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彥章
劉勰在《文心雕龍·事類》篇中提出:“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也……明理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薄?〕據(jù)此,本文“典故”所指包括用古事和用成辭兩個方面。“夫經(jīng)典沉深,載籍浩瀚,實群言之奧區(qū),而才思之神皋也”,〔2〕所以引經(jīng)據(jù)典自古以來就是文士們寫詩作文慣用的手法。這樣做至少有以下幾點好處:從創(chuàng)作角度看,一則作者運用典故可間接體現(xiàn)己之懷抱情志,避免過直過露,從而使詩文顯得含蓄蘊藉,婉而成章;二則利用典故與當(dāng)下時空的距離感言己之不敢言,不愿言。另外,從欣賞的角度看,典故因其本身溝通古今的“包孕性”而使詩文深沉厚重,進而引發(fā)讀者無限聯(lián)想和思考。當(dāng)然,典故使用不當(dāng)也會出現(xiàn)滯重凝澀等“隔”的毛病,難免“掉書袋”之嫌。此則須大才之人用之方顯得自然熨帖。辛棄疾就是這樣一位大才。
辛棄疾(1140-1207),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別號稼軒,山東歷城人,以詞名世。他繼蘇軾后于詞壇開豪放之風(fēng),這實則是他一生雖屢遭貶抑卻赤誠不變的英雄性情之流露,然貴在豪而不粗,剛?cè)嵯酀诳犊疅崃抑胁环τ纳钋壑?。葉嘉瑩曾指出稼軒表達自己對生命意志之感發(fā)大多通過兩種形象:一是大自然界之景物,二是歷史中之古典?!?〕而這“歷史中之古典”即指稼軒用經(jīng)用史,通過對歷史上人事之興發(fā)感喟以抒己之襟懷胸抱的作詞之法。而他這種用經(jīng)用史卻風(fēng)流自得、如從己出的渾圓筆法也被歷代詞論者稱道。宋末詞人劉辰翁在《辛稼軒詞序》中就曾這樣評價道:“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xué)語較工拙;然猶未至用經(jīng)用史,牽雅頌入鄭衛(wèi)也。自辛稼軒前,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軒橫豎爛漫,乃如禪宗棒喝,頭頭皆是;又如悲笳萬鼓,平生不平事并卮酒,但覺賓主酣暢,談不暇顧?!薄?〕清劉熙載在其《藝概·詞曲概》中亦曾謂:“稼軒詞龍騰虎擲,任古書中理語、瘦語,一經(jīng)運用,便得風(fēng)流,天資是何敻異。”〔5〕贊賞之情溢于言表。這種于詞中大量用典的手法在詞史上是一種開拓,所謂“若無新變,不能代雄”。這種手法本無可無不可,辛之偉大在于他以大才深情使之,用得熨帖自然。而在這些典故中,魏晉時期的人事占了很大一部分。
據(jù)粗略統(tǒng)計,在辛棄疾600 余篇詞作中,共有近200 篇作品用有魏晉時期的典故,涉及魏晉時期的人物60余人。其中僅與陶淵明一人關(guān)涉的典故就有60 首,97 處?!?〕這足以證明辛氏對魏晉典故的情有獨鐘。這里舉其《水調(diào)歌頭·再用韻答李子永提干》一首簡要說明稼軒使用魏晉典故的密集性:
君莫賦幽憤,一語試相開:長安車馬道上,平地起崔嵬。我愧淵明久矣,猶借此翁湔洗,素壁寫歸來。斜日透虛隙,一線萬飛埃。
斷吾生,左持蟹,右持杯。買山自種云樹,山下斸煙萊。百煉都成繞指,萬事直須稱好,人世幾輿臺。劉郎更堪笑,剛賦看花回。
本詞開篇“幽憤”暗用嵇康因呂安事被系獄后憂憤難平作《幽憤詩》之典,接著以直白體抒己對淵明歸去來兮之欣羨追慕。而“素壁”一詞又蘊含東晉著名書法家王獻之一段軼事:王子敬(獻之字)過戴安道,酒酣,安道求子敬文,子敬攘臂大言曰:“我辭翰雖不如古人,與君一掃素壁?!边^片一句用畢茂世典,因畢曾說過“一手持蟹鰲,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的話。而“買山”之詞亦與東晉支道林預(yù)就深公買印山相隱而遭諷之事相契。接下來“百煉都成繞指”化用西晉劉琨《重贈盧諶》中“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之成句?!叭f事直須稱好”似暗用漢魏之際司馬徽品評人物“每輒言佳”之典。若寬而觀之,短短一首小詞竟用了七個魏晉時期人物的典故,詞人對魏晉文章人事之諳熟亦可由此略窺一二。另外,此詞用典之渾化自然亦可有助于我們對辛詞用典高妙之理解。全詞以情馭事,既是寬人,亦是慰己。用嵇康與劉琨典暗寓英雄失志之悲,而強用魏晉人物風(fēng)流自適之情狀勉人勉己又使詞作平添了幾許風(fēng)流蘊藉。這兩種力量互相沖擊碰撞,詞人之矛盾痛苦之形象也就躍然紙上,而詞作本身也因其張力而顯得更富層次感,更杳渺多姿。讀者在欣賞此詞時亦會因著這些典故而興起古今之聯(lián)想,在這些古人古事之參照下更深入地理解辛棄疾,而詞味亦因此顯得更加深厚綿長。這都是稼軒用事之好處。
使用典故實則是作者對歷史有意無意之選擇、接受,自然體現(xiàn)著作者之好惡取舍。那么稼軒緣何對魏晉典故如此偏愛呢?
首先,這是因為稼軒與魏晉人物特別是東晉諸人所處之時局環(huán)境相似。魏晉六朝是中國歷史上異常紛亂的一個時期,南北分裂,戰(zhàn)亂頻仍。永嘉南渡之后的情形更是被晚唐李商隱譏為“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妝”(《南朝》)。而稼軒所處之南宋一朝偏安一隅,外患不斷,其“南與北,共分裂”(《賀新郎·細把君詩說》)的時代環(huán)境實與此有相似之處。稼軒平生志愿即收復(fù)神州,一統(tǒng)南北,在《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中就曾稱贊三國時稱雄江東一時的孫權(quán)“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zhàn)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借以抒瀉南宋無人的悲憤。另外他在詞中也常用曹操、劉備、謝安、諸葛亮、杜預(yù)等魏晉時期名將賢相的事跡來表達自己的英雄之志。從心態(tài)來看,魏晉時期看似風(fēng)流的時代風(fēng)尚之后深蘊著一代士人托身無所,憂讒畏譏的強烈悲劇感和只手難挽狂瀾的無力感。而胸懷為國為民一點孤忠和建功立業(yè)之壯偉抱負的辛棄疾亦因種種原因?qū)以鈹D壓貶抑,其詞《永遇樂·戲賦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調(diào)》一首即可見其平生悲辛憤懣: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
世間應(yīng)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比著兒曹,累累卻有,金印光垂組。付君此事,從今直上,休憶對床風(fēng)雨。但贏得、靴紋縐面,記余戲語。
這首詞雖曰“戲語”,實則是他一生仕途心境之真實寫照。所以稼軒詞中多用魏晉典故實則因為他對魏晉時局和魏晉士人惺惺相惜的英雄淪落之悲,所謂“自古英雄惜英雄”是也。今古同懷,豈不然乎?魏晉士人與辛棄疾的人生都具有深沉濃烈的悲劇性底蘊,只不過魏晉士子通過不同的應(yīng)對方式把這種悲升華為一時代之風(fēng)流,而辛棄疾則將己之悲楚杜鵑啼血般注入他那酣暢淋漓的詞作之中。連接兩者的就是稼軒詞中屢屢出現(xiàn)的魏晉典故。通過這些典故,稼軒與魏晉士人有了一種深刻的對話和交流。而深入探尋這次跨越近千年歷史的對話即是本文主旨所在。
不過稼軒“羨君人物東西晉”(《鷓鴣天·吳子似過秋水》)更大程度上實緣于魏晉風(fēng)度本身之魅力。相似之時局環(huán)境只不過是稼軒慣用魏晉人事的一個強烈的助推性因素。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薄?〕劉師培先生亦曾撰文指出:“兩晉六朝之學(xué),不滯與拘墟,宅心高遠,崇尚自然,獨標遠致,學(xué)貴自得,此其證矣。故一時學(xué)士大夫,其自視既高,超然有出塵之想,不為浮榮所束,不為塵網(wǎng)所攖,由放曠而為高尚,由厭世而為樂天。朝士既倡其風(fēng),民間浸成俗尚,雖曰無益于治國,然學(xué)風(fēng)之善猶有數(shù)端,何則?以高隱為貴則躁進之風(fēng)衰,以相忘為高則猜忌之心泯,以清言相尚則塵俗之念不生,以游覽歌詠相矜則貪殘之風(fēng)自革,故托身卑鄙立志則高,被以一言,則魏晉六朝之學(xué)不域于卑近者也,魏晉六朝之臣不染于污時者也?!薄?〕而李澤厚先生亦對魏晉風(fēng)度之精神行跡有如下描述:“他們畏懼早死,追求長生,服藥煉丹,喝酒任氣,高談老莊,雙休玄禮,既縱情享樂,又滿懷哲意……,這就構(gòu)成似乎是那么瀟灑不群、那么超然自得、無為而無不為的所謂魏晉風(fēng)度;藥、酒、姿容、論道談玄、山水景色……,成了襯托這種風(fēng)度的必要的衣袖和光環(huán)?!薄?〕魏晉風(fēng)度是一個涉及哲學(xué)、歷史、美學(xué)等學(xué)科的多維度、多層次的概念,筆者無力在此作詳細論述,且前賢之論亦頗精深,茲錄幾條,以會其義。不過魏晉風(fēng)度外之狂放縱逸與內(nèi)之超脫自然實是史有定論的。然此亦難以說明稼軒對魏晉風(fēng)度已有此等見解,其喜用魏晉典故即因于此。但通觀稼軒詞作,筆者認為他對魏晉風(fēng)度之理解與上引三種觀點是頗有暗合之處的。
魏晉士人以其生命之奇姿異彩令稼軒傾心。以其在詞中所欲效仿的人物而論,既有出將入相、仕隱兩宜的謝安、諸葛亮,又有思念家鄉(xiāng)鱸魚莼菜、遂命駕便歸的張季鷹和歸園田居的陶淵明。仕隱的揪扯影響稼軒至深。同樣,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王子猷、酣飲為常的魏晉飲士亦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稼軒詞作之中。下面略舉酒、深情、陶淵明三例詳敘之:“酒”為其行跡層面之一例,“深情”為其精神內(nèi)涵之一種,而陶淵明則是魏晉風(fēng)流之代表人物。
李太白“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看似妄語,實則道出了“酒”在中國文化和士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魏晉時期飲酒之風(fēng)大盛。而提到魏晉風(fēng)度,總會使人想起一段段關(guān)于酒的風(fēng)流故事。王瑤先生在《文人與酒》中提出這種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兩個原因:精神上追求飲酒酣暢時所達到的“真”的境界與現(xiàn)實情遇中為了避禍全身?!?0〕辛棄疾亦是好酒之人,其詞中大量運用與酒相關(guān)的魏晉典故。人物涉及孔融、張翰、劉伶、山簡、畢茂世、陶淵明等人。現(xiàn)舉陶淵明一例說明酒之于辛棄疾的內(nèi)涵。
蕭統(tǒng)在《陶淵明集序》中曾說:“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焉?!薄?1〕而陶淵明在《連雨獨飲》中亦對飲酒之至樂作出了說明:“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12〕可見,陶淵明寄酒為跡實則是一種追求任真“天全”的行為?!肚f子·達生》篇中有一段關(guān)于醉者的著名論述:“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迕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于天乎?”〔13〕相較于酣飲無常或借酒全身,陶淵明對莊子這種“得全于天”則有更深的領(lǐng)會。這對辛棄疾是有深刻影響的,試看下例:
記醉眠陶令,終全至樂;獨醒屈子,未免沉災(zāi)。(《沁園春·城中諸公載酒入山,余不得以止酒為解,遂破戒一醉,再用韻》)
傾白酒,繞東籬,只與陶令有心期。(《鷓鴣天·重九席上作》)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fēng)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賀新郎·甚矣吾衰矣》)
從“終全至樂”“濁醪妙理”等句子來看辛棄疾是理解陶淵明酒中之深味的,而他也在酒中寄托了一片自然真淳之性。然而,辛之飲酒更多是伴隨著英雄失意之悲的,而正因此,他對陶淵明的深羨之中也就多了幾許借古人自寬自慰的意思。所以辛棄疾詞中之酒也具有與魏晉士人之酒相同的雙重意蘊——既是全天任性之精神追求,亦是逃避環(huán)境抒瀉憤慨之現(xiàn)實需要。而辛棄疾在與魏晉名士以酒相交的過程中既收獲了一種志同道合的自我認可,亦可在追隨古人的腳步中暫時卸下英雄的抱負和悲慨,在酒給他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雙重刺激中體會一下生命的歡欣。當(dāng)然,更多時候,他得到的卻是“舉杯銷愁愁更愁”的清醒,就像阮籍酒后之哭,令人感喟。
宗白華先生曾經(jīng)說過:“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薄?4〕其實,對自然山水之由衷賞愛又何嘗不是深情之一種呢?魏晉士人之深情已非簡單的儒家忠孝仁義等倫理之情,而是情動于中、形之于外的對自然、生命、存在的關(guān)懷和眷顧。竹林名士王戎曾說過:“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毙翖壖捕啻斡玫竭@一典故,如《臨江仙·莫向空山吹玉笛》之“山林我輩鐘情”,《水調(diào)歌頭·酒罷且勿起》之“我輩鐘情休問”等。所謂剛正之人懷情正深,英雄詞人將他對自然山水之熱愛,對生命時光之珍愛,對家鄉(xiāng)故土之莼鱸之思,對家國人民之無限厚愛一一傾注于詞,而這種種深情都浸透著魏晉人物的流風(fēng)余韻。
以其對自然山水之熱愛而言,辛棄疾曾經(jīng)說過“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鷓鴣天·博山寺作》),他也創(chuàng)作了很多有關(guān)自然山水的詞作,著名的如《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丑奴兒·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等。而他這種對自然山水的喜愛通過魏晉典故與魏晉士人一道有了一種集體的抒發(fā)和呈現(xiàn)。如他在《水調(diào)歌頭·醉吟》中直用左思《招隱詩》中的“山水有清音”表達自己對山水景物的愛賞。而《水調(diào)歌頭·十里深窈窕》中“王家竹,陶家柳,謝家春”一句連用王子猷、陶淵明、謝靈運三典,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辛棄疾之眼前景物已經(jīng)滲透進太多魏晉士人的體驗和性情。除此之外,辛棄疾還常用潘岳“栽花滿縣”、謝鯤“一丘一壑”、王羲之“茂林修竹”、孫子荊“枕流漱石”等魏晉人物愛好自然山水的典故。另外,辛棄疾還經(jīng)常通過用桓溫見己種之柳皆已十圍而慨嘆“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的典故表達自己對生命時光的憐惜不舍,而用張翰莼鱸之思的典故寄托他對故鄉(xiāng)的眷念。這些都是辛棄疾與魏晉士人在精神上之相同之處。
需要指出的是稼軒在對自然山水的賞愛中也有借此消愁的憤慨,正是“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而他在對生命時光之珍愛和對家鄉(xiāng)故土之眷戀中亦寓有詞人功業(yè)未成之感喟和進退憂懼之無奈。而這也更顯其情之深沉厚重。且看他的名作《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fēng),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yīng)羞見,劉郎才氣??上Я髂?,憂愁風(fēng)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這首詞作實可看作稼軒一生寫照。詞的下片亦用到魏晉時期張翰、劉備、桓溫三人之典。通觀全詞,江南美景在詞人眼中只不過“獻愁供恨”,徒增凄涼罷了,而效莼鱸之思,求田問舍又使他心存不甘和對家國之不舍。然而流年似水,時不我與,縱使詞人對生命無限珍愛,哪里又經(jīng)得起如此蹉跎?想至此,稼軒不禁英雄淚落,可悲可嘆。他在效仿魏晉人物時不想像張翰一樣風(fēng)流而愿像劉備一樣慷慨,但誰又給他慷慨的機會了呢?撫今追昔,令人感傷。整首詞情深意婉,充滿一股郁勃之氣。由此可知,縱使他熱愛山水,眷念家鄉(xiāng),珍愛時光,縱使他也曾感嘆過“人情輾轉(zhuǎn)閑處看,客路崎嶇倦后知”(《鷓鴣天·莫避春陰上馬遲》),“而今老矣,算不如閑,不如醉,不如癡”(《行香子·歸去來兮》),詞人胸中也始終忘不了他的家國天下,晚年復(fù)出即是明證。而這也是他的深情大愛和英雄性情使然。且不論深情之對象為何,單就深情言之,辛棄疾較之魏晉士人確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當(dāng)然,這很大程度上源于魏晉深情對他的影響,不過稼軒之深情因有了他對家國天下的一份擔(dān)荷而更顯堅實厚重,可謂大氣磅礴。
辛棄疾詞中多用陶淵明的典故上文已經(jīng)提到,這些典故涉及陶淵明的方方面面:事跡如飲酒、桃源路、采菊東籬、五柳先生、北窗高臥、葛巾漉酒、撫無弦琴、歸去來兮、白衣送酒、不為五斗米折腰等,詩文如《停云》《責(zé)子》《止酒》《游斜川》《歸園田居》《桃花源記》《歸去來兮辭》《與子儼等疏》等,詳參袁行霈《陶淵明與辛棄疾》。可以說,陶淵明作為魏晉風(fēng)度的集大成者對辛棄疾的影響是相當(dāng)深遠的。上文已簡要論述過陶與辛在“酒”上的共通性。而關(guān)于陶淵明與辛棄疾之關(guān)系,其他學(xué)者亦多有論及,如葉嘉瑩先生、鞏本棟教授等。需要指出的有兩點:一是辛對陶的理解是逐步深化的,是隨其人生閱歷之深入與或仕或隱的經(jīng)歷而有所變化的;二是陶對辛之影響是兩方面的——隱士之高遠與內(nèi)蘊之豪情。
鑒于論者對陶辛淵源已有頗多深見,關(guān)于此點本文從略。下面則主要談?wù)労北蝗苏摷暗奶諏谲幵~風(fēng)影響的問題。前已提及陶淵明其人有豪放一面,而其詩如《讀〈山海經(jīng)〉》《詠荊軻》等在風(fēng)格上亦是頗憤激熱烈的。歷來論者多有論及。如清龔自珍就曾作詩曰:“陶潛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三分梁甫一分騷?!逼鋵⑻諟Y明與諸葛亮并舉就源于辛棄疾“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fēng)流酷似,臥龍諸葛”(《賀新郎·把酒長亭說》)一句的啟發(fā)。與北宋以蘇軾為代表的士大夫階層在接受陶淵明時多看到其平淡一面不同,辛棄疾已能較全面深入地認識和理解陶淵明其人其作。這當(dāng)然首先緣于南宋一朝之現(xiàn)實遭際促使稼軒對生活于晉宋易代之際的陶淵明的情懷心境有更切身的體驗。其次便是因為稼軒自身之豪情壯意使他對陶之豪更易接受。而在這種接受中,稼軒主動在詞中學(xué)習(xí)這種風(fēng)格也就不在話下了。而稼軒之豪放詞風(fēng)的形成多少應(yīng)有陶淵明的一些影響吧,更不用說他那種本色自然的平淡之作了。其對淵明詩風(fēng)的認可贊賞在其詞中亦有直接體現(xiàn)。請看《鷓鴣天·讀淵明詩不能去手,戲作小詞以送之》:
晚歲躬耕不怨貧,只雞斗酒聚比鄰。都無晉宋之間事,自是羲皇以上人。
千載后,百篇存,更無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謝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塵。
詞上片對淵明安貧樂道的高遠情性進行了歌頌,下片則主要論及淵明之詩作,而他對淵明詩所下“清真”二字之?dāng)嗾Z實為知言。文如其人,此二字本是淵明淳樸自然性情之外露。而這二字亦可用來評價稼軒詞風(fēng),只不過“清”由淵明之清醇干凈變?yōu)樾林鍎倝汛?。而在詩詞中抒發(fā)真性情真懷抱亦是二者深相契合之處。這種“真”即將自己的生命志意真切地投注到作品中,不虛不假,真正做到文如其人、人如其文。正如《莊子·漁父》篇中所言:“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毙撂胀瑸榫\情深之人,辛由此賞愛陶詩、陶人也就不以為奇了。不過淵明真氣內(nèi)潛,故淵深樸茂;稼軒真氣外顯,故酣暢淋漓??此苾煞N不同的風(fēng)格其實源于相同的文學(xué)觀念。故“清真”既是兩人性情相近之處,亦是二人詩詞風(fēng)格相合之點。而從詩詞風(fēng)格方面理解陶淵明對辛棄疾的影響不失為一條新的路徑。
本文從稼軒詞中所用魏晉典故入手,分析了稼軒喜用魏晉典故的兩個主要原因:一是稼軒所處之時局環(huán)境與魏晉相似,故易引起惺惺相惜之感;二是魏晉風(fēng)度本身之強烈魅力使稼軒傾倒。接著,通過酒、深情、陶淵明三例深入分析了這些魏晉典故中所蘊含的深層內(nèi)蘊——稼軒受魏晉風(fēng)度之影響非常深刻,然此中亦有他所處時代和本人性情所賦予他的新的東西。另外,通過陶淵明一例,筆者提出了以陶淵明為代表的魏晉風(fēng)度不僅影響了稼軒其人,亦對其詞風(fēng)有重要影響的觀點。所謂“后之視今亦尤今之視昔”,通過辛棄疾詞中的魏晉典故以及由此反映出的稼軒對魏晉風(fēng)度的態(tài)度我們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稼軒其人其作,這即是本文用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