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強

作者系中學高級教師，全國中學語文優(yōu)秀教師，全國教育學會先進工作者，教育部國培計劃主講教師，中西部教育顧問，河北省中考命題人，河北省中語會理事，河北省骨干教師，廊坊市十佳教師。先后出版 《我，就是教育》 《為師生賦能》等教育專著十一部。

2017年11月，北京師范大學組織第七屆京師基礎教育創(chuàng)新論壇，我有幸作為嘉賓參加題為 “教育者自我發(fā)現(xiàn)”的論道環(huán)節(jié)。在現(xiàn)場，著名學者林格先生問我：如果你的人生走到了盡頭，你希望自己的墓碑上刻什么字？”我回答說，“這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不經(jīng)意間脫口而出的答案，流露出的正是我對自己職業(yè)生涯的定位：我希望自己做一名教育的理想主義者。

夏衍在 《種子的力》里說過：“世界上氣力最大的是植物的種子。”在教育這條路上，我就是一顆種子，而且是一株蒲公英的種子，我相信我的教育信念會隨著一陣又一陣的細雨和風，吹散到每個角落，世界終會聽到我的聲音。

眼前生意滿，春暖玉生煙

1988年，我?guī)煼懂厴I(yè)。8月30日那天，我拎著一箱書，來到一所規(guī)模很小、極為簡陋的農(nóng)村小學。只有一至四年級，攏共一百多個學生，加上我，七個老師。幾間低矮的平房，小小的操場坑洼不平，提示上下課的，是一截吊在槐樹上的銹跡斑斑的鐵軌。宿舍只有幾平米，一張單人床，一張小課桌，就滿滿當當轉(zhuǎn)不過身來。屋子異常潮濕，一下雨，門外的爛泥巴就會帶進房間。晚上經(jīng)常停電，伴著搖動的燭光讀書、備課，成了那段時間我夜生活最重要的內(nèi)容。

然而，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我卻充分體味到初為人師的快樂。

除去語文和數(shù)學，我包辦了其余所有學科的教學。我?guī)е⒆觽儎邮制秸賵?，不分男生、女生，盡情地踢起了足球。鄉(xiāng)里召開運動會，我主動和校長請纓，組成了學校史上的第一支運動隊，堅持早晚訓練。運動會那天，孩子們像過節(jié)一般，雖然遺憾地沒有拿到分數(shù)，但我相信，那段珍貴的歷史，一定會存進孩子們的記憶。閉幕式上，鄉(xiāng)長特意表揚，并邀我上臺。那是我第一次握住領導的手，激動程度遠勝于后來歲月里任何一次被領導接見。

我把學校不知道什么年代留下的一架破風琴翻了出來，細心打掃干凈，一點點修理損壞的琴鍵。我終于用并不高明的琴技，將音樂帶進了課堂。孩子們昂著頭，跟我一起演唱 “小鳥在前邊帶路”，不亦樂乎。

那時候很忙，一周二十多節(jié)課，每天團團轉(zhuǎn)。但我干勁十足，不知疲倦，每天都是創(chuàng)造的快樂。伴著昏黃的燭光，我在幾張白紙上寫下了自己的第一篇論文，居然在《河北教育》正式發(fā)表。那本帶著墨香的雜志寄到學校，大家爭相傳閱，成為了最具轟動效應的新聞。

在那里，我深深感受到同事們給我?guī)淼牧α?。六個人，包括校長在內(nèi)，都是民辦教師和代課教師，但是，大家工作那么認真，相處那么融洽，讓我時刻感受著溫暖和幸福。

若干年后回想這段經(jīng)歷，短短半年，卻對我的一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質(zhì)樸可愛的孩子，簡單豐厚的教育生活，周圍師長的引領，讓我飄浮不定的心沉靜下來，初識教師職業(yè)的特性，也牢牢鎖定了我價值觀的 “錨”。

畢業(yè)以后的32年間，我教過小學，教過初中，當過教研員，干過教務主任、教學副校長、校長。我曾經(jīng)問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學生是最單純的一個群體，如果要我這個全無半點心機的人去經(jīng)營什么的話，大概最適合的莫過于做孩子王了吧？后來做管理工作，盡管與成人打交道不是我的長項，好在教師這個群體大多屬于 “象牙塔”中的人，受世俗影響較少，做起來還算得心應手。

如此看來，自己誤打誤撞進了教育這個行當，也算是命運的厚待了。

翠色折不盡，桃李郁氤氳

1996年仲夏，我?guī)е贻p人特有的熱情，走進了區(qū)教育局的大門，成為全市最年輕的語文教研員。那一年我26歲。之前八年的教學生涯，我可謂小有成就，不僅創(chuàng)下了一個青年教師在全市舉行個人教學改革專場研討會的 “壯舉”，而且，小小年紀，就接連拿下了“十佳教師” “教學能手” “語文教育先進工作者”等一大堆榮譽頭銜。但一走進教研隊伍，仿佛井底之蛙，突然見識到外面的世界。我這才意識到，語文教學的空間是如此遼闊。

語文的本質(zhì)是什么？語文教學有哪些自身的規(guī)律？怎么改變語文教學 “少慢差費”的現(xiàn)狀？如何以一種清晰而簡單的教改思路指引全區(qū)260余名語文教師的教學方向？這些問題，像一塊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心頭，我被深深的迷惘所覆蓋。

但是，天生不服輸?shù)男愿窈蛯φZ文教學的癡情，決定了我不能停滯不前。

于是，書籍開始伴我度過一個個不眠之夜。我近乎貪婪地啃著教育名家的著作，拼命吮吸著教育思想的精髓，用自己的靈魂體味、揣摩、咀嚼著一道道精神的圣餐。我走進了葉圣陶先生的 “自能讀書，自能作文”，走進了魏書生的 “科學與民主”，走進了于漪的 “語文之美”，走進了李鎮(zhèn)西的 “儒雅與大氣”，也走進了程翔、李衛(wèi)東等同齡人的 “輕靈與飄逸”。無數(shù)個夜晚，我與大師們傾心交談，像蜜蜂一樣辛勤采擷，寫下了數(shù)萬字的讀書筆記。我仿佛看到，語文教學那扇神圣的大門，緩緩地在我面前敞開了。

我堅持語文教育的終極目標是提高人文素養(yǎng)，強調(diào)人生的閱歷和生命的體驗，以人性美的光輝給人以生存的力量、健全的人格；我堅持語文教育的重要舉措是 “授法養(yǎng)習”，掌握學習方法，自能在學海中泛舟采寶，并把培養(yǎng)良好的學習習慣納入教學內(nèi)容；我堅持語文教育的根本保證是高舉民主旗幟，教師以睿智的思想火花，點燃學生思索的頭腦，質(zhì)疑與探究并行，求索與遐思共進，學生以一個有思想的個體身份參與到學習活動中來……

那些年，我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寧鴻彬老師曾在信中對我諄諄教導，北師大肖川教授、劉錫慶教授曾與我傾心交談， 《語文教學之友》的戚萬君老師為我刊發(fā)了第一篇語文專業(yè)論文， “李鎮(zhèn)西茶館”里留下了我來來往往的身影。我的前任教研員，已經(jīng)離休在家的王安碩老先生，一次次幫助我擺脫困惑，給了我無窮的信心……

我拔節(jié)般地飛速成長。我的文章陸陸續(xù)續(xù)在各級各類刊物公開發(fā)表，我主持的語文課題研究多次獲得省市級教育科研成果獎，我開始參與編寫語文教材，參加全省中考語文命題，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語文教師的榮譽稱號。更重要的是，在我的感召下，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輕人，攜手遨游于教學改革的大潮中，相伴而行，共同成長。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職業(yè)像教師一樣，在依靠工作獲得了一份尚可糊口的物質(zhì)待遇之外，還能獲得這么多的精神財富。我固執(zhí)地認為，一個富有理想主義情懷的教育人，就像執(zhí)著的朝圣者，在朝圣之路上，生活和靈魂都會變得簡單、自然、樂觀、大度。

書生意氣功名起，山重水復路存疑

2003年，是我教育生涯的又一個轉(zhuǎn)折點。我離開教研室，回到學校，走上了管理崗位。幾年間輾轉(zhuǎn)于幾所學校，有新建校，有曾經(jīng)輝煌卻已走向沒落的薄弱校，也有炙手可熱的 “名校”。這讓我得以從不同視角觀察學校的種種情態(tài)，也讓我因為夾在學校重重矛盾之間的身份，見證了教育真實而無奈的另一面。

那幾年最大的感受是無處不在的 “無力感”。面對學校的工作，常常 “無力”：明知道某些做法急功近利、不符合教育規(guī)律，但迫于種種壓力，不得不將防線一次次“后移”；面對家長的焦慮，常?！盁o力”：苦口婆心，拼命 “灌輸”，希望對教育的正解能夠被家長接納，但太多時候，收效甚微；面對老師的惰性，常常 “無力”：社會的功利化，世俗化，金錢至上的思想，讓學校已不再是凈土；面對孩子的空洞，常常 “無力”：每個生命的成長受著太多因素的影響，學校教育不是萬能的。

那段時間，我?guī)缀跎钕萦诮逃?“泥潭”：急功近利、虛假、偽善、謊言盛行；過分強調(diào) “智力”的重要性，一套模子，一把尺子，鮮活的 “人”不見了，學生只是“產(chǎn)品”，教師是制造產(chǎn)品的 “工具”；轟轟烈烈的改革此起彼伏，卻大多成為追求經(jīng)濟利益的遮羞布；教師的社會地位沒有實質(zhì)性提高，幸福指數(shù)迅速下降；學生分數(shù)越來越高，道德修養(yǎng)卻屢現(xiàn)問題，對教育目的的拷問摧殘著每一個有良知的教育者的心……

三尺講臺，曾帶給我生命中最簡單的真實，最濃厚的快樂，但也將我打造成為一個徘徊在現(xiàn)實邊緣的理想化的人。教育中的種種不堪讓我無比困惑、失望，甚至一度嚴重懷疑自己工作的意義。2008年年末，在無比的憤懣中，我寫下了一部反映基礎教育黑暗面的長篇小說 《太陽底下》。在小說中，我不遺余力、不計后果地描摹了教育身上的 “膿瘡”，堅決地剖開、撕裂，使其流膿、流血，以丑陋和傷痛示人。我的主人公 “林志強”因為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差距而被迫逃離。

更讓我痛苦的是，面對不堪事實，身邊更多的人選擇了忽略、沉默，一言不發(fā)。甚或，一邊抱怨著種種不堪，一面又心甘情愿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對此推波助瀾。來自一些教育管理部門評價體制調(diào)整的遲緩，來自社會對傳統(tǒng)學校成果的認定習慣，來自家長對學校各種“風吹草動”的敏感、質(zhì)疑、干預，來自師資隊伍自身轉(zhuǎn)型的艱難等，都成為制約學校變化的阻力。人們害怕變革，害怕權(quán)力，害怕失去眼前的利益，于是沉默、盲從就成了一種自我保護。

這個世界最可怕的不是潮流的偏頗、世俗的強大，而是每一個清醒的人選擇默不作聲、隨波逐流。

當身邊很多人還在絞盡腦汁如何爬得更高，我已經(jīng)像小說里的主人公 “林志強”一樣，萌生去意。

心口催耕孺子意，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2013年 10月， 《中國教育報》的一則招聘啟事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我背著家人，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參加了北師大國內(nèi)基礎教育合作辦學平臺的校長招聘。

我在現(xiàn)場答辯時說：我們的基礎教育有太多背離教育初衷和教育常識的東西，有太多違背人性和孩子發(fā)展規(guī)律的東西。我苦惱于身陷其中的無奈與掙扎。我是個理想主義者，熱愛教育，熱愛孩子，我渴望理想教育的光輝能夠照耀到普通人身上。在我原有的環(huán)境里，我做了抗爭，但沒有太多成效。我渴望更高層次的引領，選擇北師大，就是為了尋找已經(jīng)失去的教育激情。

帶著這樣的理想，我走上了這個平臺，開啟了嶄新的職業(yè)生涯。從河北到江蘇，從江蘇到遼寧，又從遼寧離開，來到天津，一所所新建學校在自己的參與和見證下誕生。

每一方校園，都成為最佳的試驗田。我撲下身子，精心設計和雕琢：堅持 “先成人，后成才” “先學生成長，后學校發(fā)展” “先身心健康，后學業(yè)進步”的學校價值，打造 “好學校是一方池塘”的生態(tài)文化，創(chuàng)建基于 “相信”和 “尊重”的管理制度，開發(fā) “給學生提供無限可能”的課程體系，提倡“綠色升學率”的課堂教學理念，培養(yǎng) “溫暖公正，專業(yè)有趣，向深行走”的教師團隊。 “不給學生公開排名” “蹲下來和學生說話”“落實學生權(quán)利保障公約” “堅持‘教師第一’” “人人擁有投票權(quán)、選擇權(quán)” “校長滿意率投票” “家委會駐校值班”等等，一系列的舉措為學校注入了無窮的活力。

我嘗試著從 “人”的視角來定義學校的意義，正本清源，試圖呈現(xiàn)教育的本來面目，用生態(tài)化的學校文化、課堂樣式為完整的 “人”的出現(xiàn)、生長提供可能與養(yǎng)料，用適應未來的課程產(chǎn)品為 “人”賦能，用解放教師、提升教師幸福感的價值追求打通教育發(fā)生的路徑，這一切最終都是為了站在學校正中央的人——學生。

這個過程，艱辛而復雜。利益與良知的沖突，保守與創(chuàng)新的碰撞，有成功的喜悅，有失敗的苦澀，我一次次在理想和現(xiàn)實的博弈中，跳著略顯笨拙的舞姿。幾年間，我經(jīng)歷了數(shù)次工作上的變故與生活的輾轉(zhuǎn)，轉(zhuǎn)眼間，容顏已老，可憐華發(fā)生。

朋友說：你這樣做，注定會是失意的理想主義者。

我一笑，用沉默做回應。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中有一句著名的臺詞： “這些墻很有趣。剛?cè)氇z的時候，你痛恨周圍的高墻，慢慢地你習慣了生活在其中，最終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這就叫體制化。”歸根結(jié)底，我們的困難就在于試圖打破看似理所當然的現(xiàn)實壁壘，在沒有路的地方重新走出一條路來。這種情況下，碰壁是意料之中的事。我的每一次離開，并非逃避，而是不肯選擇 “順應”。值得慶幸的是，每走過的一方土地，都會有我留下的思想的種子。或許某一天它遇到適宜的環(huán)境，就會發(fā)芽，開花。更何況這些經(jīng)歷，讓我對人性的復雜、資本的貪婪，對善良與軟弱、厚道與虛偽，對理想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透徹感悟。我在進化、迭代中，已不同于以往的 “我”。

這幾年的經(jīng)歷，讓我意識到，自己存在的最大意義，或許就是向世界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盡管這聲音極為孱弱，但終究是黑暗中的一抹光亮，一絲吶喊，充滿著積極的意義。

回想前半生的工作經(jīng)歷，其實我一直在這樣踐行。我先后出版了《做一個有思想的教師》 《用心做教師》 《我就是教育》 《經(jīng)營你的課堂》等十余部教育專著。我在全國各地進行了一百多場講座，宣講自己的主張 “我，就是教育”，強調(diào)教育實施的最佳路徑是教育者的自我完善、自我進化、自我提升，要做 “目中有人”的教育。我經(jīng)營自己的微信公眾號 “王福強的小院”，聯(lián)接到更多更有趣的靈魂。我一次次在網(wǎng)上進行公益直播，把自己對教育的思考進行分享，以此尋找更多靈魂尺碼相同的人。

我堅信：即使現(xiàn)行的教育體制短時間內(nèi)不會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但有遠見的校長和老師仍有巨大的操作空間，做出探索，并創(chuàng)造適合學生發(fā)展的教育生態(tài)。而這一切就是從“發(fā)聲”開始。

2020年6月，我的新書 《為師生賦能》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大夏書系”出版。這本書融匯了我三十多年對教育的所見所思，是時間軸上一次對教育的審視，貫穿了我整個大半生的教育經(jīng)歷。在空間上，它把我在華北、江南、東北、京津地區(qū)幾所公辦、民辦學校的經(jīng)歷從縱深處打開，從不同地域文化的差異切入，對教育的思考一一呈現(xiàn)。 “人”是這本書的主題，我試圖去描摹 “人”在教育中的模樣。這個人，包括學生，包括老師，也包括管理者。我在探索，教育如何讓不同身份、不同角色的人更舒展更自由，從而找到良好教育生態(tài)的生成之路。

這，是我向世界的又一次發(fā)聲。

正如錢理群教授所言：教育本質(zhì)上是一個理想主義的事業(yè)。

我相信善意和悲憫的力量。

我相信給弱者更多的可能，教育才有價值。

我相信最終走向公平和正義，必須有更多教育人的堅守和愚拙。

而這，恰是社會的希望和光明。也許我們終將在日復一日的生活里變得滄桑，但只要心里有光，即使寒夜里，也能看到方向。

萬物皆有裂痕，只要心存希望，那便是光進來的地方。

年過五十，我對這個世界也多了一份和緩與寬諒。在一次次 “退讓”與妥協(xié)中，心中對美好教育的追求反倒蓬勃而起，且日趨堅定。遇到困難，我可能會停下來，但永遠不會真正退縮。

我相信，我們仰望星空，也終將被星空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