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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與馮友蘭*

2020-02-25 18:23:07
思想與文化 2020年2期
關鍵詞:馮友蘭錢穆

陳 勇

一、北平之交

錢穆與馮友蘭同年出生(1895年),兩人都生在一個書香門弟之家。所不同的是,五世同堂的七房橋錢家,到錢穆的父輩時早已家道中落,“淪為赤貧”。錢穆中學尚未讀完,便因家貧輟學而為人師,在老家無錫鄉(xiāng)間輾轉十年。錢穆在鄉(xiāng)村自行摸索為學的路徑和方法,既無名師指點,又少學友切磋,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在茫茫的學海中,“一路摸黑,在摸黑中漸逢光明”。

與錢穆早年自學苦讀、一路摸黑相比,馮友蘭無疑就要好得多了。他幼年即在自家所辦的私塾讀書,以后進入新式小學、中學就讀。1912年,即錢穆被迫輟學的那一年,馮友蘭以河南省官費生身份考入上海中國公學,三年后畢業(yè)考入北京大學文科哲學門,學習中國哲學。1919年,馮友蘭負笈美國,入哥倫比亞研究院攻讀西方哲學。1924年,馮友蘭在哥大獲哲學博士學位后回國,先后任教于河南中州大學、廣州中山大學、北平燕京大學、清華大學。從錢、馮二人早年所受的教育來看,錢穆沒有上過大學,也沒有出國留學的背景,是一個地地道道靠自學成才、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學者;而馮友蘭則是科班出身,受過正規(guī)大學的訓練,又接受過西方教育的沐浴和熏陶,對西方文化有直接的體驗和認識。

錢穆與馮友蘭初識于錢氏任教北平燕京大學之后。

1930年秋,由于古史辨派的主將顧頡剛的推薦,錢穆赴北平任燕京大學國文系講師。有一天,他在城中一公園碰到了馮友蘭。對于這次偶然的碰面,錢氏在晚年的《師友雜憶》中這樣回憶道,剛一見面,馮友蘭便講道:“從來講孔子思想絕少提及其‘直’字,君所著《論語要略》特提此字,極新鮮又有理。我為《哲學史》,已特加采錄。”①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58頁。

初次見面,馮友蘭便稱自己撰寫《中國哲學史》時采納了錢著《論語要略》的觀點,說明在此之前,馮對錢的著作已有了解。眾所周知,《中國哲學史》是馮友蘭的成名之作,全書共32章,從先秦子學一直寫到晚清今文經(jīng)學,是繼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之后,系統(tǒng)研究中國傳統(tǒng)哲學最為完整的一部中國哲學史著作。該書出版后,頗多好評,馮氏在中國現(xiàn)代哲學史上的名家地位由此奠定。

馮友蘭把中國哲學史的發(fā)展歷程分為子學和經(jīng)學兩部分,馮著上冊為子學時代,專論先秦諸子之學,1929年完稿,1931年作為清華大學叢書之一,由上海神州國光社正式出版。當年陳寅恪在審察此書時就有“取材謹嚴,持論精確”的評價。①陳寅?。骸恶T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79頁。當馮氏完成《中國哲學史》上冊的寫作時,在中學任教的錢穆也寫出了《論語文解》《論語要略》《孟子要略》《墨子》《惠施公孫龍》《國學概論》等著作,他早年考辨諸子的名作《先秦諸子系年》也已脫稿,一時有“子學名家”之譽。

錢穆早年研究子學的著作多由商務印書館出版,1925年出版的《論語要略》便是其中的一部。該書對孔子論“直”的解釋,頗有新意。錢氏認為,孔子論“仁”,首貴直心由中,故又屢言“直道”??鬃诱摗爸薄?,約有三義:其一,直者,誠也,即以真心誠意待人,不以欺詐邪曲待人。其二,直者,由中之謂,稱心之謂。其三,直道即公道。前人研究孔子思想,多重“仁”,這固然不錯,但對孔子論“直”則鮮有提及。錢穆獨具慧眼,把“直”置于“仁”之后,專就“直”字作透徹的解釋,引起了治子學的馮友蘭的注意。馮氏認真拜讀過錢著,并在《中國哲學史》上冊第四章“孔子及儒家之初起”中直接引述了錢氏的新解。今查馮著上冊“孔子屢言直”一節(jié),確有“選抄錢穆先生《論語要略》”的注釋,這說明錢氏晚年的回憶所言不虛。當然,馮友蘭在論述這一問題時,也采用了美國學者德效騫(Homer H.Dubs)所著“The Conflict of Authority and Freedom in Ancient Chinese Ethics”一文的觀點。②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60頁。

其實,在《中國哲學史》上冊中,馮友蘭引用錢穆研究子學的成果遠非上述一處。比如在第五章“墨子及前期墨家”和第七章“戰(zhàn)國時之百家之學”中,馮著多次征引了錢穆《墨子》一書的研究成果。錢氏早年喜治墨學,寫有《墨辯探源》《墨辯碎詁》《墨辯與邏輯》等文,1929年完成的《墨子》一書,是他早年研究墨學總結性的著作,全書分三章,1930年3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該書對墨家得名的由來,墨子的生卒年月,墨學的思想系譜,別墨與《墨經(jīng)》,以及許行、宋钘、尹文、惠施、公孫龍諸家與墨學的關系,墨學中絕的原因等問題皆有深入的研究,頗多創(chuàng)獲。關于墨家的得名,錢穆認為,“墨”乃古代刑名之一,墨家的“墨”字即取義于古代的“墨刑”。由于墨者崇尚勞作,以處苦為極,其生活方式近于刑徒,故墨家的開創(chuàng)者墨翟遂以“墨”名其家,這一學派便被稱作“墨家”了。關于墨子的生卒年代,自古以來,眾說紛紜,而無定論。錢穆在書中作《墨子年表》加以考訂,認為墨子之生至遲在周敬王之世,不出孔子卒后10年;其卒年當在周安王十年左右,不出孟子生前10年,年壽在80以上。關于農(nóng)家與墨學的關系、南方墨學的崛起,錢氏認為農(nóng)家出自墨家,許行即墨子的再傳弟子許犯,南方墨學的崛起和勃興與許行在南方的大力宣傳有關。這些觀點皆被馮著《哲學史》所征引。

馮友蘭完成《中國哲學史》上冊時,已是清華大學鼎鼎有名的教授,已是當時學術界如雷貫耳的大人物,而此時的錢穆尚未成名,其身份不過是一位中學教師。然而馮著《哲學史》卻多次征引一位中學教師的研究成果,足見當時學術界不講地位而重實際才學的淳樸學風。錢穆后來從中學中脫穎而出,成為大學教授、名教授,與當時這種質樸學風和良好的學術環(huán)境當有極大的關系。

1931秋,錢穆轉入北京大學史學系任教,并在清華兼課,馮友蘭為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這一時期,二人時有往來。當時,北平學術界就老子其人其書的問題展開了熱烈討論。胡適主張老子在孔子之前,馮友蘭、顧頡剛等人則堅持老子在孔子之后,《老子》一書是戰(zhàn)國時代的作品。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上冊第八章“《老子》及道家中之《老》學”中提出了三條證據(jù):其一,孔子以前,無私人著述之事,故《老子》不能早于《論語》;其二,《老子》文體,非問答體,故應在《論語》《孟子》之后;其三,《老子》之文,為簡明之“經(jīng)”體,可見其為戰(zhàn)國時代的作品。①參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第130頁。

在《老子》晚出說上,錢穆站在馮友蘭一邊,支持馮說。他寫有《關于〈老子〉成書年代之一種考察》《再論〈老子〉成書年代》等文,從社會背景、思想線索、文體修辭等方面對《老子》其書作了全方位的考察和分析,可謂是對馮友蘭等人觀點的具體深化。②參見陳勇:《錢穆與老子其人其書的考證——兼論與胡適的爭論》,《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二人在《老子》成書的年代問題上互相聲援、支持,這也引起了主張“早出說”的胡適的回擊。胡適在致馮友蘭的信中說:“你把《老子》歸到戰(zhàn)國時的作品,自有見地,然講義(指《中國哲學史》——引者)中所舉三項證據(jù),則殊不足推翻舊說。”③胡適:《致馮友蘭》(1930年3月20日),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上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502頁。在給錢穆的信中稱:“我并不否認《老子》晚出之論的可能性。但我始終覺得梁任公、馮芝生與先生諸人之論證無一可使我心服。若有充分的證據(jù)使我心服,我決不堅持《老子》早出之說?!雹俸m:《與錢穆先生論〈老子〉問題書》,《清華周刊》第37卷第9—10合期,1932年。

錢穆、馮友蘭都是《老子》“晚出說”的堅持者,但二人在具體的觀點上也有差別。馮友蘭主張《老子》在《莊子》之前,錢穆則主張《老子》書出莊周之后。有一天,錢穆和顧頡剛到胡適府上拜訪,三人談論的話題盡是老子成書的年代問題,胡適對主張晚出說學者的觀點大加批駁,稱“天下蠢人恐無出芝生右者”。錢穆把此事寫入了《師友雜憶》中。當馮門弟子鐘肇鵬看到錢氏晚年的這則回憶后告訴乃師,馮聽后沉默良久,說道:“胡適頂聰明,但他‘作了過河卒子,只得勇往直前’。我卻不受這種約束。”②鄭家棟、陳鵬選編:《追憶馮友蘭》,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106頁。

錢穆早年治諸子學,《先秦諸子系年》(以下簡稱《系年》)則是他早年治諸子學的系統(tǒng)總結。該書1929年完稿,1930年代前期在北平任教時又多次加以修訂增補??催^《系年》稿的蒙文通、顧頡剛對該書甚為推崇,蒙文通稱《系年》是一部“體大思精”的大著作,顧頡剛則譽之為“民國以來戰(zhàn)國史之第一部著作”③顧頡剛:《顧頡剛日記》第四卷,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7年,第249頁。。書成之后,由顧頡剛推薦給清華,申請列入“清華叢書”,如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之例。當時負責審察此稿的有馮友蘭、陳寅恪等三人。馮友蘭認為此書不宜作教本,若要出版,當變更體例。陳寅恪則持相反的意見,認為《系年》“作教本最佳”④引自《朱自清日記》,《朱自清全集》第十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02頁。,并稱贊“自王靜安后未見此等著作矣”⑤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第160頁。。由于馮氏的反對,錢穆的這部著作審查時最終未獲通過。

《系年》是錢穆早年最為重要的學術著作,也是20世紀中國學術史上的考據(jù)名作。錢穆對自己積十余年之功完成的著作也頗為自負,稱前人治諸子約有三?。焊髦我患?,未能條貫;詳其著顯,略其晦沉;依據(jù)史籍,不加細勘。稱自己“以諸子之書,還考諸子之事,為之羅往跡,推年歲,參伍以求,錯綜以觀,萬縷千緒,絲絲入扣,朗若列眉,斠可尋指”⑥錢穆:“自序”,《先秦諸子系年》,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0頁。。他晚年曾對門下弟子說,自己一生著書無數(shù),但真正能像乾嘉諸老那樣傳諸后世的只有一部,那就是《先秦諸子系年》,這足以說明錢氏對自己的這部著作是何等看重。然而此書因馮友蘭的審讀意見不同而未能如愿列入“清華叢書”,自然會引起錢穆的不快。錢門弟子余英時直到乃師逝世時仍撰文為師門叫屈,“此事為馮友蘭所阻,清華沒有接受《諸子系年》”①余英時:《一生為故國招魂——敬悼錢賓四師》,《猶記風吹水上鱗——錢穆與現(xiàn)代中國學術》,臺北:三民書局,1991年,第26頁。,對馮氏當年反對出版《系年》仍耿耿于懷。

二、南岳山中的講學與著述

1937年7月7日,日軍炮轟盧溝橋,進攻宛平城,中國軍隊奮起還擊,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7月28日,駐守北平的二十九軍宋哲元部撤離,不久北平城便落入敵手。平津淪陷后,北平各高校紛紛南遷,國民政府教育部決定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合并,在湖南省會長沙組建臨時大學。

中國軍隊撤離北平后,日本人并沒有立即進城,馮友蘭與清華同仁懷著悲壯的心情參加了清華的護?;顒?。他們最初的想法是,守著清華為的是替中國守著一個學術上、教育上完整的園地?!八拼诵浅椒亲蛞梗瑸檎l風露立中宵?”(黃景仁《綺懷》)北平已不屬中國了,還在這里守著,豈不是為侵略者服務了嗎?一旦意識到了這一點,守護清華的馮友蘭毅然決定南下了。

當時京漢鐵路已被阻斷,南下都得經(jīng)過津浦路。馮友蘭與吳有訓同行南下,由天津經(jīng)濟南、鄭州、漢口赴長沙。錢穆則于11月初由天津赴香港,轉道長沙。

長沙臨時大學設有理、工、文、法四個學院,理、工、法三院設在長沙市內(nèi),文學院暫駐南岳衡山。11月3日,馮友蘭、聞一多、朱自清等10人冒雨乘汽車從長沙抵南岳。錢穆、湯用彤、賀麟等人到南岳的時間比馮友蘭等人晚了整整一月,他們大約在12日4日才到達學校。

文學院駐南岳圣經(jīng)書院有一個學期,院長是胡適。由于胡氏遠在美國,由馮友蘭代理。當時南岳山中學者云集,學術空氣甚濃,馮友蘭講中國哲學史,錢穆講中國通史,聞一多講《詩經(jīng)》,金岳霖講邏輯,吳宓講西洋文學史。在眾多的課程中,最受學生歡迎的是錢穆、馮友蘭、聞一多的課。據(jù)文學院外文系學生李賦寧回憶:“當時南岳山上大師云集,生活艱苦,但學術空氣活躍、濃厚,授課的教師有馮友蘭、金岳霖、沈有鼎、錢穆、湯用彤、朱自清、聞一多、陳夢家、吳宓、葉公超、柳無忌等,還有英國青年詩人、批評家威廉·燕卜孫。當時馮先生的中國哲學史,錢穆先生的中國通史和聞一多先生的詩經(jīng)這三門課的聽眾極為踴躍。教室窗外擠滿了旁聽的人。每當我回憶起南岳那一個學期的生活,我總是神往不已,好像是置身于最圣潔的殿堂之中?!雹倮钯x寧:《懷念馮芝生先生》,鄭家棟、陳鵬選編:《追憶馮友蘭》,第64頁。馮友蘭本人對這段教學生活也作了深情的回憶:

我們在南岳底時間,雖不過三個多月,但是我覺得在這個短時期,中國的大學教育,有了最高底表現(xiàn)。那個文學院的學術空氣,我敢說比三校的任何時期都濃厚。教授學生,真是打成一片。有個北大同學說,在南岳一個月所學底比在北平一個學期還多。我現(xiàn)在還想,那一段的生活,是又嚴肅,又快活。②馮友蘭:《回念朱佩弦先生與聞一多先生》,《三松堂全集》第14卷,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65—166頁。

在南岳山中,學者們一面教書育人,一面又勤于著述,筆耕不輟。錢穆每逢星期六早晨,必下山至南岳市圖書館借書。當時該圖書館購有商務印書館新出版的《四庫珍本初集》,他專借宋明諸家文集,攜回山中閱讀,皆作筆記。其中有關王安石新政諸條,后來在宜良山中寫《國史大綱》時,擇要錄入著中。有一天,錢穆隨意借一部《日知錄》返山閱讀,忽有新解,感到舊著《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有關顧亭林一章沒有如此清楚的認識。惟恐書中有誤,于是找來舊著細讀,幸好書中沒有大誤。錢氏自言如果現(xiàn)在撰寫此稿,恐怕與舊稿大有不同,遂有“厚積而薄發(fā),急速成書之終非正辦”之嘆。

此時的馮友蘭,正在南岳山中埋頭從事《新理學》的撰寫。馮氏多年前就有撰寫此書的愿望,只因雜事甚多,一直未能將思考的問題見諸筆端?!俺瞧茋鋈丈?,別妻拋子離家門?!雹垴T友蘭:《我家南渡開始》(1937年夏),《三松堂全集》第14卷,第507頁。民族危機的嚴重,激發(fā)了馮友蘭的創(chuàng)作激情,他在南岳山中奮筆疾書,僅用兩個月之力,便完成了他抗戰(zhàn)時期最重要的著作《新理學》的寫作。當年和他同住一室的哲學系教授鄭昕回憶說,“馮先生寫起書來,簡直就像一部開動的機器”①轉引自任繼愈:《總結往史,留待后人——紀念馮友蘭先生百年誕辰》,鄭家棟、陳鵬選編:《追憶馮友蘭》,第14頁。。

國難當頭,客居他鄉(xiāng),既激發(fā)了學者們的民族意識和著述靈感,同時也為他們交流思想、切磋學問提供了相逢的環(huán)境和條件。這么多的哲學家、史學家、文學家等學者都住在一棟樓里,朝夕相處,切磋問學,的確是居北平時期所未曾有的。馮友蘭稱在衡山雖然只有短短的幾月,可是他們卻生活在一個神奇的環(huán)境里,精神上深受激勵。馮友蘭完成《新理學》的寫作后,向友人同道征求意見。他在書稿“自序”中稱:“金龍蓀岳霖、湯錫予用彤、錢賓四穆、賀自昭麟、鄭秉璧昕、沈公武有鼎諸先生均閱原稿全部;葉公超崇智、聞一多、朱佩弦自清諸先生均閱原稿第八章,有所指正。”②馮友蘭:“自序”,《新理學》,《貞元六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3頁。

據(jù)錢穆《師友雜憶》回憶,一天傍晚,馮友蘭來到他的居處,把《新理學》手稿送給他披覽,盼其批評。錢穆讀完全稿后,告訴馮氏,理學家論理氣必兼及心性,兩者相輔相成。今君書獨論理氣,不及心性,一取一舍,恐有未當。又,中國雖無自創(chuàng)的宗教,但對鬼神卻有獨特的見解。殷人尊神信鬼,敬鬼神而事之,朱子論鬼神亦多新創(chuàng)之言,故主張馮著在修改時應增加這些內(nèi)容。錢穆建議馮友蘭將《新理學》第一章改作序論,第二章論理氣下附論心性,第三章專論鬼神,庶可使新理學與舊理學一貫相承。馮友蘭聽后,稱“當再加思”。

其實,錢穆居南岳時對宋明理學多有注意。他讀王龍溪(畿)先生集,識其講學大要,撰成《王龍溪略歷及語要》一文。又讀羅念庵文集,成《羅念庵年譜》一文。錢穆稱自己讀王、羅二人文集,“于王學得失特有啟悟”,是其“此下治理學一意歸向于程朱之最先開始”。③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第209頁。與此同時,錢穆在文學院師生中也作過有關宋明理學的學術講演,如發(fā)揮陽明良知之學與知行合一理論的深義,認為王學不把“心”與“物”對立,不把內(nèi)外分成兩截,直透大義,反向自心,故王學的精髓處,便是“圓渾天成”直訴“自心”。錢氏演講時聽者甚眾,聽眾中就有哲學系教授金岳霖。據(jù)錢氏回憶,金岳霖聽他演講后,曾多次到他住處討論理學問題。金岳霖與馮友蘭是同事兼摯友,在南岳山中,兩人分別完成了《論道》《新理學》的寫作。據(jù)馮氏回憶,兩人在寫作中互看稿子,互相影響,“他對于我的影響在于邏輯分析方面,我對他的影響,可能在于‘發(fā)思古之幽情’方面?!?jīng)說,我們兩個人互有短長。他的長處是能把很簡單的事情說得很復雜,我的長處是能把很復雜的事情說得很簡單”①馮友蘭:《三松堂自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40頁。。據(jù)錢穆推測,馮友蘭把《新理學》的手稿送給他閱讀,可能是出自金岳霖的主意。②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第213頁。

日軍侵占京滬杭后,沿長江西進,進攻華中,武漢、長沙淪為前線。日寇的瘋狂進攻和中國大片國土的淪喪,激發(fā)了臨時大學學生的抗日熱情,掀起了一個大規(guī)模的抗戰(zhàn)衛(wèi)國的從軍運動。不少學生就地從軍,參加抗戰(zhàn),也有一部分學生沖破封鎖,奔赴延安。1937年12月的一天,北大學生在南岳圣經(jīng)學院的一片露天草地上舉行會議,這既是北大成立三十九年的紀念會,又是為兩位學生奔赴延安舉行的歡送會。學生邀請馮友蘭、錢穆前去演講。馮氏先發(fā)言,引《左傳》“不有居者,誰守社稷?不有行者,誰捍牧圉”之語,對到延安的兩生多有鼓勵。錢氏接著發(fā)言,對學生作了一番愷切的勸諭。他說抗戰(zhàn)救國,匹夫有責,潛心讀書,多學知識,也是支持抗戰(zhàn)的一種表現(xiàn),不必人人皆上前錢。即便是要上前線殺敵,也不必長途跋涉,遠投延安。因為延安遠在陜北偏遠之地,是后方而非前線。錢穆的講話似乎句句都是針對馮友蘭之言而發(fā)的。

馮、錢二人對奔赴延安兩學生的不同態(tài)度反映了二人不同的政治傾向。1933年9月,馮友蘭利用清華休假機會赴歐洲考察一年,其間訪問過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lián)?;貒笤诒逼礁咝4笳勗L蘇觀感,對社會主義頗有好感,一時被目為“左傾教授”??箲?zhàn)時期,他對學生上前線參戰(zhàn)多持鼓勵和支持態(tài)度。有一天,在南岳臨大文學院讀書的韋君誼在小街上遇到了馮友蘭,她對老師說想離開學校到前線去。馮友蘭沉思片刻,點頭說道:“好?。‖F(xiàn)在正是你們?yōu)閲易鳇c事的時候了。”說完便與學生握手道別。韋君誼后來在回憶文章中說:“馮先生這次,并沒有教我在混亂的局面下,像一個哲學家那樣平心靜氣動心忍性去讀書,卻在街頭莊嚴地鼓勵我——一個青年去抗戰(zhàn),這印象,一直深深留在我的腦海里?!雹垌f君誼:《敬悼馮友蘭先生》,鄭家棟、陳鵬選編:《追憶馮友蘭》,第49頁。

錢穆力勸在校學生應安心讀書,這也是他一貫的主張?!熬拧ひ话恕笔伦儼l(fā)生時,錢正在北大教書。消息傳來的第二天早晨,他正從西直門附近趕往北大紅樓上課。在課堂上,滿懷悲憤的學生要他談談對事變的看法,錢穆就趕往學校途中的所見所聞談了一番自己的觀感。他說他在趕往學校上課的途中,耳聞目睹了北平學生呼喊的抗議口號和標語,其中有一則“寧作刀下鬼,不為亡國奴”的口號令他感慨尤深。錢穆認為,此一口號反映了當時青年人在精神上,只是一種消極的、悲涼的、反面的、退一步的情緒和心境,而不是一種積極的、奮發(fā)的、正面的、進取的態(tài)度。從這句口號中,似乎只看見青年們理智的、在利害上打算,卻沒有看見青年們熱血的、感情上的奮發(fā)。外面是慷慨激昂,里面卻是凄涼慘淡。理智不準確,因而情緒也不健全。沈陽是中國的土地,日本何得無端攫取,中國青年似乎不覺得其可憤慨、可羞恥,不認它為一種侮辱和輕蔑,而只認為其為一種危險和壓迫。這是知識青年平日心境和情緒的自然的表白和流露,此非小事,實在值得我們深刻的反省。①參見錢穆:《五十年來中國之時代病》,《歷史與文化論叢》,臺北:東大圖書股份公司,1979年,第244—245頁。

錢穆對“寧作刀下鬼,不為亡國奴”這一口號的理解是否正確,這里暫且不論。按照錢氏的解釋,青年人應對自己的國家民族抱有堅定的信心和希望,應立志自強,不應以“不亡國”為滿足。如果一遇到挫折就對國家民族失去信心,自然會轉向消沉頹廢。在歡送學生赴前線的演講中,有一位同學用“茫然”二字來形容自己的心境時,錢穆立即有感而發(fā):“戰(zhàn)事正在展開,國家前途不是就此完了。青年報國有他無限的前程,安心留后方讀書,并不是沒有意義。若謂國家淪亡迫在眉睫,而茫然上前線去,一旦看到國家并不真是淪亡迫在眉睫的時侯,那時又不免自生悔心,自生動搖。我們應當把握住自己,正使國家真?zhèn)€亡了,我們還有我們努力的方向?!雹阱X穆:《五十年來中國之時代病》,《歷史與文化論叢》,第246頁。

演講會結束后,馮、錢二人又展開了一場辯論。馮友蘭對錢穆說,你勸學生留校安心讀書,其言不差,但不應對去延安的兩學生加以指責。錢的回答是,你既稱贊兩生赴延安,又怎么勸得住其他學生留校安心讀書?此兩條路,擺在面前,“此是則彼非,彼是則此非”,如君“兩可之見”,豈不自相矛盾。兩人力辯,結果是不歡而散。

把抗戰(zhàn)救國大業(yè)能否及時完成的責任寄托在年輕學子的身上,這是馮、錢二人共同的地方。但在抗戰(zhàn)救國的具體方式和行動上,二人的看法又大異其趣。《論語》中有“狂狷”的界說,孔子云:“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痹隈T友蘭看來,如果時代需要年輕人的血肉來供養(yǎng),年輕人不妨做一個“狂者”而慷慨赴義;在錢穆看來,醫(yī)七年之病,豈能無“三年之艾”的預蓄?所以他認為做不上一個“狷者”,也夠不上做一個“狂者”?!翱裾哌M取”,在當時做一個“狂者”是順應潮流的,容易得到人們的尊敬和理解,而“狷者有所不為”,需待時而動,與潮流相背,不容易贏得人們的同情。所以在那個時代潮流中,錢穆主張做一個“待時而動”的“狷者”,是需要有相當大的勇氣的。①參見詹耳:《賓四先生二三事》,香港《人生》半月刊,第8卷第6期,1954年8月。當然,錢穆并不是一味反對青年學生上前線殺敵。1941年3月,他應浙江大學的邀請赴遵義為浙大師生作“五十年來中國之時代病”的演講時又重提此事,為自己的觀點辯護:“我的意思并不反對青年們決意上前線去從軍,只反對他們對國家前途的那種消極悲涼專在反面退一步的看法,我只要解除他們那種急躁的淺見?!雹阱X穆:《五十年來中國之時代病》,《歷史與文化論叢》,第245—246頁。

對赴延安兩學生的不同態(tài)度,反映了馮、錢二人在政治上的不同傾向。然而在政治上的不同看法并不妨礙二人在學術上的往來,馮友蘭仍把《新理學》書稿送錢穆審讀,囑參意見,錢穆稱“芝生此后仍攜其新成未刊稿來盼余批評,此亦難得”③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第210頁。。

三、新宋學的弘揚者

南京失守之后,日軍沿長江西進,進逼武漢,轟炸長沙,國民政府教育部決定將長沙臨時大學遷往昆明。

1938年2月5日,南岳文學院的師生回到長沙,與其他三院師生會合,開始了由長沙向昆明的撤退,文學院在南岳山中三個月的學習生活至此結束。臨時大學由長沙向昆明的撤退,按當時的說法叫“轉進”。此次“轉進”共分三路:

一路沿粵漢鐵路至廣州,再到香港乘船至越南海防,再沿滇越鐵路乘火車抵昆明,吳宓等人走的是這一路。一路組成“湘黔滇旅行團”,步行入滇。此路有聞一多、袁復禮、曾昭掄等師生300多名,徒步經(jīng)湘西、貴州前往昆明。一路由廣西入滇,錢穆、馮友蘭等人走的是這一路。此路乘汽車沿湘桂公路經(jīng)桂林、柳州、南寧等城市,出鎮(zhèn)南關,繞道河內(nèi),再沿滇越鐵路經(jīng)蒙自入昆明。

一天早晨,汽車經(jīng)過廣西憑祥縣城(在中越邊境上)時,馮友蘭不小心把左手伸出車窗外,碰在城墻上導致骨折,他不得不另乘車趕往河內(nèi)的一家法國醫(yī)院治療。這一場意外的事故把馮友蘭“轉進”昆明的時間比其他人拉長了一月左右。

在河內(nèi)住院期間,馮友蘭認真思考了錢穆在南岳時對《新理學》提出的修改建議,覺到錢氏之言言之有理,決定增加“鬼神一章”。

長沙臨時大學遷滇后,改名為西南聯(lián)大。由于昆明沒有足夠的校舍,文、法學院移至蒙自。錢穆住在校內(nèi)宿舍里,埋頭于《國史大綱》的撰寫,馮友蘭則住在桂林街一家民宅中,從事《新理學》一書的修訂。他在修改書稿時,部分采納了錢穆的意見,如以首章移作“緒論”,增加了鬼神一章。今查《新理學》一書,第九章即專論“鬼神”。不過馮友蘭認為朱子論心性,無甚新意,所以馮著論朱子思想時,仍不談心性。據(jù)說西南聯(lián)大有一次演講上,馮友蘭稱:“鬼者歸也,事屬過去。神者伸也,事屬未來。錢先生治史,即鬼學也。我治哲學,則神學也?!雹馘X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第213頁。錢穆在晚年的回憶中也記有此事,稱“芝生雖從余言增鬼神一章,而對余馀憾猶在,故當面挪揄如此”②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第213頁。。事實上,馮氏所謂鬼學、神學之別,意在區(qū)分史學、哲學的不同,用語不失幽默,何曾“挪揄”?

《新理學》完成后,由于懼怕日機轟炸導致書稿散失,在正式出版前,曾先在蒙自石印若干部,“分送同好”。這就是最初的《新理學》版本。該書是馮氏哲學體系的奠基之作,在他的哲學建構中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完成書稿后的馮友蘭,興奮不已,在石印本的扉頁上題下一詩:

印罷衡山所著書,躊躇四顧對南湖。

魯魚亥豕君休笑,此是當前國難圖。③馮友蘭:《手?!葱吕韺W〉蒙自石印本》(1938年8月),《三松堂全集》第14卷,第511頁。

1939年秋后,錢穆離開了西南聯(lián)大。此后輾轉成都華西壩,在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華西大學文學院任教。馮友蘭一直在西南聯(lián)大,直到抗戰(zhàn)勝利,復員北平。1939年以后,錢、馮二人見面漸少,但也不是沒有來往。比如馮友蘭利用清華第二次休假的機會,到成都華西大學作演講。在一次歡迎馮氏的茶話會上,錢穆也在座,其間二人還展開了一場關于“做一中國人”還是“做一世界人”的辯論。二人曾在重慶復興關為囯民黨“中央訓練團”講課,同住一處。1941年8月,《思想與時代》月刊在貴州遵義創(chuàng)刊,該雜志內(nèi)容包括哲學、科學、政治、文學、教育、史地等項,而特重時代思潮與民族復興之關系,是抗戰(zhàn)時期很有學術水準的期刊,錢穆和馮友蘭皆是該刊的主要撰稿人。錢穆把發(fā)表在該刊上的有關思想文化方面的文章,結集成《中國文化史導論》一書并出版,馮友蘭1942年起連續(xù)在該刊上發(fā)表了10篇文章,合起來成《新原人》一書,1943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新原人》是一部講人生哲學的著作,與馮友蘭在抗戰(zhàn)時期所寫的《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新原道》《新知言》合稱“貞元六書”。馮氏在《新原人》“自序”中說: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哲學家所應自期許者也。況我國家民族,值貞元之會,當絕續(xù)之交,通天人之際、達古今之變、明內(nèi)圣外王之道者,豈可不盡所欲言,以為我國致太平、我億兆安心立命之用乎?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曰能之,愿學焉。此《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及此書所由作也。……世變方亟,所見日新,當隨時盡所欲言,俟國家大業(yè)告成,然后匯一時所作,總名之曰“貞元之際所著書”,以志艱危,且鳴盛世。

后來馮友蘭在《三松堂自述》中對“貞元之際”作了這樣的解釋:“所謂‘貞元之際’,就是說,抗戰(zhàn)時期是中華民族復興的時期。當時我想,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了中國大部分領土,把當時的中國政府和文化機關都趕到西南角上。歷史上有過晉、宋、明三朝的南渡。南渡的人都沒有能活著回來的??墒沁@次抗日戰(zhàn)爭,中國一定要勝利,中華民族一定要復興,這次‘南渡’的人一定要活著回來。這就叫‘貞下起元’。這個時期就叫‘貞元之際’。”①馮友蘭:《三松堂自述》,第263頁。所以馮氏稱:“貞元者,紀時也。當我國家民族復興之際,所謂‘貞下起元’之時也?!?/p>

面臨著日本侵略者壓城之黑云,馮友蘭宣稱這就是民族復興和民族覺醒的前夜,堅信嚴冬即將過去,春天就會到來,國家民族必將有復興之日。這種對國家民族充滿著自信的情感也真切地體現(xiàn)在錢穆身上。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侵占東三省,步步進逼華北,日本人的飛機時時在北平城的上空低空盤旋,文化古都已成“危城”。此時在北大任教的錢穆目睹日寇猖獗,憤慨尤深。他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就寫于這一時期,“斯編初講,正值九一八事變驟起。五載以來,身處故都,不啻邊塞,大難目擊,別有會心”②錢穆:“自序”,《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頁。。此時在清華任教的馮友蘭也發(fā)出了與錢穆同樣沉重、激憤的呼聲。他在《中國哲學史》“自序(二)”中說:“此第二篇稿最后校改時,故都正在危急之中。身處其境,乃真知古人銅駝荊棘之語之悲也。值此存亡絕繼之交,吾人重思吾先哲之思想,其感覺當如人疾痛之見父母也。吾先哲之思想,有不必無錯誤者,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乃吾一切先哲著書立說之宗旨。無論其派別為何,而其言之字里行間,皆有此精神之彌漫,則善讀者可覺而知也?!雹垴T友蘭:“自序(二)”,《中國哲學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錢、馮二人皆出生在甲午戰(zhàn)敗、割讓臺灣之年,他們的一生都與中國甲午戰(zhàn)敗以來的時代憂患相終始。面對日寇的步步侵逼,具有強烈民族憂患意識和民族情感的錢穆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特嚴夷夏之防,表彰晚明清初諸儒不忘種姓的民族氣節(jié)和操行,高揚宋學經(jīng)世明道、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即寓有他反抗外來侵略的寫作意圖。當年楊樹達在讀錢著時就有“注重實踐,嚴夷夏之防,所見甚正”④楊樹達:《積微翁回憶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04頁。的評價。而在全面抗戰(zhàn)時期完成的通史著作《國史大綱》,更是被他的學生余英時譽為“為中國文化招魂”的大著作。他在書中旗識鮮明地祭起了宋學經(jīng)世的旗識,對時人認定的宋學為空虛疏陋之學痛加批駁,稱“自宋以后,一變南北朝隋唐之態(tài)度,都帶有一種嚴正的淑世主義”,“以天下為己任,此乃宋明以來學者惟一精神所寄”。⑤錢穆:《國史大綱》(下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40年,第555、606頁。錢、馮二人對宋明理學皆有精深研究,錢穆在宋明理學中推尊朱子,馮友蘭宣稱他的《新理學》是接著程朱講,他寫“貞元六書”的宗旨就在于弘揚宋儒“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救世精神,希望通過宋儒先賢的思想來“幫助中華民族,渡過大難,恢復舊物,出現(xiàn)中興”①馮友蘭:《三松堂自述》,第264頁。??梢哉f,抗戰(zhàn)時期錢、馮二人以弘揚宋學為己任,他們都是當時學術界“新宋學”的代表人物。②當時與錢穆、馮友蘭聲氣相通、引為同調(diào)的著名學者還有陳寅恪等人。陳寅恪在《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中說:“吾國近年之學術,如考古歷史文藝及思想史等,以世局激蕩及外緣熏習之故,咸有顯著之變遷,將來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斷論。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學術之復興,或新宋學之建立是已?!薄督鹈黟^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77頁。

四、學者的“政治關懷”

錢穆與馮友蘭是學者,但又不是純粹埋首書齋、不問時事的學者,他們雖然沒有直接參與政治,但卻又關心政治,不忘情于政治。當年錢穆第一次被蔣介石召見時,蔣問錢“你是否對政治有興趣”,錢的回答是:“我治歷史,絕不會對政治不發(fā)生興趣。即如當年顧(炎武)、黃(宗羲)諸人,他們盡不出仕,但對歷史上的傳統(tǒng)政治都有大興趣,其對現(xiàn)實政治乃至此下可能的理想政治亦都極大關心。”③錢穆:《屢蒙蔣公召見之回憶》,《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十)(《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3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年,第83頁。馮友蘭兩度加入國民黨,曾出席國民黨六大并為主席團成員,在政治關懷方面,較錢穆尤深。

抗戰(zhàn)時期,蔣介石提倡宋明理學,欲復興民族意識,這與錢穆、馮友蘭的論學宗旨是相契合的。當時錢、馮兩人在西南后方,或著書立說,或奔走演講,皆以弘揚民族文化、昂揚民族精神為己任,這自然會引起蔣介石的注意。馮、錢二人在抗戰(zhàn)時期數(shù)次受到蔣介石召見、賜宴,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蔣介石對他們禮遇有加。1943—1945年間,兩人三度赴陪都重慶,在復興關為國民黨“中央訓練團”黨政高級訓練班講課。錢講“宋明理學”,講“晚明諸儒之學術及其精神”;馮講“中國固有道德”,“中國固有哲學”。最后一次講學,錢穆與馮友蘭、蕭公權、蕭叔瑜同住一室,同在復興關過陰歷年。在元旦的那天早晨,蔣介石曾親臨其住所看望,問寒問暖,令他們感動不已。

有學者在《中國青年報》上發(fā)表了一篇訪談文章,題目為《人物風流:談談一生多變的馮友蘭》,文中也談到了錢穆:“領袖請學者吃飯,是學者和政治家更直接的交往。當年錢穆就是在四川青木關吃了蔣委員長的飯,以后說話就不自由了。正所謂文人難過皇帝關。”據(jù)錢穆《屢蒙蔣公召見之回憶》一文記載,1941年春末,他赴青木關教育部開會,會后返成都,忽得教育部來函,說蔣介石想召見他,詢問其是否短期內(nèi)可再往,錢回函婉拒。這是他蒙蔣氏召見而未獲晉謁的一次,自然談不上在青木關“吃了蔣委員長的飯”。

從已有的材料來看,當時的錢穆還是一個說話自由的學者,有自己獨立的見解,并沒有因蔣介石的召見、賜宴而改變其學術立場??箲?zhàn)時期,錢穆寫過不少研究中國傳統(tǒng)政治的文章,力主中國傳統(tǒng)政治是民主政治而非專制政治。此一觀點在當時可能被國民黨當局利用。馬克思主義學者胡繩批評錢氏宣傳這一觀點的目的在于“攀龍附鳳”①沈友谷(胡繩):《評錢穆著〈文化與教育〉》,《群眾周刊》第9卷第3、4期,1944年2月。,自由主義學者胡適攻擊錢氏的“見解多帶反動意味”,“擁護集權的態(tài)度亦頗明顯”。②胡適著,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7),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39—540頁。其實,錢穆的“非專制”論早在1930年代前期在北大任教時即已提出,且為其一生所堅持,并非在蔣介石宴請他以后一夜之間提出來的。

錢穆第一次被蔣介石單獨召見的時間是1942年6月22日,地點在成都“中央軍?!保務摰膬?nèi)容多為宋明理學,尤其是明末清初遺民顧、黃、王諸家思想。他說顧炎武注重地方政治;黃宗羲主張內(nèi)閣有權,主張法治與清議;王夫之提倡風俗人心之改造。“一則看到大處,一則切于實際,一則洞察人心,其特點皆以儒家學說,運用之于實際政治,而為有體有用之學。”③《蔣中正與錢穆討論宋明理學儒家思想等談話紀要》,詳見臺北“國史館”典藏號:002-080114-00018-009。蔣對錢的看法表示贊同,兩人談話一小時后即到中午,蔣遂命錢同餐,并請他坐上座,以示尊敬。餐后又續(xù)談十多分鐘,賓主才依依告別。錢穆是學者,一生雖然未加入任何黨派,但他對現(xiàn)實政治的關心并不亞于胡適、傅斯年等卷入政治甚深的一班學人,在抗戰(zhàn)時期尤其如此。

其實,錢穆并不反對知識分子參政,相反,他還不斷在為知識分子參政、引導社會尋找歷史依據(jù)。錢穆認為由學術界與教育界所形成的“道統(tǒng)”,其地位乃在政府所形成的“法統(tǒng)”之上,中國歷史的正途是“經(jīng)濟軍事須由政治領導,而政治則須由教育來領導”,凡是“道統(tǒng)”的執(zhí)行者——知識分子直接參與政治,掌握實際政權,就能“時運光昌”。如景帝師晁錯,武帝師王臧;而賈誼“政事疏”與董仲舒“天人三策”,奠定了西漢的政治規(guī)模。平民學者公孫宏拜相封侯,從此形成“士人政府”。南北朝之際,南士尚清談,與政府對抗;北士較篤實,與政府協(xié)調(diào),此即統(tǒng)一勢力來自北方而開隋唐盛世之主要因素。范仲淹的“十事疏”與王安石的萬言書,其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始終貫統(tǒng)著宋代以后的歷史。①參見湯承業(yè):《讀〈國史大綱〉與〈國史新論〉感言——道統(tǒng)與法統(tǒng)獻論》,《錢穆先生八十歲紀念論文集》,香港:香港新亞硏究所,1974年,第386—388頁??箲?zhàn)時期錢穆寫有《道統(tǒng)與治統(tǒng)》一文,指出中國傳統(tǒng)政治有一要義就是“政治”與“學術”緊密相融洽,凡社會學術能上撼政府、領導政府的時代,政治就表現(xiàn)得有活力;反之政府與社會學術隔絕,政治必日趨惡化。錢穆對歷史上知識分子參政的作用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抗戰(zhàn)時期,蔣介石大力提倡宋明理學,而宋明理學又是錢穆平生最看重、最喜愛的一門學問。當時的“教育部國立編譯館”編宋元明清四朝學案,即是在蔣的授意下進行的,其中《清儒學案》即由錢氏承擔。在初次被召見時,錢穆向蔣匯報了編寫《清儒學案》的情況,蔣對錢從事的這項工作鼓勵有加,稱“此書關系中國哲學與民族傳統(tǒng)精神之恢弘闡揚,至為重要”。盼其專心致志,著成此編,嘉惠后學。在錢穆的眼中,蔣的確是一位“禮賢下士”的領袖,在抗戰(zhàn)的緊張氛圍下如此關心學術文化,這給錢穆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錢穆稱,與蔣初次見面,談話不到數(shù)分鐘,已使他“忘卻一切拘束,歡暢盡懷,如對師長,如晤老友”②錢穆:《屢蒙蔣公召見之回憶》,《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十)(《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3冊),第83頁。。他從蔣“謙恭下士”的舉動中看到了中國文化復興的希望,增強了對蔣領導相關事務的信心??箲?zhàn)之前,錢穆雖然已名播學界,但他只是一個潛心學問的知識分子,與國民黨當局沒有多少關聯(lián)??箲?zhàn)時期,錢穆數(shù)度受蔣介石召見、賜宴,他在政治上對蔣也有所支持。

1949年,馮友蘭和錢穆作出了人生中截然不同的選擇。1946年8月,馮友蘭赴美講學,于1948年3月回國。在回國之前,他已取得了在美“永久居留”的簽證。但是身處異國的馮友蘭,時常不能忘懷祖國。“雖信美乃非吾土兮,夫胡可以久留。”居美期間的馮友蘭時時吟頌王粲《登樓賦》中的這句話,表達了他對祖國的思念之情。當時國內(nèi)局勢已發(fā)生了重大轉變,解放軍由戰(zhàn)略防御轉為進攻,國民黨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不少朋友勸他留在美國。馮友蘭卻說:“俄國革命后,一些俄國人跑到中國居住,稱為‘白俄’。我決不當‘白華’。解放軍越是勝利,我越是要趕快回去,怕的是全國解放了,中美交通斷絕。”①馮友蘭:《三松堂自述》,第118頁。為了把“根”留在祖國的大地上,馮友蘭毅然選擇了回國。

在解放軍包圍北平期間,國民黨當局實施了所謂的“搶救”北平學人計劃。在被“搶救”名單的第一類中,就有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馮友蘭的名字。但他拒絕離去。1948年12月14日,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離開北平南下,馮友蘭被校方推為校務委員會主席,擔負起了“護校”的重任,最后把清華完整地交到了人民的手中,為新中國教育事業(yè)保存了元氣。

1949年以后的馮友蘭,改信馬列主義,否定自己的過去,也真心寫過不少頌揚社會主義、歌頌偉大領袖的文章。但是在“文革”期間,仍然受到?jīng)_擊、批判,無法“潔身而退”?!拔母铩焙笃?,在“批林批孔”的浪潮聲中,一度失去了自我,說了一些違心的話,寫了一些違心的文章。海外學者對馮友蘭,特別是晚年的馮友蘭多有指責,批評他觀點多變,沒有氣節(jié)。錢穆也不例外,對故友多有指責。

馮友蘭在《三松堂自述》中對“文革”后期批孔的行為作了深刻的反省、檢討,以未能做到“修辭立其誠”而自責。20世紀90年代以來,海外學者也以“同情之了解”的眼光看待馮友蘭的晚年。比如傅偉勛在馮氏去世后不久撰文指出:“我對他晚年的行為的苛評,今天重新‘蓋棺論定’,應當收回。……包括‘文革’在內(nèi)的近現(xiàn)代中國歷史的變遷,如此錯綜復雜,我們千萬不能針對個人去作歷史的以及道德的評價,我們必須從多種角度去考察整個事件,整段歷史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瓕⒔攀啐g的馮友蘭仍能面對自己,談誠、偽之分,敢于公開自己的錯誤,敢于剖心,似乎暗示他的赤子之心始終未泯。他的內(nèi)在真實不因外在苦難與‘吾不得已也’的曲折妥協(xié),而消失不見?!雹诟祩祝骸恶T友蘭的外在苦難與內(nèi)在真實——為悼念馮氏而作》,《中國時報》,1990年12月11日。此段評論可謂平實之論。

有人認為馮友蘭一生太過于接近政治,太過于接近權貴。其實,錢穆晚年又何嘗不是如此。

1949年,潰敗的國民黨當局遷往廣州,組成“戰(zhàn)時內(nèi)閣”,一批不認同新政權的學人南下廣州,這其中就有錢穆。后來錢氏居香港辦學,固然有延續(xù)中國文化于內(nèi)地之外的志業(yè)宏愿,但也反映了其政治傾向。錢穆居香江辦學期間,每年必至臺灣,接受蔣氏父子的召見,新亞書院最初的一部分辦學經(jīng)費即來自臺灣當局領導人辦公室的撥款。蔣介石曾把自己寫的《科學的學庸》一文交其審讀、修改,錢穆自己也寫過不少捧蔣的文章,稱蔣是“一位高瞻遠矚的政治家”,“豐功偉業(yè),一世莫兩”,他甚至在一篇頌蔣的壽文中稱蔣“誠吾國歷史人物中最具貞德之一人”。①詳見:《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十)(《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3冊),第44頁。

1950年代初,錢穆在香港撰文公開反對蔣介石連任,保留了知識分子對政治問題的獨立見解。1959年9月,他赴臺講學,受到蔣介石的召見。當時國民黨第三屆領導人選舉即將舉行,蔣立意再謀連任,問錢穆:“此次選舉,你是否有反對我連任之意?是否公開發(fā)表文字?”錢穆立改過去反對連任的態(tài)度,稱“今已時移境易,情況大不同”,“擔負此重任之最適當人選”,非蔣氏莫屬。②錢穆:《屢蒙蔣公召見之回憶》,《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十)(《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3冊),第89頁。錢穆晚年的捧蔣、頌蔣,遭到了當時臺灣反傳統(tǒng)的激進青年李敖的猛烈攻擊。這位“文星論戰(zhàn)”時期西化派的主將撰文稱,在他成長的道路上,有一位大人物曾經(jīng)逼近了他,這位大人物便是有“一代儒宗”之譽的錢穆。但是他又很快擺脫了錢氏的影響而把錢氏定位成一名“反動的學者”加以攻擊。因為在他看來,“歷史上,真正‘一代儒宗’是不會倒在統(tǒng)治者的懷里的”③李敖:《“一朝眉羽成,鉆破亦在我”——我與錢穆的一段因緣》,《白眼看“臺獨”》,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年,第1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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