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夢如
“元寇紀念碑建設運動”①為行文方便,下文將“元寇紀念碑建設運動”簡稱為“建碑運動”。是由原福岡警察署長湯地丈雄發(fā)起,打著“蒙古襲來”的旗幟,以建立龜山上皇銅像為目標,并將日本全國的民眾卷入其中的所謂“護國”運動。這場運動以1888年1月湯地丈雄在全國號召人們?yōu)榻ㄔO龜山上皇的紀念銅像募捐為開端,結束于1904年12月龜山上皇銅像的閉幕式。當時,“建碑運動”影響廣泛,其在福岡、東京、大阪、京都、名古屋、三重、廣島、馬關和長崎等地建立事務所,通過創(chuàng)作并傳播有關“蒙古襲來”的歌曲,發(fā)行以“元寇”為題材的通俗易懂的小冊子,花費巨資向全國散布廣告,在各地進行演講等形式鼓動人心,吸引世人的注目。①“建碑運動”的緣起,參見1904年12月25日龜山上皇銅像建設的閉幕式上,主辦者向與會人士散發(fā)的宣傳冊《元寇紀念碑來歴一斑》。古田隆一編:《元寇紀念碑來歴一斑》,《福岡県全誌(下編)》,福岡:安河內喜佐吉出版,1906年,第321—337頁。
管見所及,關于“元寇紀念碑建設運動”的先行研究相對較少。川添昭二的《蒙古襲來研究史論》詳細介紹了湯地丈雄的生平經歷和“建碑運動”的發(fā)展演變。太田弘毅付梓了幾篇明治時期關于“元寇”的油畫、軍歌、書本等史料介紹的文章,并且收集了有關元寇紀念碑建設運動的史料,刊行了《元寇役の回顧——紀念碑建設史料》。②太田的論文如下:太田弘毅:《明治最初期の元寇絵畫:鶴淵信英作の油絵(六枚)》,《政治経済史學》第548號,2012年6月,第1—28頁。太田弘毅:《元寇役についての軍歌·唱歌:その一一編の歌詞と楽譜》,《軍事史學》第49卷第2號,2013年9月,第97—120頁。太田弘毅:《湯地丈雄著〈元寇畫帖〉について——外國人にも蒙古襲來を知らしめた書物》,《政治経済史學》第344號,1995年2月,第548—569頁。谷惠萍、張雨軒的《日本軍隊歌曲〈元寇〉與甲午戰(zhàn)爭日軍精神動員》論述了“建碑運動”與軍歌《元寇》之間密切的聯(lián)系。③谷惠萍、張雨軒:《日本軍隊歌曲〈元寇〉與甲午戰(zhàn)爭日軍精神動員》,《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18年第1期。先行研究并未涉及“建碑運動”與明治天皇制國家之間的關系。本文將考察“建碑運動”在明治天皇制國家建立過程中起到的作用。
湯地丈雄是“建碑運動”的發(fā)起者,也是該運動的靈魂人物??疾旖ū\動之時,有必要梳理湯地的思想形成及變化。1847年,湯地丈雄出生于熊本藩。他的父親湯地丈右衛(wèi)門是藩校時習館的教師,與長岡監(jiān)物(細川家家老)、元田永孚、下津休也、橫井小楠、道家之山、荻麗門六人相交甚篤。①元田永孚還寫下了一首詩,《六友之歌》。詩曰:“有友有友有六友、管鮑粛曹自抱負。米卿碩徳學與冨、巍似山嶽厭林藪。津公長者汎愛人、運思江洋龍蛇走?;掷呤菣M時存、志氣軒昂衝北斗。決難解疑如割瓜、忠實精悍荻子有。掲網(wǎng)張目無遺漏、經綸之才誰出右。湯子純乎眞君子、似茹秋實飲諄酒。介然自守是道子、寛和亦能與人厚。吾性剪劣安能儔、幸喜執(zhí)鞭隨其後。嗚呼七賢六逸所不屑、漢朋宋黨我甘受。”(注:“湯子”指的是湯地丈右衛(wèi)門。)參見湯地富雄著、畑岡紀元編:《〈前畑ガンバレ〉と私》,東京:湯地富雄自費出版,1996年,第69—74頁。其父于1860年6月因病去世(享年43歲),母親逝世于1873年。②愛知縣立第一高等女學校校友會編:《湯地津尾子の伝:賢婦人の跡を訪ねて》,名古屋:愛知縣立第一高等女學校校友會自費出版,1918年,第60頁。另可參照湯地津尾子的年譜。湯地丈雄在14歲的時候繼承家督,由祖母湯地津尾子撫養(yǎng)長大。1796年3月23日,祖母出生于肥后國,是熊本藩士佐佐文右衛(wèi)門的女兒。1864年的長州征伐中,湯地跟隨藩主的世子細川良之助出征小倉。慶應年間,湯地作為熊本藩士往來于京都、大阪、江戶之間。1870年,湯地成為藩校時習館的首席教師,1877年的西南戰(zhàn)爭中作為政府軍的一員出征,1886年赴任福岡警察署長的職位,后半生致力于“建碑運動”,1913年1月10日,在東京的家中逝世。③川添昭二:《蒙古襲來研究史論》,東京:雄山閣出版,1977年,第140頁。
湯地在成長過程中受到“賢婦人”④作為愛知縣立第一高等女學校校長的鵜飼金三郎,尤其欽佩湯地津尾子的品行,將她稱為“模范婦人”,并讓全校學生學習她的精神。同校校友會還發(fā)行了《湯地津尾子の伝:賢婦人の跡を訪ねて》一書。祖母的影響很大。愛知縣立第一高等女學校校長的鵜飼金三郎寫道,“曾經,在恒雄的家中與丈雄有過一番談話”⑤愛知縣立第一高等女學校校友會編:《湯地津尾子の伝:賢婦人の跡を訪ねて》,第47頁。恒雄為湯地丈雄之弟。,“在筑前的千代的松原之處巍然聳立著元寇紀念碑。這是湯地丈雄多年奔走而得來的結果,是他畢生的事業(yè)所在。他說他一直以宣揚愛國精神為己任,這些都是祖母津尾子的教導所致”⑥愛知縣立第一高等女學校校友會編:《湯地津尾子の伝:賢婦人の跡を訪ねて》,第49頁。。湯地丈雄曾在愛知縣立第一高等女學校的一次演講中談及自己從事“建碑運動”的原因。
明治四十二年3月,我在名古屋的第三師團偕行社講述元寇的歷史。演講結束以后,主要出席的人們?yōu)槲遗e辦了犒勞會。宴會中師團長(陸軍中將黑川通軌)突然問道:“我想知道你如此費心講說元寇的歷史,驚醒昏睡之國民的動機。這是你自己的見識嗎?抑或是受到什么人或事的激勵?”
于是我回答道:“我哪有什么見識啊。我只是個不通情理,古板,尋常平凡,只知道讀《論語》、《孟子》、《史記》、《左傳》之類的書的無知漢罷了。只是有著一段不可思議的因緣。我的家在明治十年的西南戰(zhàn)爭中被燒掉了。祖母是巾幗不讓須眉之人,即使穿梭于千軍萬馬之間,也不離身的是村田清風先生寫的‘不念卻念心之所向,念茲在茲海之西北’一軸字和征韓之役中加藤清正隨身攜帶著的‘日蓮’所寫的小旗。首先我堅信西北將有事情發(fā)生。元寇是從西北來的,今后外敵也一定會從西北過來,而且八十二歲的祖母精心護持著這兩件珍物之事,更是讓我慷慨激昂,終于下定決心了?!雹賽壑h立第一高等女學校編:《湯地津尾子傳——附乃木大將と湯地津尾子》,湯地富雄著、畑岡紀元編:《〈前畑ガンバレ〉と私》,東京:湯地富雄自費出版,1996年,第184—188頁。引用自愛知縣立第一高等女學校向全校學生發(fā)放的小冊子。
從上文可知,祖母的言傳身教對湯地影響深遠。除了祖母以外,湯地可能受時任藩校時習館教師的父親的影響,自小受儒家文化的熏陶,閱讀《論語》、《孟子》、《史記》、《左傳》等儒家經典?!?890年10月30日,湯地在讀《教育敕語》之時感激涕零。”②湯地富雄著、畑岡紀元編:《〈前畑ガンバレ〉と私》,第79頁。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湯地在讀宣揚“仁義忠孝”,以培養(yǎng)忠臣孝子為目的的《教育敕語》之時,一定有所共鳴才會感動流淚。其實,湯地在全國各地舉辦的一系列的演講、幻燈會以及出版的書籍中最重要的思想是“忠君愛國”。他在1891年發(fā)行的《元寇反擊護國美談》的凡例中寫道:“不忘敵國外患是立國之根本,讀此書后能喚起諸君的國家意識,讀此書后能激發(fā)諸君的忠君愛國之精神,此乃本書的主旨所在?!雹蹨卣尚劬帲骸对芊磽淖o國美談》,東京:護國堂發(fā)行,1891年。“忠君愛國”的“君”指的是天皇,“忠君”為“愛國”之前提。對于明治時期以前的庶民來說,天皇是遙遠的存在,并沒有“忠君愛國”的思想。多木浩二(1988)認為:“事實上,在封建時代,天皇的權力絲毫沒有滲透進民眾的現(xiàn)實生活。對民眾來說,雖然知道天皇的存在,但也沒有任何直接的關系?!雹俣嗄竞贫骸短旎胜涡は瘛?,東京:巖波書店,2002年,第4頁。
鈴木貞美(2005)寫道:“德川幕府嚴厲禁止從戰(zhàn)國時代開始發(fā)展勢頭迅猛的基督教,而是將朱子學定為正規(guī)的學問。因此,經過德川時代,武家和武士將對藩主的‘忠’看作第一位的,所謂的日本化的儒學扎根了下來。明治政府將武士對藩主的‘忠’置換為對天皇(家)的忠,而且分配給了‘四民平等’。這就是教育敕語。之后,對萬世一系的天皇家的‘忠’就仿佛是日本國民從古代以來一貫有之的傳統(tǒng),這樣的說法出現(xiàn)了。除了水戶藩以外,難以想象德川時代諸藩的武家和武士會信奉明治時期所說的以天皇為中心的‘忠君愛國’之精神……這正是‘傳統(tǒng)的發(fā)明’?!雹阝從矩懨溃骸度毡兢挝幕圣伐瑗圣辚亥唷罚瑬|京:平凡社,2005年,第70—71頁。而大貫惠美子(2003)也認為:“國家通過讓全體日本人將天皇看作父親之策略,消解了國民對天皇的忠和對父母的孝之間明顯的矛盾?!雹鄞筘瀽{美子:《ねじ曲げられた桜》,東京:巖波書店,2003年,第139頁。湯地自身屬于武士階層的一員,他自小所接受的儒家文化的教育也是德川時代的國學,而他所倡導的“忠君愛國”也是明治政府的國策。
從上文湯地的演講中可知,他決意發(fā)起“建碑運動”也是受了祖母的啟發(fā)。祖母隨身攜帶的兩件物品讓湯地更加“堅信西北將有事情發(fā)生”。祖母帶著“征韓之役中加藤清正隨身攜帶著的‘日蓮’所寫的小旗”,其中“征韓之役”指的是16世紀末豐臣秀吉為征討東亞大陸而發(fā)動的侵朝戰(zhàn)爭。日本稱為“文祿·慶長之役”,中國稱為“萬歷朝鮮之役”。湯地認為“元寇是從西北來的,今后外敵也一定會從西北過來”。這里,湯地混淆了“蒙古襲來”和“文祿·慶長之役”之間的區(qū)別,肯定了豐臣秀吉發(fā)動的侵略朝鮮的戰(zhàn)爭。從中也可窺探出湯地的軍國主義傾向。
然而湯地發(fā)起“建碑運動”的原因,并非只是受了祖母的啟發(fā)?!对芗o念碑建設義捐金募集廣告》④古田隆一編:《福岡県全誌(下編)》,第322—323頁。中詳細地記載著湯地發(fā)起運動的緣由。湯地去福岡赴任之后,考察了“蒙古襲來”時期的古戰(zhàn)場。他寫道,“只有粕屋郡志賀島村海岸有一處叫‘蒙古首切塚’的地方,在一個有兩三棵松樹的小山丘上而已,如果不尋求本地人的指點的話,都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這一曾讓日本揚名的古跡,“只能求助于本地人的口耳相傳(才能找到),這里連一塊紀念的石碑都沒有留下。豈不是很遺憾嗎”,“于是與志同道合之士商議,在此地建立一塊大的紀念碑,用以旌表古代英雄的不朽之勛,也希望讓他們的魂魄有所歸之處……此工程真的完成以后,一目了然,觀者可知我國國權的重要性,并且在銳意擴張國權的同時,警戒將來的成效哪里會小呢”。由上可知,湯地遺憾當?shù)貨]有紀念“蒙古襲來”的場所,而他建紀念碑的目的在于讓人們知道“我國國權的重要性”,并且擴張國權之時能警戒將來的人們不再忘記國權的重要性。
1904年12月25日,湯地在“元寇紀念碑建設運動”的閉幕式上談到了發(fā)起運動的原因:“(明治十九年)8月15日,鑒于支那北洋艦隊的水兵在長崎港的□□,深感為了國家應以重溫元寇的歷史為要務。(明治二十一年)1月,發(fā)起紀念碑建設運動,愿意獻身于此事業(yè),漸漸地受到了政府與民間的支持?!雹贉卣尚郏骸冻晒Τ蛔T~》,湯地丈雄:《元寇畫帖:護國記念精神教育》,東京:皇典講究所國學院大學出版部,1909年?!伴L崎事件”也是湯地發(fā)起運動的原因之一。而仲村久慈在《湯地丈雄》中寫到,當時日本全國霍亂肆虐,奪走了無數(shù)的生命。湯地在保護民眾和防治霍亂之時,從現(xiàn)實的慘景聯(lián)想起“蒙古襲來”時期當?shù)孛癖娫馐艿目嚯y,因而更加堅定了發(fā)起“元寇紀念碑建設運動”的決心。②仲村久慈著、三浦尚司監(jiān)修:《(復刊)湯地丈雄——元寇紀念碑·亀山上皇像を建てた男》,福岡:梓書院,1943年初版發(fā)行,2015年復刊發(fā)行,第21—50頁。參照“赤心の種子”一章。
其次,“建碑運動”的展開也可以依據(jù)日本國內的社會局勢去考察。青木矮堂(1926)如是說:“隨著日本國內歐化主義的盛行,以廢除治外法權、恢復關稅自主權為目標的條約改正論的沸騰,堅定了湯地發(fā)起建碑運動的信念?!雹矍嗄景茫骸对芸瘠群簸肖欷郡霚卣尚畚獭?,《海之世界》第20卷第8號,1926年1月,第61—63頁。川添昭二(1977)認為,湯地領導的建碑運動應定位于“反歐化政策=國權主義”的歷史語境之中。④川添昭二:《蒙古襲來研究史論》,第118頁。
明治初期,日本政府推行廢藩置縣、征兵制、地租改正等一系列大改革的同時,但普通民眾的思想和江戶末期相比,并沒有發(fā)生顯著的變化。多木浩二(2002)如是說:“一般民眾與成為政治家、官僚的武士,還有原本就與地方的掌權勢力有關系的上層民眾不同,他們對天皇不關心的態(tài)度從封建時代持續(xù)到了明治時期。于是這種精英與非精英的意識的差異,以階級性的形式保留至明治時代。”①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第4—5頁。
鶴見俊輔記載過出生于明治維新以前的兩位平民的口述回憶。一位是萬延二年(1861)2月9日出生于熊本縣天草島,祖上代代都是漁民的須崎文造。他回憶了以前從村里的老奶奶們的口中聽到的內容:“即使天皇大人取代了天下大人(指幕府將軍,天草屬于幕府領地),天皇大人是什么樣的人呢?印象中是狂言中看見的頭戴金冠、身穿金緞和服的人。如果是天下大人的話,有田的人家交了運上稅(注:江戶時代的雜稅,按一定的稅率向商、工、漁、礦、運輸業(yè)等各行業(yè)者征收)就完事了。到了天皇的時代就不一樣了,每家每戶連軋棉機都不剩地交運上稅。恰似佐倉宗五郎的狂言那般的世界?!雹邡Q見俊輔:《御一新の嵐》(《鶴見俊輔集·続2》),東京:筑摩書房,2001年,第300頁。另一位出生于安政五年(1858)1月16日,住在鹿兒島縣大口市山野町小木原的友郷きく回憶道:“薩摩的藩主大人是薩摩藩最高貴的人,聽說天皇大人是日本最高貴的人。即使天皇大人代替了薩摩的藩主大人,那也是我們這些人不知道的上面的事情吧?!雹埴Q見俊輔:《御一新の嵐》(《鶴見俊輔集·続2》),第305—306頁。由此可見,對當時的底層民眾而言,最有權勢的人是幕府的將軍或者藩主,而不是天皇。天皇在他們眼中,是狂言里出現(xiàn)的貴人,是遙遠的存在。
不僅如此,因為一系列的變革,民眾對于明治政府的批判與抵抗也屢屢不絕。明治政府以建立發(fā)達資本主義、中央集權制度的現(xiàn)代國家為目標,1872年推行近代教育制度——“學制”,1873年頒布“征兵令”和“地租改正條例”。然而,風俗習慣和思想意識仍然保守的民眾并沒有適應一系列的改革政策?!罢鞅睢币竺癖娋邆湟陨慝I國的覺悟,但現(xiàn)實中廣泛存在對官吏、富人等的免役規(guī)定。同年頒布的“地租改正條例”雖然促進了資本主義經濟的發(fā)展,卻讓農民的生活陷入困窘,小商工業(yè)者破產。1876年頒布的“學制”強制推行西方的教育制度,脫離了普通民眾的生活實際,給人們留下“為政府之教育”的印象。大約從1873或1874年開始,全國各地的多所學校發(fā)生了火災事故。①玉城肇:《日本教育発達史》,京都:三一書房,1956年,第15—16頁。學校發(fā)生火災事故的有鳥取縣、岡山縣、小倉縣、島根縣、愛知縣、三重縣、埼玉縣、千葉縣。明治政府在建立現(xiàn)代國家的初期,其基礎并不牢固,一方面是失去封建時代特權的武士階層對政府的憤懣,另一方面是全國各地不斷出現(xiàn)反抗“學制”、“征兵令”、“地租改正條例”的民眾起義。②遠山茂樹:《近代概説》,家永三郎等編:《巖波講座·日本歴史》第14卷(近代1),東京:巖波書店,1962年,第24頁。
在這樣的狀況下,明治政府為了鞏固權力基礎,急需得到國民的支持。1874年,以板垣退助、后藤象二郎、副島種臣、江藤新平為中心而提出的《民撰議院設立建白》在報上發(fā)表之后,以土佐的立志社為首,全國各地建立了自由民權思想的政治結社,翌年,這些結社聯(lián)合起來成立了愛國社。③遠山茂樹:《近代概説》,第27頁。明治十年代這一時期,天皇制絕對主義意識形態(tài)和自由民權思想成為兩大對立的思潮。④色川大吉:《明治二十年代の文化》,家永三郎等編:《巖波講座·日本歴史》第17卷(近代4),東京:巖波書店,1962年,第283頁。在兩大思潮對立的高峰期,論爭的主題涉及人民主權論和憲法論,甚至農村也出現(xiàn)了批判天皇的現(xiàn)象。⑤色川大吉:《明治二十年代の文化》,第283頁。政府以明治十四年(1881)政變?yōu)槠鯔C,加強了對自由民權運動的監(jiān)督。1882年以后,日本國內的經濟變動更讓自由民權運動陷于艱難之境,農民和半無產階級相繼成立了“借金黨”、“困民黨”等組織。⑥遠山茂樹:《近代概説》,第35頁。尤其是1884年,“秩父困民黨事件”成為自由民權運動中最激進的代表,農民起義事件的頂峰。
如前所述,在明治初期,天皇對普通民眾來說是遙遠的存在,而且人們普遍反抗政府的政策。但是,當天皇制國家成立以后,天皇卻被人們當作“現(xiàn)人神”來崇拜。大貫惠美子(2003)說道:“通往‘為天皇犧牲即為國犧牲’這條道路,是和繪制藍圖的明治憲法一起開始的,而不是起源于1930年代?!雹叽筘瀽{美子:《ねじ曲げられた桜》,東京:巖波書店,2003年,第237—238頁。長谷川正安(1957)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天皇制意識形態(tài),絕不是只有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才有,這是明治以來的天皇制的本相?!雹匍L谷川正安:《日本國憲法》,東京:巖波書店,1957年,第58—59頁。近代天皇制國家是怎樣建立起來的?明治政府通過怎樣的措施,使天皇制意識形態(tài)滲透到人們的意識中?
遠山茂樹(1992)認為:“‘天皇制’一詞在學術上包含兩種意義,一是以天皇為頂點的統(tǒng)治機構、國家機構;二是以天皇為頂點的官僚勢力?!雹谶h山茂樹:《遠山茂樹著作集》第6卷,東京:巖波書店,1992年,第3頁?!斑@里作為國家統(tǒng)治機構的‘天皇制’指的是,明治二十二年(1889)制定的明治憲法(大日本帝國憲法)所規(guī)定的國家體制?!雹圻h山茂樹:《遠山茂樹著作集》第6卷,第3頁。后藤靖在論文《明治的天皇制與民眾》中從國家制度的視角出發(fā),清晰地論述了明治天皇制國家的形成和確立的過程。后藤將歷時四十五年的明治天皇制國家分為了三個時期:“第一期,從維新政權的誕生至1884年(明治十七年)鎮(zhèn)壓自由民權運動。此為天皇制國家的形成期。第二期,1885年設立內閣制至日清戰(zhàn)爭(注:甲午中日戰(zhàn)爭)。此為天皇制國家的確立期。第三期,日清戰(zhàn)爭,尤其是從‘戰(zhàn)后經營’開始,經過日俄戰(zhàn)爭至之后的時期。此為天皇制國家的再編成期。”④後藤靖:《明治の天皇制と民衆(zhòng)》,後藤靖編:《天皇制と民衆(zhòng)》(4版),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79年,第111—150頁。換言之,明治天皇制國家的建立是政府構建絕對主義體制,將國民強制統(tǒng)合于體制之中的過程。但是,除了在經濟和政治上對民眾強力鎮(zhèn)壓之外,明治政府還出臺了一系列的政策,致力于將“忠孝一致”的天皇制意識形態(tài)向民眾輸出。
如上文所述,一般民眾對天皇漠然視之。除了底層民眾以外,諸藩大部分的武士離“天皇崇拜”也很遙遠。比如尊皇倒幕派的中心人物巖倉具視批判過孝明天皇;大久保利通公然主張,即使是天皇的命令,也可以分情況不執(zhí)行。⑤色川大吉:《明治の文化》,東京:巖波書店,1970年,第271頁。后來倡導家族國家觀的加藤弘之甚至說道:“天下國土的億兆都如天皇一人的私有臣仆一般,這樣野鄙陋劣的風俗作為我國之國體是毫無道理的。天皇和人民之間沒有區(qū)別?!雹藜犹俸胫骸秶w新論》,谷山樓,1874年,第4頁。明治政府利用民眾對鄉(xiāng)土的“愛”和武士對藩主的“忠”,將它們都置換為對天皇的“忠”。丸山真男(1964)認為:“在日本的民族主義精神構造中,國家多傾向于表現(xiàn)為個人自我埋沒的第一群體(家庭和部落)的直接延長,愛國熱情特別體現(xiàn)為一種熱愛環(huán)境的鄉(xiāng)土感情?!雹偻枭秸婺校骸冬F(xiàn)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陳力衛(wèi)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158頁。民眾不會自發(fā)地形成“忠君愛國”的精神,明治政府通過一系列的政策延長了民眾的“故鄉(xiāng)情”,將其轉變?yōu)椤白鎳椤?,最終變形為“忠君愛國”的精神,將“家族國家觀”自上而下地灌輸?shù)矫癖姷哪X海之中。“家族國家觀”的含義是將國家理解為“家”的延長,天皇如同大家長,“臣民”被視為天皇的“赤子”。②藤田省三:《天皇制國家の支配原理》(新編),東京:影書房,1996年,第15頁。丸山真男(1964)認為:“由于日本的維新改革是那樣的形式,所以明治政府的指導者不可能依存民眾間自發(fā)成長的能動的國民連帶意識,但是他們從不斷的對外危機感中認識到喚起民眾愛國心的急迫性,故必然會通過國家教育來自上而下完成這個課題……因此,對第一群體的非合理性的熱愛,特別是那種傳統(tǒng)的、封建的乃至家長制式的忠誠被大大地動員起來并集中到作為國家統(tǒng)一具體象征的天皇身上,國家意識就是這樣得到一味灌輸?shù)??!雹弁枭秸婺校骸冬F(xiàn)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陳力衛(wèi)譯,第159頁。明治政府在建立近代天皇制國家的過程中的首要任務是改造民眾的思想意識。
德川幕府倒臺后,明治政府為了彌合江戶時代天皇與民眾之間的隔閡,通過讓天皇巡幸全國,發(fā)放“御真影(天皇和皇后的照片)”等措施,不僅將朦朧而遙遠的天皇形像具體展現(xiàn)給民眾,還通過展示天皇權威的方式,強化了權力?!疤旎实难残医o民眾帶來兩方面的影響,一是讓民眾知曉了天皇的存在;二是通過將天皇展示給民眾的方式,在民眾幾乎無意識之間顯示了權力并加強了統(tǒng)治。”④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第68頁。
全國規(guī)模的天皇巡幸從1872年開始至1887年總共進行了8次。⑤天皇8次巡幸的時間、地點及同行者如下。第1回:1872年(近畿、中國[注:指日本的“中國地區(qū)”]、四國、九州方面)5月23日—7月12日。西鄉(xiāng)隆盛等74余人同行。第2回:1876年(東北、北海道方面)6月2日—7月21日。巖倉具視、木戶孝允等230余人同行。第3回:1877年(近畿方面)1月24日—7月30日。第4回:1878年(信越、北陸、東海方面)8月30日—11月9日。巖倉具視、大隈重信等300余人同行。第5回:1880年(甲信、近畿方面)6月16日—7月23日。三條實美、山田顯義等360余人同行(除去警官)。第6回:1881年(東北、北海道方面)7月30日—10月11日。有棲川宮熾仁親王、大隈重信等350人同行。第7回:1885年(山陽方面)7月26日—8月12日。伊藤博文等130人同行。第8回:1887年(近畿、東海方面)1月25日—2月24日?;屎竺雷樱ê髞淼恼褢椈侍?,1849—1914)等約300人同行。原武史:《可視化された帝國——近代日本の行幸啓》(增補版),東京:みすず書房,2011年,第28—34頁。天皇去往全國的學校、工廠、軍事設施、神社、寺院等各種各樣的場所巡視,接觸普通民眾。原武史(2011)寫道:“天皇想通過巡視軍事機構、學校、工業(yè)設施等地,來演一出作為‘軍事的指導者’、‘開化的象征’、‘產業(yè)或學藝的獎勵者’的天皇像。但是人們將天皇當作能匹敵將軍的‘神’一般的統(tǒng)治者,民俗意義上的‘活神’,或者是能傾聽控訴和痛苦的‘仁愛之人’?!雹僭涫罚骸犊梢暬丹欷康蹏毡兢涡行覇櫋罚?8頁。天皇在巡幸過程中,他帶給人們的印象是各不一樣的,這正是天皇意識形態(tài)向民眾浸透的初始階段,因而傳達給人們的印象偏離了初衷。
除了天皇的巡幸以外,明治政府也轉換了策略,向全國發(fā)放天皇的肖像“御真影”,將天皇視覺化并展示給民眾。1873年6月,奈良縣令四條隆平向宮內省申請下放天皇的玉照,他希望“新年,天長節(jié)等節(jié)日里將玉照敬奉于政廳,讓縣民和官吏都前來瞻仰”②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第108頁。。他的請求隨后得到了許可,這象征著“御真影”朝拜儀禮的開始。③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第108頁。之后全國范圍內開始發(fā)放“御真影”,也意味著天皇制國家在現(xiàn)實中統(tǒng)治權力的逐步擴大。多木浩二(2002)認為“御真影”的發(fā)放制度使全體民眾臣民化,首先出現(xiàn)了天皇和臣民兩項對立關系,并且隨著“御真影”發(fā)放手續(xù)的細化,從宮內省/文部省、文部省/縣、縣/郡、郡/學校、學校/學生等關系中出現(xiàn)了階層的分化;其次,通過瞻仰“御真影”時的儀式,給予全體成員無論從屬于哪個階層,其共同的中心都是天皇,并且因為這個中心自己才有了存在的意義的感覺。④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第182—183頁。
這個體系看似充分地影響到了下層,最底層的民眾卻被排除在外。⑤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第202頁。當時貧困階層的兒童入學率低,因而沒有入學的兒童被排除在“御真影”臣民化體系之外。⑥橫山源之助:《日本の下層社會》,東京:巖波書店,1985年(34刷),第379—380頁。根據(jù)橫山源之助的統(tǒng)計,即使到了1896年(明治二十九年),入學率也只有百分之六十四。多木浩二(2002)認為:“征兵制度可能為被排除、不能讀寫的下層階級的民眾提供了一個被納入天皇制國家的機會。明治六年,征兵令被頒布之時引起了一些叛亂。但是政府將其鎮(zhèn)壓以后,因為上層階級、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們會行使特權巧妙地躲過(征兵)。結果,被征兵的人中以農民或貧窮的人為主。明治初期,他們在軍隊里學會了讀寫,接觸了西式生活,知道了怎樣去消費的同時,也成為了近代社會要求的勞動力,有些時候甚至了解社會問題的矛盾?!雹俣嗄竞贫骸短旎胜涡は瘛?,第204頁。除了征兵制度以外,筆者認為“建碑運動”彌補了天皇制國家的結構缺陷,將底層民眾納入了天皇制國家的同時,還通過宣揚“忠君愛國”精神、樹立民族主義意識和認同,縮小了各階層之間身份認同的差異性。
1274年、1281年忽必烈統(tǒng)治的元朝對日本發(fā)動了兩次戰(zhàn)爭,中國學界一般將這兩次戰(zhàn)爭合稱為“元日戰(zhàn)爭”。日本學界則將這兩次戰(zhàn)爭分別稱為“文永之役”和“弘安之役”,當時的日本史料將其記載為“異國合戰(zhàn)”、“蒙古合戰(zhàn)”、“蒙古襲來”。②杉山正明:《モンゴル時代のアフロ·ユーラシアと日本》,近藤成一編:《モンゴルの襲來—日本の時代史9》,東京:吉川弘文館,2003年,第123頁?!霸堋笔侨毡緦υ姷拿锓Q,蓋因其在明治至昭和前期被政府利用。關于“元寇”出現(xiàn)的時間,目前學界沒有定論。杉山正明(2003)認為“元寇”一詞起源于江戶時期,確定于幕末至明治時期。③杉山正明:《モンゴル時代のアフロ·ユーラシアと日本》,第123頁。而川添昭二指出,“元寇”的用語是從近世開始固定下來的,因為享保五年(1720)進貢給幕府的《大日本史》的本紀第63項弘安之役中能看到“元寇”一詞。④川添昭二:《蒙古襲來研究史論》,第15頁。目前大致可以推斷“元寇”起源于江戶時期,但被人們廣泛使用是從明治時期開始?!霸芗o念碑建設運動”是一場以重溫“元寇”/“蒙古襲來”的歷史為主題的國家主義運動。本節(jié)論述被回憶的“元寇”/“蒙古襲來”與明治天皇制國家之間的聯(lián)系。
不同于社會精英創(chuàng)辦的脫離底層民眾的艱深晦澀的雜志,湯地出版了一系列通俗易懂的書籍。比如,湯地為了求得民眾對運動的支持,于1889年6月15日出版了一本題為《兒孫禮物——日本無雙紀念碑會話》的宣傳冊。這本宣傳冊的序言中寫道:“本書的主要目的是做到簡易明了,讓一般人能理解,而不是必須得到有識之士的賞識?!雹菸凑业皆?,轉載仲村久慈著、三浦尚司監(jiān)修:《(復刊)湯地丈雄——元寇紀念碑·亀山上皇像を建てた男》,第53頁。這本宣傳冊中有一段師生對話正好可以作為我們的分析對象。①具體可參見仲村久慈著、三浦尚司監(jiān)修:《(復刊)湯地丈雄——元寇紀念碑·亀山上皇像を建てた男》,第58—60頁。
在上述對話中,“蒙古襲來”被視為“歷史上讓國民萬眾一心的事件”,所謂“空前絕后的大國難”。然而根據(jù)佐藤弘夫(2006)的研究,“迎來蒙古襲來的鐮倉時代后期是莊園體制初步呈現(xiàn)尖銳矛盾的時期。對當時的武士、寺院和神社來說,蒙古襲來不是與日本民族的命運密切相關的國難,而是使自己一舉成名,通過向幕府盡忠而得到恩賞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②佐藤弘夫:《神國日本》,東京:筑摩書房,2006年,第150—151頁。。可以說,湯地講的是建構的“蒙古襲來”的歷史敘事。大貫惠美子(2003)說:“國家主義運動和民族運動通常有著建構甚至發(fā)明國民的過去,填補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的距離這兩方面的特點。因此理想的過去定義了現(xiàn)在國民的本質。這個過程總是被自然化進程所加速,所謂的自然化進程即以歷史的連續(xù)代替歷史的斷裂?!雹鄞筘瀽{美子:《ねじ曲げられた桜》,第383頁。湯地向遺忘“蒙古襲來”這段歷史的民眾講述被建構的“蒙古襲來”,填補了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記憶的空白,宣揚了軍國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湯地的話帶給人們這樣的感覺——被建構的“蒙古襲來”就是歷史事實上的“蒙古襲來”,而當時的日本民眾應該像先人一樣有“愛國心”以及“正確的軍事思想”,做好“以身殉國的思想準備”,從而“國權也能日益鞏固并得到擴張”。而民眾也在以歷史之連續(xù)代替歷史之斷裂的自然化進程中,不知不覺地成為日本帝國主義向外擴張的主體。
上述文獻的相關段落說,“日本帝國憲法能不輸于各國頒布出來”是因為“蒙古襲來”中“君民一致努力擊退勁敵”。彼時正是天皇制國家建立初期,政府剛剛頒布明治憲法,極力改造民眾的思想意識并將他們統(tǒng)合進絕對主義體制之中。“當下的民族認同迫切需要通過闡明過去來獲得合法性?!雹芷ぐ枴ぶZ拉:《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第二版),黃艷紅等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9頁。明治政府為鞏固政權,迫切需要通過闡述過去來建立國民的民族主義認同,而闡述過去的過程就是喚起記憶的過程。而湯地講述的“蒙古襲來”也是對過去的回憶。1889年8月1日,湯地在千代松原舉行的“元寇紀念會”上圍繞“蒙古襲來”的歷史做了一番演講。
我談到元寇的強大之時,有人向我反駁道:“湯地君,因為颶風我們才能僥幸戰(zhàn)勝元寇?!辈挥谜f,我當然知道颶風的自然力。文永之役中元寇侵襲壹岐、對馬之后占領筑前沿岸逼近大宰府,他們從間諜那得知日本軍戒備森嚴、聲勢浩大以后突然退軍于海上的船舶。從中可以判斷當時的日本有自衛(wèi)的武力。之后的弘安之役中,雖然當時海岸的守衛(wèi)也傷亡慘重,十萬元軍一度兵臨城下,但我方不僅沒讓元軍上岸一步,反而挑戰(zhàn)元軍,燒掉他們的軍艦,生擒敵方將領,將他們逼迫至守勢之境。由于一夜颶風過境,敵方的船舶破損沉沒,我方追擊敵軍大獲全勝,敵軍僅生還三人。①野上伝蔵編著:《千代の礎》(《湯地署長:元寇記念碑の由來》),福岡:福岡縣警友會,1959年,第26—27頁。
首先,根據(jù)目前的研究,文永之役中蒙古軍隊撤退的原因有:蒙古草原出身的將軍面對波濤洶涌的大海時的恐懼與不安,不同民族的將軍之間的意見沖突,強制高麗人民突擊施工時做的戰(zhàn)艦質量低劣,因日本武士的堅強抵抗而對武器的消耗等。②近藤成一:《モンゴルの襲來》,第46頁。杉山正明(2003)認為:“蒙古在文永之役中可能沒有征服日本的想法。”③杉山正明:《モンゴル時代のアフロ·ユーラシアと日本》,第136頁。蒙古將遠征日本視為攻陷南宋戰(zhàn)略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沒有征服日本的意圖而是以威赫、牽制日本為目的。其次,在弘安之役中,因為臺風,蒙古方面的東路軍和江南軍確實都遭受了巨大的傷亡,由于江南軍的艦船質量低劣,他們遭受的打擊更大。但即使如此,蒙古軍的生還者也約有三萬數(shù)千人。④旗田?。骸对堋罚ǖ?0版),東京:中央公論社,1980年,第144頁。在此不討論湯地邏輯上的問題,而是努力探尋湯地建構的“蒙古襲來”敘事背后,他所受的社會框架的影響。湯地在演講中說,文永之役中,蒙軍撤退的原因是從間諜那得到“日本軍戒備森嚴、聲勢浩大”的情報,并且“從中可以判斷當時的日本有自衛(wèi)的武力”。如前文所述,1886年的長崎事件也是湯地掀起“建碑運動”的原因之一。湯地一方面強調“蒙古襲來”之時日本軍隊壁壘森嚴,另一方面可能也在暗示此時日本的兵力不足,有待提升。
“歷史是過去發(fā)生的事實,記憶是對過去事實的喚起和再現(xiàn)?!雹賹O江:《序言:在記憶與忘卻之間》,孫江主編:《新史學:歷史與記憶》第八卷,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頁。湯地描述的“蒙古襲來”不是基于歷史事實,而是處于明治時期的社會框架下對過去的“回憶”。阿萊達·阿斯曼如是說:“人類所擁有的回憶是一種非感官的接受形式。被回憶的過去可能是一種純粹的建構、一種虛造、一種幻象,但它確實是一種被直覺和主觀認為是真實的感知。比回憶的真實性更重要的是那些被回憶的事件的意義。”②阿萊達·阿斯曼:《記憶中的歷史:從個人經歷到公共演示》,袁斯喬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前言?;貞浿競€人的回憶,記憶指集體對于過去的回憶?!澳切┍换貞浀氖录囊饬x”指的是什么?阿萊達·阿斯曼解釋說,賦予那些逝去的事物以現(xiàn)代的意義,即“被回憶的并不是當時的事件,而是變成了以當下的視角去看待的它,并且它很有可能還在不停地發(fā)生新的變化。新的當下所決定和判斷的過去,絕不可能與曾經的當下相一致。只要過去還是當下,它就交織著對未來的期望”③阿萊達·阿斯曼:《記憶中的歷史:從個人經歷到公共演示》,袁斯喬譯,前言。。
湯地是處于明治天皇制國家建立初期的時代背景之下去講述被回憶的“蒙古襲來”,他在賦予“蒙古襲來”新的內涵之時,也在期待國民能有“忠君愛國”之心,舉國一致向外擴張。他的期待也實現(xiàn)了,日本的民族主義最終演變?yōu)檐妵髁x和法西斯主義?!啊换貞浀倪^去’并不等同于我們稱之為‘歷史’的、關于過去的冷冰冰的知識。被回憶的過去永遠摻雜著對身份認同的設計,對當下的闡釋,以及對有效性的訴求?!雹馨⑷R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潘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85頁。被回憶的“蒙古襲來”成為了明治政府建立國家身份認同的手段,通過神化“蒙古襲來”來激勵當下的民族主義行為,要求人們“忠君愛國”并為“君”犧牲。
被回憶的事件的內涵也會隨著時代變遷而改變。長崎事件之后,湯地腦海中的“元寇”就是清國?!?894年日清戰(zhàn)爭(注:甲午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全國各地很多人都聯(lián)想起元寇的歷史,邀請湯地進行演講的請求也增多了?!雹轀馗恍壑x岡紀元編:《〈前畑ガンバレ〉と私》,第79—80頁。從中可見湯地在甲午中日戰(zhàn)爭之前做的一系列“元寇”演講、“元寇”油畫和幻燈片展覽等工作起到了作用,戰(zhàn)爭也推動了運動的發(fā)展。然而日俄戰(zhàn)爭期間,湯地腦海中的“元寇”變?yōu)榱硕韲?904年12月,湯地在“建碑運動”閉幕式的祝辭中說道:“明治三十七年5月17日,奉旨追贈北條時宗從一位。嗚呼圣恩澤及枯骨,眾庶萬民無不感泣。恰逢派出征俄膺懲之軍,陸海戰(zhàn)斗最激烈之時,將士聽聞之后定能士氣高漲。何況本年正值龜山上皇駕崩六百年之際,逢遇振古無比的外患,在億兆一心為君報國的秋天……”①湯地丈雄:《元寇畫帖:護國記念精神教育》,東京:皇典講究所國學院大學出版部,1909年。
當時的俄國與日本相比是軍事大國、西方強國。日俄戰(zhàn)爭正值龜山上皇逝世六百周年,湯地腦海里浮現(xiàn)的“元寇”也從清國變成了俄國。此時,“元寇”已經被符號化,從“蒙古襲來”這一歷史事件轉換為“外敵”的象征。而且,隨著日本軍國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的泛濫,在日本不斷向外擴張的過程中,被符號化的“元寇”的內涵也在不斷變遷,從甲午中日戰(zhàn)爭中的清國變?yōu)槿斩響?zhàn)爭中的俄國,再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英美各國。從甲午中日戰(zhàn)爭開始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元寇”一詞充斥于各種報刊雜志、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霸堋币辉~出現(xiàn)于江戶時期,但是直到明治時期才開始得到廣泛使用,此間湯地領導的“建碑運動”起到了很大作用。
最初,湯地在發(fā)起“建碑運動”之時,響應之人寥寥無幾。仲村久慈在《湯地丈雄》中表示,湯地在策劃運動之時,不僅沒有得到周圍人的支持,還遭受了許多人的嘲諷。
于是,運動的企劃終于發(fā)表了。但是先不要說官吏,連丈雄的親友中認真聽的人一個也沒有。已經是六百年以前的事情了,事到如今有何必要再提起呢——當時世人的想法。不僅如此,大多數(shù)人連文永·弘安之役是怎樣的事件都不太清楚。不知從何時開始,這一大國難的歷史從世人的記憶中漸漸淡去,被遺忘了。更何況,本來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突然說外敵之類的話,對于完全沒有這種觀念的人們來說,就好像是狂人的夢囈一般作響。于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人們稱呼湯地為“元寇狂”。①仲村久慈:《(復刊)湯地丈雄——元寇紀念碑·亀山上皇像を建てた男》,第48—49頁。
當時,因為知道“蒙古襲來”歷史的人寥若晨星,世人難以理解湯地不斷講述“蒙古襲來”歷史的行為。甚至最初湯地在以東京為主的各地進行單獨講演之時,人們以為他是“江湖騙子”或“詐騙犯”。②博多を語る會編:《矢田一嘯畫伯の生涯:偉大なる洋畫家:元寇記念碑建設陰の協(xié)力者》,福岡:博多を語る會,1957年,第10頁?!皽卣髑笾就篮现康耐猓悦髦味荒?月1日為期起草‘元寇紀念碑建設宗旨書’并寄送給當時的內閣各大臣和全國的各新聞社。最初福岡有數(shù)十人支持他,但是等到發(fā)表之時,大家都瞻前顧后拒絕了聯(lián)合署名。結果變成了湯地一人的發(fā)起。”③野上伝蔵編著:《千代の礎》,第16頁。從中可窺見“建碑運動”最初,湯地得到的支持很少。“明治二十年前后是天皇制國家剛走出搖籃期,重建新的法律體系和倫理體系,抑制高漲的民權運動,使支配體制發(fā)揮作用的階段?!雹芏嗄竞贫骸短旎胜涡は瘛?,第178頁。在此階段,因為天皇制國家還沒有完全確立,世人無法理解意圖通過講述“蒙古襲來”的歷史來喚起民眾愛國精神的湯地的行為。
1888年3月,陸軍參謀在福岡進行旅行演習,各師團的參謀長和青年參謀齊聚福岡縣,伏見宮、北白川宮也參加了,湯地作為福岡警察署長負責警衛(wèi)的工作,成為隨行人員。湯地利用這次機會向伏見宮和北白川宮陳述元寇紀念碑建設計劃,被賞賜了若干“事業(yè)贊成賜金”。⑤野上伝蔵編著:《千代の礎》,第16—17頁。之后,湯地在福岡縣令安場保和的援助之下開展運動,此時已經得到世人廣泛的認同。其中,九州的頭山滿,東京的清浦奎吾、萬里小路通房、橫井時雄、大隈重信、井上馨、鳥尾小彌太、谷干城,廣島縣的野津道貫,長崎縣的日下義雄等各界名流支持建碑運動;而且東京的久邇宮朝彥親王、伏見宮貞愛親王、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小松宮彰仁親王等皇族也贊成建碑運動的開展。⑥仲村久慈:《(復刊)湯地丈雄——元寇紀念碑·亀山上皇像を建てた男》,第85頁。運動初期,法華宗本佛寺住持日菅上人佐野前勵與湯地約定舉宗門之力全力支持建碑事業(yè)。①博多を語る會編:《矢田一嘯畫伯の生涯:偉大なる洋畫家:元寇記念碑建設陰の協(xié)力者》,第7頁。關于佐野和元寇紀念碑建設運動的因緣,《元寇紀念碑來歴一斑》如是寫道:“日蓮宗的僧正佐野前勵在九州傳教游歷之時,偶然路過福岡并拜訪湯地丈雄的事務所。佐野向湯地詢問元寇建碑運動的由來之際,兩人談笑風生、情投意合。佐野滿心誠意地對湯地說,建碑運動很有意義。我宗宗祖日蓮上人曾預言蒙古襲來,撰寫立正安國論,祈愿以一己之犧牲來換取外寇的潰敗。其法德發(fā)揚為愛國之心并流傳后世,為人們熟知。因此述說日蓮上人的愛國之心,承諾協(xié)助元寇建碑運動的發(fā)展?!币姟对芗o念碑來歴一斑》,古田隆一編:《福岡県全誌(下編)》,第325—326頁。佐野向湯地承諾舉日蓮宗全宗門之力支援元寇建碑運動。不僅如此,元寇建碑運動的起步階段,佐野與湯地達成了在紀念碑中嵌入日蓮肖像的約定。但是隨著建碑運動范圍的擴大,此約定受到了神官和日蓮宗以外的僧侶們的強烈反對。因此,湯地被迫取消了約定。在此之后,佐野退出元寇紀念會,舉宗門之力建立了日蓮銅像。如今,福岡市東公園里并立著龜山上皇和日蓮兩個銅像?!?890年1月,湯地得到內務省的許可,將筑前千代的松原的公園內1萬坪土地作為建碑用地?!雹跍馗恍壑?、畑岡紀元編:《〈前畑ガンバレ〉と私》,第78頁。1坪約等于3.30平方米。同年3月,湯地辭去官職傾心投入建碑事業(yè)之中?!?890年4月2日,元寇紀念碑的開工儀式和地鎮(zhèn)祭于千代的松原舉行,參加者達到了4萬人?!雹垡吧蟻皇i編著:《千代の礎》,第41頁。
“1890年12月15日,湯地在學習院向皇太子講述了元寇反擊的幻燈片。1891年8月24日在伊勢二見浦的旅館,湯地又一次給皇太子展示了這個幻燈片?!钡珳夭粌H僅面向皇族和高官進行“元寇演說”、解說“元寇反擊”的幻燈片,他還攜帶矢田一嘯所繪的全景油畫和幻燈器材,跑遍全國各地的農村、學校、軍事機構、寺院神社以及監(jiān)獄等地方,面向一般民眾進行“元寇演說”,舉辦“元寇”幻燈片和“元寇”油畫的展覽會。1901年1月,湯地演講的聽眾人數(shù)甚至達到了100萬。④仲村久慈著、三浦尚司監(jiān)修:《(復刊)湯地丈雄——元寇紀念碑·亀山上皇像を建てた男》,第210—225頁。該文獻詳述了湯地在全國各地進行的每場演講、幻燈片展示會、畫展的具體時間、地點以及人數(shù)。
以上敘述了“建碑運動”的發(fā)展過程。以下略述“建碑運動”與明治政府之間的關系,以及“建碑運動”在明治天皇制國家的形成和確立期間發(fā)揮的作用。
首先,筆者認為“建碑運動”與明治政府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如上所述,湯地在發(fā)起運動的初期,被人們百般揶揄。他為了得到政府的支持,起草《元寇紀念碑建設宗旨書》并寄給內閣各大臣征求意見,在擔任伏見宮和北白川宮的警衛(wèi)之時,積極地向他們陳述“建碑運動”的策劃方案?!敖ū\動”初期遇到瓶頸的湯地迫切地尋求政府的支持,利用政府的權威和資源發(fā)展運動并在更廣闊的范圍內推行“愛國教育”。
湯地領導的“建碑運動”跨越明治時期的各個社會階層,尤其面向底層民眾進行演講,舉辦幻燈片、油畫的展覽會,制作發(fā)行通俗易懂的書籍。出生于香川縣香川郡高松市的日本文壇巨擘菊池寬(1888—1948)也在自傳《話的紙簍》中談及他在少年時代看見“元寇大油畫”時的感受。他寫道:“在我們的少年時代,有一個拿著元寇油畫到處展覽,到處說國防之重要性的人。那油畫逼真地描繪出了蒙古的殘忍,即使將近四十年后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歷歷在目。前些日子,和久米談論起來,他也說同樣的話。在大都市長大的人可能不怎么知道,但成長于地方的我們和同輩的人可能都銘心鏤骨。”①菊池寛:《菊池寛文學全集》第7巻,東京:文藝春秋新社,1960年。即使四十年過去了,菊池寬對矢田一嘯所繪的元寇油畫仍然記憶猶新。從中可以看出“建碑運動”給當時的民眾留下了深刻印象。
除了“建碑運動”對底層民眾的廣泛影響以外,運動的主旨也和政府的政策相一致。湯地在《元寇反擊護國美談》中談到了“護國的義務”,他寫道:“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只要是生于此國之人都必須承擔護國的義務。古往今來東西南北無論何國,國民重大義、有強烈的護國精神的國家總能興旺。反之,其國必將衰亡?!雹跍卣尚劬帲骸对芊磽淖o國美談》,第2頁?!敖ū\動”也可以稱為“愛國教育”運動,湯地在“元寇演說”中總是教導人們要有“愛國心”。政府也利用“建碑運動”緩和了與民眾之間緊張的關系,緩解了他們的反政府情緒。
其次,如前所述,多木浩二(2002)認為征兵制度可能為被排除的、不能讀寫的下層階級提供了一個被納入天皇制國家的機會。筆者認為征兵制不是唯一的機會,“建碑運動”也起到了相同的作用,彌補了天皇制國家建立時期結構上的缺陷。其一,“建碑運動”影響的范圍很廣,運動波及全國各地,受影響人數(shù)眾多且以底層民眾為主,湯地演講的聽眾人數(shù)甚至達到了一百萬。其二,“建碑運動”的主旨是宣揚“忠君愛國”的精神,這也與明治政府的策略相吻合。
丸山真男曾指出,“轉嫁壓抑”是日本社會體制的內在精神構造之一?!斑@意味著這一種體系,即日常生活中的上位者把壓抑依次順位轉嫁給下位者,借此保持全體的精神平衡。”①丸山真男:《現(xiàn)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陳力衛(wèi)譯,第108頁。他繼續(xù)寫道:“在抑壓委讓原理通行的世界里,位于金字塔最底層的民眾的不滿已經沒有可委讓的地方,所以必然要向外爆發(fā)。這就是為何非民主主義國家的民眾容易陷入狂熱的排外主義的原因。他們的排外主義與期待戰(zhàn)爭的心情中注入有對日常生活的不滿?!雹谕枭秸婺校骸冬F(xiàn)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陳力衛(wèi)譯,第109頁。“建碑運動”通過向民眾講述重構的“蒙古襲來”的歷史,使人們將腦海中的“元寇”與現(xiàn)實中日本面對的外敵相結合,尤其是將最下層民眾的目光轉移至現(xiàn)實中的“元寇”,讓他們把怨恨與憤懣注入排外主義之中,從而轉移了日本的國內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