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京城朔風(fēng)不起,霧靄沉沉,萬物退藏。閑來無事,且憶吳江。
吳江有魚。鱸魚惹晉人張季鷹在三千里外長恨遙想。但季鷹所思,想必不止鱸鲙,應(yīng)該還有梅齊魚、白魚。
梅齊油炸酥香,最宜下酒。白魚嘛,說來話長。
白魚據(jù)說是出水即死,不茍且、不將就,是魚中高士。也正因如此,烹白魚是件難事。每去江南,必尋白魚,這么多年來,烹得好的白魚也不過啖過十幾尾。
白魚最難辜負,也最易辜負。出水、上鍋,本來就耽擱不得,然而,最簡單的一個清蒸,火候卻極難拿捏,稍緩便老,稍急則不及。難得碰上一條分毫不差地上了桌,一個盤子轉(zhuǎn)啊轉(zhuǎn),眼看著一群人有一口沒一口地客氣,不由得心中生恨。恨極了,索性截住,守定一個盤子細細吃去。白魚之刺透明,白魚之骨如玉,白魚之味不可說,不可硬說。
這樣的魚本來不宜上席,不該出現(xiàn)在眾人前、熱鬧處。它所在之處,應(yīng)是清風(fēng)明月,浮生若夢。
季鷹遠在三千里外,遙望吳江,鱸魚尚不可得,豈敢做白魚之思?
吳江有鎮(zhèn)名“同里”,同里有園名“退思”?!巴怂肌倍郑斯湃思页T掝^,時不時就被拿出來念叨。今人不可說,因為一說便假。今人注定知進而不知退。晚清之后,進化是人間正道,退化是滅頂之禍,所求者進步,所憂者退步,退思不可起,因為退無可退。
大夜枯坐,思吳江而懷季鷹,便想到,季鷹原來也是退不回去了。季鷹心中卻有吳江可想,有鱸魚、白魚可思,這卻比不思不想更苦。
此何人哉,何其寂寞!
(鶴 軒摘自中信出版社《詠而歸》一書,閻廣鴻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