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傳博
(中山大學南方學院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970;中山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970)
日本的近代史即是一段戰(zhàn)爭史。與謝野晶子作為跨越日本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期的詩人、文學家、思想家、教育家,可謂是這段歷史的見證者,其文學中也充斥著對戰(zhàn)爭的復雜情感。從1904年創(chuàng)作的詩歌《弟弟,你不要去死!》(《明星》1904.9)中對戰(zhàn)爭的厭惡,轉變到1932年的《日本國民晨之歌》(《國民新聞》1932)中對戰(zhàn)爭高度的贊揚。這種矛盾的態(tài)度,使得她常常被貼上“思想變節(jié)”的標簽。學界大多學者認為其進入昭和時代后,戰(zhàn)爭思想由“反戰(zhàn)”到“主戰(zhàn)”這一轉變的契機是1928年與丈夫共同赴中國滿洲①滿蒙地區(qū)為中國的東北及內蒙古部分地區(qū)。和內蒙古地區(qū)的旅行。
“滿蒙之旅契機論”較早的提出者為美國學者斯蒂夫·羅伯森[1]。之后日本學者香內信子[2]、渡邊澄子[3]、太田登[4],中國學者張曉寧[5]等人,都在相關論文中將“滿蒙之旅”看作晶子思想轉變的契機。比如:
忠君愛國思想主導的晶子言行之外,導致晶子晚年蛻變的契機,還應包括她和丈夫第二次海外旅行——滿蒙之行。一般說來,一次海外旅行不足以顛覆一個人的思想,但第一次歐洲之旅的結果是造就了一位近代著名社會評論家與謝野晶子,無獨有偶,第二次滿蒙之行則催生了一個晚節(jié)不保的極端國家主義者與謝野晶子[5]。
而日本學者吉田啟子則在《與謝野晶子的戰(zhàn)爭言說》一文中對“滿蒙之旅契機論”提出了質疑,他不認為“滿蒙之旅”為其思想轉變的契機?!斑@并不是思想層面的事”[6],而是“隨著時局的改變而變化的見解”[6],即將其歸結為“現(xiàn)實主義”。
當然,以上觀點提出的前提是《弟弟,你不要死!》的確為反戰(zhàn)詩,才有“反戰(zhàn)”到“主戰(zhàn)”的轉變。但是,該詩是否為“反戰(zhàn)詩”仍有爭議②在第三部分中詳細論述。。
張曉寧在1995年《與謝野晶子及其反戰(zhàn)詩》一文中評論說,“這首詩不但是一支骨肉手足至親至愛的抒情樂曲,更是一首反對戰(zhàn)爭、熱愛和平的時代之歌?!盵7]這篇文章的標題本身也表明了作者對這首詩的認識。10多年后,張曉寧在《與謝野晶子的戰(zhàn)爭觀》一文中重復了同樣的觀點:“詩歌中洋溢著‘反對戰(zhàn)爭、愛好和平’的思想;洋溢著一種超越個人命運的廣義上的人類愛……”[5]她認為該詩的確為“反戰(zhàn)”詩。
但是,坂野潤治指出“與其說是反戰(zhàn)詩,倒不如說是厭戰(zhàn)詩?!盵8]“并沒有表明違反國家的立場已成為定論”[9]。筆者也認為,與謝野晶子“只不過是通過厭戰(zhàn)情緒來表現(xiàn)反戰(zhàn)思想”[10]。于華、王光紅認為,這首詩“只是一首真情流露的‘心聲’詩作,甚至算不上厭戰(zhàn)詩”[11]。
縱觀晶子的作品,其思想果真具有明確的分水嶺,前期為反戰(zhàn),后期為主戰(zhàn)嗎?如若前期是反戰(zhàn),那么從反戰(zhàn)到后期“主戰(zhàn)”的轉變的契機究竟是什么?如若前期的作品不能定性為反戰(zhàn)詩,那造成前后詩風存在差異,使人們對其產生誤解,對其冠以“思想變節(jié)”之名的原因究竟為何?下面針對上述問題逐一討論。
南滿洲鐵路股份有限公司(簡稱滿鐵)是1906年至1945年間在滿洲設立的一家特殊的日本公司,是日本在滿洲進行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侵略活動的指揮中心。他們每年都會招待學者、教育者、藝術家等到滿蒙地區(qū)參觀學習,“意欲通過對鄰國自然和社會生活的解讀,促進與支那、滿蒙和本國順利的交流”[12]。當然,這也已成為“滿鐵”對日本國內進行宣傳的重要戰(zhàn)略。與謝野晶子夫婦在1928年5月到6月的四十余天里受邀周游了南北滿洲①這次旅行主要到達中國東北部的大連、齊齊哈爾、哈爾濱、長春、撫順等地。和內蒙古?;貒蟪霭媪藛涡斜尽稘M蒙游記》②與謝野晶子、與謝野鐵干《滿蒙游記》大阪屋號書店,1930年。。文中洋洋灑灑記錄了旅途中的風情,也伴有其對這個一衣帶水國度的真實感受。
第一次踏上中國國土的與謝野夫婦,也首次來到了當年弟弟參加的日俄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旅順。白玉山③日俄戰(zhàn)爭結束后,在日本聯(lián)合艦隊司令東鄉(xiāng)平八郎和陸軍第三軍軍長乃木希典的倡議下,殖民當局決定在白玉山頂修建“表忠塔”,以表彰在日俄戰(zhàn)爭中為天皇效忠的官兵。上屹立著218尺的圓筒形白色的表忠塔,但塔尖上設立的巨大的炮彈是“無情的裝飾”[12]42。“死者所希望的是永遠的和平,炮彈代表的是敵意、憎惡、兵火殘忍的威力?!盵12]43在這里只能看到“惡俗的軍人趣味”[12]43文中力透紙背地表達了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
從奉天回程中,又一次到了旅順,受到伊藤博文的次子伊藤真一的接待,參觀東雞冠山④這里保存了較完整的日俄戰(zhàn)爭遺址,而且還有新建的全國唯一的日俄戰(zhàn)爭陳列館,館內采用講解、實物展示等多種形式,以豐富翔實的資料,深刻揭露了帝國主義侵華罪行。望臺炮臺是日俄爭奪旅順的最后戰(zhàn)場。1905年元旦,日軍攻占望臺炮臺,宣告日俄旅順陸戰(zhàn)結束。炮臺的廢墟?!袄喂痰呐谂_內部,像走廊一樣延伸,隨處可見的透光的洞,是我軍的重炮被破壞的痕跡?!盵12]240“跨過黃金山⑤旅順口要塞。,海風漸強,伴有白色濃霧,連綿不斷地吹過山端,使人聯(lián)想到戰(zhàn)時炮煙繚繞的悲壯場景?!盵12]240
進入了昭和時代(1926—1989年),滿洲事變、上海事變相繼發(fā)生,軍國主義、國家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滋生蔓延。人們認為晶子也開始站在戰(zhàn)勝國的立場上深入強化了軍國主義思想。因此發(fā)表了大量沉醉于勝利喜悅與鼓舞士氣的作品。這其中,達到歌頌戰(zhàn)爭的詩歌是《日本國民晨之歌》(《國民新聞》1932)。歌中這樣吟詠:
ああ、大御代の凜々しさよ
人の心は目覚めたり
責任感に燃ゆる世ぞ
「誠」一つに勇む世ぞ(與謝野晶子,1980:444)
譯為中文是,“啊,天皇的勇猛,喚醒人心。這是一個點燃責任感的年代,一個唯有忠誠勇猛向前的年代?!?/p>
該文與之前《弟弟,你不要去死!》中對天皇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因此,諸多學者認為這是滿蒙之旅歸國后的思想轉變①第一部分中已作論述。。但正如該節(jié)前面舉出,與謝野晶子在《滿蒙游記》中記述的是,聯(lián)想到戰(zhàn)爭帶來的滿目瘡痍“悲壯場景”時仍舊是喟然嘆息??梢?,其創(chuàng)作初衷是站在人道主義立場上的。如若這次旅行的確帶來思想轉變,游記中不可能沒有體現(xiàn)。再者,游記作于1928年,該詩作于1932年,時間間隔過長,不可能是導致其思想轉變的直接要因。當然筆者認為其思想是否真正轉變了仍為懸念②第四部分中詳細論述。。
轉變,即有前后的變化及矛盾所在。但是,關于《弟弟,你不要去死!》一詩的分析,筆者已在論文《女性主義視野中的與謝野晶子反戰(zhàn)詩研究》[10]中做了分析并認為,前后作詩的出發(fā)點并無二致,因此不多贅述。
這里想舉出一些新的論據。
“晶子高度謳歌反戰(zhàn)的作品《弟弟,你不要去死!》曾受到大町桂月非議,現(xiàn)在的詩風為何變得如此保守化。對于這樣的言論,她的丈夫與謝野寬苦笑著回答到:‘晶子從來沒有作過反戰(zhàn)和反政府的詩。至于《弟弟,你不要死!》這首詩,是從對摯愛的弟弟受死的困擾和對骨肉至親的真情出發(fā)而創(chuàng)作的。前后具有一致性。’”[13]并且,與謝野寬認為,“晶子是根植于大地,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女性”[13]350。
關于晶子的思想轉向,這里想著重舉出的是,大東亞戰(zhàn)爭時給作為海軍大尉出征的四兒子作的詩“水軍の大尉となりて我が四郎み軍に往く猛く戰(zhàn)へ”[14],譯為漢語是“我家昱四郎,海軍新大尉,從軍赴沙場,勇猛去作戰(zhàn)。”這里的確和當年給弟弟寫的詩《弟弟,你不要去死!》的口吻截然相反。
但對于這件事,與謝野晶子的長子與謝野光論述,創(chuàng)作《弟弟,你不要去死!》時“母親與舅舅還都是二十多歲,因此是抱著一種弟弟如果死去會很困惑的心情創(chuàng)作的詩,所以,賦予其反戰(zhàn)主義這樣的思想的確困難,只是將女性的情感,姐姐對弟弟的親情吟詠出來而已”[15]。
至于短歌《勇猛作戰(zhàn)》,“作為母親,也是飽含淚水的,‘難得出征,那就雄赳赳氣昂昂地應戰(zhàn)’某種角度說這也是親情。死去的話當然會苦惱,但也要抑制這種情感,作為人母,不能在出征的孩子面前流淚,只能說‘勇敢前行’才創(chuàng)作出來這樣的歌”[15]27。
換言之,兩首詩雖然用詞不同,但把家人送上戰(zhàn)場的心情并沒有改變。因此,可以說在滿蒙之旅前后,與謝野晶子的忠君愛國思想始終如一,詩歌創(chuàng)作的真情一以貫之。其作品也不能簡單定義為“反戰(zhàn)”。
但根據前后幾首詩的對比,其詩風的確存在差異。那這背后的思想根源又是什么呢?
關于這一轉變,上笙一郎也指出,“這并不出乎意料,也不唐突。這無非是晶子持有的明治國家主義在不同時代和狀況下的一種表現(xiàn)”[16]。國內的晶子研究者張曉寧認為,這是“明治人的不徹底性,又回到怪圈里”了。
從晶子關于戰(zhàn)爭的思想言論可以看出,她對戰(zhàn)爭的思想認識體系是一個復雜的矛盾體。她支持日本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贊美日本軍人的思想出發(fā)點是基于她作為一個典型明治人的國家主義思想;她反對戰(zhàn)爭的思想根基又來自于她頭腦中的人道主義思想;在大正時代活躍進行的社會評論中,她的反對封建主義和男尊女卑、提倡男女平等、女性自立、女性參政的思想,又來自于她的民主主義的思想認識??傊?,她頭腦中各種思想都存在過,甚至能同時包容相互矛盾的思想[17]。
丸山真男在《日本的思想》一書中指出,關于文學和政治的大的變動,“無疑是基于滿洲國的建設,日本對華大陸政策的發(fā)展和與那段歷史相聯(lián)系的日中戰(zhàn)爭的全面擴大”[18]導致的?!皾M洲事變以后,成千上萬善意的知識分子,最終熱衷于法西斯主義”[19]“對于與自己意圖不符的‘現(xiàn)實’,不知不覺構建一些理論將其合理化正當化以問心無愧”。丸山認為,這是知識分子特有的弱點?!盁o法忍受自己的立場和既定的事實之間緊張的關系時,就會從自我出發(fā)去填補這個鴻溝”這樣的知識分子也大有人在[18]105。這也正能解釋晶子前后言論的不一致性。倒不如說,這是戰(zhàn)時大多知識分子共通的問題。因此,其有這樣的言論也合乎情理。
另外,與謝野晶子從小熟讀日本古典文學,而其中不乏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引用。她的思想也受到中國文化的深遠影響。中國《易經》有幾個要點——不易、變易、交易、簡易。所謂“不易”,有個東西是不變的,永遠不生不死,根本的東西沒有變過;所謂“變易”,就是變易生死,會變化的,宇宙萬有一切現(xiàn)象有生有滅,隨時變化,沒有不變的東西。簡言之,即為“變與不變”的辯證統(tǒng)一。道家的哲學思想也是辯證法的思想,即矛盾對立面可以相互轉化?;蛟S與謝野晶子也深諳此道,正如丸野彌高所說,“在晶子的思想里蘊藏著‘佛教無常觀里的萬物流轉的思想’‘自我發(fā)展主義’及‘觀察各種思想并進行批判’三個特征?!盵20]
李煒認為,晶子是“‘流動’的戰(zhàn)爭觀和‘凝固’不變的天皇尊崇觀的相互疊加與彼此影響下”,“從‘反戰(zhàn)’變?yōu)椤鲬?zhàn)’”的[21]。這里的觀點與筆者的不謀而合。其所說的“流動”即為“變”,“凝固”即為“不變”。但有一點值得指摘的是,其文中用的詞為從“反戰(zhàn)”到“主戰(zhàn)”表明,承認之前的作品為反戰(zhàn)。但筆者已經在第三節(jié)中闡述,晶子前期的作品并非“反戰(zhàn)”。自然也就不存在“反戰(zhàn)”到“主戰(zhàn)”的轉變。筆者認為這只是詩風即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變——從對戰(zhàn)爭的厭惡到對戰(zhàn)爭的高揚。但這種變化中又孕育著其自身不變的哲學思想,即“人道主義”精神。也可以說,這是作為一位文學家的真實創(chuàng)作。
與謝野晶子也曾言說過對“人”尊重,“我反對讓人類從屬于神這種墮落的言論。人類誰也不屬于,是完全獨立的存在。他就是他本身。于是,他是擁有其生存的必要機構——國家的。國家是從屬于人類而存在的?!盵22]“不是有了國家才有人,而是有了個人才有國家,國家只不過是為個人生活提供便捷的機構?!盵23]“國家和政府必須妥善調節(jié)人道主義的理想和人類的名聲之間的關系?!盵24]
我的理想是人道主義,這是一種讓人類在愛、正義、自由、平等、理性、勞動中,不斷革新,共建更健全的生活并享受其中的理想。換言之,文化主義就是人道主義的精神,民主主義就是人道主義的姿態(tài)[24]450-451。
另外,2014年7月11日,據日本共同通信社報道,歌人與謝野晶子未發(fā)表的歌在東京都首次公開。是用毛筆在扇子上寫的,內容如下:秋風やいくさ初まり港なるたゞの船さへ見て悲しけれ:這里寫出了對中日戰(zhàn)爭激化狀況憂慮的心情。中日戰(zhàn)爭打到了上海,這樣的背景下,晶子預見會征用民間客船與商船的事態(tài),其心情通過“悲涼”一詞可見一斑。
該和歌公開后,經日本文藝學常任理事入江春行鑒定,確認為本人的筆跡。入江春行指出:在擊敗中國輿論盛行期間,吟詠悲涼的和歌應該不會發(fā)表吧。乍一看也是歌頌軍國主義的歌,但深層的思想仍然暗示反對戰(zhàn)爭。根據沒有發(fā)表這一事實,可見當時的政府和媒體的態(tài)度。與此同時,也表明了晶子的態(tài)度。雖然用詞與口吻不同,但作品深層所蘊含的對“人性”的尊重仍然沒有改變。也就是以人為本的“人道主義”精神。
住友陽文在《皇國日本的民主政治個人創(chuàng)造的思想史》的第七章中,這樣論述與謝野晶子對待國家的態(tài)度,“對于與謝野來說,‘是日本人’在重新創(chuàng)造歷史方面,是極為重要的身份象征。因此,對于她來說,愛國心是決不能輕視的精神。”[24]220按照住友陽文的觀點,在“民族主義/愛國心”這一框架內,與謝野晶子屬于后者。但是,與謝野晶子的愛國心與基于“人性”的“人道主義”并非背道而馳。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對于與謝野晶子戰(zhàn)爭思想的評述,與其說“思想變節(jié)”,倒不如說,其晚年作品的創(chuàng)作風格更傾向于社會輿論,朝著理性、成熟且中庸的方向轉變了?!皾M蒙之旅”或許讓其進一步認清了戰(zhàn)爭的實質。與謝野晶子隨著年齡的增長,創(chuàng)作風格也在不斷地改變,從初登文壇時文風的鮮麗與大膽,到晚年的折中與中庸。但是,其“人道主義”精神卻貫穿文學生涯始終。對待戰(zhàn)爭的言論,從文學作品的角度來說,始終都是飽含真情。在社會大背景下導致的創(chuàng)作風格的“變”,與蘊藏在其思想深處的人道主義精神的“不變”,構成了與謝野晶子的辯證統(tǒng)一戰(zhàn)爭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