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越
(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029)
馮至是著名的詩人、散文家和學者,有12卷本《馮至全集》(以下簡稱《全集》)行世。近年來,王家新、方邦宇、王賀、解志熙等學者披露了馮至談詩論文的集外文數(shù)篇,如《新詩蠡測》《論新詩的內(nèi)容和形式》《詩的還原》《自由體與歌謠體》《澀》等①參見王家新、方邦宇:《〈新詩蠡測〉意義之蠡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3期;王賀:《馮至四五十年代的詩學思考及其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3期;解志熙:《“艱”的人生與“澀”的文章——略說馮至文論兼及京派和〈現(xiàn)代評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0年第6期。,為我們進一步研究馮至的詩學思想提供了新的文獻。北塔、王錦厚、曾鎮(zhèn)南、宮立等學者披露了馮至致巴金、李致、李定周、陳天笑、呂德申、葉延濱、胡玉萍、崔曉曉等人的集外書信若干封②參見北塔:《馮至致巴金函兩通之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報》,2010年9月2日;王錦厚:《沈從文、沙汀、艾蕪、馮至致李定周》,《新文學史料》2011年第2期;曾鎮(zhèn)南:《馮至致呂德申的三封信》,《文藝報》,2015年12月21日;宮立:《馮至佚簡及其他》,《中華讀書報》,2018年12月19日。。除此之外,據(jù)筆者瀏覽及檢索所見,馮至的集外書信還有不少,依時間順序,分別是致王怡庵、胡喬木、劉大年、顧之京等人的信③參見馮至:《致王怡庵》,《文藝旬刊》1924年1月18日第19期;《當前出版外國文學作品中的一種偏向——馮至同志致胡喬木同志的一封信》,《中國社會科學院簡報》1980年第23期(《社會科學研究參考資料》1980年第16期轉(zhuǎn)載);《致劉大年》,收入王玉璞、朱薇編《劉大年來往書信選(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致顧之京》,收入趙林濤著《顧隨與現(xiàn)代學人》,中華書局,2012年。,而致王怡庵的信,《馮至年譜》(以下簡稱《年譜》)有記錄但《全集》書信卷未收,其中最為重要的當屬致胡喬木的信,不僅因為它刊登于內(nèi)部刊物(雖不罕見,但并不像其他信件或發(fā)表于正式刊物,或收入正式出版的相關文集),更因為它曾引發(fā)過所謂的“《譯林》事件”,在文學界和出版界引起過風波,也招致了一些誤解,因此有必要在尊重歷史、還原事實的基礎上予以澄清。此外,《年譜》曾提到的馮至發(fā)表于報刊的會議發(fā)言,也有幾篇未收入《全集》,如1954年參加《紅樓夢》研究座談會上的發(fā)言、1989年3月10日參加《世界文學》編輯部召開的“五四運動與外國文學”座談會上的發(fā)言《撫今追昔》等。而馮至1923年發(fā)表于《晨報附刊》的一篇雜感《一條紊亂的感想》,似乎是他最早發(fā)表的散文作品,《全集》未收,《年譜》也未提及,當屬集外佚文。這些都有助于我們了解馮至不同時期的思想狀況。簡言之,馮至的集外文數(shù)量頗為不少,造成這種情況既可能有文獻散佚、不易查找等方面的客觀原因,也可能是編者的有意忽略或舍棄,本文無意發(fā)掘集外文的基本情況和產(chǎn)生原因,只擬圍繞馮至致胡喬木的信、《撫今追昔》和《一條紊亂的感想》這三篇集外文進行分析,試圖通過它們共同勾連起馮至對于“五四”精神以及新文學傳統(tǒng)的理解與闡釋,以歷史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來看待其中所流露和表達的思想和情感,以期增加對于馮至其人其文的認識,以及為有關“五四”精神和新文學傳統(tǒng)乃至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的研究提供個案,從而進一步深化對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認識與理解。
馮至這封題為《當前出版外國文學作品中的一種偏向——馮至同志致胡喬木同志的一封信》的私人信件,是如何刊登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簡報》這一內(nèi)部刊物上的,究竟是胡喬木批轉(zhuǎn)給該報刊發(fā)的,還是該報編者向馮至約的稿,尚不清楚。另據(jù)當年《譯林》雜志社負責人李景端的回憶文章,江蘇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內(nèi)刊《調(diào)查與研究》也曾轉(zhuǎn)發(fā)過胡喬木批轉(zhuǎn)的馮至的這封長信。[1]
需要說明一點的是,李景端的這篇回憶文章所引述的馮至該信的內(nèi)容和《社會科學研究參考資料》所轉(zhuǎn)載《中國社會科學院簡報》的原信內(nèi)容,在字句和語氣上有一定出入,而有翻譯史論著,如趙稀方的《二十世紀中國翻譯文學史·新時期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相關章節(jié)在評述《譯林》的翻譯出版活動時,也僅引述了李景端回憶文章的有關內(nèi)容,這自然難免會讓人因斷章取義產(chǎn)生誤解。李景端的文章相對平實客觀,而個別論者由于成見在心,抓住所節(jié)引的少量內(nèi)容進行借題發(fā)揮,自以為道出了真相,其實是找錯了批判的目標,誤解甚至是污蔑了前輩。
在一些當事人以及論者的筆下,馮至的這封信被稱為“告狀信”。其實,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的馮至給直接領導胡喬木寫一封信談自己對于當前外國文學翻譯狀況的看法,并無值得非議之處。信中并未談及具體出版社的名字,也并非是針對哪家出版社或個人,言談之中也足見其懇切,并不是所謂“抓辮子、扣帽子、打棍子”一類的“告狀信”。至于胡喬木讀后在會議上點名批評《譯林》以及其轉(zhuǎn)批該信給江蘇省,那是另外的事情,馮至寫信也只是表達對于文學事業(yè)的關切而已。
促使馮至寫這封信的直接原因,是他在1980年3月28日下午去參加了紀念“左聯(lián)”成立五十周年的大會,會上胡喬木和周揚都強調(diào)要繼承和發(fā)揚“左聯(lián)”的革命傳統(tǒng),馮至聯(lián)想到當時外國文學作品翻譯出版中的種種情況,覺得有違“左聯(lián)”的革命傳統(tǒng),基于嚴肅的文學觀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他給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的胡喬木寫信,對當時外國偵探小說等通俗讀物大受讀者歡迎以及出版社由此大量翻譯出版的現(xiàn)象表示了不解和質(zhì)疑,并表達了自己對于文學翻譯以及出版所存在問題的憂慮,而胡喬木在一次會上就點名批評了發(fā)表克里斯蒂作品的《譯林》雜志,于是引發(fā)了后續(xù)的一系列事件。
在這封引起軒然大波的信中,馮至基于對“五四”以來新文學發(fā)展及其特點的認識,指出“所謂偵探小說,在新文學領域內(nèi)并不曾有過市場”,他高度認同“五四”以來新文學的“現(xiàn)代”特質(zhì),持有一種嚴肅的文學觀,他指出:
我國解放前,在新文學領域外,也有人寫過些武俠小說、偵探小說。試問,如有外國人想通過文學作品了解當時的中國,是通過魯迅、郭沫若、茅盾等人的著作,還是要通過那些武俠、偵探小說才能認識真正的中國呢?我認為,憑空捏造并不反映現(xiàn)實的作品,不能有什么認識價值。[2]
在施咸榮之子施亮看來,馮至的“這封長信顯然帶著那個時代的痕跡,有些觀點看法是有著局限性和偏見的。這是一些老知識分子受到長期以來文化禁錮政策的影響,被那些教條主義的僵化觀念所束縛,對改革開放初期的紛繁文學現(xiàn)象存有某種疑慮”[3]。而另外一位論者在看了施亮的言論后,又洋洋灑灑發(fā)揮了一通,言辭頗多輕薄之處,指責馮至判定這些偵探小說不是我們所需要的作品是“自說自話”“好笑”,認為馮至沒有看過卻批評那些通俗小說是“空頭的批評作風”,認為馮至的這封信“無論用意還是用語,那個時代的痕跡是太明顯了。給領導人寫信,無非是求助于權力的干預,這種做法直到現(xiàn)在也不是沒有,但已漸為人所不齒,在那個年代卻屬常事”,譏諷馮至“大概是出于某種政治和文學‘潔癖’以及‘責任感’才寫信告狀的”,“固守‘左聯(lián)革命傳統(tǒng)’和‘社會主義’又未能隨時而進”,“不免欠開通和寬容”。[4]對于通俗小說的看法,自然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上述論者在并未看過馮至全信的情況下,卻輕率下了判斷。
其實,馮至對于文學翻譯的問題是自有其基本看法的,他在這封信里所表達的觀點,其實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已經(jīng)存在了,這自然可以說他思想“僵化”“未能隨時而進”,卻不能隨意地將他與所謂的“那個時代”及“文化禁錮”“教條主義”聯(lián)系起來做文章。1941年6月3日,時在昆明的馮至寫就《新詩蠡測》,這是他談論新詩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篇文章之一,其中第五節(jié)是討論詩人和大眾的關系,他借用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一個藝術家的進步是不斷地犧牲自己,不斷地消滅自己的個性”的話,闡明他對于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在于思考宇宙和人生這樣重大問題的看法,認為他們是真正“無時無刻不在為大眾工作,無時無刻不把自己犧牲在大眾的面前”,他接下來就舉例說明“人間越切身的問題,越容易被人忽略”:“我們盡可以費許多時間去談講火星里的珍聞,或是用一星期的工夫讀一本荒誕不經(jīng)的偵探小說,卻不肯花費半點鐘思索思索生,死,愛的意義?!保?]探索生活,闡明愛與死的人常被誤解、被貶稱為“神秘派”,而寫偵探小說的人卻被尊為“大眾的作家”,在他看來,前者才是關切“大眾根本的問題,與生命有深的接觸”,后者其實“卻與大眾事實上不關痛癢”。[5]
在1944年所寫的《論現(xiàn)在的文學翻譯界》中,馮至對當時大量介紹歐美的暢銷作品以及19世紀初期浪漫派文學的現(xiàn)象提出過中肯的批評意見,他指出,“那些暢銷一時的作品,多半與電影相輔而行”,他對“許多流行的作品都隨著影片被稗販到中國來”并以被拍成電影來作為作品價值之證明的現(xiàn)象表示了憂慮,他所在意的是“這些書的好處在哪里,介紹到中國來有什么積極的意義,則很少有人過問,更不必說對于中國新文學的生長能有什么裨益了”,他并不是單純地輕視通俗文學,或是對其存有偏見,而是認為翻譯外國文學的目的從積極方面而言是“豐富自己,啟發(fā)自己”,從消極方面則是“糾正自己”,暢銷作品盡管暢銷卻與實際的人生毫無“關情”,于新文學的發(fā)展也少有裨益,但無論暢銷小說還是浪漫派文學的譯介,都“顯示出一種民族的惰性:只接受輕易的,拒絕艱難的事物”,文學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都理應對此加以針砭。[6]
了解了以上情況,再回過頭來看馮至給胡喬木寫信這件事。他之所以寫這封信,是基于他個人長久以來形成并保持的那種嚴肅的人生觀和文學觀,是他通過詩歌等文學創(chuàng)作所著力弘揚的那種“嚴肅生活、勇于承擔、多所關懷和敢于開拓的人生態(tài)度”[7]的體現(xiàn)。在肯定通俗文學存在的合理性與價值的人看來,自然難免有其“局限性和偏見”,但要說這是“受到長期以來文化禁錮政策的影響”“被那些教條主義的僵化觀念所束縛”,則明顯有違事實,屬于借題發(fā)揮和闡釋過度了。
馮至在信中分析了出版界和讀書界出現(xiàn)這種令人心生倒退之感的現(xiàn)象,認為這是“對于十多年極‘左’路線廣設禁區(qū)的一種懲罰”。應該說,這在一定程度上點到了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但沒有說出的是整個社會的轉(zhuǎn)型所帶來的文化生態(tài)的變化,而他所開出的解決辦法是一方面“加強教育,提倡評論”,通過加強評論的作用來提高讀者的鑒別能力和鑒賞能力,一方面寄希望于出版社不要趨“時”媚“世”,在注重經(jīng)濟效益的同時也要強化自身作為社會主義國家出版社所應具有的社會責任感。這些都是懇切之言,顯示出其出發(fā)點是為了文學的健康發(fā)展。
1989年3月10日,已進入人生晚年的馮至參加了《世界文學》編輯部召開的“五四運動與外國文學”座談會,他在會上的發(fā)言《撫今追昔》,后來發(fā)表于1989年第3期《世界文學》的筆談專欄“五四運動與外國文學”,一同刊出的還有林林、楊憲益、葉水夫、高莽、張羽、呂同六、戈寶權、黃源、卞之琳等人或長或短的文章。
在紀念“五四”精神的主旨下,馮至在此文中明確表達了對于當時并未隨時間流逝而消失的官僚主義和根深蒂固的國民性的批判態(tài)度。在他看來,以科學與民主為核心的“五四”精神是理應發(fā)揚光大的,而現(xiàn)狀卻令他深感不滿與焦慮:
我覺得當年五四運動的主要人物,非常勇敢,說話沒有任何的顧慮,寫文章攻擊當時的軍閥統(tǒng)治,揭露社會上的腐敗現(xiàn)象,反對舊禮教,都是理直氣壯,態(tài)度鮮明,戰(zhàn)斗性強,他們無形中成了青年人敬仰的對象。例如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者,陳獨秀強調(diào)科學與民主,胡適提倡白話文,魯迅抨擊吃人的禮教,李大釗宣傳馬克思主義,他們都認為怎么樣,就怎么說,怎么寫,不摻雜任何別的東西。
在20世紀初期,不僅在國內(nèi),在國外也有一批值得人們敬仰的人物。我常常想,19世紀同人類分手時,把像列寧、愛因斯坦、托爾斯泰、羅曼·羅蘭……等人交給20世紀,使人高山仰止,心向往之。那么我們現(xiàn)在呢?社會跟五四時期迥然不同了,有了顯著的變化。但在思想界和文化界,我覺得人們(包括我個人在內(nèi))大都顧慮重重,深于世故,像五四時期那種沖鋒陷陣的勇氣好像是沒有了。難以想出我們目前的思想界、文化界是否會有個別人能起當年陳獨秀、魯迅那樣的作用,哪怕是他們的幾分之幾。
此外,人們在五四時期反禮教,反對封建婚姻,現(xiàn)在金錢買賣婚姻卻相當普遍。那時中國受帝國主義壓迫,上海租界的公園門前寫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我們認為是奇恥大辱,如今首都的大賓館的休息室卻又有拒絕中國人入內(nèi)休息的現(xiàn)象。千百年來祖?zhèn)鞯墓倭胖髁x不僅沒有消減,而且蔓延成災。我們的社會不能說沒有進步,但是魯迅在20年代常常批判的國民性卻是根深蒂固,很不容易改變,使人有“山河能改,秉性難移”之感。并且民族素質(zhì)的下降,更是人們經(jīng)常談到的話題,在這不斷下降的趨勢下很難發(fā)揚科學與民主。因此,在紀念五四之際,把這情況擺一擺,我認為是必要的。[8]
而說起外國文學的翻譯和介紹,馮至也是拿當下和“五四”時期來進行對比,認為“盡管人們關于外國文學的知識很有限,翻譯技能還比較幼稚,但介紹來的外國文學可以說都是第一流的,如易卜生、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羅曼·羅蘭,以及契訶夫、莫泊桑等,對中國的新文學都產(chǎn)生過積極的影響”,而近十年來,由于他不愿提及的原因,外國文學的譯介和研究方面“選擇權漸漸喪失,盲從卻占了上風”。[8]在他看來,“介紹外國文學,主要是對本國文學起借鑒作用,既可以作為一面鏡子,可以更清楚地照見自己,又可以從中得到啟發(fā),豐富自己,改造自己,這中間要有所選擇”,而現(xiàn)在的問題恰恰就是“無所選擇”,盲目追捧外國(主要是美國)的暢銷書,毫無標準,以致出現(xiàn)某出版社組織20人同時翻譯某暢銷書的“荒唐”舉動。[8]并不以翻譯家自居的馮至“撫今追昔”,以“五四”精神來觀照時弊,痛心疾首于外國文學譯介中的不良風氣,實際上闡發(fā)的還是他一以貫之的嚴肅的文學觀,而他對“五四”所倡導的科學與民主精神的服膺正構(gòu)成了這種文學觀內(nèi)在的底色與根基,持久貫穿于他的一生。
馮至生于1905年,1919年正讀中學,深受國文老師潘云超的影響,后者因發(fā)表署名社論支持“五四”運動、抨擊北洋軍閥政府而被捕判刑。因此之故,年輕的馮至也深受“五四”時代精神的熏陶。1921年,馮至考入北京大學預科,開始新詩寫作,1923年,《歸鄉(xiāng)》等詩作發(fā)表于《創(chuàng)造季刊》第2卷第1期。《年譜》中1923年下記有“暑假開始,與在京的淺草社成員十余人在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進行茶會”以及“暑假,顧隨來京”等事項[9],而未提及馮至在《晨報附刊》發(fā)表文章的情況。題為《一條紊亂的感想》的文章當系馮至公開發(fā)表的第一篇散文,之所以可以確定這個署名“馮至”的作者就是本文所討論的詩人馮至,是因為該文末尾注明“八月二十一日正午寫于涿縣”,而馮至在同年12月發(fā)表于《淺草》季刊第1卷第3期的組詩《殘余的酒》的末尾注有“1923,8,28,燈下;馮至附志于涿縣”。由此可見,1923年8月下旬,馮至在老家涿縣至少待了一周時間,這期間,寫出了《一條紊亂的感想》,并對組詩《殘余的酒》做了最后的修訂。
在這篇短短的雜感中,馮至表達了他反對“抵制日貨”的觀點,可能是年輕氣盛的緣故吧,該文言辭頗為激切,行文也有些武斷,有別于其后來為大家所熟知的沉穩(wěn)內(nèi)斂的文風。
馮至在此文中認為,在20世紀將要邁入中葉的時代,還高喊著“抵制日貨”,實在是荒謬的行為,至于為何如此認定,他并未多做解釋,而只是說,“這個道理是很容易明白,無需于解釋,并且婦孺皆知的:‘世界上,無論何處都有好人,都有壞人?!毡?,我想,絕不能因為它是‘區(qū)區(qū)三島’而成為例外吧?”[10]他并不以為“抵制日貨”就可以起到反對日本軍閥的作用,他提醒讀者——“二十世紀的青年”“不要忘了我們真正的負擔”,雖然他并未言明何謂“真正的負擔”,但從他在下文中所說的“為人類著想,‘抵制日貨’運動是有損無益的:損的是中國的青年可寶貴的光陰和純潔的靈魂”[10]可以推知,他是希望中國的青年不要將“朝霞一般的青年期”浪費在他認為并無意義的“抵制日貨”的行為上,無論是喊口號還是寫文章。
馮至文中所提到的武者小路實篤的信,很可能是指周作人翻譯的《與支那未知的友人》(發(fā)表于《新青年》1920年第7卷第3期)?;诋敃r所持“‘人類的’事業(yè)”“人類應該做的事業(yè)”這一人類主義的理想,武者小路實篤叮囑中國的青年“諸君的責任愈重,也便愈值得做事,這正是現(xiàn)在了”,并期待著中國能出現(xiàn)“正直的人;有真心的人;忍耐力很強,意志很強,同情很深,肯為人類做事的人”。[11]他認為這樣的人才是人類所期盼的能夠做事的人,這樣的人也許是一個群體,他們“不將手去染血,卻流額上的汗;不借金錢的力,卻委身于真理”[11]。周作人在其譯者附記中還抄譯了武者小路實篤《寄一個支那的兄弟》中的幾節(jié)詩句,其中提到“彼此一心,為人間做事”,“人與人的同類間的感情是可以好的”,“彼此為了人間,互相幫助而做事”,“還沒有物質(zhì)的力,但是都有人間的心”,大家共同期盼著“人類的聲音”“人間的聲音”。[11]蔡元培在附記中則明確表示相信“武者先生與他的新村同志,都抱了人道主義,決沒有日本人與中國人的界限”,強調(diào)中國人要努力覺醒,不僅如此,還要像武者小路實篤警醒中國人那樣,努力去警醒日本的兄弟,“這不但是以德報德的意思,也是人類中間一個人應盡的義務。直到全世界沒有一個人不覺醒,才算滿意”。[11]陳獨秀的附記則呼吁“全人類的姊妹弟兄們”“總要真心接觸”,“把從前用在互相猜忌的力量,用在互相幫助做人類有益的事!”[11]
如果上述猜測不錯,那么從上引文字不難看出,馮至算是《新青年》的忠實讀者,時隔三年,武者小路實篤所期盼的“人類的聲音”“人間的聲音”依然回響在他的心間,周作人、蔡元培、陳獨秀可謂當時青年的精神導師,他們對于武者小路實篤“人類主義”理想的回應和強調(diào),無疑也加深了年輕的馮至對于這一理想的認識和理解。也正是基于這一理想,馮至對當時聲勢頗為浩大的“抵制日貨”運動提出了批評。
但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曾經(jīng)高呼“人類主義”的和平主義者武者小路實篤后來變成了支持“大東亞戰(zhàn)爭”的軍國主義者,在當時列強環(huán)伺、內(nèi)憂外困、面臨種種侵掠的中國,馮至所贊成的這種“人類主義”理想未免過于高遠,以至于顯得不合時宜、不切實際了。
事實上,在馮至發(fā)表此文后不久,就有一位署名“冷眼”的作者對馮至提出了批評。作者首先自稱是“立于狹義愛國上的一個青年”“熱烈贊承”“抵制日貨”的舉動,并且因為英國提議共管我國鐵路之故,連帶著“高唱排斥‘英貨’言論”。[12]他所提出的理由有兩點:一是作為“無槍階級”,無法與強權相抗衡,只能采用“抵制劣貨”的消極手段,二是在我國軍閥政客崇洋媚外、外國人大行經(jīng)濟侵掠的形勢下,經(jīng)由“排貨”,可以“提高我國的出產(chǎn)物,人民的企業(yè)心與彼相抗”。[12]他批評馮至“先下斷語,而又不解釋”的行文方式形同“腹誹”,太過武斷,又指出馮至斷言“中國青年”“對于人類事業(yè)一點也不曾作”“可憐”“可嘆”等結(jié)論太過隨意,太欠思考。[12]他認為“我們這些天良未蔑,不甘受野心國家侮辱,并不愿他侵掠我主權的青年”,以口頭和文字宣傳喚醒民眾,共同“抵制劣貨”,以作為消極反抗強權的手段,不但毫無可憐可嘆之處,反而是“極榮幸最覺悟的事”。[12]他反過來批評馮至文中所說要反抗日本軍閥,盡可以拿著手槍炸彈東渡日本的話,才是真正的“荒謬”。[12]他還針對馮至認為“抵制日貨”是有損無益,于青年的光陰和靈魂有損的說法,認為“抵制日貨”運動是有益無損的,于國家有益,“既然有益國家,就是犧牲些光陰,靈魂,也是我們青年應當努力的事情??!”[12]文章結(jié)尾,作者也展望了大同世界,認為他批評馮至的文章,其目的從小處說,是要堅定青年極力宣傳“抵制英日貨”之心,從大處說則是要使全國人民,統(tǒng)統(tǒng)如印度圣雄甘地“抵制英貨”一般,達到毀滅強權的目的,從而漸趨大同世界。[12]
從文中不難看出,馮至是抱著單純和真誠的信念來反對“抵制日貨”的,這自然是受了當時思想界輿論的影響。對于日本軍閥和日本帝國主義,馮至自然是反對的,但他所真正反對的,是他所以為的那種極端的、浮于表面的反對姿態(tài),盡管事實并非全然如他所以為的那樣。他所期待或者說支持的,是能夠基于所謂“人類主義”的大愛,沉潛下來踏實地去做一點事情,而不是僅僅喊口號或?qū)懳恼???赡苷腔谶@種高蹈的理想,他未能較為周全地理解和看待那些同樣心懷大同理想的青年竭盡所能地去號召和呼吁民眾“抵制日貨”的動機和效果。應該說,如何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讓情懷變?yōu)楝F(xiàn)實,此時尚年輕的馮至本人可能也并沒有真正深刻的思考。
事實上,馮至及其批評者的論述邏輯都不難理解,自有其理論支撐,所反映的也是比較復雜的政治問題和思想問題,時至今日依然猶有余響,而這些就不屬于本文討論的范圍了。
上文中,筆者以馮至的三篇集外文為中心,從馮至在翻譯外國文學作品上的嚴正態(tài)度及其所體現(xiàn)的嚴肅文學觀念入手,經(jīng)由馮至對于“五四”精神和新文學傳統(tǒng)的理解,追溯到馮至最早的時政雜感所體現(xiàn)的時代精神的一個面向,試圖在努力勾連起這三篇文章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同時,把握和理解馮至的文學觀和人生觀及其評價問題。在筆者看來,馮至終其一生,始終保持了完整的人格,完成了自我,他在政治上的抉擇與他的人生觀和文學觀其實是可以互為說明的,并非難以理解或是值得非議。有研究者基于自身立場產(chǎn)生偏見,以一種尋找裂隙的心態(tài),試圖主觀分裂詩人,盡管明知道馮至的政治抉擇“或許來自他作為學者擇善固執(zhí)的自信”,卻依然忍不住要妄言“果真如此,十年之內(nèi),馮至從一個存在主義詩人到社會主義號手的蛻變是如此干脆徹底,就不免讓人懷疑他是否對里爾克或歌德的理念——決斷,選擇,承擔——真正理解?”[13]
實際上,正如解志熙所寫的討論馮至寫于1930年的集外文《澀》的文章所指出的:
馮至自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以來,不論為文為人都很嚴肅樸素,只在1928年夏到1930年夏陷入一段低迷期,并在自我提振的愿望下寫了《澀》這篇宣示以“澀”美對治“艱”難之“智慧”的聰明文論。但他也應是很快就自覺到其所揭示的“智慧”,與周作人所宣揚的以“苦中作樂”的唯美—快樂主義態(tài)度對待“人間苦”之“智慧”一樣,都不過是知識分子聊以自慰的聰明之見,說穿了,乃是一種不愿也不敢嚴肅正視“艱”與“苦”而只想以唯美達觀的趣味態(tài)度聊以自慰自適的精神勝利法。這種看來聰明的“智慧”其實既不能引領人嚴肅對待人生的艱難、自覺承擔人生的責任,也不能使人寫出深入體驗人生的大雅文章,而只會催生出一些自以為“智慧”的聰明文章。雖然京派作家們對這種聰明“智慧”和聰明文章頗為沾沾自喜故而長期執(zhí)迷于其中,但馮至卻很快意識到這種人生態(tài)度和文學趣味的無擔當和不嚴肅,于是與之分道揚鑣了。這或者就是馮至雖然寫了《澀》這篇富于唯美趣味的文論,后來卻不見下文甚至不愿再提它的原因吧。
馮至之所以能這么快從京派文人陶醉其中的聰明“智慧”里走出,那無疑得益于他為人為文的嚴肅品性——正是這種嚴肅的品性使他感到自己其實不能用周作人式的聰明“智慧”來唯美地回避“艱難”的人生。[14]
詩人一直以樸素的情懷、堅定的內(nèi)心和嚴肅的品性去感受宇宙和人生,他的政治抉擇其實正是他一以貫之的嚴肅的人生觀的自然延伸,并沒有如某些研究者所臆想的那樣因為違心而產(chǎn)生痛苦,在本來如“有加利樹”般自然生長的詩人身上,非要苦心孤詣地去尋找所謂矛盾、張力或裂隙,這何嘗不是一種因為傲慢而產(chǎn)生的無知呢?
在晚年所接受的訪談中,馮至依然強調(diào)“詩創(chuàng)造新的美學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新的倫理學”,他所指的“倫理學不是一般的道德,是指人與人的關系”,他依然認定“寫詩,也不外乎是寫人與自然和人與人的關系”,“一個詩人不能離開他所處的時代。這個時代不是空洞的或抽象的,而是與真實的存在密切相關的,詩人的作品應是一個時代的心靈記錄,也是一個時代的歷史見證,比寫的歷史更真切一些”。[15]應該說,這是他對于自己一生文學創(chuàng)作的總結(jié),也是他自然秉持的“關懷的詩學”①“關懷的詩學”系解志熙提出的一個詩學概念,在里爾克、馮至的詩作中有集中體現(xiàn),參見西渡、解志熙:《關懷的詩學及其他——談詩小札拾錄》,《文藝爭鳴》2015年第3期,第103-121頁。的集中體現(xiàn),在當下依然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