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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全球通史書寫中的中國
——以其中有關明清史的敘述為例

2020-02-25 15:29董少新
關鍵詞:通史著作書寫

董少新

在全球通史書寫的過程中必然會面臨一個棘手的問題,即如何在整體框架下呈現(xiàn)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的歷史。這一問題起碼涉及三個方面:一是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的歷史內(nèi)容所占的比重,二是對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的歷史內(nèi)容的選擇側重,三是對所選內(nèi)容如何闡述以及如何評價。簡單說,就是在全球通史書寫過程中,對于各個國家的歷史內(nèi)容選擇什么、選擇多少以及如何評價。這些方面取決于全球通史的書寫目的和作者所設定的貫穿全書的主線,此外,作者的史學觀念和知識水平也是重要的因素。

全球通史的書寫目的包含多個方面,諸如回應當下全球化的飛速發(fā)展,反思以往歷史學研究自身的碎片化、刻板化的問題;在西方傳統(tǒng)歷史學脈絡中反省歐洲中心論歷史觀,滿足知識界對人類整體發(fā)展脈絡的興趣等;而最重要的目的,或許是構建人類認同。目前學界較為公認的全球通史書寫主線,是跨國界、跨區(qū)域的交流與互動,并將跨國界、跨區(qū)域的交流與互動視為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主要動力之一。但是這里我們要提出兩個問題:一是這樣的書寫主線能否較好地實現(xiàn)全球通史的預設目的;二是在這樣的書寫目的和主線要求之下,對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的歷史內(nèi)容作出的選擇和評價,是否能夠讓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的人滿意。本文將以美國全球通史書寫中的明清歷史為例,考察在幾部重要的全球通史著作中,中國明清時段的歷史是如何被呈現(xiàn)、如何被評價的,進而嘗試從一個側面初步探討上述兩個問題。

一、全球通史書寫的“主觀性”與“多元性”

全球史作為一種人類歷史書寫范式,始于美國,至今仍以美國為最興盛,歐洲的英、法、德和亞洲的日本、中國雖有一些跟進,①美國之外,重要的全球史研究機構或個人包括英國華威大學全球歷史與文化研究中心,法國高等社會科學研究院(EHESS)和法國國家科學研究院(CNRS),德國柏林自由大學康拉德(Sebastian Conrad)、哥廷根大學漢學系夏德明(Dominic Sachsenmaier),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羽田正團隊,中國首都師范大學全球史研究中心,等等。但無法撼動美國在全球史書寫上的主導地位。

任何歷史書寫,都是歷史學家按照其主觀判斷對歷史內(nèi)容的選擇。全球史也不例外。因為要梳理整個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脈絡,所以全球史尤其關注人類歷史上的不同文明、區(qū)域之間的交流和互動,此類內(nèi)容成為全球史書寫的重心。在交流相對較少的古代,橫向?qū)Ρ缺愠蔀槿蚴窌鴮懼械某R娞幚矸椒?截取一個時期,橫向觀察不同區(qū)域的發(fā)展程度。換個角度說,以往在國別史框架中被凸顯的某些內(nèi)容,可能在全球史書寫框架中根本就沒有被提及,而在國別史中處于邊緣的內(nèi)容,可能在全球史書寫中被凸顯。如果把歷史學家對歷史內(nèi)容的選擇比作篩子,則全球史這張篩子的孔甚至要比國別史那張篩子大,被過濾掉的內(nèi)容也更多。

歷史書寫既然是一種對歷史內(nèi)容的選擇,便不可避免地帶有作者的主觀性。在書寫歷史的過程中,選擇什么,不選擇什么,突出什么,忽略什么,是歷史學家主觀性的重要表現(xiàn)。歷史書寫的主觀性有時是書寫者的有意為之,更多時候則是書寫者所受的教育、知識水準、所處的政治社會文化環(huán)境、所處的學術脈絡等因素的影響。同是中國歷史,中國學者寫的會與美國學者寫的差別很大;同是美國史,日本學者和歐洲學者寫的也會有很大不同。作為歷史書寫范式之一的全球通史書寫也存在一樣的問題。美國學者書寫的全球史,會與日本學者書寫的全球史存在差異。不同國家的學者所書寫的全球史,都一定程度上帶有本國學術脈絡的痕跡和烙印。無論誰寫,書寫者所在、所屬的國家、地區(qū)、宗教、文化都會被相對較多地強調(diào)。所以,在目前所見的美國全球通史類著作中,歐洲或西方的內(nèi)容占一半以上的比重,是自然的結果,盡管幾乎每一部都宣稱要突破或拋棄“歐洲中心論”。

歷史書寫的重要功能是構建或鞏固身份認同。一個國家的歷史,是該國人的國家認同的主要基礎。地方史和區(qū)域史書寫也都一定程度上起到構建或鞏固地方認同和區(qū)域認同的作用。全球通史所試圖構建的認同是人類認同,書寫“我們”的歷史。麥克尼爾說:“在我看來,很明顯,通過構建有洞察力的、準確的世界歷史,歷史學家可以在為全人類和各民族創(chuàng)造尚可接受的未來中發(fā)揮綿薄而有益的作用……對整體的人類歷史有一種清晰而鮮明的認知,可以使人類認清共同的利益進而緩和未來的沖突,從這個意義上說它也是非常實用的?!雹谕.麥克尼爾:《變動中的世界歷史形態(tài)》,張虹譯,夏繼果校,夏繼果、本特利主編:《全球史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21頁。在全球化日益加強的當下,人類面臨著很多共同的問題,如環(huán)境、疾病、難民、貧富分化、資源配置等,而這些問題不是單一國家能夠解決的,必須通過全球協(xié)作方有解決的可能。人類認同也因此成為一個必要的前提。羽田正先生提出:新世界史“是一種為地球居民書寫的以地球為中心的世界史。它是這樣一種態(tài)度:珍愛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嘗試從全球公民的角度解決地球上出現(xiàn)的諸多問題——包括政治、經(jīng)濟、社會和環(huán)境問題”③Masashi Haneda,Toward Creation of a New World History,translated by Makito Noda,Tokyo:Japan Publishing Industry Foundation for Culture,2018,p.95.。新世界史成為在民族、國家認同之外構建地球公民認同的重要手段。

但人類認同是一種什么樣的認同?目前主流的全球通史書寫能夠滿足此種認同的構建嗎?本特利和齊格勒認為:“以全球史觀透視歷史,要求尊重世界上所有民族——而不是一個或少數(shù)幾個民族——的歷史經(jīng)驗,考察每一個民族為人類所做的貢獻?!雹俳芾铩け咎乩?、赫伯特·齊格勒:《新全球史》,魏鳳蓮、張穎、白玉廣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前言第9頁。但實際上已出版的絕大多數(shù)全球通史類著作都沒有做到這一點。舉一個例子,在多數(shù)美國全球通史著作中,在敘述16—17世紀這段歷史時,朝鮮半島幾乎完全被忽略,只是在敘述日本兩次侵略朝鮮的時候被提到了一下。朝鮮人、韓國人對這樣的歷史書寫會滿意嗎?會認同嗎?這些棘手的問題,意味著一部讓全人類或多數(shù)人滿意、認可的全球通史很難寫成。但這不等于說大家都不要寫全球通史了,而是說,全球通史的書寫也是一個動態(tài)的、不斷發(fā)展的過程,同時也是多元的,可以有不同的形態(tài),需要更多國家和民族的學者,從各自的背景、視角和立場去書寫,更需要書寫范式、框架、核心問題的不斷更新。

二、美國全球通史著作對明清歷史的呈現(xiàn)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尤其是近十幾年,中國學界翻譯出版了大量的歐美學者書寫的全球通史著作②除了本文稍后重點考察的五種美國學者寫的全球通史著作外,還有多種,如馬克斯·克魯澤:《人類文明史》,何珊譯,新世界出版社2016年版;坎迪斯·古切爾、琳達·沃爾頓:《全球文明史:人類自古至今的歷程》,陳恒等譯,格致出版社2013年版;喬治·威爾斯、卡爾頓·海斯:《全球通史》,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7年版。,也翻譯介紹了歐洲全球史理論③例如柯嬌燕:《什么是全球史》,劉文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夏繼果、杰里·H.本特利主編:《全球史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塞巴斯蒂安·康拉德:《全球史是什么》,杜憲兵譯,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版。,這為我們了解西方史學發(fā)展動向、把握國際歷史學研究前沿乃至參與學術對話、刺激中國歷史學界的跟進等方面均起到了積極作用。已被翻譯介紹到中國的多種美國學者寫的全球通史著作,多以1500年為界線分為上下兩卷,千余頁左右的篇幅。此類書大都是為美國的大學本科生撰寫的,這樣的篇幅剛好合適教學。美國大學廣設全球史課程,這類教材也就一再出現(xiàn),并都有一定的發(fā)行量??梢哉f,美國在培養(yǎng)年輕人的“全球意識”方面,走在了前面。這里順便強調(diào)一下,教科書往往比一般的學術著作有著更為廣泛、更為持久的影響力。但如果我們帶著批判的眼光細讀這些通史著作,便會發(fā)現(xiàn)其中仍存在很多問題。接下來我將選擇五種美國全球通史的中譯本,著重考察其中對中國明清時期歷史內(nèi)容的呈現(xiàn)情況,并分析其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本文選取的五種美國全球通史著作的中譯本分別是:

(1)威廉H.麥克尼爾《世界史:從史前到21世紀全球文明的互動》。該書于1967年首次出版后,多次修訂再版,被翻譯為中文的是其第四版。④威廉H.麥克尼爾:《世界史:從史前到21世紀全球文明的互動》(A World History)(第四版),施誠、趙婧譯,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作者麥克尼爾因為其《西方的興起》和本書而被譽為全球史的開創(chuàng)者。該書有關明清時期中國歷史的內(nèi)容主要在第22章“1500—1700年的遠東”(第879—888頁),第25章“亞洲對歐洲舊制度的反應(1700—1850)”(第995—1003頁),第27章“亞洲對工業(yè)主義和民主主義的反應(1850—1945)”(第1130—1134頁)。

(2)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該書于1971年出版第一版,后經(jīng)多次修訂,已經(jīng)出版至第七版,是美國高校世界通史課程的經(jīng)典教材。本文使用的是該書的第一個中譯本。⑤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The World:AGlobal History),吳象嬰、梁赤民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上冊出版于1988年,下冊出版于1992年。該書有關明清時期中國歷史的內(nèi)容主要在第一冊第16章“傳統(tǒng)的儒家文明”(第441—447頁),第二冊第4章“西方擴張時的儒家世界”(第66—82頁),第二冊第16章“中國和日本”(第463—480頁)。

(3)皮特·N.斯特恩斯等《全球文明史》。該書完成于20世紀90年代初,至2001年出版了第三版,中譯本即譯自該版。⑥皮特·N.斯特恩斯等:《全球文明史》(World Civilizations:The Global Experience)(第三版),趙軼峰、王晉新、周鞏固譯,中華書局2006年版。該書中有關明清時期中國歷史的內(nèi)容主要在第21章“舊秩序的衰落”(第463—464頁),第28章“全球變化時代亞洲的轉變”(第611—626頁),第32章“危機中的文明:奧斯曼帝國、伊斯蘭腹地和清代中國”(第730—739頁),以及第33章中“日本與中國的不同道路”這一節(jié)。

(4)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齊格勒《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該書本世紀初首版問世以來,至今已出至第六版。中譯本譯自其2006年的第三版。①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齊格勒:《新全球史》(Traditions and Encounters:A Global Perspective on the Past)(第三版),魏鳳蓮、張穎、白玉廣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該書中有關明清時期中國歷史的內(nèi)容主要在第22章“延展:跨文化交流”中的“中國的復蘇:明朝”和“中國人對印度洋盆地的勘察”兩節(jié)(第613—614頁、第620—621頁)、第27章“東亞的傳統(tǒng)與機遇”(第765—783頁)和第34章中“被圍攻下的中華帝國”一節(jié)中。

(5)菲利普·費爾南德茲-阿邁斯托《世界:一部歷史》。該書中譯本譯自其英文本的第二版。②菲利普·費爾南德茲-阿邁斯托:《世界:一部歷史》(The World:A History),葉建軍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有關明清時期中國歷史的內(nèi)容,在該書中很多章節(jié)都有涉及,主要包括第15章“擴張的世界:14世紀末和15世紀的經(jīng)濟復蘇”中“中國帝制的局限性”(第579—583頁),第16章“帝國競技場:16和17世紀的新帝國”中“陸上帝國:俄羅斯、中國、印度莫臥兒和奧斯曼土耳其”(第627—628頁),第17章“16和17世紀的生態(tài)革命”中“歐洲和亞洲的帝國主義和殖民地”(第666—669頁),第18章“思想革命:16和17世紀的宗教與科學”(第693頁、第696頁),第19章“國家與社會:16—17世紀的政治和社會變遷”中的“中國”(第740—743頁),第20章“增長驅(qū)動:18世紀的全球經(jīng)濟”中“經(jīng)濟趨勢:中國、印度和奧斯曼帝國”(第775—777頁),第21章“全球接觸時代:18世紀帝國的擴張與交接”中“受限或衰落中的亞洲帝國主義:中國、波斯和奧斯曼”(第798—801頁),第22章“啟蒙運動的交流:18世紀的思想”(第838—840頁、第842—843頁),第23章“代替體力:能量革命”中“中國和工業(yè)化”(第906—908頁),第25章“19世紀西方稱霸世界:權力的西移和全球帝國的崛起”中“鴉片戰(zhàn)爭”(第960—964頁)。

這五部著作是半個多世紀以來美國全球通史的代表。這些作者努力嘗試突破歐洲中心主義,將全球各區(qū)域均納入到人類歷史發(fā)展的脈絡中。相較于19世紀的歐洲中心論,全球史的書寫范式無疑是進步的。另一方面,相較于近代以來中國歷史學界“世界史中無中國、中國史中無世界”的書寫模式,這些全球通史都把中國歷史納入其中,讓我們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看到某一時期中國在世界范圍中的地位和發(fā)展狀況;這也是此類全球通史著作一再被引進并都比較受歡迎的原因之一。但對這些全球通史著作,中國學界需要有多一些的學術批評與反思。

這些全球通史著作涉及明清歷史的內(nèi)容,少則占20余頁,多則占30余頁的篇幅。明清兩朝共歷四個半世紀,被選擇書寫的內(nèi)容少之又少。以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為例,如果與同期朝鮮、日本甚至南亞、非洲的內(nèi)容相比,有關中國的內(nèi)容所占篇幅似并不低,但如果與同期歐洲歷史所占篇幅相比,則僅約其十分之一。篇幅的多少當然與作者的取舍標準有關,但也體現(xiàn)出作者對各國、各地區(qū)歷史的重要性的主觀判斷。作為中國讀者而言,在閱讀一部全球通史著作時,看到自己國家的歷史僅占如此少的篇幅,而大量重要的內(nèi)容不被提及,或許不會滿意。

早期全球通史著作中的明清時期中國的整體形象是保守、停滯、落后和缺乏變革的。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從地理、人口、農(nóng)業(yè)生活方式、書面語和儒家思想等幾個方面解釋中國文明的內(nèi)聚性和連續(xù)性,又由周代至明清的中國王朝興替,認為中國歷史是循環(huán)的而缺乏革命性。他認為“從14世紀中葉到19世紀歐洲人開始真正侵入中國為止,這整個時代是人類有史以來政治清明、社會穩(wěn)定的偉大時代之一;傳統(tǒng)的制度和習俗——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儒家生活方式、選拔政府官員的考試制度和身居北京的天子的受人尊敬的統(tǒng)治——一直在順利地、令人滿意地繼續(xù)著”,但同時又認為這種“秩序”和“持久性”是不幸的。他評論道:

在這些世紀里,一個生氣勃勃的新歐洲正在崛起——文藝復興、宗教改革運動、商業(yè)革命、工業(yè)革命、法國大革命以及把自己的統(tǒng)治迅速擴大到全球的強大的民族國家的崛起,都發(fā)生在這些世紀里。在這樣一個時代,穩(wěn)定成了可詛咒的東西,而非幸事。相對地說,中國不僅看起來,而且事實上是靜止的、落后的。不斷變化和“進步”的觀念,盡管那時在西方被認為理所當然,但依然不合中國人的思想。變化只有局限在傳統(tǒng)秩序的范圍里,才是可接受的。在一個發(fā)生全球規(guī)模的革命性變化的時代里,安逸自在、心滿意足的中國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過去。①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下冊,第74-75頁。

麥克尼爾在他的《世界史》中,將1500—1700年間的中國定義為“繁榮”與“保守”并存的時代。他說:“文化生活證明了中國的極端保守態(tài)度。1500—1700年間,中國的任何經(jīng)驗都適應傳統(tǒng)學術和敏感性結構?!彼J為當時中國學者專注于古典文獻,“一種更無危害的、哲學氣息更濃的‘漢學’因此出現(xiàn)了,它不鼓勵隱喻解釋的勇敢行為,而較早的新儒家可以自由地進行這樣的解釋”。因此在他看來,傳教士帶來的科學技術和其他新奇事物只是偶爾受到注意也就不足為怪了。麥克尼爾甚至認為,這一時期中國活躍的商品經(jīng)濟也只是“大大強化了社會的傳統(tǒng)結構,所以這種變化僅僅是強化了中國的傳統(tǒng)特色”②麥克尼爾:《世界史》,第884-888頁。。

把中國歷史視為停滯的、循環(huán)的,是19世紀歐洲歷史學家的主流看法,是歐洲中心論的重要體現(xiàn)。從歐洲進步歷史觀的角度而言,歐洲歷史是人類歷史發(fā)展的代表和模板,而中國則成為停滯、落后的反面教材。黑格爾曾寫道:“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最為古老但沒有過去的國度,我們所了解的這個國家的現(xiàn)狀在古時就已如此。中國到了甚至沒有歷史的地步?!雹坜D引自雷蒙·道森:《中國變色龍——對于歐洲中國文明觀的分析》,常紹民、明毅譯,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84頁。蘭克進一步認為,從蒙古人征服時期起,野蠻狀態(tài)就統(tǒng)治著亞洲,在東方?jīng)]有進步,只有倒退。④對歐洲中心論歷史觀的梳理,參見張廣勇:《從文明中心的到全球文明的世界史——〈全球通史〉中譯本導言》,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前的世界》,第34-39頁。我們看到盡管麥克尼爾和斯塔夫里阿諾斯都盡力擺脫這種歐洲中心論的思想,但在他們的著作中,起碼在涉及中國的部分,仍有著歐洲中心論的烙印。

歐美學界擺脫歐洲中心論需要一個過程。我們在后出的三部全球通史著作中,可以看到明顯的歐洲中心論表述減少了。斯特恩斯在他的《全球文明史》前言中說,這本書除了側重于對各社會之間相互接觸的結果進行比較分析之外,也重視“對各個社會內(nèi)部的獨立發(fā)展予以有意義的歸納”⑤斯特恩斯:《全球文明史》前言,第1頁。。對各文明內(nèi)部獨立發(fā)展的歷史內(nèi)容的重視,修正了很多全球史著作主要關注各文明間互聯(lián)的偏頗,⑥劉新成先生便對全球史書寫中忽視社會內(nèi)部發(fā)展的現(xiàn)象提出了批評。參見劉新成:《〈新全球史〉中文版序》,本特利、齊格勒:《新全球史》第三版,第10頁。但是在有限的篇幅中如何呈現(xiàn)內(nèi)容復雜而豐富的各文明的內(nèi)部發(fā)展史,的確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所以我們看到,在后三部全球通史著作中,盡管都嘗試敘述明清時期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思想、宗教等的許多變化與成就,甚至關注中國社會中的女性地位,但是這些敘述均過于泛泛而談,看上去似乎涉及許多以往全球史中沒有的內(nèi)容,但讀后又感覺其實什么也沒說。而從篇幅、側重來看,在敘述16—19世紀的全球歷史中,“西方的崛起”仍是這些全球通史的主體脈絡,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非西方區(qū)域,均在這一脈絡中處于明顯的從屬地位。

對非西方的各區(qū)域的歷史敘述,主要在與西方的關系的框架中呈現(xiàn)。在這樣的框架中,明清時期的中國歷史是作為西方歷史的參照物而被納入敘述的。這些全球通史中的16世紀以后的歷史,基本上可以概括為歐洲擴張的歷史和非歐洲地區(qū)“全球化”(西方化)的歷史。這一特點不僅在此類全球通史著作的目錄中有明顯的體現(xiàn),在內(nèi)容的敘述上更為如此。在對明清時期中國歷史的敘述中,隨處可見的是將中國歷史與西方歷史做對比,呈現(xiàn)中國的保守與落后,和西方的進步與優(yōu)勝,并從這個角度來詮釋19世紀中國的全面失敗。斯塔夫里阿諾斯寫道:

明朝政府極力控制、壓迫商人階層。這是中國社會同西方社會根本的、最有意義的差別。在西方,資產(chǎn)階級由于所處的社會的多樣性,從一開始就享有相當大的自治權;而且,這種自治權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增長?!惺兰o主要的技術發(fā)明大多數(shù)出自中國。然而,不像在西方,商業(yè)革命和技術進步都未給中國帶來徹底改變社會的革命影響。其根本原因,如第十一章第六節(jié)所述,是中國歷史的連續(xù)性,……直到1912年帝國歷史結束。傳統(tǒng)的官僚貴族統(tǒng)治集團,以新儒學為精神支柱,吞噬了新技術和經(jīng)濟發(fā)展的作用。①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第二冊,第443頁。

做橫向的跨區(qū)域?qū)Ρ鹊拇_有助于我們了解各區(qū)域發(fā)展的不同特點,但此處的比較顯然有一種以歐洲為標準的價值判斷,也是以后世的歷史結果評判數(shù)百年前的社會發(fā)展的優(yōu)劣。從這個角度而言,這樣的對比不僅有失公允,而且缺乏對歷史的同情之了解。

斯特恩斯在書中有專門一小節(jié)“海外擴張的條件與動機:歐洲與中國的比較”,分析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令人震驚的鄭和遠征無疾而終,而哥倫布和達·伽馬的相對較差的探險卻成了持續(xù)500年的歐洲海外擴張和全球統(tǒng)治的開端呢?”作者結論式的觀點認為:

西歐國家的精英們有充分的理由來推進探險航行和海外擴張。中國的統(tǒng)治者和官僚則沒有充分的理由這樣做。事實上,他們鑒于許多世紀以來反對游牧民族的斗爭,有許多理由把可以用于海外遠征的資源用到鞏固國內(nèi)前線中去。像中國歷史上以前就經(jīng)常發(fā)生的那樣,中國人被引向內(nèi)部,沉溺于內(nèi)部的斗爭和應付來自中亞的威脅。當中國人撤退的時候,歐洲人則大舉向外部發(fā)展。這段歷史對這兩個文明和全人類的后果無論怎樣強調(diào)都不過分。②斯特恩斯:《全球文明史》,第627頁。

這樣的分析是否符合歷史實情,尚有討論的余地。盡管作者并未明確地對中國和西方這兩種歷史發(fā)展進程做優(yōu)劣的評判,但大舉海外擴張活動似更具正面意義;中國沒有繼續(xù)鄭和航海事業(yè)而逐漸轉向內(nèi)部,成為令人遺憾的失策之舉。

這些著作也常把中國與日本、伊斯蘭地區(qū)做對比,但對比的角度是看這些不同地區(qū)在與西方交往和接受西方文明方面的不同。斯特恩斯《全球文明史》即有兩個小節(jié):“伊斯蘭和中國對西方挑戰(zhàn)的反應”和“日本和中國的不同道路”。在前者中,作者分析了中國和伊斯蘭兩個文明在與西方的相互作用中存在的幾個關鍵差異,以解釋“為什么伊斯蘭文明雖然遭到嚴重的震撼卻存活下來,而中國文明則在國內(nèi)大變動和外國侵略的雙重壓力下垮掉了”③斯特恩斯:《全球文明史》,第739-740頁。。后者則分析了日本和中國在19世紀末走上不同道路的原因,其中除了靈活性和人口壓力等因素外,最主要一點是19世紀的中國“正經(jīng)歷著周期性的王朝衰落期。政府效率降低,知識生活沉寂,大眾騷動不斷。隨之而來的可能是新一輪改朝換代,新王朝也許會進行更有生機的統(tǒng)治。但西方的干涉破壞了這一過程,使改革更為復雜,并導致了各種新的不滿情緒,從而最終顛覆了帝國的統(tǒng)治”④斯特恩斯:《全球文明史》,第754頁。。這種分析是否有道理,也需要進一步的討論,中日之間在面對西方勢力時的不同回應也的確需要歷史學家的深入對比研究,但中日之對比應該有更為多元的角度,作者僅比較這一方面,潛臺詞仍是日本道路更為優(yōu)勝的價值判斷,而這種判斷根本而言是以西方歷史為中心的立場。

在對16—19世紀明清歷史的敘述中,這些全球通史著作均凸顯中國與西方關系的內(nèi)容,中葡關系、中俄關系、中英關系以及西方傳教士在華傳教活動等內(nèi)容往往占據(jù)較多的篇幅,甚至超過對明清歷史所有其他方面敘述的篇幅。由于全球史書寫側重于不同區(qū)域文明的互動,因此這種做法似乎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們也發(fā)現(xiàn),明清時期中國與周邊國家和地區(qū)的關系,以及中國與中亞、西亞、南亞地區(qū)國家的關系,在這些書中基本上都被中西關系遮蔽了。除了簡單提及的中日關系之外,在長達四百年的歷史中,中西關系被呈現(xiàn)為主導性的雙邊關系。但從中國歷史的角度而言,這幾個世紀的中西關系絕非中國歷史的主要內(nèi)容,其之所以被用較多的篇幅凸顯出來,仍是以歐洲中心的立場來做取舍標準的。而且與西方的接觸一般被視為是中國的機遇,例如本特利、齊格勒《新全球史》第27章題為“東亞的傳統(tǒng)和機遇”,這一章以利瑪竇在北京進獻自鳴鐘為開篇,其實是把大航海時代到來的歐洲貿(mào)易、宗教與科技視為東亞的重要歷史機遇,中國本可以通過開放貿(mào)易、接納基督教和西方科技而順應歷史潮流,但由于“明朝和清朝的皇帝都非常保守,他們首要關注的是在一個巨大的農(nóng)耕社會中保持穩(wěn)定”①本特利、齊格勒:《新全球史》,第766頁。,因此錯過了這一重要的歷史機遇,而最終導致失敗。這一邏輯看似有道理,但也只是后見之明,如果回到歷史中去看,一方面明清時期并非如一般認為的那樣封閉保守;另一方面起碼在16—18世紀這段時間,時人很難看出東來的西方貿(mào)易與傳教活動是什么機遇,相反與中國貿(mào)易,以及通過傳教士大量向歐洲介紹中國文化,可以說是當時歐洲的機遇。正如阿邁斯托《世界:一部歷史》中所說:“歷史學家通常認為那時中國人對歐洲思想的態(tài)度是傲慢的、不現(xiàn)實的、受舊傳統(tǒng)約束的。事實上,它反映了力量平衡的歷史現(xiàn)實。西方人總是從中國學到許多而不是中國人從西方學到很多。即使在18世紀,西方的劣勢才開始逆轉。所以中國人在接受西方思想上仍有高度選擇性就毫不奇怪?!雹诎⑦~斯托:《世界:一部歷史》,第842頁。值得一提的是,阿邁斯托的書是這五部全球通史著作中最晚近出版的,也是唯一敘述了18世紀中國對歐洲啟蒙思想有所影響的著作。

一定會有人問,這些全球通史呈現(xiàn)的明清時期中國歷史面貌難道不是事實嗎?明清時期的中國難道不是閉關保守、缺乏變革,并因為沒有跟上西方的發(fā)展步伐而導致最終在與西方的沖突中徹底失敗了嗎?這些后見之明看似有道理,但我更傾向于認為,這些觀點其實是包括此類全球通史著作在內(nèi)的大量東西方歷史著作的影響結果,而14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近六個多世紀中國歷史的實際情況要復雜得多。

首先,19世紀前的中國,無論是在經(jīng)濟總量、社會管理、政治制度還是在思想文化、倫理道德各方面,即使與同時代的歐洲相比,也并不落后。其次,與包括歐洲在內(nèi)的諸多地區(qū)和文明相比,中國也并不閉關保守,一方面明清兩代一直存在官方或私商的對外貿(mào)易,自從葡萄牙東來后,中國和歐洲的貿(mào)易從未間斷過,而且貿(mào)易規(guī)模和頻率均逐漸提升,中國成為全球貿(mào)易網(wǎng)絡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甚至是推動全球貿(mào)易的重要樞紐;另一方面,從萬歷年間利瑪竇來華直到嘉慶年間,一直有歐洲傳教士在華傳教,將西方的宗教、文化和科技傳入中國,并將大量的中國信息傳回歐洲,中西文化交流在中國和歐洲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而且中國在許多方面是歐洲借鑒、學習、模仿的對象。設想一下,如果在16—19世紀中國派遣一批佛教、道教僧侶到歐洲去傳教,會是怎樣的情形呢?他們恐怕很大概率會被禁止。從這個角度來說,在文化上當時的中國其實更有包容性。最后,我們有必要強調(diào)的是,歐洲的科技、資本主義、民族國家、民主政治等近代性,也是在全球化過程中形成的,其中當然有歐洲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因素,同時也有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世界各地、各文明的貢獻,把近代人類文明等同于西方文明是過于簡單、過于草率的做法,是不正確的。

如果以人類近代歷史單線發(fā)展的進步史觀,即以歐洲歷史發(fā)展為標準來呈現(xiàn)和評判明清時期的中國歷史,則塑造出來的中國歷史形象會與歷史本來面貌存在巨大的偏差。全球通史的歷史書寫范式有打破歐洲中心論的動機,我們把本文討論的五部全球通史著作與19世紀歐洲很多歷史著作對比,可以看出其對歐洲中心論歷史書寫已有較大的顛覆,而且將這五部全球通史著作做比較,歐洲中心觀念有逐漸減弱的趨向。但整體而言,這些著作仍有著較強的歐洲中心論色彩,在對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非歐洲區(qū)域的敘述中,仍可看出明顯的歐洲標準和西方立場。將15世紀以來的人類各區(qū)域歷史整合到一個全球歷史的框架中,還是需要在對各區(qū)域歷史有更深入的了解的基礎上,回到歷史情境中,注重時人的感受和看法,簡單地用一種后世成敗的標準來衡量各區(qū)域發(fā)展的歷史,不僅不公平,也無法呈現(xiàn)更為客觀的歷史面貌,更無助于全球史書寫的一項重要目標的達成,即構建人類認同。

以不同區(qū)域、不同文明間的互聯(lián)、互動為側重的全球史書寫,除了會導致各區(qū)域、各文明內(nèi)部發(fā)展的歷史內(nèi)容被忽視、被掩蓋之外,還存在其他一些問題,例如對歷史人物的忽視。康拉德認為:“那些針對特定主體的概覽以及對長時段問題的研究,往往在描述大規(guī)模進程時忽略人的存在,好似人類個體未曾參與其中。歷史學家在解釋宏大歷史進程,探究能將不同地區(qū)的歷史經(jīng)驗聯(lián)通起來的詮釋模式時,他們選取的分析范疇大都將人的主體性排除在外?!雹偃退沟侔病た道拢骸度蚴肥鞘裁础?杜憲兵譯,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版,第195頁。但人類社會的主體是人,人類歷史的主要內(nèi)容是人的歷史。人的歷史最能觸發(fā)人的共鳴,最能打動人,因此也最有助于人類的自我認同。中國傳統(tǒng)的歷史書寫,特別是紀傳體的歷史書寫,歷史人物均受到特別的重視。然而在本文所討論的這些全球通史著作中,都存在嚴重的見網(wǎng)絡而不見人的現(xiàn)象,歷史人物在全球史的框架中不占據(jù)核心的位置,即使重要的歷史人物,在這些歷史敘述中也往往被一筆帶過,我們看不到歷史人物的經(jīng)歷、事業(yè),更看不出歷史人物的性格特征,甚至有的連名字都被省略了。例如,斯特恩斯《全球文明史》是這樣敘述明朝建立的:“漢族的反抗運動在1368年把極受憎惡的蒙古統(tǒng)治者驅(qū)逐出去。一個農(nóng)民家庭出身的反抗領袖占領了蒙古的首都(今北京),宣告了新的明朝的建立。”②斯特恩斯:《全球文明史》,第463頁。作為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名字實在不應被省略。而像李贄、顧憲成、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這樣的明清時期大學者,他們的名字幾乎在全球通史中找不到,更別說他們的著作和思想了。即使與西洋傳教士有密切關系的徐光啟、李之藻,我們在全球通史著作中也很難找到他們的身影。歷史有助于認同的構建,原因之一在于歷史有血有肉,講人物的故事要比講商品的流通有效得多。而全球通史的敘述則顯得如一副干巴巴的骨架一樣,沒有溫度,也就必然缺乏共鳴。

在全球通史的著作中,明清時期的中國歷史往往被作為一個整體納入到全球史的敘述框架中,強調(diào)兩個朝代在政治、文化方面的保守及其延續(xù)性,而忽視明清兩代的諸多不同。事實上,明清易代深刻地改變了中國的歷史面貌,甚至可能也改變了中國的歷史進程。明清易代,對清朝而言是征服史,對朱明王朝而言是敗亡史,對中華百姓而言是血淚史。但在上述全球通史的敘述中,我們聽不到勝利的凱歌,感受不到敗亡的悲憤,看不見生靈涂炭的血淚,而明遺民的氣節(jié)與無奈更是完全沒有被涉及,亡國、亡天下之論作為明遺民的重要心志,我們也完全看不到一個字的詮釋。明清易代的過程跨越半個多世紀,直接涉及上億人口,大小戰(zhàn)爭難以計數(shù),死傷人數(shù)更無法準確統(tǒng)計,空間范圍涵蓋整個中國,還波及整個東亞。但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卻說:“由明到清的轉變比較容易。盡管改朝換代時,不可避免地有起義和盜匪活動相伴隨,但比較起同時代歐洲三十年戰(zhàn)爭(1618—1648)期間的殘殺和破壞,是微不足道的?!雹鬯顾蚶锇⒅Z斯:《全球通史》第二冊,第74頁。麥克尼爾《世界史》寫道:“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中,這種從一個王朝到另一個王朝的順利過渡也是罕見的。此外,滿族皇帝的行為完全是傳統(tǒng)的?!雹茺溈四釥枺骸妒澜缡贰?第881頁。這些表述不僅嚴重與史實不符,而且也缺乏感同身受的人文關懷。明清易代在整個東亞區(qū)域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朝鮮卷入其中,日本、越南密切關注,明亡后,這些國家均出現(xiàn)繼承“中華”的動向??梢哉f,明清易代不僅改變了東亞的政治面貌,甚至改變了東亞區(qū)域的發(fā)展軌跡。強調(diào)互動互聯(lián)的全球史書寫,本應從這個角度來闡述這場發(fā)生于17世紀東亞的重大政治變動,但從上述五部著作中,我們看不到這樣的闡述??赡苓@些內(nèi)容對美國讀者而言沒有興趣,但歷史著作不能按照讀者興趣來書寫,特別是有著構建人類認同這樣宏大目標的全球通史書寫,更需要這些內(nèi)容來觸動讀者心靈。

由上述分析可見,美國全球通史著作對明清時期中國歷史的呈現(xiàn)并不能令我們滿意。無論是中國學者還是其他國家的學者,要想全面深入地了解明清史,讀此類全球通史顯然不會是明智的選擇。同樣,此類全球通史著作對其他國家和區(qū)域歷史的呈現(xiàn),是否會令其他國家和區(qū)域的人滿意呢?答案恐怕也是否定的。例如,僅就篇幅而言,越南和韓國的讀者讀此類全球通史著作或許會感到失望,因為很難讀到與他們有關的內(nèi)容。這起碼可以說明兩個問題:首先,無論如何全球史無法取代國別史,因為我們無法通過閱讀全球通史類著作來獲得對某個國家的歷史的較為全面和深入的認知。以國別史的書寫標準來要求全球通史當然也有失公允,畢竟這是兩種不同的歷史書寫范式,但也正因為如此,這兩者不存在誰取代誰的問題,而是并行不悖乃至相互影響的關系。其次,如果全球通史的書寫中在處理與國別史關系的方面存在著如此多的問題,進而導致大量各國學者無法滿意,那么構建人類認同的目標也就成了空中樓閣。怎樣的全球通史書寫能夠讓更多的人滿意,以及如何更好地達成人類認同的目標,是全球通史學界急需探討的理論問題。

三、中國學者書寫全球通史的意義

本文所討論的五部美國全球通史著作,之所以其對明清時期中國歷史的呈現(xiàn)存在比較大的問題,除了源于全球史與國別史書寫范式不同之外,也與這些作者自身所處的歐美學術背景和對中國歷史的了解程度有關。完全擺脫歐洲中心主義恐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這些作者都不懂中文,均沒有閱讀和使用中國歷史文獻的經(jīng)驗,對中國歷史內(nèi)容的敘述只能依賴西方學者研究中國的二手資料,因此在對中國歷史的敘述中,無法突破西方史學脈絡也就不足為怪了。不僅如此,從這五部全球通史著作來看,西方漢學界的研究成果也并未得到充分利用,這些著作中涉及中國的內(nèi)容,或許也難以讓西方漢學家滿意。

但要求全球通史的作者通曉各國語言,能夠利用各國的文獻資料,并且能夠深入了解各國的史學脈絡,這顯然也不現(xiàn)實,任何人窮極一生也無法達到這樣的條件。一個可能的途徑或許是這樣的,即各個國家和地區(qū)都有一些學者,如西方學者一樣從各自的角度和立場出發(fā),進行全球通史的書寫;經(jīng)過相當一段時期,各國、各地區(qū)都出現(xiàn)了各具特色的全球通史著作后,再由學者在這些全球通史著作的基礎上,從整個人類歷史發(fā)展的高度加以綜合,庶幾可產(chǎn)生較為令人滿意的、真正能夠發(fā)揮構建人類認同作用的全球通史著作。如前文所述,全球史書寫應該是動態(tài)的,也需要是多元的。

從這個角度而言,中國學界應該從中國的立場和角度出發(fā),積極開展全球通史的書寫工作。中國學者書寫的全球通史,也必然會帶有偏見和不足。但起碼中國歷史的內(nèi)容會受到充分的重視和較好的呈現(xiàn),而且也將為國際學界更為出色的全球通史著作的書寫貢獻中國的視角。

其實在翻譯引進西方全球史著作的過程中,很多中國學者已經(jīng)提出了這樣的看法。張廣勇《從文明中心的到全球文明的世界史——〈全球通史〉中譯本導言》梳理西方悠久的世界通史編纂史和傳統(tǒng),介紹了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的理論和方法,并希望“為我國的世界史理論建設和編纂具有中國特色的《世界通史》盡一份綿薄之力”①張廣勇:《從文明中心的到全球文明的世界史——〈全球通史〉中譯本導言》,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前的世界》,第2頁。。于沛認為,要“在全球化背景下,自覺地構建有中國風格和特點的新的世界史研究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②于沛:《全球史觀和中國史學斷想》,于沛主編:《全球化與全球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5頁。。劉新成先生也認為,作為一種構建世界歷史的新方法和新理論,全球史觀目前還不能說完全成熟,還存在明顯的理論缺陷,“我們也不能全盤照搬全球史觀,中國學者對于人類歷史進程應該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和表達”③劉新成:《〈新全球史〉序》,第10-11頁。。

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注意,這些歐美全球通史著作的中譯本在中國賣得都很好。例如本特利、齊格勒的《新全球史》自2007年中文版出版后,至2015年已經(jīng)第六次印刷,而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通史》中譯本更是一版再版,成為學術暢銷書。這表明中國讀者和知識界對此類全球通史著作的強烈興趣和認可。但這并不等于說我們就應該忽視這些全球通史著作中存在的諸如歐洲中心論之類的問題,相反我們更有必要通過批評這些問題來提醒讀者,至少這些全球通史所敘述的中國歷史的部分,仍有很大的改進空間。①已經(jīng)有中國學者注意到西方全球史書寫的意識形態(tài)問題,例如本期劉文明先生的論文便提出:“……當西方作為他者,在近現(xiàn)代全球史研究中運用這種‘他者敘事’時,全球史學者應該警惕其中的話語霸權?!绷硪环矫?這一全球通史著作廣受歡迎的現(xiàn)象,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中國讀者和知識界對中國傳統(tǒng)的世界史書寫不夠滿意呢?中國世界史學界應該反思一下這個問題,并不斷思考在大量翻譯和引進西方全球史著作和理論的同時,如何寫出我們自己的更受歡迎的全球通史,不僅贏得中國讀者,也能被翻譯成其他文字并受到包括歐美國家在內(nèi)的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讀者的歡迎。

美國全球通史均側重于跨區(qū)域、跨國界的互聯(lián)與互動,這當然是對傳統(tǒng)的國別史的一種超越,但全球通史的書寫范式一定存在更多的可能。例如,近年來廣受歡迎的以色列學者尤瓦爾·赫拉利《人類簡史》②尤瓦爾·赫拉利:《人類簡史》,林俊宏譯,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便是一部真正以人類為主語的全球通史作品。該書不僅完全突破國家、區(qū)域等空間、文明和政治框架,梳理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大脈絡,而且尤其關注人類目前所面臨的科技發(fā)展帶來的巨大挑戰(zhàn),從而表現(xiàn)出對人類未來命運的深切關懷。全球通史應該以全人類的發(fā)展和命運為核心,除了以往全球史所討論的環(huán)境、氣候、帝國、戰(zhàn)爭、疾病、貿(mào)易網(wǎng)絡、文化交流等方面之外,還有很多問題需要在全球史框架下進一步討論,例如如何處理全球化與民族文化、地方文化特色的保留的問題?國家、民族主義、種族主義會徹底消失嗎?世界會大同嗎?地球共和國會出現(xiàn)嗎?起碼,聯(lián)合國的權力需要強化嗎?如何在全球史的書寫中更多地關注人性?人類的未來有哪些可能性?全球史理論需要更多的哲學式的探討,中國學界應該更多地參與其中。而且,全球史原本就是由全球化的現(xiàn)實引發(fā)出來的學科,因此其書寫也需要更加貼近人類現(xiàn)實,這樣才更有助于人類認同的構建,有助于人類協(xié)同解決共同面臨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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