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璐翹

人 物

女 孩 大學生，二十歲上下

男 人 程序員，三十歲

女 人 外企白領(lǐng)，人力資源管理碩士，年近三十

婆 婆 女人的婆婆

女店主 “花嫁”花店店主，三十五六歲

男人2 戲迷，倒票販票為生，二十八歲

[起光。一所普通學校宿舍的鐵架床上坐著一女孩。她披著學校統(tǒng)一配置的藍白格子被，拿著手機正在刷火車票。

女 孩 （抬頭）你們買火車票都是這樣嗎？不到最后一刻就堅決不買，總覺得只要我下定決心想要去一個地方，就一定能買到票。可你們知道國慶節(jié)的火車票有多難買嗎，我刷了一晚上，都是無票無票，甚至連站票、中轉(zhuǎn)票都沒有。你們是不是做任何事都這樣，覺得總會有那么一張票是為自己而留，但其實很多事不去爭取就沒有了。你以為火車會等你嗎？不，它轉(zhuǎn)眼就開走了。如果沒有買到票，沒有搭上那趟正確的車，一定會后悔的。當然，這個票不是給我買，如果是給我買，我肯定早就買好了，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明天出發(fā)，今天買票。我是在幫一個人看票，那是我男朋友，他明天要來。不不，他本來打算明天要來，但現(xiàn)在沒票，我不知道他還能不能來。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

我們在一起三年了。你問我，他長什么樣？不知道。他說話什么聲音？不知道。沒錯，這就是網(wǎng)戀。你們不要歧視網(wǎng)戀，網(wǎng)戀也有真愛的。那年我剛結(jié)束中考，想和同學一起畢業(yè)旅行，我們計劃坐游輪沿著長江而下，經(jīng)過三峽大壩，直達入海口，看遠方的大海，還要去海釣。出海一定得是在凌晨，不然，大白天守著魚竿蹲海邊，跟在普通魚塘有什么區(qū)別？那會兒太陽還沒升起來，漁船燈火通明，在風浪里顛簸。我們?nèi)鱿戮薮蟮臐O網(wǎng)，漁網(wǎng)隨著海水散開，然后，就是等待收網(wǎng)的時刻……他們說海里新鮮打撈上來的螃蟹，趁著鮮活，直接放鍋里用大火蒸煮，里頭除了姜片，什么調(diào)料都不放。等到出鍋之后，蟹肉潔白細嫩綿軟，帶著海水微微的咸味，但這個咸味卻恰到好處地襯托出蟹肉本身的鮮甜。這是食物最本源的味道，我要去找這樣的味道?？上?，爸媽管得嚴，不準我出遠門。于是，那個夏天我只能蹲在家看海，看互聯(lián)網(wǎng)大海，沒事就去QQ 上撿個漂流瓶。漂流瓶你知道吧？有些人拿它作為寄托，悄悄表達一下對某人的思念；有些人過生日，想給自己收集生日祝福；有些人特別寂寞，想找女朋友，想找男朋友，但他們其實就想找個炮友。遇到這類人，我就當上了一節(jié)生動而形象的生理課。要知道，在中國的中學課堂，老師講這些知識，都是那種……（故作扭捏）嗯……嗯……你懂的，通常不會那么……生動！當然，也有一些人很有趣，比如他。那天我丟了一個提問瓶。喂，請問一下，生活在海邊究竟是什么樣的感受？

[丟漂流瓶的音效。

[變光，男人坐在辦公桌前打字，是典型的IT 行業(yè)宅男打扮，不修邊幅，辦公桌上擺著電腦、文件、哲學書、動漫手辦，以及一個魚缸，魚缸里養(yǎng)著一尾金魚。

[打字音效。

[撈漂流瓶音效。

男 人 大海給了我們茫茫無定、浩瀚無際和縹緲無垠的觀念，人類在大海的無限里感到他自己的無限的時候，他們就被激起了勇氣，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

女 孩 這是什么意思？

男 人 黑格爾的《歷史哲學》。

女 孩 我問的是在海邊生活，你跟我說哲學……

男 人 哲學說的也是生活。

女 孩 所以我們要征服大海，挑戰(zhàn)大海啰？

男 人 我以前覺得可以，現(xiàn)在覺得這是徒勞的。

女 孩 為什么大海在你眼里那么復雜？我知道的大海是沙灘、貝殼、海浪，還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男 人 你很喜歡大海？

女 孩 嗯嗯，一直都喜歡。

[男人沉默。

女 孩 這之后，我們的談話似乎就此中斷，我又發(fā)了好幾個表情，是那種笑臉。網(wǎng)上聊天沒什么可說的時候，就會發(fā)笑臉。但他還是沒有任何回復。就這樣過了兩天，他突然給我發(fā)了一張照片，蔚藍的天空，還有比天空更藍的大海。他問我——

男 人 你喜歡的是這樣的大海嗎？

女 孩 對！你去了？

男 人 路過。沒下去。不喜歡?？赡芪沂且粭l淡水魚。

女 孩 一條生活在海邊的淡水魚，聽起來挺好玩的，我突然對他產(chǎn)生了一些興趣。

男 人 我不喜歡熱鬧，也不喜歡大海。我原本喜歡過大海，海洋文明孕育了古希臘羅馬的燦爛哲學。但學到得越多，看到得越多，就越是感覺到個體的微茫、命運的不可捉摸。無垠的大海讓我感到恐懼，海水的咸味讓我感到窒息，我看不到自己的終點目標，哲學并不能幫我解除這種恐懼。所以，我選擇了現(xiàn)在的工作，從0 和1 衍生出一個完整的世界，敲代碼給我一種安全感，它們句法嚴謹，目標明確，遇到判斷，答案只有是或者否，沒有介乎中間的搖擺猶豫。那個小女生因為住在內(nèi)陸，所以向往大海。我甚至都能猜到她的年齡，二十歲，可能還要再小一點。

女 孩 你猜錯了。我今年十六歲。你呢？喂，你說話啊，必須要說！

男 人 二十四。

女 孩 二十四？七歲上學，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大學……那應(yīng)該是大學也念完了，正好可以到處走走看看，好幸福！

男 人 幸福？我并不覺得。

女 孩 我真想像你這樣，不用寫作業(yè)，不用背書，一下子就到二十四歲，然后離開家，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我要去真正的大海里撈漂流瓶。

男 人 大海很危險，你不知道下一秒撈出來的是什么？

女 孩 我現(xiàn)在是隔著屏幕，就算真撈出一個吃人的妖怪，也不能把我怎么樣。

男 人 隔著屏幕可能也會吃人。

女 孩 那就放馬過來，我不怕！危險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你看過日本漫畫《深夜食堂》嗎？主角眼睛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作者從不說這個刀疤是怎么來的，但是就給人一種很特別的魅力。

男 人 你看過電影《蝙蝠俠》嗎？里邊有個反派角色叫小丑，希斯·萊杰演的。小丑兩邊的嘴角各有一道刀疤，涂著鮮紅的油彩，好像無論什么時候他都是笑著的。這樣的刀疤你也覺得有魅力嗎？

女 孩 （被嚇到，停頓）但起碼我覺得他是個有故事的人……反正我討厭一成不變、波瀾不驚的生活，總得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才能告訴別人，我活過，愛過，存在過！

男 人 （笑）你倒有幾分存在主義的味道。

女 孩 存在主義？存在什么？

男 人 存在主義是一種哲學思想，以法國哲學家薩特為代表人物。簡單來說，就是人應(yīng)該在選擇中尋找自己存在的價值，尋找自己人生的意義。

女 孩 尋找自己人生的意義？我的意義在哪里？好奇妙，第一次在漂流瓶里和瓶友聊哲學，聊人生的意義，難道這就是他們所謂的成熟的男人所特有的深度？我沒有刪除他，這不是我處理瓶友的慣常做法，但他確實有種很特別的魅力，我說不清那是什么，可能他臉上也有一道有故事的刀疤。后來，我們經(jīng)常聊天，從動漫聊到電視劇，從哲學聊到數(shù)學，你敢想象嗎？他還能給我做題。我覺得自己好像找了個家教，還是免費的。因為學習的原因，白天我不帶手機，等到了晚上才能躲在宿舍被窩里和他聊天。每天晚上跟他說晚安，成了一種習慣。但我們有一種默契，誰都沒提互相加QQ 好友，一直就在漂流瓶里聊著天。他深沉、哲思，跟我不太一樣。我喜歡往前沖，探索未知的世界。你可以說我跟他是相反的。但在我看來，這也正是他選擇我的理由。我的漂流瓶里最后只剩下他這一個瓶子，我相信他那里應(yīng)該也只有我。我跟他是互補的，是彼此缺失的一塊，拼在一起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我喜歡聽他權(quán)衡利弊，聽他分析我遇到的各種問題。他可以把我的未來很清晰地展現(xiàn)出來，我只要去選擇就可以了。他為我撥開了眼前的迷霧，為我指明航行的道路。但他到底在這條航線的哪一點呢，是在前邊這個小島上，或者是在更加遙遠的地方，我忽然對這個產(chǎn)生了非常大的興趣，我想去追尋他的腳步。是我主動追的他。你們可能覺得好笑，一個才上高中的小姑娘居然去追一個大自己八歲的網(wǎng)友。但我覺得這就是我，想到就去做，就像買火車票一樣，下定決心之后不立刻去買，將來后悔就來不及了。所以我就問他，在那個夏天的午夜，我記得很清楚……

[音效起，夏蟲鳴叫，風聲。主題音樂《大?！份p柔地響起。

[以下對話為屏幕投影，并相應(yīng)配上打字、發(fā)送信息、收到信息的音效。屏幕分左右兩塊，顯示男人和女孩各自的手機屏幕。男人的頭像是陽光下投射到地面的他的影子，女孩的頭像則是繪著鯨魚和小女孩的卡通圖片，但因為是匿名漂流瓶，所以他們所看到的對方昵稱和頭像都是匿名。此時，他們正在用輸入法進行打字。男人的輸入法用默認皮膚，女孩的輸入法用大海尋寶的皮膚。男人聊天正經(jīng)打字，女孩則經(jīng)常發(fā)新更新的表情包。

女 孩 又到十二點了。每天都聊到那么晚，好像有點不太對哎？（附上一個賣萌的表情包）

[男人有些猶豫，他合上手機思索，屬于他的那塊屏幕熄滅。他再次打開手機，輸入手勢密碼，密碼是簡單的橫折。他輸入文字。

男 人 還好吧。

女 孩 我能看看你的照片嗎？（附上一個期待的表情包）

男 人 （輸入“不”，刪掉重新輸入）我的手機里沒有自己的照片。

[女孩在她的眾多收藏里翻找合適的表情包，連發(fā)表情包“天吶”“嚇得我瓜子都掉了”“撿起來吹吹”“不自拍，毋寧死”“寶寶不開心”。

[男人繼續(xù)沉默。

女 孩 （不再找表情包，輸入文字）那就讓我聽聽你的聲音吧?。ㄏ肓讼?，又附上一個討好的表情包）

男 人 我不喜歡語音。

女 孩 ?。。。。。。?！

男 人 ？

女 孩 （強壓憤怒）打電話呢？？？？？

男 人 發(fā)文字可能更舒服一些。

[女孩憤怒地扔手機，對著枕頭、被子撒氣，屬于她的屏幕熄滅。她撿起手機，重新打開，輸入手勢密碼，密碼筆畫非常復雜。她輸入文字。

女 孩 你不會是個啞巴吧？?。ǜ缴弦粋€故作驚訝的表情包）

男 人 ……

女 孩 你其實是個女的？！

男 人 ……

[女孩發(fā)表情包“沒猜錯吧”“機智如我”“你竟然是這樣的寶寶”。

[男人沉默。

[女孩發(fā)表情包“此處冷場”“你的心不會痛嗎”“你再這樣，你將失去你的寶寶” “我已經(jīng)把天聊死了”。

女 孩 （對觀眾）你們覺得他是什么樣的人，他會是個騙子嗎？或者真的是個女的，是個拉拉，所以他怕一說話就露餡了。那時候，我突然想到他跟我說的哲學，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只要兩個人真心相愛，性別、年齡、相貌，甚至種族都不是問題。想到這里我就釋然了，不管他是男是女，是美是丑，甚至是一只修煉成精、會打字的淡水魚妖怪，都沒有關(guān)系。

[音樂出現(xiàn)一個強烈的起伏后漸停。

[屏幕繼續(xù)顯示二人對話，女孩和男人邊打字邊說臺詞。

女 孩 還在嗎？

男 人 在。

女 孩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音樂停，夏蟲鳴聲、風聲、樹葉嘩嘩聲漸響。

[燈光漸收，兩束光從天幕落下，打在女孩和男人身上。

男 人 喜歡。

[女孩像瘋了一樣，在床上興奮地打滾。

女 孩 我要矜持，冷靜冷靜，這個時候應(yīng)該說“你喜歡我哪里呢”，不好不好。那就說“你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呀”，也不好。要說什么呢？哼，我為什么要和別人一樣，想要什么就說出來。（對手機說語音）你愛我嗎？

[男人點開語音，女孩的聲音回蕩“你愛我嗎”“你愛我嗎”“你愛我嗎”。

[男人和女孩遙遙相望。

[投影結(jié)束，女孩隱去。

男 人 （訕訕地）我這算是誘拐未成年少女嗎？我只是在每天碼代碼的時候聊聊天，怎么突然就被表白了？我每天跟計算機程序打交道，連感情都變成虛擬的。計算機互聯(lián)網(wǎng)是我最熟悉的世界，它在我眼中就是一串算法、句法、字符。在這個世界里我出入自由，我掌控一切，我自信，我從容，因為這是我的主場。我跟她談?wù)軐W，談高中數(shù)學，可這些東西其實互聯(lián)網(wǎng)上都有，誰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懂。隔著互聯(lián)網(wǎng)，隔著屏幕，我就是無所不能的主。說得直白一點，互聯(lián)網(wǎng)就是我的遮羞布。所以，當她說愛我的時候，我知道她愛的不是我，她愛的是這個偉大的互聯(lián)網(wǎng)。

我是一名普通的程序員，俗稱碼農(nóng)，其他部門同事客氣一下，管我們叫開發(fā)哥哥，或者技術(shù)哥哥。我還謊報了年齡。我今年不止二十四歲，我三十了，至今沒有談過一個女朋友。我暗戀過很多個，但我沒有勇氣表白，甚至不知道該怎么靠近。每個男人雖然能力各有不同，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喜歡那個最漂亮最溫柔可愛的女神。我也喜歡過班花、系花、?；ǎ斎?，她們最后都跟我沒有關(guān)系。我有一些普通的沒那么耀眼的女性朋友，我覺得她們和我是一類人，但她們自己似乎并不這樣認為，總覺得可以找到更好的，甚至寧可把更多的愛投射到虛無的娛樂偶像上。她們也會夸我誠懇、善良、樂于助人，甚至會微笑著對我說：“你真是一個好人，謝謝！”她們笑起來的樣子很溫柔，眼睛瞇成彎彎的月牙。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我覺得自己或許有希望成為一個光榮的備胎。但其實我知道，我連備胎都不是，至多只能算個千斤頂，在她們需要換胎的時候出來扛一扛，不需要的時候就扔到一邊。

我努力工作，沒日沒夜加班寫代碼，從小公司跳槽到大公司，一步步打拼，現(xiàn)在年薪終于漲到四十萬，有戶口，工作以來攢下的存款足夠在這個城市買得起一間可以裝下浴缸、馬桶的廁所。心理學家做過調(diào)查，男人比女人更喜歡蹲馬桶，可能是因為男人承受的社會壓力更大，但釋放壓力的方式卻更少。心里亂的時候，蹲一會兒馬桶，狹小的四壁空間帶來充分的安全感，不用擔心會有人闖進來。我把雙腳踩在蹲凳上，身體蜷曲，雙手正好很自然地抱住膝蓋，跟嬰兒在母體中的姿態(tài)一樣。我可以暫時放空自己，或者漫無目的地刷著微博、QQ、微信，感覺被續(xù)了一波命。我不喜歡跟別人合租共用廁所，因為早晨當我需要廁所的時候，我的室友還在繼續(xù)霸占，我只能等，有時候一等就是大半個鐘頭。而有時當我剛剛坐上馬桶準備思考人生，我的室友就開始猛烈敲門。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所以我現(xiàn)在住的是帶有獨衛(wèi)的單身公寓。以后我想買的房子也應(yīng)該有著整潔舒適的廁所。但可怕的是我的工資漲幅趕不上房價漲幅。

我曾經(jīng)看中公司附近的一套二手房，兩居室，頂層，廁所有窗，很干凈，因為沒有電梯，所以遲遲沒有賣出去。我想再攢攢首付，不到半年時間房價突然就漲了百分之五十。我不能再等，決定貸款買房，但家里爸媽總有些憂慮，下不了決心。于是，我向戶主請求讓我再考慮一晚上，明天就給他答復?？墒牵斕焱砩戏孔泳唾u掉了，并且到現(xiàn)在還在繼續(xù)漲。我的存款依然只夠買得起一間大廁所，但沒有人會愿意愛一個只有廁所的男人。家里說，你年紀不小了，除了看房，也該積極一點看看女孩子，談著談著可能就愛上了呢！他們勸我相親，勸我不要任性，要抓緊時間結(jié)婚，所以相親就相親唄，我聽話，我孝順。

[鬧鐘鈴聲響起。

[男人關(guān)鬧鐘，穿西裝。

男 人 到相親的時間了。每周六下午是我專門用來相親會面的，今天約了一個女生，朋友介紹的，碩士學歷，二十九歲，在外企當高級專員，雖然不是本地人，年齡稍微有些偏大，但說是身材好，長得不錯，性格也很好。去見見唄，說不定能看上呢？（苦笑）可能是我異想天開吧。好了，走吧！

[變光。

[咖啡廳，女人穿著干練的套裙坐在桌前，妝容精致，正在聽電話處理公務(wù)。

[男人進來。

[女人示意男人坐下，歉意地笑笑。

女 人 （捂著電話）不好意思。

男 人 （擺擺手）沒事，先忙。

[男人入座，看菜單。

男 人 （對觀眾）約出來相親，她還忙著工作。（打量）身材七分，長相七分，聲音八分，典型的外企白領(lǐng)，小資情調(diào)，說話喜歡蹦幾個英文單詞。（驚疑）我為什么覺得這個女人有點面熟，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女人拿著電話，看著男人。

女 人 他的西裝大了一碼，褲腿蓋住了鞋跟，領(lǐng)帶和襯衫不搭，儀表三分。五官端正，跟照片一致，但是頭發(fā)太油了，三分?；举Y料倒是五分，學歷、能力、工作待遇各方面都還可以。（掛斷電話）但我怎么覺得有點面熟……

男人、女人 （同時地）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女 人 一年前，就在這里，我們見過。

男 人 你還是一樣地好看。

女 人 （尷尬地）那天之后我們也沒怎么聯(lián)系，不好意思，工作比較忙……

男 人 都忙，都忙……坐吧，你要喝點什么？

女 人 不用！

男 人 你隨便點，這頓我請。我們也是有緣……

女 人 你太客氣了。

男 人 我記得那天你點的是一杯意式濃縮，雙倍濃縮，不加糖。

女 人 你記性真好。

男 人 因為那次跟你要了一樣的咖啡，特別苦，第一次喝這么苦的咖啡，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女 人 習慣了，你可以多放點糖……那么長時間還沒找到合適的？

男 人 （笑笑）你不也是嘛。像你條件這么好，長這么漂亮，應(yīng)該不難找吧？是不是眼光太高了？

女 人 就是沒有找到對的人。

男 人 哪有那么容易。

女 人 是啊，你覺得對的人，他不一定覺得你是對的人。

男 人 這一年來你一直在相親？

女 人 嗯，一直在相。你呢？

男 人 我也是……

[二人沉默。

男 人 你聽過六度空間理論嗎？

女 人 六度空間？沒有聽過。

男 人 假設(shè)平均每個人擁有至少26個朋友，26 的7 次方等于80 億，遠遠超過目前世界人口的總和。所以，我們最多只要通過6 個朋友，也就是被介紹7次，就可以和全世界任何一個人認識。

女 人 那就是說我們相了那么多次親，其實已經(jīng)和全世界都認識了。所以這個世界里，沒有一個對的人。

[二人沉默。

男 人 有時候想想不如找一個差不多的就算了。

[女人淡淡地看了男人一眼，苦澀一笑。

[電話響起。女人看了眼手機，并不接，只是含笑抬頭看著男人。

[男人很識趣地起身告辭。

男 人 你先忙，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女 人 再見。記得把西裝改小一點，褲腿太長了。

男 人 謝謝，再見。

[男人下。

[女人目送男人離去，隨后直接掛斷電話。

[變光，女人的臥室，一張單人床，床上鋪著北歐淡雅風格的床品，干練簡潔。

[女人轉(zhuǎn)身走回自己的臥室。

女 人 這是我在這個城市的最后一次相親，我和他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這之后我辭職回老家，重新找了份工作，然后相親，訂婚，現(xiàn)在準備結(jié)婚。我今年二十九歲，我媽媽說女孩子到了三十還不出嫁就徹底完了。因為女人哪，二十五歲之前是女的挑男的，二十五歲之后就是男的挑女的，到了三十歲就沒人來挑了。我很慶幸，在最后關(guān)頭邁過了這道坎。

中國的父母很好玩，當你念高中的時候，他們會三令五申， 不準談戀愛啊，絕對不可以。等進了大學還是不讓談。高中不讓談，美其名曰，怕影響學習。大學不讓談，美其名曰，是為了保護你，社會太復雜，怕你上當受騙毀了自己一輩子。當然，在你大學畢業(yè)之前，他們還是會旁敲側(cè)擊地問：“有男朋友了嗎？”但這時候你可千萬不能說“有”。畢業(yè)前那叫試探，一不小心入了套，回家就是一頓思想教育。等到畢業(yè)后再問，那就叫著急，恨不得你立刻就變出個未婚夫。雖然社會上也有閃婚，但我對婚姻還是很慎重的，我一直相信會有一個我愛的、也愛我的人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這就是我的愛情觀，寧缺毋濫。

大四那年我考研失敗，家里說你回來吧，考個公務(wù)員或者進銀行之類的，我卻堅決想要留在學校所在的城市。我找了一份工作，第二年接著考，直到第三年整個人都感到絕望，學校突然問我愿不愿意接受調(diào)劑到非全日制，沒有獎學金，沒有補助，沒有宿舍。我當然愿意啊，只要能讓我留下來。于是，我被錄取了。碩士畢業(yè)那年，我終于可以留在這個城市。這是一座沿海超一線城市，有著跟我家鄉(xiāng)截然不同的風景。我喜歡這兒的大海，它給我一種開闊的感覺，不像我的家鄉(xiāng)，不管往哪個方向看都是山，我不喜歡那種被束縛的感覺，所以當初填報大學志愿的時候我就毅然決然地來到這里。當我第一次走上沙灘，聞到大海的味道，那一刻我知道我來對了，我以后會扎根在這里，成為大海的一部分。

第一年回家過年，七大姑八大姨一個個都圍著我問有男朋友了嗎？想找什么樣的？誰誰誰家孩子條件特好，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吧？我第一次有一種被眾星捧月的感覺。更夸張的是，第二天晚上，發(fā)小聚會，她們突然說起我在外邊的工作，說我混得不錯，年收入都有這個數(shù)啊。我奇怪她們怎么知道這些的，一打聽原來是在市中心的相親廣場看到了我的簡歷。What the fuck？大年初三，我就拖著行李回來了，因為我受不了家里那種氣氛，我才二十七歲，有必要這樣急嗎？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起了一些變化。當我回到跟室友合租的老公房，把行李一扔，躺在床上，第一件事居然是打開手機去看男同學們的朋友圈。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翻了一圈，發(fā)現(xiàn)居然發(fā)不出一條信息。我突然很恐慌，趕緊選了幾個看起來單身，過去關(guān)系也尚可的，嘗試跟他們聊天，但所有聊天不超過三句。新年快樂！新年快樂！去哪兒玩??？去哪兒哪兒。玩得開心啊。你也一樣。我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受。我不承認那是著急，那其實也不能算是恐慌，就是那么一點很微妙的像是大姨媽將來未來的感受。哎呀，你們男生是不會懂的。

從那天起，我的QQ 里開始有越來越多的異性好友。后來，我專門申請了三個QQ 號，都是相親專用，方便對添加的異性好友進行分類動態(tài)管理。忘了告訴大家，我大學學的是Human Resources Management，人力資源管理，也算學以致用。我詳細備注了他們的個人信息、年齡、收入，有無戶口，房子幾套。這四個信息居然就可以概括男人的上半生，然后用來決定女人的下半生。很可笑，也很可悲。

我看看自己現(xiàn)在租的房子，90 年代的老公房，均價八萬一平，跟合租室友平分房租水電之后，每月每人三千，再加上護膚品、衣服、交通、應(yīng)酬請客，每個月能存下的是零。這已經(jīng)算好的了，還有比我更慘的，每個月都是負增長。媽媽總是跟我說，你回來吧，回家工作。家里這邊工資雖然少一點，但有吃有住，什么都不用操心。最重要的是，還有合適的男的。但我不甘心，我想留在這里，我喜歡這個城市，它緊張、忙碌，充滿戰(zhàn)斗的激情，它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活著的意義?？墒俏业募胰藢ξ宜^的意義完全不屑一顧。

這一年來，我很努力地戀愛，談了兩個男朋友，最后都分手了。原因很簡單，他們都離開這里，回各自的老家去了。雖然工作上我升職、加薪，越來越好，但我還是一個人。我開始猶豫，開始更加努力地去相親。我本來以為，相親是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一塊可以上岸的堅實陸地，但最后我發(fā)現(xiàn)所謂的陸地只是無法觸碰的海市蜃樓，奔涌而來包圍我的依然是海水，無邊無際的海水。我不知道該往哪兒去，該怎么走，目的地究竟在哪里。

那天，我跟朋友介紹的一位單身男士約在咖啡廳見面。我們都很專業(yè)，彼此的簡歷早已提前研讀。入座之后，我們仔細觀察對方，暗自跟簡歷信息做個比較。突然，他的表情發(fā)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這跟我以往的相親經(jīng)歷都有些不同。過了幾秒鐘，我們幾乎同時問出來，我們是不是之前在哪里見過。原來一年前，我就和這個人相親過。你說世界是不是很小，是不是很奇妙？見來見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居然又見到同一個人。那一刻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感覺到，我被剩下來了。就在那天，我決定辭職回家。

辭職回家的第三個月，我訂婚了。我的先生比我大一歲，公務(wù)員，家里早就準備了婚房，在市中心，地段好，樓層好，精裝修。他是個老實本分的人，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挺好，挺好。我也覺得挺好的。我現(xiàn)在進了事業(yè)單位，暫時還沒入編，明年會有編制名額，屆時我會去報考。終于不用每天擠地鐵，不用熬夜加班，只需要朝九晚五，把手頭的事情做好，跟同事、閨蜜們聊聊八卦，打打麻將，看看韓劇美劇，一天就過去了。什么時候結(jié)婚，什么時候生孩子，什么時候孩子長大，什么時候孩子結(jié)婚。我突然能看到自己未來的路是怎么走的，能看到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我是什么樣。挺好，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挺好。

昨天，我又去了相親廣場，我想去再看一眼那個神奇的地方。那邊依然人山人海，好像從來不會因為成功牽手而減少人數(shù)，怎么永遠有那么多嫁不出去的人呢？當然，來到現(xiàn)場的都是老年人，他們都很焦慮。而年輕人則變成薄薄的一張紙貼在撐開的雨傘上。大概是因為《白蛇傳》的故事，老人們就覺得傘可以結(jié)成姻緣，一排排的雨傘等待著有緣人的降臨。白娘子和許仙因為西湖邊的一把油紙傘相遇相愛，最后歷盡艱辛，闔家團圓。但其實在最早的故事里，許仙發(fā)現(xiàn)白蛇是妖，極為驚恐，不顧夫妻情分，去求法海除妖，于是法海將白青二妖永世鎮(zhèn)于雷峰塔下，留下一首佛偈，勸世人莫被美色所欺。傘哪是什么姻緣，根本就是散。指望著兩個人，甚至是兩個家族馬馬虎虎地擠在一頂小小的傘下共同遮風擋雨，其實什么都遮不住，人人都露在傘外。在這些傘上，簡明扼要地列著年齡、收入、職業(yè)，像挑選商品一樣比價看貨。男人的第一項是收入，女人則是年齡。她們管男人叫銀行卡，所以男人首先要看的就是收入。而女人被叫作房子，身材樣貌性格背景是戶型，年齡則是地段。當然，地段是第一要素。我是一套戶型很好的房子，但是年齡大了，地段就差了。好在我誤打誤撞讀了個碩士，強行把地段劣勢挽回了幾分。在相親市場里，女方如果是博士，學歷就太高了，男方家長會覺著這姑娘心氣高，事業(yè)心重，不容易壓住。但如果是本科及以下又顯得普通了一些，不能很好地彰顯智商。所以碩士是最佳學歷狀態(tài)，如果是國外的碩士那就更好了，在彰顯智商和優(yōu)秀遺傳基因的同時，也間接展示了家庭財力，畢竟送得起孩子出國的，家里條件都不會太差。

我看到有一位老媽媽，雙手環(huán)抱著帆布包，孤獨地坐在雨傘后頭的小板凳上。她的女兒已經(jīng)三十一歲了，因為地段太差，路過的人連戶型都不愿意正眼去看。她就羞愧地等在那兒，守著雨傘。路過的人議論她女兒的年紀，她只是尷尬地賠笑，像個犯了錯的孩子。我的媽媽曾經(jīng)也受過類似這樣的委屈吧，但還好，在我沒有繼續(xù)貶值超過三十歲，就及時找到買家愿意接手過戶。

我離開相親的人群，遠遠地坐在廣場角落，捧著一杯拿鐵，等待日落。這里的奶茶店不做純粹的咖啡，因為賣不動，所以他們只做拿鐵。拿鐵有著咖啡豆的香氣，卻沒有那么苦澀。砂糖的甜蜜和牛奶的濃郁蓋住了原本的苦味，口感顯得溫和、平易近人，人人都能喝得下去，銷量自然就不愁了。但是加了這么多的糖和奶，就失去了豆子本源的味道，嘗起來空洞乏味，失去原本應(yīng)該有的明亮、活潑的特質(zhì)。但那又怎么樣呢，再好的豆子也會氧化變質(zhì)，香氣的揮發(fā)消散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所以在風味尚存的時候，一定要盡快賣出去，必須賣出去！

我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夕陽落下，咖啡不美，夕陽也不美。天空霧蒙蒙的，只能影影綽綽地看到一團昏黃的物體跌跌撞撞滾到遠山背后。這就是我單身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鄭重宣誓一生一世愛他，守護他，無論貧窮富貴，無論健康疾病，直到死亡把我?guī)腱`魂的黑夜。可是就在這樣特別的日子里，這個世界竟然吝嗇到不肯給我哪怕一絲帶有儀式性的收尾，連最后一束陽光看起來都極其敷衍。這是非常普通的一天，將來的每一天也會是這樣普通，如我這般渺小的生靈，這個世界根本不會在意。因為這個世界其實既不吝嗇，也不闊綽；既不殘酷，也不溫柔。它就是這樣自顧自地運轉(zhuǎn)著，日復一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看不見、聽不見。挺好，挺好……

[手機微信響。

[女人打開手機。

[以下對話為女人手機屏幕投影，屏保圖片是海上日出。她用指紋解鎖，打開微信查閱新信息。發(fā)來信息的一方昵稱備注為婆婆，頭像是小區(qū)里盛開的紅色花朵，花團錦簇。女人的微信頭像是浸沒在透亮海水中的白色貝殼，昵稱是Ariel，這個名字與莎劇《暴風雨》中的精靈以及迪士尼動畫《小美人魚》中的人魚公主相同。

婆 婆 車花貼好了。

[婆婆不擅長手機打字，表意不流暢，只會打逗號，句末標點往往省略不輸。

[婆婆還沒發(fā)照片，女人卻已經(jīng)漫不經(jīng)心地直接打字“挺好看的，我很喜歡，謝謝”，輸入法用默認皮膚。

[婆婆把照片陸續(xù)發(fā)過來，女人壓根沒有點開查看大圖，但通過縮略圖可以看出是紅玫瑰作為主花，造型庸俗，其中一張可以看到主婚車前蓋的紅玫瑰叢中立著一對新郎新娘偶人，呆滯僵硬。

[女人正準備點擊發(fā)送文字，婆婆突然又發(fā)來一張手捧花照片。

婆 婆 手捧花。

[從縮略圖可以看出手捧花是一束紅玫瑰，女人一驚，立刻點開看大圖，確認是紅玫瑰。然后慌忙退出大圖，刪除之前輸好的那句話，控制情緒，委婉地組織措辭。

女 人 是不是拿錯了？我訂的不是這個顏色的手捧花欸……

婆 婆 紫色不好，大紅好

女 人 ？？？還能換嗎？

婆 婆 已經(jīng)拿回來了

[女人沉默，婆婆繼續(xù)打字。

婆 婆 放心，都說好

[女人合上手機，投影結(jié)束。

[花店女店主出現(xiàn)，系著荷葉邊的工作圍裙，戴著袖套，發(fā)帶編進馬尾辮里，田園風情中透著浪漫。

女 人 手捧花！為什么換我的手捧花？！

女店主 您婆婆說紅色喜慶，跟宴會廳的色系更搭。

女 人 我不同意！我只要紫玫瑰，你現(xiàn)在就幫我重新做！錢不是問題，我額外給你算。我的手捧花必須是紫玫瑰，必須是！你明白嗎？

女店主 （柔聲安慰）好了，我都明白的……但是咱們不要為了一束手捧花，在婚禮前一天跟婆婆鬧別扭。

女 人 我已經(jīng)做了很多妥協(xié)，宴會廳用紅色，婚車用紅色，最后我只是希望手捧花用紫色……

女店主 你不是需要紫玫瑰，是需要休息。你太累了。我遇到過很多新娘，結(jié)婚前特別焦慮，把自己弄得很累，有些比你還嚴重，因為一點點小事就崩潰到哭。

女 人 手捧花算小事嗎？

女店主 比起以后的生活，這些都是小事。要

不要聽首歌輕松一下？你平時喜歡聽什么？

[女人沉默。

女店主 那給你聽一首我最喜歡的。

[女店主播放音樂，主題音樂《大海》響起。女店主輕輕哼著旋律，取下一朵紫玫瑰，輕巧地裁剪多余枝葉。

女店主 其實婚禮是為家里爸媽辦的，他們辛苦撫養(yǎng)孩子長大，不就是為了這一刻要所有人共同見證孩子成家立業(yè)，風光大婚。就當是滿足上一輩人的心愿，不跟他們計較，也讓自己放松下來，好好享受這份萬眾矚目的榮光和祝福。

女 人 可我這輩子只想結(jié)一次婚。

女店主 誰不是呢？等以后你當了媽媽，就會明白了。

女 人 這樣嘛……[女店主用五朵紫玫瑰做主花，滿天星、情人草做輔助，包扎了一捧簡單的花束送給女人。

女店主 這束花送給你，新婚快樂！

女 人 （接過紫玫瑰）謝謝……

女店主 自己喜歡的東西，就好好收在臥室里，別讓他們發(fā)現(xiàn)。然后敷片面膜，睡個美容覺，明天什么都不要想，只需要負責美就可以了。明天你是最美的新娘！

女 人 只需要負責美嗎？（苦澀一笑，似乎下定決心）我得走了。

女店主 明天見！

女 人 再見！

[女人拿著紫玫瑰轉(zhuǎn)身離去。

[海浪聲響起，主題音樂《大?！窛u停。

[女人猛然回頭望向虛無的遠方，眼中含淚。

[鞭炮聲突然響起，像一聲聲驚雷，女人受到驚嚇。隨后，西式的婚禮進行曲響起。

[屏幕投影出女人手機相冊，相冊里是她在之前那座沿海城市生活、工作的照片，其中有很多照片和大海有關(guān)。照片被逐張點開，逐張確認刪除。

[女人戴上頭紗，潔白的蕾絲披紗很長，一直拖到地上。她蓋上面紗，拿著紫玫瑰，在音樂聲中緩緩走向舞臺深處。

女店主 這是那天她自己親手挑選的花，紫玫瑰，又叫海洋之歌。我提醒她，紫玫瑰雖然代表愛情，但還有一重花語是憂郁、夢幻。本地還沒有哪家新娘用過這種顏色的手捧花。長輩們怕是會不高興的，但她卻異常固執(zhí)。最后呢，家里人果然給換成紅玫瑰。紅玫瑰其實也還好，雖然普通了一些，但至少挑不出什么錯，而且和現(xiàn)場的大紅色確實很搭。哦，婚禮當天我也去看了，這是我的習慣，我喜歡看到新人拿著我做的手捧花走向幸福。那天，她穿著白色婚紗，捧著紅玫瑰，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真美。當她對新郎說我愿意，我看到她眼里含著淚，我相信這是幸福的淚水，她找到了對的人。

[投影結(jié)束。

[女人把手中的紫玫瑰花瓣揪下來，擲向天空?；ò觑h落，女人隱去。

女店主 我是一個花店老板，今年三十五了，以前聽別的女人說二十五歲是一個坎，后來又說三十歲是一個坎，但現(xiàn)在我一晃都三十五了，這勉強也算人生的一道坎，四十歲就在眼前。我曾經(jīng)夢想當一個演員。小時候，親戚家的哥哥姐姐經(jīng)常帶我去看錄像帶，張曼玉、張敏、王祖賢，好漂亮，我想成為像她們那樣的演員。后來，戲曲學校來我們小學選人，不知怎么選中了我，說我有表演天賦。我那時好高興啊，歡天喜地地去找我媽媽，希望她能同意送我去學唱戲。不管是唱戲還是演戲，對我來說，只要能成為一個演員就知足了。但媽媽堅決反對，還打了我一頓。打得多了，知道痛了，漸漸地我也就放棄了。念高一的時候，學校組織我們?nèi)ゴ髣≡嚎词≡拕F的演出，我是給演員獻花的學生代表之一，我親手把那束花獻給了女主角。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她臉上的妝容，遠遠看去眉目如畫，真是美極了。但當我走近的時候，就看到她的臉上沁著一層薄汗，鼻翼兩側(cè)的粉底甚至都有些花了，并且一直波及到法令紋，形成兩道淺淺的八字紋路，但也只有像我這樣走到她的面前才能看清。她接過那束花，輕輕擁抱了我一下，對我說了聲謝謝。我轉(zhuǎn)頭的時候，舞臺上的光打在我的臉上，有一瞬間我什么都看不清，眼前只有明亮的溫熱的白光。然后我看見了，我看見整個觀眾席，看見觀眾們在起身鼓掌。原來站在劇院的舞臺上是這種輕盈、溫暖又透著點玄乎的感覺，原來演員遠遠地看上去那么美，走近看卻那么疲倦。從那一刻開始，我對自己說，我以后要在劇院旁邊開一家花店，我要繼續(xù)把我做的花送給臺上的演員們。

大學畢業(yè)之后，我就開了這家花店。但我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太多機會把花獻給演員，更多的是獻給新人、死人，或者情人。來我們這兒演出的很少，大劇院演來演去就是那幾個戲，我甚至能背出里邊的臺詞和所有調(diào)度。我向往那些沿海大城市，我想去那些城市的劇院旁邊開一家花店，店里賣花，也賣各種有趣的手工藝品、裝幀精美的劇本，還提供簡單的咖啡、茶點。據(jù)說那邊有很多劇院，每天都有新戲上演，有數(shù)不完的演出，數(shù)不完的演員。如果每一場演出結(jié)束他們都能拿著我的花，這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但我知道這不可能實現(xiàn)，因為我已經(jīng)在這里成家立業(yè)。我的老公在外貿(mào)公司上班，經(jīng)常出差，去過很多城市，可他最喜歡跟我談的是，出差很累的，外邊很沒意思的，走了一圈哪兒都沒有家鄉(xiāng)好。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我們竟然沒有一起看過一場電影，更不用提話劇演出。我嘗試和他提過我們搬去海邊的大城市生活，他只是當作玩笑話，一笑而過。后來，我就把這件事也給忘了。

直到有一天，契訶夫的名作《萬尼亞舅舅》來我們這兒巡回演出，全明星陣容，好評如潮，開票前就炒得很熱，無論我怎么搶，都搶不到票。這時有人告訴我可以加一個微信群，那邊可能有票。但我在群里蹲了好些天，始終沒有等來戲票。演出的前一天，突然有人在群里轉(zhuǎn)票，還是原價轉(zhuǎn)，我當然說要啊。第二天，我選了新到的花材，包了兩束花，想著一束送給演員，一束送給轉(zhuǎn)我戲票的他。誰知到了下午，突然下起好大的雨，老公在外地出差，不能來幫我看店，店里有個客人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好不容易把客人打發(fā)了，關(guān)好店門，坐上出租車，又遇到晚高峰大堵車。距離演出開始還有六分鐘，我被堵在最后一個十字路口，前邊就是劇場，直線距離不到二百米。我下車，打開傘就往劇院沖，傘被風吹折了，一束花掉進水坑里，我的頭發(fā)濕了，裙子濕了，鞋子也濕了，狼狽不堪。當我?guī)еＯ碌哪鞘ㄚs到劇院門口，離開演只剩三分鐘。

他就站在劇院門口的臺階上，穿著白襯衫、藍色牛仔褲、帆布鞋，手里拿著兩張票，胸前掛著一架雙筒望遠鏡。他跟那些倒票的黃牛不一樣，那么安靜，我一眼就認出來。他那么靜靜地站在臺階最高處等著我，而我提著裙子拾級而上。他看到我就笑了，他知道那個人就是我。他沖過來，很自然地從我手里接過花和雨傘，攙扶著我跑進劇場。他只說了一句“快開始了，趕緊地”，都沒來得及彼此寒暄，我們就急匆匆地跑進劇場，迅速找位子坐下。

劇烈運動之后突然安靜下來，濕漉漉的衣服、鞋襪粘在身上，所有的躁動都化成一股熱氣蒸騰出來，包裹在我的周圍。場燈熄了，演出開始了。他們的表演很精彩，帶給我完全不同的感受。當我聽到索尼雅念出最后那段臺詞，我忍不住跟著哭了。謝幕時我第一個沖到舞臺上，把花獻給飾演索尼雅的演員，她對我說“謝謝”。兒時的感動再次降臨，這種感覺真的太美妙了。散場出來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我走到劇場門口，正巧又遇到他。

[變光，男人2 出現(xiàn)。

女店主 我略帶歉意地對他說，今天真的很謝謝你，本來我還帶了一束花是送給你的，因為下大雨，那束花掉水里了?；仡^我再做一束花給你。

男人2 不用刻意謝我。

女店主 不不，我是開花店的，你告訴我地址，我做好之后寄給你。

男人2 不用，太麻煩了。

女店主 那要不我請你吃夜宵吧，當作補償。

男人2 不如我?guī)闳ヒ患铱Х瑞^，那里的夜宵很不錯，每次看完演出我都會去那邊來點吃的。

女店主 那行，你帶路，我買單。

[變光，咖啡廳。男人2 帶路走在前邊。

女店主 他帶著我走向咖啡館，叫作某某咖啡館，對，就叫作某某咖啡館。我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突然想到它可以是任何一家咖啡館，這是一個有著無限可能的地方。當我走進店門的時候，突然響起一陣音樂。

[主題音樂《大?！讽懫稹?/p>

女店主 （側(cè)耳傾聽）我的花店里經(jīng)常放這首歌。

男人2 你的品位很獨特，咱們這兒很少有人喜歡這首歌。來，看看吃點什么？

[二人入座，坐在長長的餐桌兩端，隔得很遠。

女店主 不應(yīng)該你來推薦嗎？

男人2 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

女店主 （戲謔地）你既然知道我聽歌的品位，不妨猜猜我會喜歡吃什么。

[男人2 拿過菜單想打開看，但轉(zhuǎn)念一想就又合上，把菜單壓在桌上。

男人2 點單。

[變光，男人2 隱去。

[女店主起身離席。

女店主 他給我點了一道清湯芥末蛤蜊。芥末和蛤蜊，兩種完全不同的食材搭配在一起，帶著山野和大海的氣息。蛤蜊肉質(zhì)新鮮，湯頭清新爽利，這是一種不算霸道，但又帶著侵略性的辛辣感，從唇齒侵入，浸染舌尖，然后越過喉頭，沖向內(nèi)心深處，我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笑）那頓飯我們聊了很多，從音樂聊到花藝，從舞臺聊到電影。他和我想要的東西太一致了，我們似乎有聊不完的話，一直聊到咖啡廳打烊。他問我，最近上映的幾部電影都看了嗎，很不錯。我說，沒有，太忙了，沒時間。他說，那你現(xiàn)在有時間嗎？我的心里突然被打到了，我好像知道今晚要發(fā)生什么，那個拒絕的詞語就在我的嘴邊，我隨時都可以說出來，只要我愿意。但那一碗芥末蛤蜊又一次把我的嘴巴封住了，我脫口而出，有。他說，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電影院，這幾天在做午夜場活動，從十二點開始連放四場，一直到天亮，可以把你沒看的都補上，你要去嗎？我心里松了一口氣，似乎也有一些小小的失落，但是很釋然。所以我給他的回復是……

[女店主回餐桌，光起。

男人2 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電影院，這幾天在做午夜場活動，從十二點開始連放四場，一直到天亮，可以把你沒看的都補上，你要去嗎？

女店主 去。

[變光，男人2、咖啡廳隱去。一束光照亮一張雙人床，這是女店主家的臥室，鋪著公主風的床品，鑲著精致的蕾絲花邊，床上放著抱抱熊、小狗等動物玩偶。

[女店主緩緩走進光里，靠在床上。

女店主 看完電影出來已經(jīng)是早上七點，他帶我去吃早餐，那是一家看起來很不起眼的餐廳，沒有花哨的門面，甚至沒有招牌，只有一個門牌號。走進餐廳，就聽到80 年代的懷舊音樂。餐廳內(nèi)部是田園風格，溫馨、明媚，隨處點綴著鼠尾草、天竺葵、九層塔之類的香草盆栽，這些香草修剪得很好，長勢喜人，顯然每天都在認真打理。這類餐廳一般都是在上午十點之后開門，只做午市和晚市。我很好奇這家為什么會選擇經(jīng)營早餐。他說，因為這家店的老板認為早餐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是新一天的開始，代表著新生活、新起點，所以必須要認真對待。（略一沉吟，不覺笑了）這么一想，我覺得以前太虧待自己了。

早餐上來了，樸實的油條、肉松飯團搭配一碗冒著熱氣的豆?jié){。豆?jié){新鮮、醇厚，稍微一冷，就會凝結(jié)出一層豆?jié){皮。我說，我一直想在海邊的城市開一家這樣的店，最好就開在劇場旁邊，店里有花、有書、有咖啡茶點，當然，要和這里一樣賣早餐。每天的日子就是花藝、看戲、做菜。他聽完，笑了。他說他也有一個類似的夢想，他想以后在海邊的城市開一家劇場，拒絕那些庸俗的商業(yè)演出，只上演真正的好戲。我說，那太好了，你要是去開劇場了，跟我說一聲，我可以把我的花店開在你旁邊。他說，好啊，觀眾只要拿著你的花店買來的花，就可以打折買我這兒的票。（笑）我們不斷地聊著、暢想著，就好像一家劇場、一家花店馬上就要開業(yè)了，滿滿的都是喜悅和歡欣。有那么一瞬間我感到恍惚，就是那種大哭過之后大腦短暫缺氧的感覺，周圍的一切有一種不真切的浮動，我像是醒著，又像是在做夢。

吃完早飯，我們走出餐廳。當溫熱的陽光照到我的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后脊發(fā)涼，好像被無數(shù)目光盯著，我渾身一激靈，下意識走得離他遠了一些。他說他要送我回去，我拒絕了，像逃離似的坐上出租車，回到家。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沒有電的手機充上電，等待它開機。

[以下段落在屏幕上投影出女店主的手機屏幕，女店主不說臺詞，只是在用微信和男人2 溝通，借用投影在靜謐中表達窺視他人生活之感。

[女店主給手機充電、開機。

[停頓。女店主既緊張又愧疚地盯著手機。

[手機開機音樂響起。

[輸入開機密碼，手機解鎖，所用的壁紙和系統(tǒng)主題都是夢幻的星光和氣泡。隨后微信也被打開了，一切都很安靜，沒有一條微信，沒有一條短信，也沒有一個未接電話。微信上只有戲票群左上角掛著紅點，表明有未讀信息，但因為開啟了群消息免打擾，所以并沒有提示。列表其他行顯示的是買花的顧客、花藝課微信群、順豐速運等，都跟她的日常工作有關(guān)，再往下翻才看到老公的微信號，沒有新信息。

[女店主有些失落，但又松了一口氣，她放下手機。

[突然，響起微信提示音，有新信息。

[女店主一激靈，猶豫了一下，抓起手機，打開微信查看。這是男人2發(fā)來的信息，昵稱備注是“送票的人”，頭像是乘風破浪的帆船。女店主的微信昵稱是花店店名“花嫁”，頭像是“花嫁”Logo。

男人2 到家了嗎？

[女店主笑了，又自覺不該笑，于是把手機一扔，調(diào)整表情。但她隨后想想又拿起手機回復。輸入法皮膚也是夢幻星光和氣泡。

女店主 到了。

[聊天界面顯示男人2“正在輸入中”，突然暫停了一會， 恢復成微信昵稱，接著又再次顯示“正在輸入中”。

男人2 好好休息，下次有戲再請你看。

女店主 好。

[女店主哼著主題音樂《大?！诽上拢闷鹗謾C翻看老公的聊天記錄，她昨天問老公“在干嗎？”“吃飯了嗎”，她的語音電話被老公掛斷，顯示“對方已拒絕”。老公過了一個小時才回復“在忙”。再往前翻，二人的交談很少，而且很冷淡。

[女店主點開戲票群查看信息，聊天界面右上角顯示有一百多條未讀，她快速翻了一遍，并沒有仔細看信息，只是想找男人2 是否在群里發(fā)言。她找到了一條，是昨晚九點半，男人2 在戲剛散場時候發(fā)的。

男人2 戲很不錯，沒來的就自己哭去吧！

[接下來是其他群友的哀嚎，痛惜沒有搶到票。再往后，有人 @男人2，請他具體說說昨晚的演出，但往下繼續(xù)翻，就發(fā)現(xiàn)男人2 再沒回復過。于是群里有人問，男人2 怎么不來群聊了，以往看完戲就數(shù)他話最多。有人調(diào)侃說男人2 可能過夜生活去了，馬上有人接著調(diào)侃說男人2 是個單身狗，夜生活也只有左手右手。之后，就又岔開到別的話題。

[女店主點開男人2 的微信，翻看二人

的聊天記錄，會心一笑。她重新給男人2 備注昵稱，打了幾個拼音字符又全部刪除，最后輸入“海邊的小劇場”，點擊確定，關(guān)上手機。

[投影結(jié)束。

[女店主把手機放在枕邊，躺下。

[主題音樂《大海》漸漸地響起。

女店主 那天我睡得很踏實，醒來之后我看了一眼手機，還是只有來自他的新信息，（喃喃念著男人2 的微信昵稱）海邊的小劇場、海邊的小劇場……我給老公發(fā)了信息，問他什么時候回來，忙得怎么樣了。他直到晚上才回我，說快了，都挺好的?；蛟S婚姻就是這樣，沒有太多言語，我只需要安靜地守候。但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嗎？

有人說，人這一輩子平平淡淡就好，結(jié)婚生子，看著孩子長大，自己再慢慢變老。誰不是呢？是啊，誰不是呢！可現(xiàn)在，我的心里突然有個聲音對我說，你要跳出去，你要改變。但是那個聲音又在說，如果你想要不一樣，那會很危險。我當然知道會很危險。但是人生不就應(yīng)該這樣嗎？有危險，才有安全；有波折，才有平淡。它們是相生相伴而存在的，不可能剔除一方，只留下你想要的那一半。我想要我的心臟是跳動的，它在心電圖上畫出的是連綿的起伏，而不是平淡的直線。我的心臟只為我自己跳動，我想這一輩子能為自己而活。

我和他開始頻繁地見面，一起看戲，看電影。偶爾他也會來我的花店坐坐，跟我說會兒話，在我的歌單里添上他喜歡的曲子。有時什么都不說，就在旁邊靜靜地坐著，看我插花，目光溫柔。我們自然地牽手，自然地接吻，自然地上床。我開始認真地考慮，離婚之后，去海邊的城市開一家花店。我開始看樓盤，開始選地段，我甚至開始動手設(shè)計室內(nèi)裝潢。但不知道為什么我一說到這件事，他就會不開心。我不知道在他心里我算什么，我的生活向他傾斜，但他的生活似乎沒有任何改變，照舊到處看戲，在群里高談闊論地聊戲，好像不論我跟他的關(guān)系發(fā)生任何變化，都不會影響到他。那天我第一次很嚴肅地跟他說，我準備離婚。

[變光，男人2 出現(xiàn)。

女店主 我準備離婚。

男人2 （停頓）他知道我們的事了？

女店主 沒有，只是我自己覺得累了。

男人2 離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女店主 我準備去海邊開一家花店，賣花、賣書、賣咖啡茶點，還有早餐，旁邊是你的劇場。

男人2 你可以找一家店面，旁邊就是劇場，但那個劇場不會是我開的。

女店主 你說過，要在我的花店旁邊開一家劇場……

男人2 那不是現(xiàn)在。

女店主 那是什么時候？

男人2 我不知道……但現(xiàn)在肯定不行。開劇場，我上哪兒一下子找那么多錢？這種事肯定得慢慢來，你再等等……

女店主 等，還要等多久？萬一我有孩子了呢？

男人2 你，你懷了？

女店主 沒有。

男人2 （如釋重負）開店就開店，別把感情扯進去。是不是又跟他吵架了？都多大的人了，怎么還跟小女生一樣，一吵架就喊著離婚，還要離家出走？

女店主 我沒有跟他吵架！是你自己以前明明說好的……

男人2 好了，別任性了，他對你其實挺好的。而且你一個人去外邊闖只會更累。現(xiàn)在市場行情越來越好，來咱們這兒演出的劇目也不比沿海城市差。

[女店主沉默。

男人2 這是今晚的大劇院戲票，契訶夫的《海鷗》，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原版，你一直很想去看的。我待會還要去群藝館給群友送別的戲票，晚上就不陪你看戲了。你可以帶朋友一起去，當作散散心。下次我們再好好談。

[變光，男人2 下。

女店主 （看戲票）7 排25 號、27 號。（笑）劇場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7 排25、27，雖然座位緊緊地挨在一起，但它們中間還隔著一個26 號。26 號甚至都不和它們從同一個檢票口進門，但卻就這么實實在在地橫亙在中間。而你和他自以為在劇場里挨得很近，他的左手能牽住你的右手，近得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但其實走出劇場就遠了，然后更遠了。

[女店主背誦契訶夫《海鷗》最后一幕臺詞。

女店主 （安慰自己似的）我們不要哭，不要哭……

這屋里多好哇，又溫暖又舒服……你聽見這風聲了嗎？屠格涅夫?qū)戇^這樣的一段：“在這樣的夜里，有避風雨的屋頂、有取暖的爐火的人，是幸福的?！蔽沂且恢缓ｚt，不對，我說錯了，剛才我跟你說了什么……我們兩個也都被牽進生活的旋渦里來了……我從前那樣快活地生活著，像一個孩子似的，每天早晨，一醒來嘴里就唱著歌。那時候，我愛你，我夢想著光榮，然而現(xiàn)在呢？明天一大早我就得到耶列次去了。三等車廂……混在農(nóng)民們中間。到了耶列次，我還得忍受著那些有文化的商人們的種種殷勤。多么下賤的生活??！

留下來吧，妮娜，我懇求你，不然就讓我跟你走……妮娜迅速地戴她的帽子，披她的披風（大笑，笑出眼淚）……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妮娜，看在上帝的分兒上……

特里波列夫，你為什么說你吻我走過的土地呢？你應(yīng)該殺掉我……要懂得背起十字架？?。ㄟ有Γ┪铱烧嫫＞胙?。休息休息……我多么需要休息休息呀……你還記得你打死過一只海鷗嗎？一個人偶然走來，看見了它，因為無事可做，就毀滅了它……我是一只海鷗，我是一個演員。我是一只海鷗，我是一個演員……我不是海鷗，我不是演員……

[女店主解開頭發(fā)，扯下身上帶著浪漫元素的裝飾品。她蓬亂著長發(fā)，右手握槍，看似要指向自己的太陽穴，最后卻朝向觀眾席。她把左手合過來，朝向虛無的黑暗的遠方，扣響扳機。

女店主 嘣！

[傳來海鷗撲棱翅膀飛起來的聲音和幾聲鳴叫，浪濤聲漸漸響起。

[變光，女孩抱著一個空魚缸坐在舞臺的最前面，看著觀眾席，眺望大海。

女店主 最終我還是去了那個海邊的大城市，就在第二年的國慶假期，一個人。我沒有離婚，但我也不看戲了，太虛幻了，沒意思。我來這兒不是要開花店，只是來散散心。在海邊，我看到一個

小姑娘，她抱著一個空的魚缸，獨自坐在一塊礁石上，就這樣眺望大海。我想，她可能是剛剛把魚放歸大海吧！她應(yīng)該非常向往自由，她的未來還有無限可能，年輕真好啊！我羨慕她，我祝福她。

[女店主站住，望著大海，隨后緩緩張開手臂，深呼吸，迷醉地擁抱大海。

[女人推著嬰兒車出現(xiàn)在舞臺上。

女 人 我看著那個女人，她跟其他人都不同，獨自站在那兒眺望大海，眼睛微瞇著，臉上帶著笑容，那應(yīng)該是經(jīng)歷過滄桑變幻、依然無怨無悔、不懼挑戰(zhàn)的笑容。我和她不一樣，就當我背棄了命運的挑戰(zhàn)，但還好總歸有人會替我完成這個挑戰(zhàn)，總會有人扎根在這個城市，挺好，挺好……我希望她一切順利，一切都好。

[女人推嬰兒車，發(fā)現(xiàn)嬰兒車陷進沙里推不動。

女 人 我也真是傻，怎么推著嬰兒車就到沙灘來了，現(xiàn)在輪子都陷進沙里，進退兩難，或許我不該來。

女 孩 最后他還是沒有來，而且再也沒有聯(lián)系我。我買了一張火車票，來到他的城市，心里邊有一種奢望，希望能碰到他。

記得那年，我和他在一起了。我問他，什么時候能見到你。他說高考之后吧，你要好好學習，認真考試?？墒歉呖贾?，我在考場校門外等了他很久，他沒有來。他對我說，等你上大學之后見面吧，就約在國慶假期，你要好好填報志愿，不要任性，要聽爸爸媽媽的話。

我聽了他的話，最后去了一個能看到大海的城市上學，但不是他所在的城市。在學校的每一天，我都在問他，國慶節(jié)你來嗎？真的會來嗎？你可一定要來！趕緊先買火車票吧！直到假期的前一天，他還是沒有買火車票，我刷了一晚上票，無票無票無票，甚至連站票都沒有了。我好慌張，但我又想也許他有辦法，畢竟他是做互聯(lián)網(wǎng)的，可能寫一段代碼就能輕松搶到火車票。第二天，他突然徹底和我失去了聯(lián)系。一夜之間，我什么都沒有了。我想找他，可是不知道怎么找，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也沒有聽過他的聲音，或許我從來沒有真的擁有過他。

現(xiàn)在，我就走在他的城市里，我路過的每一條街道、坐過的每一趟地鐵，仿佛都能感受到他的氣息。他說過，他跟這個城市格格不入，他是一條淡水魚。一條淡水魚在大海中是與眾不同的存在，如果我跟他擦肩而過，我肯定能一眼認出他。我把淡水帶過來了，可是他不在了。

[女孩把魚缸放下。

[女孩、女人、女店主眺望大海。

[屏幕投影，三組影像混剪女孩和男人在海邊散步，她走累了，男人就背起她，二人自拍，分享同一杯飲料；女人干練地上班，她坐在辦公桌主位開會，她和同事們慶祝項目成功，有人送了一大束紫玫瑰給她，花材搭配別致，包裝精美，同事紛紛起哄，她羞紅了臉，這束花訂自“某某花店”；花店開業(yè)，店名就叫“某某花店”，女店主和男人2 布置店內(nèi)裝飾，女店主為客人端上熱騰騰的早餐，男人2 正在打理室內(nèi)花卉，門口立著海報，寫著本店將舉辦契訶夫劇本朗讀會。

[女孩、女人、女店主回頭看向舞臺深處。

[這時，隱約響起海鷗撲棱翅膀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大，震耳欲聾，像暴雨將落未落時的烏云那般低低地盤旋著，躁動不安。突然，聲音戛然而止，一切重新歸于寂寂。

[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