么嚴重?!备赣H惱怒起來,“小兔崽子,我叫你氣死了。你只管給我把麥子推到西面場院就是了,不管出現(xiàn)什么事情,都由我擔當!”
“不行,不行,那樣做的話準出事!”豐田跟父親嘟嘟囔囔,爭執(zhí)個沒完沒了。
父親被他氣極了,賭氣地說:“好了!好了!小兔崽子,你看看,用你干點活兒,這些熊毛??!”他稍緩了一口氣,“我不用你,你滾回家吃飯去吧。我這就一個人往西場院推麥子,看看這麥子到底能打不能打!”
豐田見父親氣得不輕,只得把口氣緩了緩,“哎呀,爹爹,就為了打麥子,您還用得著上那么大的火?要不下午我就聽您的,把麥子都推到西場院去,到時候你看看那場面亂不亂,看看他們到底跟不跟咱爭這個脫谷機?!?/p>
父親見他這樣說法,氣頓時便消了,“嗯,這還差不多,說什么咱也得把麥子推過去看看,看看人家都怎么干活?!?/p>
三
下午,豐田違心地按照父親的建議,由父親幫他裝車,把麥子一車車地推到了群體大場院那邊,全都堆在自家分得的那一份小場院里??戳丝磩e人家,為了減輕脫谷機的損耗,按機師的要求,有的把麥捆用鍘刀鍘去了下半截,解開麥捆后混合堆在了一起,準備用叉子往機器上挑麥。有的人家鍘了后卻又不解開麥捆。父子倆覺得還是不解開麥捆往脫谷機上送方便,便選擇了后一種方式。鍘完后,他們把麥頭堆放在一起,然后坐在麥垛邊,專等脫谷機過來后打麥子。
起初,脫谷機在整個大場院的西南角,離他們小場院這邊還很遠,豐田耳邊聽著脫谷機哐哐哐的響動聲,兩眼仔細觀察著脫谷機打麥的情況。在日光的映照下,只見脫谷機周圍黃塵彌漫,塵影里,有好多人圍在脫谷機邊操作:大多數(shù)人紛紛往機器傳送帶上續(xù)送那些用鍘刀鍘去了一半麥秸的麥捆,一邊續(xù)送,一邊把麥捆解開,有幾個人站在傳送帶邊,兩手忙著梳理勻整那些已放在傳送帶上的散麥穗,還有幾個人在機器下,用瓢之類的器具,把漏在笸籮里的麥粒往口袋里裝。
麥子打完了一家,人們便齊心協(xié)力地把脫谷機推的推,拉的拉,挪到另一家麥垛邊開始打麥。這一家鍘麥子是選擇解開麥捆用叉子往脫谷機上挑麥穗的方式,機師到路邊的電線桿邊一推電閘,脫谷機便又哐哐哐地運作起來。鄉(xiāng)親們便用叉子紛紛往脫谷機傳送帶上挑麥穗。脫谷機邊所需要的人員各就各位。這家麥子少,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便打完了。大家便一齊動手,把脫谷機移向下一家麥垛邊……
豐田看著看著,不覺暗暗地想:這些人家相好的真是不少,只要脫谷機一啟動,竟有那么多人幫著干活。與此同時,他想著大家像魔術(shù)師變戲法那樣,說笑著不到四十分鐘便打完了兩家的麥子,倒也有趣??墒牵腥な怯腥?,想想當他家要打麥的時候,只有自己和父親兩個人忙活,心里便又打怵起來:這機前機后,機左機右,需要那么多人分工操作,他和父親怎么會忙活過來呢!于是,心里便琢磨著找誰幫忙合適,同時也指望父親求人幫忙。
一會兒,脫谷機又啟動了,豐田看到的第三家打麥子了,鄉(xiāng)親們?nèi)匀皇驱R心協(xié)力共同動手操作。豐田看著看著,便感到有些出乎意料:怎么家家都有那么多相好合適的人呢?難道都是各自提前求來幫忙的?正心里納悶,只見堂哥李開陽夫妻倆雇別人的拖拉機把他們的一畝麥子拉回來了。李開陽家分的場院就在豐田家往東七八米處,夫妻倆下車把車斗里的麥子卸了,客氣地打發(fā)司機開車走后,李開陽一眼看到豐田坐在麥垛邊看著脫谷機那邊納悶,便向脫谷機那邊一使眼色,對著豐田說:“走,過去看看?!?/p>
豐田聽著開陽大哥的話,見到他眼睛里閃動著和善的光芒,便很是尊敬地說:“大哥,你家的麥子剛拉回來還沒鍘秸呢!我?guī)湍沐??!崩铋_陽說:“我的麥子是耩地的,麥秸短對脫谷機無妨,不用鍘。”說著,和媳婦頭里先走了。
豐田莫名其妙地跟著他們也向脫谷機那邊走去。
來到脫谷機邊,正逢街坊李強家在打麥,李開陽夫妻稍觀察了片刻,不約而同地湊向前,和大家一樣幫著李強家便往脫谷機傳送帶上續(xù)送那些沒有解捆的麥穗。忽見豐田站在一邊不動,李大嫂便喊一聲:“哎,豐田,別光看光景呀!過來幫幫忙?!?/p>
豐田聽了,不解其意地看了看她。她滿臉笑容,雪亮的大眼睛和開陽哥一樣閃爍著和善的光芒。
豐田認為李強家可能與李大嫂沾親帶故,急忙來到麥垛前和大家共同往脫谷機傳送帶上續(xù)送麥穗,這時,李大嫂便對他說:“到了忙時候別死心眼呀,你主動幫別人干了活,不管是誰,也便會幫你干活,你幫別人,就等于你事先在求別人幫你?!?/p>
豐田一聽李大嫂這樣說,心里不覺一亮,隨即斜瞅一眼正在機器下忙著張麥粒的李強媳婦,然后又看著李大嫂,壓低了聲音問:“這么說,你和他們家沒有親戚?”
李大嫂微笑著點了點頭。
豐田接著又問:“那么,這些幫忙的人也并非李強事先求來的了?”
李大嫂說:“當然,你還認為咋回事呢!大麥季的,家家都這么忙,你不管到誰家求人,也不如和周圍等著打麥的鄰居合伙為好?!?/p>
豐田聽了,一邊高高興興和大家共同往脫谷機上續(xù)送麥穗,一邊暗暗思索:哦,原來是這樣呀!
原來李開陽夫妻倆都是只讀過三年小學的人,卻在生活實踐中把大自然這本書讀得較透,處事機動靈活,能硬能軟,有緊有松,善于隨機應(yīng)變。夫妻倆幫李強家打完麥子,接著便幫下一家。待下一家打完,又幫另一家。豐田聽李大嫂勸說他的話很有道理,便也跟著忙活一家又一家。
在幫別人家打麥的同時,豐田留神觀察身邊那些人,果然大多與正在打麥的戶主并非沾親帶故,就是主動先幫著干活便是。輪到下一家要打麥子了,前面已打麥完畢的人家,果然也主動幫下一家忙活。鄉(xiāng)親們嘴里互不相求,卻心心相通,竟然沒有一家不自覺的。只有在人用不了的時候,先前那些幫別人戶數(shù)多的,才肯離開機器去忙自己的活。
脫谷機輪回著逐家打麥,大約兩個小時后,便輪到豐田家打麥子了。不用豐田操半點心,大家推得推,拉得拉,便往豐田家麥秸垛邊挪脫谷機。豐田的父親也準備好了一個大鐵盆和十幾條尼龍袋子,專等張麥粒用。就在這個時候,忽然一個三十六七歲的男子從一邊趕來,擋在脫谷機前面說:“等等 ,等等,先把機器拉到我那里,把我那一畝麥子打完再拉到豐田那里。”
人們一時間臉上都露出不悅的神情。
擋住脫谷機的男子是集體合作時第二生產(chǎn)隊的會計,這個人在生產(chǎn)隊沒有解散前,好逸惡勞,辦事總愿占上風。本來他的麥子是才從地里用拖拉機拉回家的,卻想先打麥子。大家見他這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異口同聲地說:“不行,不行,機器在西南角那邊的時候,你也不打,人家東北角這幾家好不容易把機器等到了,你又要把機器拉回西南角,這不對勁?!?/p>
王二虎見豐田辦事膽小好商量,便把手一擺,“呵,這事我和你們說不著,下一家輪到豐田家打麥子了,我和豐田商量?!闭f著便來到豐田身邊,“豐田,我就那一畝麥子,脫谷機到了你們這里,好長時間再輪不過去了,你就讓一讓你二哥,讓我先打打,打完后我立馬便給你把脫谷機用車拉過來,好嗎?”
“這個……”本來豐田應(yīng)笑臉跟王二虎講道理,此時他卻猶豫起來。
這時,王二虎便裝作很生氣的樣子說:“唵咩?。▎嗊悖寒?shù)赝琳Z,哀嘆的意思)都說豐田好心眼,與人辦事好說話,鬧了半天還這么不給人面子?!苯又忠螅骸澳憔妥屛蚁却虼蚝脝幔磕昙o輕輕的,正在娶媳婦的年頭,不好這么難說話?!?/p>
豐田難為情地看看大家,大家又異口同聲地說:“別答應(yīng)他,別答應(yīng)他,豐田,他把機器拉走后,西南角那面有好多人家的麥子繼續(xù)往場院里拉,咱們好不容易把機器盼過來,機器這一離開,咱們這些人家就得明天打麥子了?!?/p>
王二虎說:“別聽他們瞎吆喝。只要你給我面子,他們不管怎么吆喝都沒有用?!?/p>
豐田不覺又為難地看看站在身邊的李開陽。李開陽不說話。豐田見了,便生硬地對王二虎道出一句:“不行,二哥。這脫谷機來到我的麥垛邊上了,等我先打完你再打?!蓖醵⒗^續(xù)跟他要求,豐田便又左右為難起來。
這時,李開陽便笑著說話了:“這樣,二虎兄弟,我看這事你也別再跟豐田絮叨了。你把脫谷機既然拉到西南角后,那面大伙的麥子繼續(xù)往場院里運,既然見脫谷機到了自家麥垛邊,是不會再讓人立即再拉走的。一耽誤事,這面先等著打麥子的鄉(xiāng)親又要二次再等,就浪費時間了。西南角的鄉(xiāng)親打麥子要緊,這面的鄉(xiāng)親打麥子同樣要緊?,F(xiàn)在這面鄉(xiāng)親的麥子沒打完,你半路把脫谷機拉走,對這面的鄉(xiāng)親是不公道的?!?/p>
王二虎聽李開陽說話句句在理,臉上又一直帶著笑容,不覺羞慚滿面,頓時無話可說了。
大家相互協(xié)調(diào)著把脫谷機推拉到豐田家的麥穗垛邊,不用豐田吩咐,很自然地便形成了各就各位的局面。然后,機師到場院邊的電線桿上合上電閘,脫谷機便又哐哐,哐哐地開始工作起來。不到半個小時,豐田家的麥子就打完了。
該輪到下一家打麥子了。有個壯年男鄰居吆喝著號子,大家又開始推拉脫谷機。忽然,從村里駛來了一輛拖拉機,一會兒便開到近前。接著,從車上跳下三個滿臉傲氣的男子,來到脫谷機邊七嘴八舌地說:“來來,來,都靠后,都靠后,你們這面用脫谷機用的時間也不短了。我們要把機器拉到場院西邊用了?!?/p>
眾人聽了,臉上都帶出憤怒的神色。
來的三個人,年長的一個有四十多歲。兩個年輕一點的有三十多歲,年長的一個正是第一生產(chǎn)隊的隊長,他的名字叫王展雄,另外二人都是他的堂弟,一個名叫王展利,一個名叫王展財。王展雄因為起初沒有把脫谷機爭到手先打自己的麥子,心里大為不滿,回村里叫來了兩個堂弟幫著他爭。鄉(xiāng)親們見王展雄這樣霸道,都恨得咬牙切齒,可是,懾于他們的勢力,見了他們都有些害怕。大家沒有一個敢多言的。有人把情況暗暗對機師說了,機師也覺得很為難:“我沒法管你們這些事,反正你們把脫谷機拉到哪里,我就負責把機器發(fā)動開,負責機器正常工作就行了。別的事我管不了?!?/p>
王展雄見鄉(xiāng)親們見到他們的到來,臉上都帶出懼色,便對王展財說:“展財,你上車把車開得離脫谷機近一點,我和展利兄弟把脫谷機的輪把掛在拖拉機掛鉤上,咱便拉著走。”王展財?shù)揭贿吿贤侠瓩C便把車退到了脫谷機近前。王展雄和王展利剛動手抓緊脫谷機輪把想往拖拉機掛鉤上掛,李開陽忽然沖到近前,一屁股便坐在脫谷機輪把前,面向王展雄兄弟三人輕蔑地笑道:“呵,你們真巧,巧的都要讓地球倒轉(zhuǎn)了。有我在這兒,我看你們哪一個能把脫谷機拉走!”
王展雄兄弟三人平日最怕李開陽那張能辯理的嘴,見李開陽坐在脫谷機輪把前擋著,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無可奈何。停了一會兒,王展雄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這樣,開陽哥,我知道這里還有你的麥子沒有打,要不,我們稍等一會兒,先給你把麥子打完,我們再拉脫谷機走。”
李開陽臉上仍然帶著輕蔑的笑容,把頭一揚:“不行,你認為我光為自己呀!你想錯了。鄉(xiāng)親們這一圍圍麥子不打完,你就別想拉這個機器!”
王展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強作笑臉:“難道大哥連這點面子都不給?”
李開陽立即說:“這事我給你面子不給你面子并不重要,主要你得看看大伙給不給你面子。你問大伙同意讓你把機器拉走嗎?!”
經(jīng)李開陽給撐腰,鄉(xiāng)親們的膽子一下子都壯起來。
“不行,不行!機器不能立即便拉走,東北角這些人家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脫谷機輪轉(zhuǎn)到這邊了,又要拉走,我們絕不同意!”有人帶頭喊開了。
“場院西邊的麥子需要打,場院東邊的麥子就不需要打了,這算什么事呀!”有人這樣喊。
“脫谷機已輪轉(zhuǎn)到這邊來了,麥子沒打完,便把脫谷機拉走,這不是耍霸道嗎!”還有人這樣喊。
王展雄見李開陽坐在那里紋絲不動,又見眾怒難犯,只好向兩個堂弟使了個眼色,灰溜溜地走開了。
李豐田見了,急忙把開陽哥輕輕扯到一邊,附耳低聲地說:“大哥,這樣人不好惹,小心吃他們暗虧。”李開陽毫不畏懼地說:“兄弟這說法屬于窩囊,這事是他們兄弟想占咱們大伙的便宜,而不是咱大伙想占他王展雄的便宜,像你這樣前怕狼后怕虎,就干脆不用打這個麥子了。”豐田聽罷,想想自己長期懦弱,又想想上午因為自己怕事還惹父親生氣,頓時感到羞辱。
等到李開陽家的麥子打完,豐田和李開陽又幫鄉(xiāng)親們打完了三家,看看脫谷機邊干活的人已足夠用,便按照前面大家輪流增人和撤人的順序撤下來了。李開陽夫妻忙著把自己的麥粒裝袋,豐田的父親便湊過去幫他們撐袋子。豐田覺得有些累了,便坐在一邊的麥秧垛邊小憩。他看著脫谷機邊忙碌的人群,想想自己在李開陽夫妻靈活機動處事方法的導引與激勵下,使人們主動幫了他家的忙,最終順利地把麥子打完,對李大哥和李大嫂是分外感激。想想開陽大哥與自私自利思想嚴重的人巧妙又頑強地辯理,不但使第二生產(chǎn)隊的會計在正義面前退了步,還使一貫霸道的一隊隊長羞慚得退了步,不覺又對開陽大哥敬佩得五體投地。感激和敬佩之余,他想想自己未打麥子前的無知心理,相比之下,只覺得開陽哥嫂無限高大,高大得猶如雄偉壯麗的高山,而自己呢?卻顯得無限渺小,渺小得竟如小時候自己玩的小泥蛋。細想想,從自己把麥子推到場院,到眼下自己安然地坐在麥垛邊休息,自己所見所聞的這一幕幕場景,就像再次進了一所大學校讀書一樣,這一堂堂生動形象的人生課程,使自己竟然由幼稚變得聰明起來。
哦,自己以往膽小怕事,無疑是人生知識太少了!人生是復雜的,絕不可和從前那樣,有時候僵死地看待世間事物,有時候又機械地看待世人世事的變化。開陽哥嫂能恰如其分地把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處理好,這無疑就是自己學習的榜樣!對于大多數(shù)群眾來說,他們雖然一個個都有各自的私心,但是,他們的心靈都是向善的,在正常情況下,也能按照一人為大家、大家為一人的處世準則辦事,也都會處理日常瑣事,并且到了緊急情況,自然會形成一種牢不可破的凝聚力,這顯然是值得自己努力團結(jié)的力量,是根本用不著害怕的。而對于王二虎和王展雄那樣私心過重的人,就應(yīng)當像開陽大哥那樣,對他們多加批評教育,“懲前毖后,治病救人”,使其具備正確的思想觀念才對。古人說得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相信他們還是會覺悟過來的。如果有人真的不聽好人勸,硬去做損人利己的事,也決不能怕他們!
哦,都說人在一定情況下會大徹大悟,經(jīng)過打麥場這個學校的大門,自己學得的知識也許就屬于大徹大悟吧!
場院里的脫谷機一直哐哐、哐哐地運行著,男的喊、女的叫,機器的響動聲、鍘刀鍘麥聲、木锨揚麥觸動地面聲,一切照舊。此時此刻,豐田對這些聲音不但不覺得厭倦,相反,卻覺得這一切聲音都好像是最美好的音樂,這些音樂就是上天為他的心靈頓悟而特地賜給他的。與此同時,他看到脫谷機周圍那塵土飛揚的上空,在日光的照耀下,竟然似朝霞那樣可愛。間或有小孩的哭聲,豐田便認為是很正常的事了。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