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琳
(菏澤學院人文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菏澤 274000)
明中期以后,隨著小說《水滸傳》的廣泛傳播,許多“水滸戲”應(yīng)運而生?!缎妥V》即是明清之際以戲曲的形式對《水滸傳》的另類演繹,現(xiàn)存三個版本,正名作《存廬新編宣和譜傳奇》或《傳奇翻水滸記》?!缎妥V》的刊刻時間為清初,著錄者只稱作者為“古吳介石逸叟”,至于其姓名、字號、生平,均無相關(guān)記載。這部戲曲以攻打祝家莊為主要情節(jié),主要人物有王進、欒廷玉等,他們矢志報國、不為“匪寇”的“真忠義”,反襯了宋江、王矮虎等人口稱“忠義”、實則“匪寇”的“假忠義”,導(dǎo)致明代“忠義水滸”由此消解。《宣和譜》被人們視為“水滸翻案劇”,其主要人物和主要情節(jié)仍依循《水滸傳》,但用意在于對《水滸傳》的“忠義”進行批判,并以文學的形式反思文學,與金圣嘆的評論相比,褒貶稍顯隱晦。本文以上海圖書館所藏《古本戲曲叢刊》五集收錄的根據(jù)清初刊本影印的《宣和譜》為研究文本,從該戲曲對小說《水滸傳》人物的依循與新創(chuàng)以及情節(jié)改編入手,探討其創(chuàng)作主旨,以揭示明末清初消解《水滸傳》忠義主旨的趨勢。
《宣和譜》不同于小說《水滸傳》以宋江等人為主角的既定思路,而是以與梁山對立的王進、欒廷玉、扈成等人為主要人物,不但為他們添加了矢志報國的情懷,還增添了扈二娘這一人物來反襯扈三娘的“不貞不節(jié)”。戲曲既有對小說原人物的依循,又突出了情感的表達和細節(jié)的創(chuàng)新。
《水滸傳》中的王進是引出林沖、史進、魯智深等梁山好漢的龍?zhí)资饺宋?,最大的特點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金圣嘆認為王進、欒廷玉以及那偶露一鴻半爪即告消失的頭陀均是《水滸傳》人物中的人才。他的《水滸傳》第二十六回總評云:
此書每到人才極盛處,便忽然失落一人,以明網(wǎng)羅之外,另有異樣奇人,未可以耳目所及,遂盡天下之士也。即如開書將說一百八人,為頭已先失落一王進。張青光明寺出身,便加意為魯達、武松作合,而中間已失落一頭陀。宋江三打祝家之際,聚會無數(shù)新來豪杰,而末后已失落一欒廷玉。[1]350
《水滸傳》中的王進曾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屬于“武藝高強卻最欠交代之人”[2]1。他身受冤屈卻能免于遭受縲紲之災(zāi),又能免于上山為寇,是為智;幾個月的時間里就能教史進學會十八般武藝,成為堪與魯達對敵的高手,是為勇;受當朝權(quán)奸迫害卻又尋機赴延安府投奔種經(jīng)略以抗外虜,是為忠;身遭變故,首先考慮母親的身體狀況與內(nèi)心感受,是為孝。這一切反映了王進與梁山眾人有截然不同的追求與心性。
《水滸傳》中的欒廷玉是祝氏三杰的師父,有萬夫不當之勇。他能帶領(lǐng)一個莊子的力量抵擋人才濟濟的梁山的兩次攻打,可見其智;與孫立為師兄弟,能教出祝氏三杰這樣的人物,又能力敵梁山多員大將而不敗,輕松擊傷歐鵬,并用計擒捉秦明,可見其勇;因信任孫立致祝家莊被破,但沒有向梁山屈服,可見其忠。至于欒廷玉結(jié)局的介紹,只有宋江大喜之余嗟嘆說過一句“只可惜殺了欒廷玉那個好漢”,或許小說僅將欒廷玉視為配角,故而一筆帶過。宋江嘆惜殺了欒廷玉,李逵則嘆惜沒能殺了扈成。扈成失敗后“棄家逃命投延安府去了,后來中興內(nèi)也做了個軍官武將”,而不是像妹妹扈三娘那樣投靠了梁山。此外,《宋史》中有名為扈成的,此人曾參與抗金斗爭。照此看來,扈成可以算作忠義之士。
在陳忱的《水滸后傳》、俞萬春的《結(jié)水滸傳》、梅寄鶴的《古本水滸傳》、程善之的《殘水滸》等《水滸傳》續(xù)作中,王進、欒廷玉、扈成三人均再次出場,或者幫助梁山,或者圍剿梁山,反映了當時人們對他們命運結(jié)局的某種期待?!缎妥V》以王進為“孝”的代表,以欒廷玉為“忠”的代表,以扈成為“義”的代表,對人物做了重新演繹?!缎妥V》的主體情節(jié)雖然沒有脫離《水滸傳》的窠臼,但是細節(jié)處時時不忘將人物的“真忠義”與宋江等人的“假忠義”作對比,與金圣嘆評點《水滸傳》時稱賞李逵之“真”以襯宋江之“偽”的做法有異曲同工之處。
《說岳全傳》第六十八回描繪鸞英的外貌時,使用了“儼然是水滸扈三娘,賽過那西游羅剎女”[3]366的話語,可見《水滸傳》中扈三娘貌美藝高的形象是何等深入人心。然而,扈三娘毫無怨言地嫁給了身矮藝拙的王英,成為完成宋江承諾的行動符號,折射了小說促使一丈青上山落草的敘事策略。令人不解的是,在家園被毀、父親被殺、哥哥被逐的處境中,扈三娘沒有任何不滿或仇恨,反而在征方臘時莫名其妙地與王英一道死于敵人之手,令讀者難以接受。扈三娘與潘金蓮一樣,都是容貌漂亮的女子,卻與又矮又丑的男子錯配婚姻?!段骱ぴ孪吕襄e配本屬前緣》卷十六提及她們錯配姻緣一事:
說話的,你只看《水滸傳》上一丈青扈三娘嫁了矮腳虎王英,一長一短之間也還不差錯;那潘金蓮不過是人家一個使女,有幾分顏色,嫁了武大郎這個三寸丁穀樹皮,他尚且心下不服,道錯配了對頭,長吁短嘆。[4]182
小說中扈三娘的結(jié)局令人唏噓,然而在介石逸叟看來,扈三娘未為父報仇,是為不孝;未婚夫遭戮后被擒,嫁給了仇人王英,是為不節(jié)。扈三娘這個人物后來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小說、戲曲作品中,清初《鴛鴦箋》等戲曲將王英、扈三娘的婚姻演繹成才子佳人式的浪漫結(jié)合,這一做法使得介石逸叟頗為不滿,故而他在《宣和譜》中極盡詆毀之筆,將扈三娘刻畫成一個與王矮虎比肩的丑角形象,并新創(chuàng)了一個代表貞節(jié)無雙的扈二娘形象作為鮮明對照,以達到“翻水滸”的目的。
《宣和譜》在大談創(chuàng)作主旨之外,以一曲《沁園春》預(yù)述情節(jié):
水滸開宗,教頭王進,忠孝家風。更欒君廷玉,教師鐵棒,扈成飛虎,爭顯英雄。踏破梁山,填平水泊,淑女標題意氣同。驚離散,祝家莊上,殉節(jié)匆匆。
海州太守張公,幕下多材共秉忠。恨宋江全伙,抗違王命,齊驅(qū)水陸,一戰(zhàn)成功。母子相依,夫妻重會,并慶堂前壽祿榮。宣和譜,翻明本傳,點醒吳儂。
這里,王進的“忠孝”、扈文姬的“節(jié)”是“點醒吳儂”的核心倫理,而“宋江全伙”則是抗違王命的反面典型,二者的對比足以披露《宣和譜》的創(chuàng)作主旨。而“吳儂”一語與戲曲署名中的“古吳”相呼應(yīng),至少可以說明此《宣和譜》的刊刻、演出均以吳地為主。
小說《水滸傳》真正的故事開端是洪太尉誤放妖魔,之后便寫到高俅之發(fā)跡、逼走王進,“亂自上作”的敘事意圖非常明顯,這反映了王進逃跑是被逼無奈的選擇?!缎妥V》的故事開端寫王進受慈母的教誨,申明忠孝之義,接著寫王進與欒廷玉結(jié)義,將高俅發(fā)跡作為隱含的背景一筆帶過,從而將王進出走定位為他主動尋求踐行忠義的報國之路。該戲第一出中,王進出場時自述說:
想我一腔忠義,滿腹經(jīng)綸,讀的是數(shù)卷兵書,習的是十八般武藝。仗策從軍,自愧將門有種;棄儒出塞,定推國士無雙。倘得戮力疆場,廓清盜賊,博個顯親揚名,才是大丈夫得志之秋。只今年長無成,寄人籬下,聞得老種經(jīng)略相公,收(納)豪杰,幾番欲策蹇西征,因念老親在堂,不忍遠離而去。
王進這一番獨白,為他此后投軍避禍做了順理成章的鋪墊。這里的王進不再是《水滸傳》中那個空有教頭之位,無法保全性命而被動出逃的形象,而是一個存有高遠志向、只圖報國顯親的忠義豪杰。《水滸傳》中的王進是真病,而且已病發(fā)多日,并不知道高俅任太尉之事。王進奉命前來點卯,才發(fā)現(xiàn)新任太尉是高俅這個被自己的父親痛打過的地痞。王進為了避禍,不得已才臨時起意,逃向了延安府?!缎妥V》中的王進則是假病,裝病的原因是母親告訴他,他父親生前曾經(jīng)痛打過高俅。王進受母命特意托病不去參拜高俅,早已有意另尋出路?!缎妥V》中的王進對權(quán)奸當?shù)赖默F(xiàn)狀憤恨不平,同時時刻掛念母親的健康,顧及母親的意愿,是一個孝子。
《宣和譜》中的欒廷玉,被描繪成待時而動的英豪。在第一出中亮相時,欒廷玉也自敘心志:
年方弱冠,武藝出眾,膂力過人,江湖上多稱我為鐵棒教師。只是心存報國,未得請纓;志慕封侯,空嗟投筆。更兼家門凋落,中饋尚虛。
欒廷玉有力無處使,有才無處顯,落魄東京以教徒謀生。在郊外演示棒法時,他偶遇無奈托病的王進,二人義氣相投,一見如故,結(jié)為兄弟,矢志“先結(jié)個同心伯仲,看取戮力爭驅(qū)宇宙中”。二人的結(jié)識與《水滸傳》中林沖、魯智深的結(jié)識頗有相似之處:同樣因展示武藝而起,同樣是惺惺相惜,同樣是一個身為教頭一個身處落魄之中。不同的是,《宣和譜》中王進、欒廷玉二人的結(jié)交以報國立功的志向為基石,比《水滸傳》中林沖、魯智深的意氣相投多了功利色彩。在戲曲作者介石逸叟看來,王進、欒廷玉都有忠心報國的追求?!缎妥V》這樣處理王進與欒廷玉結(jié)識的情節(jié),為欒廷玉在祝家莊被攻破后欲投奔王進埋下了伏筆。王進和欒廷玉以志向高遠的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觀眾)面前,詮釋了“真忠、真孝、真義”的倫理觀念。
宋江在戲中出場時的表現(xiàn)與王進、欒廷玉大有不同。宋江為了讓“眾兄弟傾心推服,只為孝義二字”,欲接取父親宋太公與弟弟宋四郎上山,卻隨口說出“待學下第黃巢”之類的話,流露了他潛藏的造反不忠之心?!缎妥V》第四出中,宋江的表現(xiàn)很容易使讀者(觀眾)對他的“孝”提出質(zhì)疑:
一向在山寨中快活受用,偶然想起太公和兄弟,苦守田園,耕種度日,若不接取上山,卻不把孝義黑三郎之名輕輕喪了?
宋江不但潛意識里有“不孝”之意,而且時時言稱“將要坐第一把交椅”,“不義”之念也已生發(fā)。宋江的“不忠、不孝、不義”的本性與他自我標榜“忠、孝、義”的表象形成了反差,也與王進、欒廷玉的“忠、孝、義”形成了鮮明對比。
與《水滸傳》相比,《宣和譜》中也有九天星主救護宋江使其免遭擒獲的情節(jié),只是略去了賜天書、仙棗和仙酒之事。該戲第四出對宋江行事做了評價:
他本天罡星下降,合當占踞梁山,聚眾倡亂。這是趙宋凌替,氣數(shù)當然。略顯威靈,放他脫身去。且喜山東薊北,自有真忠真義,掃蕩招安,乃一場大因果也。黃巾余孽赤眉流,地煞天罡不到頭。水滸何知忠與義?莫將筆墨誤千秋。
這段話直接以“真忠真義”揭露宋江的“假忠假義”,并提出“水滸何知忠與義”的觀點,駁斥“筆墨誤千秋”的“水滸忠義”論?!缎妥V》中宋江的所作所為,與這一段評價基本相合。
第五出中,宋江接父親、弟弟上山不成,反而被父親訓斥為不孝。在返回梁山途中,宋江打算順路糾合幾個好漢入伙,以壯大自己的實力。他途中遇到攜母親、妻子奔赴延安經(jīng)略府的王進,于是勸說王進上山入伙。王進只求為朝廷效力,不肯壞了清白忠義的名聲,宋江祭出“有日招安名節(jié)顯”的殺手锏,并以林沖、花榮、秦明等人為例誘惑王進。王進直斥宋江說:“你這些假忠假義的話,只好哄林沖、花榮、秦明這一班,怎哄得王進?”第八出中,宋太公被王英強擄入寨,剛來到梁山便大罵宋江的不忠不孝:
我想大逆不孝,無如你這畜生了……不思量安居樂業(yè)共守本分,卻犯下彌天大罪,在此梁山泊中積草屯糧,招軍買馬,背叛朝廷,擾害州郡。我好好和四郎耕種過活,又差著手下逼勒到來。這孝義二字,只好哄眾人也,哄得生身父母么?
宋江曲意勸說父親,口稱“孩兒將來坐第一把交椅,父親便是山中太上皇”。介石逸叟借宋太公之口直斥“只怕這淮南盜三字,正好罵名萬代哩”,這與《宣和譜》引首所稱的史家春秋筆法遙遙相對。
《宣和譜》在《水滸傳》原有的人物扈成、扈三娘的基礎(chǔ)上,新加了一個人物扈二娘(名文姬)。該戲第六出中,扈二娘自敘說:
性愛詞章,心耽翰墨,描余得句,漫夸謝女吟花;繡罷濡毫,欲學班姬績史。
扈二娘好文,扈三娘習武,二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缎妥V》延用了《水滸傳》中扈三娘與祝彪定婚的情節(jié),而讓姐姐扈二娘待字閨中。按照中國古代的婚嫁風俗,應(yīng)該扈二娘先行訂婚,哪有妹妹在姐姐之前定婚的道理!《宣和譜》這種寫法并非作者的疏漏,而是為扈二娘嫁給欒廷玉做鋪墊。也有可能是扈三娘的影響太大,嫁給王矮虎已成定局,介石逸叟為了在“忠、孝、義”之外加一“節(jié)”字,于是增添了扈二娘這一人物,并讓她在妹妹之后定親以顯其貞節(jié)。
《宣和譜》中的王英與《水滸傳》中的王英一樣,“身段矬,生就醃臜貨”,都具有好色的性格特點?!缎妥V》第八出中,王英鼓動宋江攻打祝家莊不是因為祝家莊“踏破梁山、填平水泊”口號的可惡,而是因為“聞得扈家莊有什么二娘三娘,十分動火,趁此請大哥點發(fā)人馬,打破二莊,落得擄來受用”。在戰(zhàn)陣上,王英一見扈三娘便“渾身體似酥”。第十出借扈三娘之眼寫出了王英的猥瑣丑陋形象,“區(qū)區(qū)小賊奴,穀皮三寸,醉眼糢糊,料來空矮難如虎,多應(yīng)搖擺倩人扶”,將《水滸傳》描寫武大郎的“三寸丁穀樹皮”的話語用在了王英身上??梢哉f,戲曲中的王矮虎更切近丑角,俗不可耐。第十七出王英自敘說:
人人說道強盜長,惟我區(qū)區(qū)忒郎當。殺人只好齊腰過,放火從來摸壁行。連頭帶腳不滿三尺,捱肩擦背枉弄一場。短橛橛好似開大門個爆仗,跳鉆鉆活像磨灶角個獐狼。陽谷縣里武大郎是我結(jié)識個同輩,虎邱山前王主簿是我通譜個尊行??靶諄砹荷讲瓷戏Q好漢,還虧配子天邊長介個敝房。仰起面孔剛剛望著腰里,伸長臂膊幾幾摸到奶傍。且喜渠有雙刀,我有單鎗,肚里肐褡,雖然妄談我短,身邊搖擺,只好靡恃他長。
面對這樣一個腌臜不堪的人,扈三娘被擒后想到自己“與祝郎原未交拜結(jié)親,況已經(jīng)身故”,竟然半推半就地嫁給了王英,并做出種種丑態(tài)。扈二娘被擒后矢志守節(jié),寧死不從宋江等人的安排,在宋太公的保護下得以保全貞潔。扈二娘與扈三娘形成了“真貞節(jié)”與“假貞節(jié)”的對比。
《宣和譜》中,朝廷派陳太尉手捧詔書、攜帶御酒前來梁山招安,到了王矮虎與扈三娘在山下開的酒店里。王矮虎反對招安,用蒙汗藥迷倒了陳太尉,并換掉了御酒。魯智深等人也性喜自由,不愿投向朝廷,因此大伙都知道是王英搞的鬼,卻樂于招安不成。該戲第十五出寫張叔夜任海州知州,“聞得梁山賊眾,正爾猖狂,可嘆朝廷無人,每輕言招撫,下官蒞任方始,須索練兵選將,為戰(zhàn)勝殄滅之計”,做好了攻打宋江一伙的準備。扈文姬趁宋江患病山寨防守疏松之時,偷了一套軍士衣帽,并向妹子扈三娘借了令旗,下山尋找夫君欒廷玉。扈二娘一下山便遇到丈夫,欒廷玉說出了張叔夜的部署:
那伙賊人前次招安抗拒,今張公刻期會剿,欲待他勢窮力極、心膽俱喪,那時仰體朝廷德意,聽其投順。
在介石逸叟的筆下,梁山人馬不堪一擊。第二十六出中,王進率步軍先打頭陣,“黑旋風雄威倒,兩頭蛇鋼叉掉,花和尚花和尚,疾走迢迢,笑三郎拼命空勞呀任魔王混攪,頭陀撇戒刀,赤發(fā)蕭然似鬼,似鬼插翅同逃”,李逵、解珍、魯智深、石秀、樊瑞、武松、劉唐、雷橫等步軍首領(lǐng)都大敗;欒廷玉率馬軍打第二陣,“急先鋒輕馳冒,美髯公空容貌,雙鎗將雙鎗將枉弄風騷,并雙鞭撇下忙跑呀,武師名空好,當場霹靂消,隱隱紋龍何處,何處飛石逍遙”,索超、朱仝、董平、呼延灼、林沖、秦明、史進、張清等馬軍首領(lǐng)也相繼戰(zhàn)??;扈成率水軍打第三陣,“混江龍驚忙了,活閻羅休胡哨,潯陽畔潯陽畔枉說乘潮,笑翻江出洞蜃蛟呀,嘆青波白跳,村郎短命拋,立地相逢太歲,太歲船火難牢”,李俊、阮小七、李立、童威、童猛、張順、阮小二、阮小五、張橫等水軍首領(lǐng)又戰(zhàn)敗。在梁山被圍,王矮虎、扈三娘極力攛掇接受招安的情況下,宋江思慮道:“只指望美前程轟轟踞水洼,誰道是掃威風隱隱成笑話,細思量受天文一段妖書假,再休題鬧潯陽三杯酒興賒,本待要學黃巢凌云志可夸,竟做了走烏江落日心自訝。想梁山自王倫起手,竟遭火并,今一旦喪敗,與他也差不多了。須知萬載千秋,免不得淮南稱盜,也堪比著白衣人秀士家?!彼麑ν跤⒖诔鲈寡裕扒按握邪?,多是你每鬧炒了,朝廷積怒,如今挽求,那張叔夜只怕未必肯容納”。王英夫婦主動請纓前往與張叔夜商談,宋江在勢窮力竭之下被迫接受招安。與《水滸傳》相比,《宣和譜》中宋江是被動接受招安,戲曲對宋江失敗而降的情節(jié)演繹消解了水滸英雄自恃的勇力和宣揚的忠義。
總體上看,《宣和譜》的主線人物不是梁山上的宋江等人,劇情不再圍繞梁山諸人展開,而以王進、欒廷玉、扈成、祝義等為主角,基本上實現(xiàn)了以王進等人的“真忠孝節(jié)義”映襯宋江等人的“假忠孝節(jié)義”的創(chuàng)作意圖。
《宣和譜》之名得自宋徽宗“宣和”年號,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大宋亡國的另類象征之物。在介石逸叟創(chuàng)作此戲曲之時,以“宣和”命名的書畫譜、博戲譜廣為流傳。介石逸叟之所以選擇《宣和譜》作為戲曲名目,恐怕也有借“宣和”而寓針砭之意?!缎妥V》起首以一曲《臨江仙·宣和譜小引》闡發(fā)其創(chuàng)作主旨:
手校《宣和遺事》在,春秋書法斑斑。淮南稱盜幾曾寬,品題傳史筆,點竄雜稗官。聊借排場搬演處,描摹笑罵相關(guān)。千秋正論實難刊,詞林須改訂,俗眼好同看。
“手校”一語似乎是說介石逸叟曾核?!缎瓦z事》,實際上這里所說的《宣和遺事》可能就是指他自己編創(chuàng)的戲曲《宣和譜》??紤]到刊編于宋元時期的《宣和遺事》在清初已比較常見,筆者認為介石逸叟的戲曲創(chuàng)作受到了《宣和遺事》的影響。介石逸叟深深體會到“宣和”的隱喻意義,以“春秋筆法”披露統(tǒng)治者的荒淫敗國、當權(quán)者的以私害公?!端问贰贰稏|都事略》等史書記敘宋江等人的事僅有一鱗半爪,大多冠以“寇”“賊”等稱呼,金圣嘆在《宋史斷》中由此感慨“春秋筆法”之嚴峻。介石逸叟認為“淮南稱盜”亦是“春秋筆法”的表現(xiàn),他在《臨江仙·宣和譜小引》中指出,《水滸傳》只看到宋江等人聚上梁山和接受招安被封為節(jié)度使的情節(jié),卻不明白《宣和遺事》中的春秋書法,不清楚“淮南盜”稱呼中隱含的勸懲意味,所以隨意點竄,有失千秋正論。因此,水滸傳故事借“忠義”名義盛行于一時,令介石逸叟很是不滿。他以戲中的宋太公為代言人,痛斥宋江等人的偽忠偽義,并在第十九出借題發(fā)揮,闡發(fā)自己的創(chuàng)作主旨,“好笑世人,多把水滸群盜認作真忠真義,且看宋江背瘡發(fā)時,大家省悟矣”。
介石逸叟選擇這樣的創(chuàng)作主旨,自有其背景所在。明清之際,偽作宣揚忠義實則聚義倡亂者比比皆是,而《水滸傳》傳播范圍日益擴大,“水滸戲”搬演也日趨頻繁,《揚州畫舫錄》就多次提及“水滸戲”的演出情況。此外,揚州評話中有“武十回”“宋十回”的名目,當時著名的有王德山的《水滸記》[5]258和范松年的《水滸記》?!稉P州畫舫錄》載:
大面范松年為周德敷之徒,盡得其叫跳之技,工《水滸記》評話。聲音容貌,摸寫殆盡,后得嘯技。其嘯必先斂之,然后發(fā)之,斂之氣沉,發(fā)乃氣足,始作驚人之音。繞于屋梁,經(jīng)久不散,散而為一溪秋水,層波如梯,如是又久之。長韻嘹亮不可遏,而為一聲長嘯,至其終也,仍嘐嘐然作洞穴聲。中年如德音班,演鐵勒奴蓋于一部。有周德敷再世之目。[5]128
此外,還有以“水滸”繪畫而出名的畫家。《揚州畫舫錄》載:“黃大笙,字詩六,精音律,能左手臨孫過庭書譜。作反字。背觀毫發(fā)無異,自出新意白描水滸傳人物?!盵5]282
介石逸叟為此深受刺激,矢志改訂詞林,力圖以“描摹笑罵”“俗眼好同看”的效果達到“品題傳史筆”的目的,故而在手?!缎瓦z事》的基礎(chǔ)上,以戲曲的形式來發(fā)揮《宣和遺事》之史家筆法,并特意取名為《宣和譜》。此外,《宣和譜》的主要劇情與當時流行的水滸故事相似,主旨與態(tài)度卻有所不同,如攻打祝家莊、王英娶扈三娘、宋江患病、張順請安道全、征討梁山、接受招安等。介石逸叟為了突出它們之間的差別,特別注明其俗名為《翻水滸記》,以體現(xiàn)對水滸故事的重新認識與評價。
有研究者認為,《宣和譜》“作者旨在否定宋江‘真忠真義’,贊揚《宣和遺事》‘春秋筆法斑斑’,但所安排的翻案情節(jié),形同兒戲,無說服力”[6]537。筆者以為,《宣和譜》的翻案劇情是否有說服力可以姑且不論。單就命意來看,介石逸叟顛覆《水滸記》《義俠記》所表達的“忠義”倫理觀念是毋庸置疑的。但是,“翻水滸”主旨實現(xiàn)又必須借助《水滸傳》原有的人物與情節(jié)。這是一種兩難,但或許正是這種帶著枷鎖的創(chuàng)作使得《宣和譜》帶有一種樸拙的特點。
介石逸叟“翻水滸”所翻之案只是對《水滸傳》中宋江忠義思想的改變,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了金圣嘆的某些觀點,雖然藝術(shù)性遠遠無法與《水滸傳》相比,但《宣和譜》是由借鑒小說到反思“水滸戲”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中間環(huán)節(jié),對其后《忠義璇圖》《結(jié)水滸傳》《殘水滸》等均有一定的影響。尤其是《宣和譜》蘊含了消解《水滸傳》忠義論的思考,比單純宣揚《水滸傳》忠義論或批判《水滸傳》“誨盜”更具文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