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恩
眾所周知,以啖助(字叔佐,724—770)、趙匡(字伯循)、陸淳(字伯沖,?—805)為代表的新《春秋》學,不僅對中唐以來經(jīng)學變古思潮的興起與有力焉,對于中唐以后《春秋》學風的發(fā)展和走向,更是影響至巨。有關(guān)啖助新《春秋》學派的研究,學界已有較多成果,主要集中于其學與中唐以后學術(shù)轉(zhuǎn)型之關(guān)系、與唐代政治變革之關(guān)系,以及其學之經(jīng)解特點、啖趙陸三人著作、師承關(guān)系考辨等方面①可參閱:楊世文《經(jīng)學的轉(zhuǎn)折:啖助趙匡陸淳的新春秋學》(《孔子研究》1996年第3期),林慶彰、蔣秋華主編《啖助新〈春秋〉學派研究論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2002年),謝保成《中唐啖助、趙匡、陸淳的春秋學》(載姜廣輝主編:《中國經(jīng)學思想史》(第二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高淑君《陸淳對啖助、趙匡〈春秋〉學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孔子研究》2012年第5期),齋木哲郎《永貞革新與啖助、陸淳等春秋學派的關(guān)系——以大中之說為中心》(《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何俊《經(jīng)義型塑與經(jīng)典擱置——啖助新〈春秋〉學的悖論》(《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歷史表象的背后——啖助新〈春秋〉學的意識指向及其張力》(《哲學研究》2020年第1期)以及葛煥禮《尊經(jīng)重義:唐代中葉至北宋末年的新〈春秋〉學》(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1年)的相關(guān)章節(jié)。,對于其《春秋》學之問題意識、理論困境以及宋儒接續(xù)其風而做出的開拓與創(chuàng)新,則尚有未揭。但實際上上述問題對于深入理解啖趙以來新《春秋》學之演進具有重要意義,因此,本文不揣蒙陋,擬就此問題做一分析,以期對新《春秋》學之研究稍有裨益。文章第一部分分析啖助學派《春秋》學的問題意識及其理論困境,第二部分以程頤與胡安國《春秋傳》(以下簡稱胡《傳》)為例,分析宋儒如何在接續(xù)并反思啖趙學風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推進新《春秋》學問題意識之發(fā)展。
啖助、趙匡、陸淳三人,啖助為趙匡、陸淳之師,趙、陸則在師友之間。②關(guān)于三人生平及交誼之詳細考證,可參葛煥禮《尊經(jīng)重義:唐代中葉至北宋末年的新〈春秋〉學》第三章“啖助、趙匡和陸淳的《春秋》學”。啖助撰有《春秋集傳集注》、《(春秋)統(tǒng)例》,其自述曰:
予輒考核三傳,舍短取長,又集前賢注釋,亦以愚意裨補闕漏,商榷得失,研精宣暢,期于浹洽,尼父之志,庶幾可見,疑殆則闕,以俟君子,謂之《春秋集傳集注》。又撮其綱目,撰為《統(tǒng)例》三卷,以輔《集傳》,通經(jīng)意焉。①陸淳:《啖氏〈集傳注義〉第三》,《春秋集傳纂例》卷一,7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2頁上。
啖助撰成二書后即去世,其書稿由趙匡損益,陸淳纂會完成,陸氏《修傳終始記》曰:
(啖助)以上元辛丑歲,集三傳,釋《春秋》,至大歷庚戌歲而畢。趙子時宦于宣歙之使府,因往還浙中,途過丹陽,乃詣室而訪之,深話經(jīng)意,事多響合,期反駕之日,當更討論。嗚呼!仁不必壽,是歲先生即世,時年四十有七。是冬也,趙子隨使府遷鎮(zhèn)于浙東,淳痛師學之不彰,乃與先生之子異,躬自繕寫,共載以詣趙子,趙子因損益焉,淳隨而纂會之,至大歷乙卯歲而書成。②陸淳:《春秋集傳纂例》卷一,23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90頁上。
陸氏纂會而成者即今所見《春秋集傳纂例》十卷。此外,陸氏還撰有《春秋集傳辨疑》十卷、《春秋微旨》三卷,亦皆闡述啖趙之說??梢?,這一新《春秋》學派的建立經(jīng)歷了一個創(chuàng)說、損益、纂會并發(fā)揚光大的過程。其《春秋》學問題意識的展開與轉(zhuǎn)進亦貫穿于這一過程之中,以下即逐一分析三人之說,以揭明其《春秋》學問題意識及其理論困境。
啖助《春秋》觀的建立基于其對三傳及其后學《春秋》學觀念的批判。首先,針對左氏學,啖氏指出:
說左氏者以為:《春秋》者,周公之志也,暨乎周德衰,典禮喪,諸所記注,多違舊章,宣父因魯史成文,考其行事,而正其典禮,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③陸淳:《春秋宗指議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1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79頁上。
據(jù)杜氏所論,褒貶之指,唯據(jù)《周禮》,若然,則周德雖衰,禮經(jīng)未泯,化人足矣,何必復作《春秋》乎?且游夏之徒,皆造堂室,其于典禮,固當洽聞,述作之際,何其不能贊一辭也?又云“周公之志,仲尼從而明之”,則夫子曷云知我者亦《春秋》,罪我者亦《春秋》乎?斯則杜氏之言,陋于是矣。①陸淳:《春秋宗指議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3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0頁上。
檢視杜預《春秋左氏傳序》②見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第1頁??芍?,啖助所述基本忠實杜意。針對杜預主張的孔子作《春秋》為遵循周公遺制之說,啖氏提出三條反對意見:其一,說孔子依《周禮》在《春秋》中施行褒貶不通,因為,褒貶的目的在于實施教化③杜預《春秋左氏傳序》稱孔子作《春秋》“指行事以正褒貶”,有“懲惡而勸善”之效。見《春秋左傳正義》卷一,第18、23頁。,但《周禮》尚在,孔子可徑取《周禮》以行教化,沒必要多此一舉地作《春秋》。其二,杜說與《史記·孔子世家》所云孔子作《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亦有抵牾,因為,子夏作為孔門高弟,即便學不如孔子,但對于《周禮》則理應熟稔,因而,假如孔子依循《周禮》作《春秋》,則其不至于不能贊一辭。其三,《孟子·滕文公下》引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贝苏f表明,《春秋》為孔子志之所在,這與杜預所云“周公之志,仲尼從而明之”捍格。以上三條意見孰是孰非,非本文關(guān)切,在此不予置評,但由此三條意見可以看出,啖氏試圖表明:《春秋》并非遵從周公之志,而是取決于孔子的意志,所謂“(《春秋》)雖因舊史,酌以圣心”④陸淳:《春秋宗指議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4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0頁下。。他認為,孔子作《春秋》“參用二帝三王之法,以夏為本,不全守周典”⑤陸淳:《春秋宗指議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3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0頁上。。與之相應,啖氏對左氏家(如杜預)所主經(jīng)承舊史、史承赴告之說亦有所訾議,稱:“左氏言褒貶者,又不過十數(shù)條,其余事同文異者,亦無他解。舊解皆言從告及舊史之文,若如此論,乃是夫子寫魯史爾,何名修《春秋》乎?”⑥陸淳:《三傳得失議第二》,《春秋集傳纂例》卷一,6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1頁下。
同樣,啖助對《穀梁》學家范寧(字武子)將《春秋》視為懲勸之書的做法提出批評:
解《穀梁》者則曰:平王東遷,周室微弱,天下板蕩,王道盡矣,夫子傷之,乃作《春秋》,所以明黜陟,著勸戒,成天下之事業(yè),定天下之邪正,使夫善人勸焉,淫人懼焉。①陸淳:《春秋宗指議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1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79頁上。
范氏之說,粗陳梗概,殊無深指,且歷代史書,皆是懲勸,《春秋》之作,豈獨爾乎?②陸淳:《春秋宗指議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4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0頁下。
啖氏認為范寧之說是將《春秋》等同于史書,而這是他不能接受的。
最后,針對《公羊》家說,啖助稱:
言《公羊》者則曰:夫子之作《春秋》,將以黜周王魯,變周之文,從先代之質(zhì)。③陸淳:《春秋宗指議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1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79頁上。
何氏所云變周之文,從先代之質(zhì),雖得其言,用非其所,不用之于性情而用之于名位,失指淺末,不得其門者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所言變從夏政,唯在立忠為教,原情為本,非謂改革爵列,損益禮樂者也。故夫子傷主威不行,下同列國,首“王正”以大一統(tǒng),先“王人”以黜諸侯,不言“戰(zhàn)”以示莫敵,稱“天王”以表無二尊,唯王為大,邈矣崇高,反云“黜周王魯”,以為《春秋》宗指?!瓋蓾h專門,傳之于今,悖禮誣圣,反經(jīng)毀傳,訓人以逆,罪莫大焉。④陸淳:《春秋宗指議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3頁右—4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0頁。
啖助對何休的態(tài)度相對復雜,他一方面反對何休黜周王魯之說,認為此說是悖禮誣圣、訓人以逆⑤啖氏此說蓋源出杜預左氏學,杜預《春秋左氏傳序》稱:“子路欲使門人為臣,孔子以為欺天。而云仲尼素王,丘明素臣,又非通論也。”其后,孔穎達敷而倡之:“道為升降,自由圣與不圣;言之立否,乃關(guān)賢與不賢。非復假大位以宣風,藉虛名以范世,稱王稱臣,復何所???……若仲尼之竊王號,則罪不容誅。而言‘素王’‘素臣’,是誣大賢而負圣人也?!币姟洞呵镒髠髡x》卷一,第34、35頁。,但另一方面,又對其變周之文從先代之質(zhì)的觀點予以有限的肯定。不難看出,啖助在引用何休之言時對其說做了修改,何文原作“變周之文,從殷之質(zhì)”⑥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三,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67頁。,啖助改為“變周之文,從先代之質(zhì)”,而其所謂“先代”則指夏。應當說,這一修改并非由于啖氏疏忽,抑或出于隨意,而是有意為之。如所周知,何休“變周之文,從殷之質(zhì)”的說法在《春秋》學義理上與其黜周王魯說對應。①何休云:“《春秋》改周之文,從殷之質(zhì),……王者起所以必改質(zhì)文者,為承衰亂救人之失也?!保ā洞呵锕騻髯⑹琛肪砦?,第116頁)又主張以“《春秋》當新王”(《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九,第206頁),而其新王說之具體化即“王魯”說(黃開國:《公羊?qū)W發(fā)展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82頁)。而啖助亦承認這一理解,稱何氏變周之文從先代之質(zhì)之說是用之于“名位”,《纂例》自注“名位”即稱“謂黜周王魯也”②陸淳:《春秋宗指議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3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0頁上。。其既然反對黜周王魯說,則必不能認同“變周之文,從殷之質(zhì)”之說。
其之所以將變周從殷改為變周從夏,除了上述原因,還基于其對三代政治文化特點和理想社會狀態(tài)的理解。其轉(zhuǎn)述《史記·高祖本紀》有關(guān)三代政治特點的描述:“夏政忠,忠之弊,野。殷人承之以敬,敬之弊,鬼。周人承之以文,文之弊,僿。救僿莫若以忠?!雹坳懘荆骸洞呵镒谥缸h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2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79頁下。啖氏肯定史遷所述有其合理性,并認為依其說,則“復當從夏政”。但他又申明:此處所描述的忠、敬、文遞嬗并非一種歷史發(fā)展的合理選擇,比如,在他看來,周人以文代替殷人之敬就并非最好的選擇,而是出于無奈。其稱:“武王、周公承殷之弊,不得已而用之,周公既沒,莫知改作,故其頹弊甚于二代,以至東周王綱廢絕,人倫大壞?!雹荜懘荆骸洞呵镒谥缸h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2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79頁下。在他看來,理想的社會狀態(tài)應表現(xiàn)出“立忠為教”的特點,原因在于:“夫文者,忠之末也。設教于本,其弊猶末,設教于末,弊將若何?”⑤陸淳:《春秋宗指議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2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79頁下。
但啖氏強調(diào),變周從夏不適用于政治上的王朝更迭,而只能用之于“性情”。所謂“性情”,《纂例》自注為“用忠道原情”,從啖氏所云“變從夏政,唯在立忠為教,原情為本,非謂改革爵列,損益禮樂者也”來看,“忠道”是說《春秋》以忠道為原則進行教化,“原情”即《春秋》對所記載的人物、事件之情偽、動機進行呈現(xiàn)。綜合言之,即孔子在《春秋》中從弘揚忠道的角度去推原事件之情偽以行教化,如隱公四年,“衛(wèi)人立晉”,啖助解之曰:
言“立”,明非正也;稱“人”,眾辭也,所以明石碏之貴忠而善其義也。此言以常法言之,則石碏立晉,非正也,蓋當時次當立者不賢,石碏不得已而立晉,以安社稷也,故書“衛(wèi)人立晉”,所以異乎尹氏之立王子朝,即原情之義而得變之正也。①陸淳:《春秋集傳微旨》卷上,7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541頁下。
啖氏并沒有通過詳密的考據(jù)來呈現(xiàn)經(jīng)文“衛(wèi)人立晉”背后的客觀事實,而是從表彰“石碏之貴忠而善其義”的角度,推定此條經(jīng)文背后的事實真相是“當時次當立者不賢,石碏不得已而立晉”,由此顯然可以起到一種教化世人“貴忠”的效果。
基于如上理解,啖助提出《春秋》之旨在“救時之弊,革禮之薄”。②陸淳:《春秋宗指議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2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79頁下。時之弊、禮之薄即周文之僿,改革方案即是從文化、精神層面變周從夏。
綜上所言,啖助反對以《春秋》為史書、孔子為史家,認為《春秋》體現(xiàn)了孔子意志,是以其對主張《春秋》為孔子志之所在的公羊家說③此為公羊?qū)W基本共識,如《公羊傳·哀公十四年》:“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倍偈娣Q,孔子作《春秋》,“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春秋繁露·俞序》),漢唐公羊?qū)W家何休、徐彥等亦皆以《春秋》為孔子意志之體現(xiàn)。此外,前引《孟子·滕文公下》“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以及《史記·孔子世家》所云孔子作《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皆表現(xiàn)出以《春秋》為孔子之志之意。有所肯定,但又因依從何休之說會導致孔子僭越天子之權(quán)的后果④在何休那里,黜周王魯說所帶來的消極后果在很大程度上被孔子為漢制法說所消解,其云“《春秋》王魯,讬隱公以為始受命王”(《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一,第18頁)。又云“夫子素案圖錄,知庶姓劉季當代周”(《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二十八,第713頁)。但亦有學者指出,何氏此二說在理論上存在矛盾(黃開國:《公羊?qū)W發(fā)展史》,第382頁)。,因而其又對何休之說進行修改,將何氏作為政治制度更迭原則的文質(zhì)遞嬗說置換為社會教化層面的改革方案⑤從前文所引啖助轉(zhuǎn)述《史記·高祖本紀》忠、敬、文之說來看,啖助應是以董仲舒公羊?qū)W的“三統(tǒng)說”替換何休的變周文從殷質(zhì)之說,進而對董說進行改造。史遷所云忠、敬、文之說源出董仲舒,“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险J為,孔子改制當變赤統(tǒng)為黑統(tǒng),用夏之忠改周之文(黃開國:《公羊?qū)W發(fā)展史》,第182頁)。,由此一方面保障孔子在《春秋》中進行褒貶黜陟⑥啖助云:“忠道原情為本,不拘浮名,不尚狷介,從宜救亂,因時黜陟?!币婈懘荆骸洞呵镒谥缸h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2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79頁下。之政治合法性,同時,又可規(guī)避何說之不良后果。可見,啖氏念茲在茲的問題意識所在即如何重建孔子以匹夫身份進行褒貶黜陟的政治合法性,事實上,啖氏即稱“(孔子)有其德而無其位,不作禮樂,乃修《春秋》,為后王法”①陸淳:《春秋宗指議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4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0頁下。。“有德無位”,依董仲舒之說,即以孔子為素王②董氏《天人三策》云:“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萬事,見素王之文焉?!币姲喙蹋骸稘h書》卷五十六,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183頁。,但啖氏沒有延續(xù)這一理路,而是將孔子從素王降低為文化和教化上的改良者,將《春秋》從經(jīng)世之書變?yōu)楦牧冀袒畷?,所謂“不作禮樂,乃修《春秋》”即是。但這樣一本書能否具備為公羊家首揭③《公羊傳·哀公十四年》:“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保譃猷⒅^承的所謂“撥亂反正、歸諸王道”④陸淳:《春秋宗指議第一》,《春秋集傳纂例》卷一,4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0頁下。之功能,從而成為為后世百王立法之書,是不能沒有疑問的,這從宋代《春秋》學家對待啖助《春秋》觀的態(tài)度上即可窺其一二(詳后)。
事實上,其門人趙匡就對其說提出異議:
啖先生集三傳之善,以說《春秋》,其所未盡,則申己意,條例明暢,真通賢之為也。惜其經(jīng)之大意,或未標顯,傳之取舍,或有過差,蓋纂集僅畢,未及詳省爾,故古人云圣人無全能,況賢者乎?⑤陸淳:《趙氏損益義第五》,《春秋集傳纂例》卷一,8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2頁下。
趙氏不同意啖助將《春秋》界定為教化之書的做法,他仍然將《春秋》視為政治治理之書:
問者曰:然則《春秋》救世之宗指安在?答曰:在尊王室,正陵僭,舉三綱,提五常,彰善癉惡,不失纖芥,如斯而已。⑥陸淳:《趙氏損益義第五》,《春秋集傳纂例》卷一,10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3頁下。
他認為《春秋》所記有常事與非常事,常事即有周代典禮可以遵循之事,非常之事則為無典禮可循、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出現(xiàn)的新情況。依此,其將《春秋》功能界定為“興常典”與“著權(quán)制”:
啖氏依《公羊》家舊說,云《春秋》變周之文,從夏之質(zhì)。予謂《春秋》因史制經(jīng),以明王道,其指大要二端而已:興常典也,著權(quán)制也。故凡郊廟、喪紀、朝聘、搜狩、婚取,皆違禮則譏之,是興常典也。非常之事,典禮所不及,則裁之圣心,以定褒貶,所以窮精理也。①陸淳:《趙氏損益義第五》,《春秋集傳纂例》卷一,8頁左—9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2頁下—383頁上。
就是說,若常事違禮,則《春秋》譏之;非常之事因無典禮可循,故圣人“裁之圣心,以定褒貶”②趙伯雄:《春秋學史》,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92頁。。
值得思考的是,從興常典的角度來看,假如要承認這一說法的合理性,則不得不面對上述啖助在反思杜預之說時提出的三條質(zhì)疑:其一,“周典未亡,焉用《春秋》”?其二,何以說“游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其三,何以說《春秋》為孔子志之所在?由前述分析可知,要回答這三個問題,關(guān)鍵是要回答第一個問題,因為,假如可以說明孔子作《春秋》之必要性,則意味著《春秋》為孔子意志之體現(xiàn),后兩問自然迎刃而解。③事實上,針對《春秋》中非常之事部分的類似質(zhì)疑,趙匡即是如此回應的,他認為孔子作《春秋》——準確說是其中的非常之事部分——的必要性在于:非常之事,典禮所不及,因而需要圣人裁之圣心,以定褒貶,以窮精理。而“精理者,非權(quán)無以及之,故曰:‘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且杂蜗闹讲荒苜澮晦o”。見陸淳:《趙氏損益義第五》,《春秋集傳纂例》卷一,9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3頁上。對此,趙匡以劃定周禮與《春秋》作用范圍的方式予以回應:
禮典者,所以防亂耳。亂既作矣,則典禮非能治也。喻之一身,則養(yǎng)生之法所以防病,病既作矣,則養(yǎng)生之書不能治也,治之者在針藥耳。故《春秋》者,亦世之針藥也,相助救世,理當如此,何云變哉?若謂《春秋》變禮典,則針藥亦為變養(yǎng)生,可乎哉?④陸淳:《趙氏損益義第五》,《春秋集傳纂例》卷一,9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3頁上。
他認為周禮的作用在防亂,而《春秋》的作用在治亂,二者是在兩個不同領(lǐng)域相對獨立又互補地發(fā)揮鞏固周代統(tǒng)治的作用,所謂“相助救世”即是。既然亂已作,則《春秋》亦須作。①對于“周典未亡,焉用《春秋》”之問,一種可能的回答是:孔子作《春秋》的必要性在于,《春秋》中除了常事,還有非常之事,而“非常之事,典禮所不及,則裁之圣心,以定褒貶”,故須作《春秋》。這種回答忽視了這一質(zhì)疑是針對《春秋》中的常事部分而發(fā),用《春秋》中存在非常之事作答,沒有抓住問題的要害。
從著權(quán)制的角度來說,由于出現(xiàn)新情況需要孔子裁之圣心以定褒貶,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孔子是要變周從夏?趙匡申言,不存在這樣的可能性:“圣人當機發(fā)斷,以定厥中,辨惑質(zhì)疑,為后王法,何必從夏乎!”②陸淳:《趙氏損益義第五》,《春秋集傳纂例》卷一,9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3頁上。但即便如此,是否還存在雖不從夏,但孔子仍不免以其私意變周的情況?從上述趙匡所述養(yǎng)生、治病之喻來看,亦不存在這樣的情況,因為,一方面,盡管在具體的治世策略上周禮與《春秋》可能有所不同(防亂與治亂),但就維護周代統(tǒng)治這一目標而言,兩者是一致的,故不可謂《春秋》變周。另一方面,由于二者的作用領(lǐng)域不同,因而也談不上誰改變誰。
總上所言,趙匡基于《春秋》中所記常事與非常之事的區(qū)分,將《春秋》的政治功能相應地劃分為興常典和著權(quán)制。由于興常典即意味著依循周禮進行評判,從而《春秋》的這一功能等于被隸屬于周禮的理論框架。趙氏又通過限制周禮發(fā)揮政治作用的范圍,將《春秋》之著權(quán)制的政治功能納入鞏固周代統(tǒng)治這一目標之下。依此可見,同啖助一樣,趙匡《春秋》學之問題意識亦是如何重建《春秋》的政治合法性,但他不同意啖助將《春秋》界定為教化之書的做法,而是力圖重新賦予將《春秋》作為經(jīng)世之書的政治合法性。事實上,趙氏即云:“夫改制創(chuàng)法,王者之事,夫子身為人臣,分不當耳。若夫帝王簡易精淳之道,安得無之哉?”③陸淳:《趙氏損益義第五》,《春秋集傳纂例》卷一,9頁左—10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3頁。其肯定《春秋》有帝王治世的簡易精淳之道,但又認為孔子身為人臣缺乏改制創(chuàng)法的政治合法性,從而提出如上的解決方案。
從另一方面來看,趙氏之說亦非無瑕,從興常典來說,說《春秋》依循周禮進行評判,實際上等于承認周禮具有治亂之效,則與其對周禮僅為防亂的界定相悖。其次,趙氏以區(qū)分周禮、《春秋》作用范圍的方式強調(diào)孔子作《春秋》之必要性,從而論證“游夏之徒不能贊一辭”的合理性,但如果承認《春秋》中存在依循周禮進行評斷的部分,則這一部分內(nèi)容又很難說不能為游夏之徒贊一辭。
第三,從著權(quán)制來說,趙氏認為周禮和《春秋》是在兩個相互獨立的領(lǐng)域發(fā)揮作用,則說明《春秋》中的非常之事是周禮所不能應對的,所謂“非常之事,典禮所不及”,那么,這就等于承認孔子之制禮,但孔子這一行為的政治合法性從何而來,從趙匡的敘述中無法得到充分說明。趙氏試圖以鞏固周代統(tǒng)治為目標來為孔子之著權(quán)制找到政治合法性,但這一說法很難避免為后世打著鞏固統(tǒng)治而行叛亂之實的做法留下口實。
第四,從理解孔子身份與《春秋》之經(jīng)史性質(zhì)的角度來看,趙氏之說亦有困難之處。依興常典說,則《春秋》遵周公之志,為史書,孔子為史家。依著權(quán)制說,則《春秋》裁之圣心,為經(jīng)??梢?,趙氏實際上是對杜預之說與公羊家說進行折衷,而折衷的結(jié)果則是,使孔子之身份與《春秋》之經(jīng)史性質(zhì)含混不明。
陸淳對《春秋》性質(zhì)的理解折衷啖趙而又有所推進:
傳曰:“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薄啊渡亍繁M美矣,又盡善也?!段洹繁M美矣,未盡善也。”又曰:“禹,吾無間然矣?!蓖拼硕?,宣尼之心,堯舜之心也;宣尼之道,三王之道也。故《春秋》之文通于禮經(jīng)者,斯皆憲章周典,可得而知矣。其有事或反經(jīng)而志協(xié)乎道,跡雖近義而意實蘊奸,或本正而末邪,或始非而終是,賢智莫能辯,彛訓莫能及,則表之圣心,酌乎皇極,是生人已來未有臻斯理也,豈但撥亂反正,使亂臣賊子知懼而已乎?①陸淳:《春秋集傳微旨》卷上,1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538頁下。
陸淳認為《春秋》中有可通于禮經(jīng)者,陸氏自注這一部分內(nèi)容為“凡郊、廟、朝、聘、雩、社、婚姻之類是也”,這與趙匡對興常典的理解一致,趙氏謂“凡郊、廟、喪、紀、朝、聘、蒐、狩、婚、取,皆違禮則譏之,是興常典也”②陸淳:《趙氏損益義第五》,《春秋集傳纂例》卷一,9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383頁上。。而陸淳所謂“事或反經(jīng)而志協(xié)乎道,跡雖近義而意實蘊奸,或本正而末邪,或始非而終是”,是指《春秋》中不能通于禮經(jīng)的部分,對于這種情況,趙匡主張“裁之圣心,以定褒貶”,陸淳亦主張“表之圣心,酌乎皇極”。可見,對這一部分的理解,陸氏之說顯然取益于趙匡之著權(quán)制說。陸氏又強調(diào),圣心之裁決是綜合動機與效果兩方面——所謂志、意、本、末、始、終——揭示事件之情偽,以行教化。如宣公十一年,“冬十月,楚人殺陳夏征舒。丁亥,楚子入陳,納公孫寧、儀行父于陳”,陸氏于經(jīng)文下先列三傳說解,而后以“淳聞于師曰”①有論者指出,《春秋集傳微旨》中“淳聞于師曰”實為陸氏闡述己說之處。見高淑君:《陸淳對啖助、趙匡〈春秋〉學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孔子研究》,2012年第5期。做結(jié):
楚子之討征舒,正也,故書曰“人”,許其行義也。入人之國,又納淫亂之臣,邪也,故明書其爵,以示非正?!洞呵铩分x,彰善癉惡,纖介無遺,指事原情,瑕瑜不掩,斯之謂也。②陸淳:《春秋集傳微旨》卷上,第39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6冊,576頁下。
可見,對于與《春秋》中不能通于禮經(jīng)部分相應的《春秋》之功能的理解,陸氏是綜合了趙匡之“著權(quán)制”與啖助之“忠道原情”思想。
在對《春秋》根本性質(zhì)的界定上,陸淳的理解既不同于啖助以《春秋》為改良教化之書的觀念,亦有別于趙匡將《春秋》范圍于周禮和鞏固周之統(tǒng)治目標的做法,而是直接將孔子之心等同于堯舜之心。陸氏此說,與公羊家之說如出一轍?!豆騻鳌ぐЧ哪辍吩陉U述孔子作《春秋》之意圖時稱:“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與?”何休注云:
作傳者謙不敢斥夫子所為作意也。堯、舜當古歷象日月星辰,百獸率舞,鳳皇來儀,《春秋》亦以王次春,上法天文,四時具然后為年,以敬授民時,崇德致麟,乃得稱大平,道同者相稱,德合者相友,故曰樂道堯、舜之道。③《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二十八,第720頁。
徐彥疏稱:
云道同者相稱者,謂孔子之道同于堯、舜,故作《春秋》以稱述堯、舜是也。云德合者相友者,友者,同志之名。言孔子之德合于堯、舜,是以愛而慕之,乃作《春秋》,與其志相似也。①《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二十八,第721頁。
陳立《公羊義疏》又引董仲舒、孟子等說論之:
《繁露·俞序》云:“茍能述《春秋》之法,致行其道,豈徒除禍哉!乃堯舜之德也?!薄睹献印る墓吩疲骸爸艺?,其惟《春秋》乎?”《史記注》引劉熙《孟子注》云:“知者行堯舜之道者也?!雹陉惲ⅲ骸豆蛄x疏》卷七十五,劉尚慈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2911頁。
依此可見,啖、趙、陸對《春秋》根本性質(zhì)的理解經(jīng)歷了一個教化之書、政治治理之書、道堯舜之道之書的演進過程。不過,值得思考的是,如所周知,何休以上說解的一個基本前提是承認孔子作《春秋》代漢制法③《公羊傳·哀公十四年》:“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焙涡葑⒃疲骸按h之王以為法?!币姟洞呵锕騻髯⑹琛肪矶耍?21頁。,那么,在不接受這一預設的情況下,如何保證孔子借《春秋》陳說堯舜之道的政治合法性?陸氏似乎并未意識到這一問題。從另一方面來看,陸氏既然在對《春秋》基本功能的理解上折衷啖趙,因而,從邏輯上講,其對《春秋》根本性質(zhì)的理解亦不可能越出啖趙之范圍,但其卻將《春秋》視為陳述堯舜之道之書,則在邏輯上顯然有跳躍之嫌。就此而言,其《春秋》之思似乎尚未抵達啖趙思想之深處。
綜上所述,啖助學派(以啖助、趙匡為主)圍繞著如何重建《春秋》褒貶黜陟的政治合法性問題,對《春秋》根本性質(zhì)予以重新界定,力圖完成這一時代課題,但由于啖助將《春秋》從經(jīng)世之書變?yōu)閮H僅在“性情”層面開展教化之書,這改變了自三傳以來歷代學者對《春秋》根本性質(zhì)的基本定位,顯然不能被后儒接受。趙匡之說較之啖助更加精微,但亦存在諸多難以融貫之處。實際上從宋代《春秋》學來看,宋儒對啖趙《春秋》學風之承繼,更多是接續(xù)其尊經(jīng)勝傳、綜合三傳、以意說經(jīng)的解經(jīng)立場和方法①晁公武云:“啖、趙以后學者,喜援《經(jīng)》擊《傳》,其或未明,則憑私臆決?!保ㄊ现犊S讀書志》卷三,孫猛校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09頁)《四庫總目》以啖助《春秋》學“舍傳求經(jīng),實導宋人之先路”(《四庫全書總目》卷二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333頁)。皮錫瑞云:“啖、趙、陸不守家法,……宋儒治《春秋》者皆此一派?!庇衷疲骸敖袷浪鶄骱稀度齻鳌窞橐粫?,自唐陸淳《春秋纂例》始。淳本啖助、趙匡之說,雜采三傳,以意去取,合為一書,變專門為通學,是《春秋》經(jīng)學一大變。宋儒治《春秋》者,皆此一派?!保ㄊ现督?jīng)學通論》,周春健校注,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434、435頁)侯外廬等認為:宋儒治《春秋》,大體循著啖、趙、陸一派的學術(shù)路徑,棄專門而求通學,名為棄傳從經(jīng),實則兼采三傳,斷以己意(侯外廬、邱漢生、張豈之:《宋明理學史》(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24頁)。,對于其《春秋》觀則不免輕忽。
作為宋代理學開山,二程有關(guān)《春秋》的講說在宋代《春秋》學史上占有重要一席,尤其是由程頤發(fā)端并為胡安國所接續(xù)和發(fā)揚光大的《春秋》學脈,更是影響卓著。其學在繼承啖趙《春秋》學風的同時,對其《春秋》學問題意識亦有所推進。
二程十分推崇啖助學派《春秋》學,程顥(字伯淳,1032—1057)論之曰:
《春秋》何為而作哉?其王道之不行乎!孟子有言曰:“《春秋》,天子之事”是也。去圣踰遠,諸儒紛紜,家執(zhí)異論,人為殊說,互相彈射,甚于仇讐。開元秘書言《春秋》者蓋七百余家矣。然圣人之法,得者至寡,至于棄經(jīng)任傳,雜以符緯,膠固不通使圣人之心郁而不顯。吁!可痛也,獨唐陸淳得啖先生、趙夫子而師之,講求其學,積三十年始大光瑩,絕出于諸家外;雖未能盡圣作之藴,然其攘異端,開正途,功亦大矣。②程顥、程頤:《河南程氏文集》卷二,《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66頁。
這段話雖然出自程顥,但考慮到二程之關(guān)系及其思想旨趣上的一致性③歷史上將二者并稱“二程”,朱子將其學合稱“洛學”,就反映出這一認識。近代以來有論者反思這一認識,認為二程學術(shù)差別很大,但據(jù)陳來、張立文等學者分析,二程之間的差別并非本質(zhì)性的,毋寧說只是顯示了不同的境界取向,二程思想基本相同。見陳來:《宋明理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70頁;張立文:《宋明理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2016年,第229頁。,說這段話代表了程頤對啖助學派《春秋》學的基本看法,亦不為過。①有論者即徑將以上引文屬之“程氏”(見趙伯雄:《春秋學史》,第354頁),言下之意,以上引文之說亦可代表程頤《春秋》學觀念的基本立場。事實上,就程頤《春秋傳》②程頤《春秋傳》原止于桓公九年傳,其后部分由編者纂集程子說《春秋》之文而成,《春秋傳·桓公九年》傳末編者注云:“先生作《春秋》傳至此而終。舊有解說者,纂集附之于后?!币姵填棥⒊填U:《河南程氏文集》卷四,《二程集》,第1107頁。的經(jīng)解特點來看,亦延續(xù)了啖趙綜合三傳以意解經(jīng)的特點,元儒李廉(字行簡,吉安人)于此有見:
傳《春秋》者三家,左氏事詳而義疏,公谷義精而事略,有不能相通,兩漢專門,各守師說,至唐啖趙氏,始合三家所長,務以通經(jīng)為主,陸氏纂集已為小成,宋河南程夫子始以廣大精微之學,發(fā)明奧義,真有以得筆削之心,而深有取于啖趙,良有以也。③李廉:《春秋會通原序》,《春秋諸傳會通》,1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62冊,164頁下。
不過,在有關(guān)《春秋》根本性質(zhì)的理解上,程頤則不免與啖趙異途,而與陸淳更為接近,其《春秋傳序》云:
二帝而上,圣賢世出,隨時有作,順乎風氣之宜,不先天以開人,各因時而立政。暨乎三王迭興,三重既備,子丑寅之建正,忠質(zhì)文之更尚,人道備矣,天運周矣。圣王既不復作,有天下者,雖欲仿古之跡,亦私意妄為而已。事之謬,秦至以建亥為正。道之悖,漢專以智力持世。豈復知先王之道也?夫子當周之末,以圣人不復作也,順天應時之治不復有也,于是作《春秋》為百王不易之大法,所謂“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④程顥、程頤:《河南程氏經(jīng)說》卷四,《二程集》,第1124—1125頁。(著重號為引者所加,下同)
程氏認為,堯舜二帝以前之圣王及二帝、三王,皆能隨時創(chuàng)制、因時立政,從而使人道備、天運周,至東周末,則圣王不復作,順天應時之治不復有,出現(xiàn)禮崩樂壞的混亂局面,于是孔子亦應時而作《春秋》,創(chuàng)制(“為”)百王不易之大法。顯然,程氏是以二帝三王視孔子,這與啖助將孔子視為文化教化上的改良者、趙匡將《春秋》視為鞏固周代統(tǒng)治的政治治理之書的觀念無異天壤,而與陸淳將孔子之心等同于堯舜之心的說法不謀而合,亦與《公羊傳》、何休之說無異,皮錫瑞云:
宋儒通學啖、趙遺風,至程子出,乃于孔子作《春秋》為后王立法之意有所窺見?!詽h以后,論《春秋》者鮮知此義,惜其《傳》(按:程頤《春秋傳》)作于晚年),略舉大義,襄、昭以后尤略書,止二卷。①皮錫瑞:《經(jīng)學通論》,第454頁。
程氏認為,孔子在《春秋》中通過抑縱、與奪、進退等褒貶黜陟之方式表達其經(jīng)世思想:
《春秋》大義數(shù)十,其義雖大,炳如日星,乃易見也。惟其微辭隱義,時措從宜者,為難知也:或抑或縱,或與或奪,或進或退,或微或顯,而得乎義理之安,文質(zhì)之中,寬猛之宜,是非之公,乃制事之權(quán)衡,揆道之模范也。②程頤:《春秋傳序》,《二程集》,第1125頁。
僖公二十七年,“楚人、陳侯、蔡侯、鄭伯、許男圍宋”。程氏曰:“楚稱人,貶之,為其合諸侯以圍宋也。”③程頤:《春秋傳》,《二程集》,第1113頁。僖公二十九年,“夏六月,會王人、晉人、宋人、齊人、陳人、蔡人、秦人盟于翟泉”。程氏曰:“晉文連年會盟,皆在王畿之側(cè),而此盟復迫王城,又與王人盟,強迫甚矣,故諱公,諸侯貶稱人,惡之大也。”④程頤:《春秋傳》,《二程集》,第1113頁?;谶@一理解,程氏反對晉唐《春秋》學中將《春秋》等同于褒善貶惡之史書的觀點:
后世以史視《春秋》,謂褒善貶惡而已,至于經(jīng)世之大法,則不知也。⑤程頤:《春秋傳序》,《二程集》,第1125頁。有論者據(jù)此指出,“程子不以褒貶視《春秋》也”(曾亦、郭曉東:《春秋公羊?qū)W史》(中冊),第672頁),這種說法忽視了褒貶之經(jīng)世義與史學義的區(qū)分。
不過,程氏當然清楚,將孔子比于二帝三王所帶來的消極后果——承認孔子為僭越,因此,其論二帝三王之后的情況時稱“圣王不復作”,至論孔子時的情況則云“圣人不復作”。從“圣王”到“圣人”,一字之差,程氏試圖消解因使用“圣王”二字所產(chǎn)生的僭亂意味的意圖顯露無疑,由此亦可看出程氏對孔子身份的微妙理解及其《春秋》學所內(nèi)蘊的問題意識:孔子身為人臣,何以具有褒貶黜陟、改制創(chuàng)法之政治合法性?如前所述,何休對孔子褒貶黜陟、改制創(chuàng)法之政治合法性的論證是通過將“后圣”詮解為“圣漢”實現(xiàn)的,那么,假如不接受這一說法①從邏輯上看,程氏既然將《春秋》視為為后世百王立法之書,顯然不可能接受何休之說。,面對孔子之德與位的分離,如何證成其說?對此,程子未曾明言,這一問題在私淑程子的胡安國那里得到了更為深入的理論建構(gòu)。
胡氏自述其《春秋》學乃私淑諸程子,“吾所聞在《春秋》,自伊川先生所發(fā)”②《宋元學案·龜山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956頁。,全祖望稱其為“私淑洛學而大成者”③《宋元學案·武夷學案》,第1170頁。。其有關(guān)《春秋》與五經(jīng)之看法即取自程頤,所謂“五經(jīng)之有《春秋》,猶法律之有斷例也”④胡安國:《春秋傳序》,《春秋傳》卷首,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2頁(標點有改動,下同,不再說明)。程頤曰:“《詩》、《書》、《易》言圣人之道備矣,何以復作《春秋》?蓋《春秋》圣人之用也?!对姟?、《書》、《易》如律,《春秋》如斷案;《詩》、《書》、《易》如藥方,《春秋》如治法?!保ā抖碳?,第401頁)。程頤以孔子為圣王,胡氏亦稱其作《春秋傳》之目的是“庶幾圣王經(jīng)世之志,小有補云”⑤胡安國:《春秋傳》卷首,2頁。。其對啖趙《春秋》學亦有所繼承,其《春秋傳》中多有征引啖趙之說⑥其說見其對桓公十七年“癸巳,葬蔡桓侯”、莊公元年“王使榮叔來錫桓公命”、莊公三十二年“公薨于路寢”等經(jīng)文之解釋。見胡安國:《春秋傳》卷六、七、九,第71、75、112頁。,并于其《春秋傳序》中稱引、發(fā)揮趙匡之說,所謂“興常典,則體乎禮之經(jīng)……著權(quán)制,則盡乎《易》之變”⑦胡安國:《春秋傳》卷首,第2頁。。
眾所周知,胡《傳》有較強的淑世色彩,但即便如此,作為一種學術(shù)理論建構(gòu),胡氏既須憑借前賢《春秋》學之思想資源,則對于其《春秋》學之問題意識亦應有所回應。事實上,在《春秋傳》中,其即假或者之問提出了對這一問題的回應:
或曰:非天子,不制度,不議禮,不考文,仲尼豈以匹夫?qū)_M退諸侯、亂名實哉?則將應之曰:仲尼固不以匹夫?qū)_M退諸侯、亂名實矣,不曰“《春秋》,天子之事乎”,“知我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世衰道微,暴行交作,仲尼有圣徳無其位,不得如黃帝、舜、禹、周公之伐蚩尤、誅四兇、戮防風、殺管蔡,行天子之法于當年也,故假魯史,用五刑、奉天討、誅亂賊,垂天子之法于后世,其事雖殊,其理一耳,何疑于不敢專進退諸侯,以為亂名實哉?夫奉天討、舉王法以黜諸侯之滅天理、廢人倫者,此名實所由定也,故曰:“《春秋》成而亂臣賊子懼?!雹俸矅骸洞呵飩鳌肪硭?,第46—47頁。
胡氏以孔子有圣徳無其位,不能像舜、禹、周公那樣行天子之事,因此假魯史以垂天子之法于后世。易言之,在胡氏看來,孔子是有德無位之王,元儒汪克寬(字德輔,一字仲裕,1304—1372)注其說曰:“孔子雖不得位,然假《春秋》以寓王法,實行天子之事也?!雹谕艨藢挘骸洞呵锖鷤鞲戒涀胧琛肪硎咨?,2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65冊,13頁下。這是典型的素王議論,是以皮錫瑞稱其說與公羊家素王說無異。③皮錫瑞:《經(jīng)學通論》,第363頁。胡氏還繼承了由董仲舒首倡的孔子改法創(chuàng)制說:④黃開國:《公羊?qū)W發(fā)展史》,第166頁。
仲尼德配天地,明并日月,自以無位與時,道不行于天下也,制《春秋》之義,見諸行事,垂訓方來。雖祖述憲章,上循堯、舜、文、武之道,而改法創(chuàng)制,不襲虞、夏、商、周之跡。⑤胡安國:《進表》,《春秋傳》卷首,第7頁。
胡氏認為,孔子作為素王進行改制創(chuàng)法的政治合法性在于“名實所由定也”,亦即以孔子為天理之所在。
周道衰微,乾綱解紐,亂臣賊子接跡當世,人欲肆而天理滅矣。仲尼,天理之所在,不以為己任而誰可?五典弗惇,己所當敘;五禮弗庸,己所當秩;五服弗章,己所當命;五刑弗用,己所當討。故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圣人以天自處,斯文之興喪在己,而由人乎哉!故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笨昭元毮茌d其理,行事然后見其用。是故假魯史以寓王法,撥亂世反之正。敘先后之倫,而典自此可惇;秩上下之分而禮自此可庸。有徳者必褒,而善自此可勸;有罪者必貶,而惡自此可懲。其志存乎經(jīng)世,其功配于抑洪水、膺戎狄、放龍蛇、驅(qū)虎豹,其大要則皆天子之事也。故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①胡安國:《春秋傳序》,《春秋傳》卷首,第1頁。
在此,胡氏首先通過引入理學“天理、人欲”范疇而實現(xiàn)對春秋時代社會屬性的重新刻畫,所謂“人欲肆而天理滅”。其次,以《論語·子罕》中孔子斯文在茲之自述,指明孔子以天自處,以理學話語言之,即“仲尼,天理之所在”。再次,天理之所在的身份——名,決定孔子有規(guī)范混亂的政治秩序的政治權(quán)利和義務——實。最后,孔子規(guī)范政治秩序的方式是惇典、庸禮、命德、討罪。總而言之,《春秋》是實現(xiàn)孔子經(jīng)世之志之書,是撥亂反正之書,是有關(guān)天子之事之書。
通過以上說解,胡氏重新確立起孔子作為素王的身份,從而在理論上使孔子具有褒貶黜陟的政治合法性。是以在《春秋傳》中,其即廣泛發(fā)揮一字褒貶的解經(jīng)方法,宣公九年,“楚子伐鄭,晉郤缺帥師救鄭”,胡氏云:
至是稱爵,豈與之乎?按《公羊》例:“君將不言帥師,書其重者也。”至此書爵,見其陵暴中華,以重兵臨鄭矣。何以知其非與之乎?曰:下書“晉郤缺帥師救鄭”,則知非與之也。由此觀《春秋》書法,皆欲治亂賊之黨,謹華夷之辨,以一字為褒貶,深切著明矣。②胡安國:《春秋傳》卷十七,第215—216頁。
不過,從現(xiàn)實的角度來說,畢竟周天子尚在,以孔子為素王,行褒貶黜陟,仍然難免僭越之詰,胡氏對此的解決方案可由其對隱公元年“春王正月”的詮釋窺其一斑:
建子非春亦明矣,乃以夏時冠周月,何哉?圣人語顏回以為邦,則曰:“行夏之時?!弊鳌洞呵铩芬越?jīng)世,則曰“春王正月”,此見諸行事之驗也?;蛟唬骸胺翘熳硬蛔h禮,仲尼有圣徳無其位,而改正朔,可乎?”曰:“有是言也,不曰‘《春秋》,天子之事’乎?以夏時冠月,垂法后世,以周正紀事,示無其位,不敢自專也,其旨微矣。”①胡安國:《春秋傳》卷一,第12頁。
胡氏以行夏之時為孔子所立之法的思想是承自程頤,程氏曰:
三王之法,各是一王之法,故三代損益文質(zhì),隨時之宜。若孔子所立之法,乃通萬世不易之法??鬃佑谒幰嗖灰娬f,獨答顏回云:“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②《二程集》,第174頁。
其解隱元年“春王正月”曰:“周正月,非春也,假天時以立義爾?!雹鄢填U:《春秋傳》,《二程集》,第1086頁。胡氏認為,“春王正月”是以夏時冠周月,理由是:一方面孔子為素王,筆削《春秋》,垂法后世,故書夏時。另一方面,孔子身為人臣,亦須遵周制,故月書周正。依此而言,胡氏“夏時冠周月”的命題乃是對素王立法與遵循周制進行折衷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