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軍
師傅
第一次見師傅是在十二歲那年。我路過齊齊哈爾濱建筑公司動力站看見一位個子高大的人,頭戴報紙糊的高帽,胸前掛著大牌子,手敲著錚明瓦亮的銅鑼,邊走邊合轍押韻地念叨:“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我湊過去看一眼,牌子上寫著:“大地主、大土匪李文玉”,再抬頭看看那人,灰黑的臉上挺拔著正直的鼻梁。
富拉爾基實在是小,幾年后我跟他的兒子成為同學,又過幾年,我成了他的徒弟。師傅有倆綽號,一是“李大個子”,二是“大老李”,師傅就是駝背彎腰身高還超過一米八十多。我沒跟師傅提過看見他“懸崖勒馬”的事,也沒跟師傅探討過地主與土匪的關系,怕有礙師道尊嚴。我認為,地主和土匪是勢不兩立,聽說過窮人被迫當土匪打家劫舍,綁架地主,沒聽說地主改行做土匪的。我認為師傅在地主、土匪之間只能擇其一,不能熊掌和魚兼得。我也有過豁然開朗:師傅可能先當土匪,聚財后當了地主;也可能當地主破產了,索性跑到山上當了土匪??墒?,這種猜測須臾就被否定,師傅在東北解放時還不足二十歲,就算當土匪的話也是個小嘍啰,不可能劫財購地當地主;后一種猜測也不大可能。
在我看來師傅的歷史是一筆糊涂賬,可是在汽車修理上卻絕對權威,單位里隨便哪輛車從門前駛過,他不抬頭就能猜出來;幾輛車發(fā)動起來,司機轟幾腳油門,他就能判斷出哪輛車的第幾個缸不干活;對氣門間隙,有的師傅拿塞尺還對不準,師傅不用塞尺就知道差多少道!有人說師傅眼神兒尖,可是師傅一出門就被木頭墩子絆個大跟頭。有人笑他:“氣門間隙差幾道你都能看見,那么大個木頭墩子卻看不見?!蔽抑缼煾档囊暳懿?,戴著老花鏡都看不清楚圖紙。
俗話說:“師徒如父子?!彼自掃€說:“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辈徽搶W徒選師傅還是讀書選導師都至關重要。師傅和導師有名氣和地位,徒弟自然也會被高看一眼,打狗還要看主人呢,別說徒弟了。師傅和導師也要選準弟子,別讓他丟自己的臉,弟子要是有了出息,師傅和導師也會跟著沾光。徒弟要是在單位當了廠長、總經理,師傅哪怕不當官也有地位;徒弟要是強奸犯,師傅也抬不起頭來。我?guī)煾涤袔孜桓咄剑瑳]當廠長、經理,在車隊還是有影響的,可是,他們對師傅卻不大尊敬,有的見面如同陌路,有的冷言冷語。那時,“文革”還沒結束,誰愿意說自己跟地主分子、土匪“李大個子”學過徒?盡管師傅已“懸崖勒馬”,被放出牛棚,還準許他帶徒弟,那也沒人自找麻煩。
有人跟我說,“你師傅——李大個子那小子才壞呢!”我卻覺得師傅不壞,只是不圓滑,不會順情說好話。比方說出了什么事故,別人都說幾句好話,幫助肇事者開脫,師傅卻總要一語中的,點出實質。
師傅年輕時脾氣不好,“懸崖勒馬”后收斂許多,甚至有點謹小慎微,膽小怕事??墒?,這不影響師傅嫉惡如仇,不影響他對某些事看不慣,看不慣就窩在角落生悶氣,這時不論誰跟他說話都不吱聲。
有一次,師傅卻跟一位在車隊紅得發(fā)紫的司機發(fā)了脾氣。那天,我跟師傅修完了一輛解放牌卡車,司機讓我給他擦車。我是修理工又不是擦車工,我白了他兩眼,轉身走了。在當時有好多人,那小子感到很沒面子,惱羞成怒地拽住了我的衣襟。
“你干什么?把手撒開,還反了你了!憑什么給你擦?”沒想到師傅卻沖過來,掰開那小子的手。
“李師傅,沒什么,我們鬧著玩呢!”那小子被師傅鎮(zhèn)住了,不過這人也真有本事,千里冰封的面孔轉瞬間就“春風楊柳萬千條”了。
我從小就呆頭呆腦,滿心感激也不會表白。師傅也許不需要我說什么。我知道師傅很喜歡我,許多技術性強的活兒都讓我干。我也很鉆研,天天下班看汽車修理方面的書,琢磨明天的活兒怎么干。剛開始時,我一出手師傅就厲聲問道:“誰告訴你這么干的?”我告訴師傅是從書上看的,他就不吱聲了。我知道他并不在意“誰告訴”我的,而是在意我這么干有沒有根據。我隨師傅到大慶八三工程的工地修了兩年車,施工隊的頭頭想進幾輛車弄不到指標,托人從大慶的汽修廠采購來部件,讓師傅和另一位姓薛的師傅組裝汽車。兩位師傅帶著我們兩個徒弟組裝了三輛車,兩輛吉普,一輛解放卡車。組裝后兩輛時,師傅多數時間是坐在一旁看著我干。師傅高興時就弄點兒酒和菜,我們四人喝幾杯。師傅的酒量很小,喝一兩酒就得上床睡覺;他吃得也不多,越是好東西吃得就越少,總想給別人送去點兒,不知這到底是“土匪作風”,還是“地主風格”。
我也讓師傅過操心,一次我跟幾個徒疙瘩爬到車間的房頂曬太陽,突然聽說隊長來了,順著柱子出溜下來,結果被逮個正著。我沒事輪膠皮錘子玩,一使勁錘子砸在缸體上,在反彈力作用下脫手而出,掉下來砸在別人頭上。還有一次,我跟薛師傅的徒弟小張把剛修好的車開了出去。小張開車在大草甸子兜了幾圈之后,以為自己真就會開車了,一把舵把車開上公路,檔掛到頂,油門到底,車像受驚野馬似的狂奔起來。突然前邊出現一個鐮刀彎,這小子回舵慢了,車沖下公路,撞在電話線桿上。車受重創(chuàng),前輪推置車腹;線柱像狂風中行走于沙漠的纖弱姑娘,竭力前傾上身,頭發(fā)凌亂不堪。
師傅聞訊后趕到現場,臉色鐵青,一聲沒吱。臨走說句:“我不管你這事,有本事就把車修好,別耽誤明天出車!”時值中央首長正在大慶視察,上面有話:在此期間發(fā)生的事故一律按政治事件處理。薛師傅連現場都沒去,捎來一句話,“不論組織上怎么處分小張我都沒有意見?!毖煾档募彝コ錾硪膊缓?,在這種時候就是出身好也沒人給別人當盾牌。
我和小張找人把撞壞的車拖了回來后就被停職了。小張沒太當回事,他家庭有背景,他的師傅也沒當過“土匪”。我則不然,要是說我這個“土匪”的徒弟有意搞破壞,那事就大了。我越想越惶恐,怕師傅跟我受牽連,再去“懸崖勒馬”。
師傅害怕了,晚飯都沒吃,扛根長長的桿子走了。他到肇事的現場,把要倒的線柱支起來,用桿子把纏繞的電話線撥開。我尾隨其后,遠遠地看著師傅干完了這些。然后,師傅又趕到車間修了一通宵的車?!败?,你先開兩天,過后我再給你修!”次日一早,師傅對司機說。那位司機姓肖,是部隊轉業(yè)回來的,人也很好,把側棱膀子的卡車開了出去……
有人告訴我,小張的師傅沒給他說一句好話,我?guī)煾祬s多次找他的當領導的徒弟給我說情,并且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真不知他哪來的勇氣?那時“文革”還沒結束,要把他扯進政治事件,恐怕不是“懸崖勒馬”了,還不得坐牢?我和小張被停了三天工作,不知哪味藥起了作用,此事不了了之。
幾個月后,高考恢復了,我對師傅說我想考大學,師傅看了我半天說:“你小子去考吧,讀書是個有出息的事?!痹诟呖记埃遗驴疾簧?,對師傅說:“我不想考了,萬一考上內蒙古大學草原專業(yè),將來跑去放馬,還不如跟您修汽車?!?/p>
“你小子要是有本事就考個大學給我看看,哪怕草原專業(yè),我也請你喝酒!”師傅說。
我考取了哈爾濱建筑工程學院建筑機械專業(yè)。師傅將我約到酒館,點了幾碟炒菜,兩盤水餃,幾碗啤酒。師傅端起酒杯,流下了淚。第一次看見師傅流淚,我震驚了。我知道師傅有很多難心的事,受過很多委屈,他都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地趟了過來。
那天,師傅喝了兩碗啤酒,喝得滿面通紅。從酒館出來,師傅揮揮手,他西我東,師徒相別。我佇立黃昏中,望著師傅那高大而有些駝背的身影,淚漾出來。師傅沒有回頭,消失在人群中。我知道,我走后師傅會很舍手,他視力不好,需要看圖紙時都是我看說給他,多數都是他動口,我動手。
大二那年暑假,聽說師傅為讓子女頂替接班提前退休,去一家汽修廠打工了。我跑去看他,師傅老了許多,話更少了。他對我變得客氣了,讓我很不好受。我想跟他說,師傅,我哪點兒做得不對,你就說就罵,千萬別跟我客氣??墒?,我嘴很笨,沒說出來。
寒假回家,父親告訴我,師傅病逝了。我的心像窗外的雪野白茫茫的一片。我感到有許多話憋在心里,想跟師傅說。我跑到嫩江邊上,想沖著冰封的大江喊一聲:“師傅,我想你!”可是卻沒喊出來。我在江邊走來走去,在雪地踩出一條路。在這個世上,已沒有路能讓我與師傅相逢了,
若干年后,不論我到了哪座城市,只要見到身材高大又駝背的男人,都會追上去看一眼。我多么想邂逅師傅,就像四十八歲的女人明明知道再也回不到十八歲了,還要相信“今天二十,明天十八”的說法。
弟子蹤嘯
第一次被人稱老師時,我像觸電似的手足無措,那時剛到期刊社當編輯。事后一想,我把這“老師”當真了,其實這不過是個尊稱,如中國三四十年代的老電影里稱窮困潦倒、無嚴可尊的男人為“先生”,或者像“文革”時不論見誰都尊稱為師傅。
我當了十幾年編輯,也沒當出“老師”的感覺來。后來的感覺緣于一位作者。那天,他攜三五壯士來到編輯部,像綁架似的把我弄到一個足以擺下三五十張桌子的餐廳。這位作者小我十幾歲,生得膀大腰圓,體重百十公斤,善舞刀弄棍,據說三五個漢子休想近身。他的部件都是大號的,只有鼻子和眼睛是小號的,尤其是眼睛細細小小,近乎搞笑。不過,那雙眼睛卻很有震撼力,令人莫名悸動。有位人稱黑社會“老大”的人誰見了都打憷,可是這位“老大”他見到這作者后卻不敢再見?!袄洗蟆崩侠蠈崒嵉卣f,這哥們兒像殺手,眼里有股匪氣和兇氣,讓人發(fā)悚。
那天,那位作者叫上一桌上等酒菜、兩箱啤酒,然后頻頻舉杯,將泛白沫的啤酒一杯杯地灌進肚里。我跟他相識不久,只知道他出身貧寒,少年喪父,命途多舛,在農村種過地,在城里打過工,為書商寫過武俠,折騰了十幾年,不僅沒賺到錢,反而背一身債,最后攜在武俠里磨礪的筆鋒闖入紀實圈子,靠寫稿養(yǎng)家糊口,償還陳債。
酒過三巡,他驀地站起,倒跪于地,連叩三首,高聲說道:“老師,請受弟子之拜?!?/p>
我蒙了,長這么大沒見過這種架勢,好似被人當頭一棍,立馬找不到了北,端著啤酒不知如何處置。餐廳里三五十個食客紛然起立,一臉驚異。
當我緩過神來,他早已落座,端起酒杯說:“從此往后,你就是我老師了。”
“你這玩笑開大了。” 我說。
“這只不過打個招呼,哪天把人碼齊了,打個場子,給老師做件長袍穿上,弟子再正式拜師?!?他說。
我搜腸刮肚也想不起能教授他什么。我不過是個編雜志的,這個他肯定不學。
他說,老師寫的紀實我全都看過,甚至能背下來。我不信,他一連說出五六篇我最近寫的稿件標題,又背了其中一篇的一段。我大悅,看來聽到贊美就張開嘴巴的不一定都是烏鴉。
他已行過拜師大禮,我又還不回去,只好認下這個弟子。命運是條可愛的上蹦下跳變數復雜的曲線,不經意間與他人撞個滿懷,從此改變了走向和軌跡。一杯酒的工夫,我居然當上了老師。
看來我與“匪”有緣,遇到兩個沾“匪”的人,一個成為我?guī)煾?,一個做了我弟子。師傅粗識文字,言談舉止卻像學者;弟子能碼出魅人的文字,卻匪氣十足,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思議。
有了弟子我才發(fā)現自己已不年輕,冬天路滑,弟子總不忘攙扶我一把。一日,街遇一位朋友,在馬路對面一個勁兒地沖我打手勢。我走過去,他斜掃弟子一眼,手攥著手機緊張問:“用不用報警?”他以為我被綁架了。
誤會的不僅他一人,幾天后一位同事問我:
“你雇個保鏢啦?”
“還沒呢。唉?我雇保鏢干什么?”
“保護知識產權哪!”
“有雇保鏢保護自己知識產權的嗎?沒聽說過?!?/p>
“你可別跟那哥們兒在一起了,萬一哪天你自己上街,黑社會還以為你忘帶了保鏢,把你擄去,你掏得出贖金嗎?”一位同事半真半假地警告道。
這我還沒想過。黑社會的腦袋不至于比我簡單吧,綁架前總會查一下銀行的賬號吧?
俗話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我們師徒二人在一起總有點兒不倫不類。
我是一個做事認真的人,每當師生相聚,我時常想起自己是老師,不忘對弟子示以關愛。弟子對我則恭敬有加,酒后搶著付賬,然后打車送我回府。弟子拮據,我很不安,可是又拒絕不得,似乎這是規(guī)矩,不這樣不行。我時常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寐,覺得得之過多,付之太少。偶爾想起師傅,陡生上欠師傅,下負弟子之感,慚愧不已。
當年師傅為我跟別人吵架,我卻從沒為弟子跟別人發(fā)生沖突。我不是沒有勇氣,而是沒有那種機會。我所聽到的都是弟子打別人,還沒聽說過他吃虧挨打。一日,弟子說,他把一位小有名氣的年輕作家打了。我大為驚詫,那作家也是我的朋友,長得單薄文弱,不是惹事的主兒。
弟子說,他們在一起喝酒,那人怠慢不敬。弟子大怒,喝道:“別人慣著你,老子可不慣著你!”于是性起,抓對那位作家,“鳥人!你是碼字的,老子也是碼字的,你有何牛?今天,老子這個碼字的就打你這個碼字的!”話落拳出,三拳兩腳,將人家從包房打到街上。
我了解那位作家,文字靈光,人較內向,話語不多。我批評弟子,人家不是傲慢,只是性格使然;打人肯定不對,你要給人家賠禮道歉。弟子答應了。
數日后,我問及此事,弟子愧疚地說,老師我去了……我又把他打了一遍。
“為什么?”我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弟子說,我去請他喝酒,想在酒桌上跟他道歉。他卻說什么也不跟我喝酒。殺人不過頭點地,我找你道歉,你還這等×樣。我一氣之下,又把他當沙袋練了。
我感到內疚,若不勸弟子道歉,這個疙瘩也許還能解開,這下卻成了死結。
我的思維是座城市,有著規(guī)劃的通衢和胡同;弟子的思維是一望無際的北大荒曠野,可以任意馳騁。我根據報紙的線索去采訪時,發(fā)現報紙發(fā)的是假新聞就自認倒霉,放棄了。弟子卻按照報紙上的假新聞寫一篇。說:“我這是跟黨報保持同一口徑!”他寫的紀實稿件有真有假,可是假稿他從不給我。
弟子與社會上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稱兄道弟,來來往往,有時會領著莫名其妙的人來見我。
“非典”時,街上人流車流已斷,編輯部卻突然闖進二人,臉戴口罩,手戴橡膠手套,腳上穿著橡膠水靴,直奔我來。同事陡然色變,以為我得了非典,防疫人員找上門來了。那兩人走到我的桌前,摘下口罩,其中一人竟是弟子。弟子坐下沒過五分鐘原形畢露,口罩、手套丟進垃圾桶,嚷著要去喝酒??茨羌軇?,別說是“非典”,就是出門就砍腦殼這頓酒都不能耽誤。我想,他肯定又有稿費到賬。這小子自稱“酒徒”,腰包揣不得二兩銀子,有點兒錢就笑逐顏開地碼人喝酒。弟子有著一種濃厚的“無產者”意識,有錢大家花,沒錢時也希望別人能洗囊共享。
那天,兩杯水酒下肚,弟子像蒙古摔跤手似的手舞足蹈地說,他領來的是個木匠,說是他的弟子。他的思維一向像特大的變焦鏡頭,隨心所欲地拉來推去,哪怕天邊的景物也能一下子收進來,我哪里跟得上他?尤其是酒后,他的思維是跳躍式的。不過,他讓我思維跟不上的話,統(tǒng)統(tǒng)被我視為酒話,一笑了之,不置可否。
“我怎么沒聽說你當過木匠?” 我問。
“老師,我不教他碼家具,教他碼字!”他認真地說,弟子從不跟我開玩笑。
我只見過木匠碼家具,沒見過木匠碼字。木匠碼的字會是什么效果?是否像桌椅板凳、衣柜茶幾那么板板正正?
幾個月后,他又領木匠來見我,遞上一張報紙,上面有木匠碼的字——“本報記者陳XX”,木匠已被《生活報》聘為記者。
“老師,怎么樣?我把木匠培養(yǎng)成了記者。”弟子得意地說。
“你最好還能把記者培養(yǎng)成木匠?!蔽覍λf。
在都市,弟子像匹荒原的狼行走在鋼筋水泥的森林,他不想改變自己。他的野性也許就是他那旺盛的生命力,這決定他難以變成像狗那樣的寵物。他喜歡廝殺格斗,有血性的事。好幾次,弟子酒后問道:
“老師,你想打誰?你說打誰我就打誰!” 那種廝殺的欲望在他血管里奔涌著,難以自持。
“打誰?打誰都犯法。你要手癢就打老師好了,只有打老師沒麻煩?!钡茏有α?,笑得像個孩子。
有時,我的拘謹也會被弟子的不羈剪斷。一年盛夏,我被弟子拽去喝酒。那天弟子一個勁兒碼人,每人過來都要先敬我兩杯,喝來喝去就有點多了。酒后,我和弟子在一家金店門口的臺階坐下。神智像斷斷續(xù)續(xù)的片頭,有一段沒一段的;聽到的話也像被剪輯得亂七八糟的配音,斷斷續(xù)續(xù)的。突然發(fā)現太陽汗流浹背地坐在我的對面,飄來飄去的話不知是太陽說的,還是弟子說的。也許誰都沒說,是我在說;也許我也沒說,大家都在沉默坐著,但絕無尷尬。突然,弟子變得像陽光似的白花花的一片。似乎有人說一句:“別這樣,你趕快變回來,要不太陽下山了,你就掉進太平洋了?!?/p>
最后,不知是太陽先走的,還是我先走的,也不知分手時我們都說了什么。醒來時,我在床上,記憶是一筐碎屑底片,越渴望越拼接不上。電話響了:“老師,我被記者拍照了,說要登在報上。”弟子說。
“你是見義勇為了,還是又打人?”惺忪的思維還懶散著。
“不是?!钡茏咏忉屨f,在我們坐在金店門口時,他感到內熱,脫去T恤。有人拍拍他,說要給他拍張照。他半醉半醒地說:“好好,那我穿上衣服?!蹦侨苏f,“不用,我是報社的記者,我們想發(fā)一組街頭‘膀爺的照片……”后邊怎么樣,弟子說不清了。
“老師,我一介粗野之人,不怕上報??墒牵蠋熌谖遗赃吥?,要是把您跟‘膀爺登在報紙上,那就麻煩了。不行,我得把這事擺平。”他焦急地說。
“沒關系,我看到那份報紙就說,唉,這‘膀爺旁邊的那個人怎么這么像我呢?”我笑道。可是,放下電話,心卻不由地緊張起來,那些日子上班先翻報紙,連翻兩周,不知是弟子把事擺平了,還是報社取消了這一策劃,或者那不過是弟子的幻覺,總之沒在報上見到我和弟子的照片。
虛驚過后,我深為自責,我哪里是他的老師,除了跟他講些酒話、醉話、廢話和無聊話,教過他什么?再這樣下去,我不就成了酒徒?
此后,我和弟子喝酒少了,談書論作多了,探討有關做人的話題多了。
自由撰稿人大都不講規(guī)矩和信用的,常常是一稿十投八投,可是他們與弟子相比可謂小巫見大巫,弟子是一稿百投千投。但弟子給我的稿卻是首發(fā)稿,從來沒給我找過麻煩。對他的稿子,我都盡己所能,多給他做點稿費。他生存得很不容易,一支筆支撐著一家人的生活。
一日,弟子說:“老師,自從跟你在一起后,我變得文明了,還讀了許多書?!蔽矣謶M愧了,有許多書是弟子說后我才讀的。弟子身上有許多我所不及之處,他寫的紀實有一種武俠風格;他對紀實選題了如指掌,誰發(fā)了什么,發(fā)在哪種報刊,可以倒背如流。他是我所見過的最有頭腦的撰稿人,他編了一份“劍譜”——聯絡圖,上面有近千位他所結交的編輯……
師徒相處久了,好像打通了血脈,聚時如手足,分別常思念。
一日,我在酒桌上對弟子說,我要走了,要離開這座城市,去杭州當老師。弟子驚詫地看著我,看著看著,淚聚眼眶。他連連問我數遍:“老師,你走了,弟子怎么辦?”
杭州是個高消費城市,靠寫稿養(yǎng)家糊口,怎么承受得了?
“北京是個廣闊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為。”師徒難分,又不得不分離,我說。
“老師,我聽你的?!?/p>
我以為,他只不過說說而已,沒想到第二年真的就去了北京。
到北京后,蹤嘯時常打來電話問候。有一天,他告訴我已在北京買下房子,家也搬了過去。后來,又來電話說,他在北京辦了兩家汽車修理廠,還有一家大學生就業(yè)指導公寓。他很適合北京,或者說北京很適合他,這讓我深感欣慰。
一天,一位家庭雜志的編輯打來電話:“我沒當編輯時挺佩服你的,當了編輯就——更佩服了。”她曾是我的作者。我想這種恭維不必當真。
她又說:“你說吧,特稿圈里那幾個驢性霸道的誰都敢罵,怎么就不罵你呢?這次筆會,有好幾個作者一個勁兒念叨你,還說你是他們的恩師。”
這話我信了,那兩個人一個是蹤嘯,一個是東升。
弟子東升
東升是2018年去世的。噩耗傳來,我的心在一瞬間就被掏空了。
近兩年過去,我時常想起東升。我想他時,他就活了,坐在我的對面,謙卑地稱“老師”……
東升小我八歲,姓張,父母給取大號“張東生”,他自己改為“張東升”,一字之差,寓意截然不同。或許,他希望自己像早晨的太陽冉冉升起來,誰知在八九點鐘的方位就不動了。我始終相信他總有一天升起來,爬上想要的高度。
那年六月,我出差廣州,想起了東升,給他打個電話。這時,我在酒樓等鮑十。鮑十過去是黑龍江的作家,他的《我的父親母親》被張藝謀搬上銀幕后,名聲大振。在哈爾濱時,我倆沒有過接觸過,通過“第二渠道”——彼此的夫人傳遞相互的信息。幾年前,我到廣州辦事,作家劉元舉聽說后從東莞趕過來看我,并約了調到廣州作協(xié)的鮑十,我們見了面,實現了“邦交正?;薄?/p>
東升聽說我要去肇慶,說:“老師,本該我去看您,可是今天那部書出廠,離不開?!?/p>
過去,東升說我是他的老師,我起先還更正一下,后來也就默認了,甚至還有點欣欣然。
“老師,我找車去接你!”
廣州朋友要送我過去,我都沒接受,還能讓他找車接我?他漂泊在外也不容易,說好聽的是作家,說不好聽的跟打工仔也差不到哪兒去,沒有戶口,沒有穩(wěn)定工作。
東升問我什么時間到,我說和朋友吃完飯就動身。東升說,老師,把您的朋友一起帶來吧,我來招待。我說,看看吧,他們不一定有時間。
我和東升相識于上世紀90年代末,誰介紹的已記不清了。那是大雪紛飛的日子,東升穿件深藍色呢子大衣。那天是我請客。編輯招待作者是市場化期刊的慣例。不僅如此,每年還要開一兩次筆會,甚至還要境外游。東升進酒店時,我已點完酒菜。我上下打量一下這哥們兒,像山里抬木頭的,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俠氣與匪氣,連百分之一的文人氣質都提煉不出來。他的出現使包房里熱鬧起來。
散局時,東升叫喊起來:“怎么,朱老師請客?怎么能讓朱老師請客呢?這也太丟長春人的臉了!不行,這頓飯我請!”
我勉強把他拉住,告訴他賬已結了。他當即表示,明天打個場子,我請朱老師喝酒,今天在場的都要去。
相識之后,我每次到長春,他必請我喝酒,每次都選一個頗具特色的酒家,且不忘把我那幫白吃白喝的作者也都請來。幾場酒下來,我對東升有了了解,他的人生不大順,剛工作時在吉林一林業(yè)局的宣傳部,官至副科后,卻跟妻子去廣東淘金。廣東是天堂,東升賺了很多錢。天堂的隔壁是地獄,東升闖進去,結果錢沒了,妻子也離開了他,無奈只得回長春當自由撰稿人。他又找了妻子,據說是四平鐵路上的,認識他后放棄了工作,來到長春。
后來,東升成為我最忠實得力的作者之一,每有好稿他首先想到“朱老師”,有的稿明明可以投給《家庭》和《知音》,多換些鈔票,他卻想也不想地發(fā)我,讓我很是感動。東升寫過詩和小說,文筆不僅流暢,而且用詞非常準確,常常讓我驚嘆。他在寫作上又特別賣力,編輯稍不滿意,他就主動提出重寫。他的紀實作品不僅很有剛性,而且角度獨到,風格獨特。尤其標題制作恰到好處。我知道東升很不容易,不像其他作者有一個穩(wěn)定工作,他是靠稿費生存,所以凡是他的稿子我都盡量編發(fā),稿費爭取上限,甚至為他的稿件跟頭兒爭論不已。
東升的生活漸漸穩(wěn)定下來,貸款買下了房子,我以為他總算走出逆境,誰知突然患了心臟病,手無縛雞之力,連稿都不能寫了,那個妻子也離開了他。那段時間,我很惦念他,先是打電話還能找到他,后來他為治病賣掉了房子,像斷線的風箏似的不知道飄落何方。接著,我跑到杭州教書,每天像狗攆似的忙于工作和科研,也就沒有再找東升。
去年,我們又聯系上了,東升的身體奇跡般地康復了,又離開東北漂到廣東肇慶,還寫了一部報告文學《先行壯歌》。這段時間我們有時通個電話,聊聊寫作。東升的寫作能力不在我之下,甚至他的功底比我還好,這點兒我心里很清楚。我覺得寫報告文學跟寫小說不同,對選題能力和寫作水平入圍的作家來說,得獎就像打麻將和牌是種運氣,不和也是種運氣。我可能前一運氣好些,得了一些獎,東升這一運氣差些沒有得獎??墒?,不得獎并不說明他沒有這一實力,盡管他口口聲聲稱我為師,我卻很敬重他,不敢視他為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