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琳
阿城筆下的《孩子王》通過老桿的經(jīng)歷勾勒出特定年代教育落后及荒誕的文化景觀,字典文字等的出現(xiàn)成為了傳統(tǒng)民族文化內(nèi)涵的代表性符碼,引人深思。而陳凱歌的改編,拓展了原小說的文化尋根意義,直指歷史的元話語①。本雅明認為,“寓言是我們這個時代所擁有的一種特權,在中心離散、自我意識分裂之后,只有寓言是產(chǎn)生多種組合的方式,拒絕單一模式,本身就具有復調(diào)性。”②《孩子王》就是這樣一部具有多重指涉性和復義性的寓言式電影,影片充斥著民族文化符號,諸如有關鄉(xiāng)村、文字、野火、百家姓千字文的頌歌,由象征構成了巨大的表意系統(tǒng),而延伸于畫框之外的影像敘事也形成了無可比擬的隱喻效果。
歷史的巨大魅影是影片不可忽視的存在,《孩子王》致力于表達歷史經(jīng)驗,通過老桿個人對文革的震驚體驗表達集體的歷史真實,同時以整個影片的象喻系統(tǒng)反映歷史循環(huán)的深層結構。
對歷史暴力的反思與控訴是第五代電影的一個經(jīng)典母題。《孩子王》中雖未直接出現(xiàn)“文革”特征的事物,但“文革”歷史帶給個人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卻一直存在,整個故事成為了歷史暴力的寓言。影片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句話“鬧是沒有好下場的”,暗示著反抗在強大的權力面前不堪一擊,“文革”這個缺席的在場者如同魅影一般時常浮現(xiàn)在電影中。而在上課過程中,抄書這一靜默的行為留給了異質(zhì)聲音充足的空間,教室周圍飄蕩著女老師宣傳“文革”政策高亢洪亮的聲音,歷史的專制話語壓制著被剝奪話語權的普通民眾。孩子王開始了自己的精神突圍,他企圖把自己和學生抽離出抄書這一無意義的行為,試著去理解文章的意思。這是一次反叛,既是反叛教育上的蒙昧政策,亦是反叛歷史的虛無。而反抗的結果是被辭退,隱喻著在巨大的歷史面前個人力量的微小?!拔母铩边@一歷史事實雖未正面出現(xiàn),但是影片以石碾暗喻著歷史的存在,老桿作為對抗的主體與石碾數(shù)次糾纏,他踩在石碾上希望使其轉動,但石碾只是發(fā)出擠壓聲卻絲毫不動,如同個人之力無法撼動歷史一般,老桿只能以一種戲謔自嘲的姿態(tài)從石碾上下去。這是一次超越歷史的嘗試和面對巨大歷史傳統(tǒng)的退卻。
《孩子王》的野心不只在于對特定歷史事實的追溯,他要總結的是歷史存在、延續(xù)的方式和思路。中國人采用干支紀年六十年一循環(huán)來記錄時間,正如中國古代王朝更迭一般,體現(xiàn)的是一種循環(huán)往復的歷史觀。影片濃墨重彩的一次表達是臨近結尾處“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個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講故事。講的什么呢?從前有座山……”這個講不完的故事,它被老桿和知青大聲地朗誦著,又被偷聽的學生復述著,恰如一代一代傳承的重要遺產(chǎn),歷史話語的循環(huán)表達永遠不會結束。《孩子王》具體可以劃分為兩段:老桿第一次上山下山,老桿第二次上山下山。編導使用重復循環(huán)的情節(jié)設置,既是前后的一次對比,同時也從結構上暗喻了影片循環(huán)的本質(zhì)。而上山下山的重復,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西西弗式的哲學寓言,他重復上山,執(zhí)著于永無止境的苦役,有著無法言說的荒誕感和虛無感。不言而喻,歷史循環(huán)的深層結構對于一代人來說是具有悲劇意味的。影片中承擔代際傳遞功能的是父與子:王七桶和王福。影片最后,老桿留給王福一句話是:“今后什么都不要抄,字典也不要抄”。這是一次絕望的提醒,即使王福抄完了字典,識得上面每個字句都是無用的,他只能艱難地讀懂文章的含義,也無法擺脫父輩窮苦的命運。抄字典本身就是重復的行為,王福抄字典和他的命運一起卷入了歷史話語的循環(huán)之中。
與八十年代的文化尋根思潮聯(lián)系起來,《孩子王》從教育的層面入手批判傳統(tǒng)文化,指向壓抑的文化環(huán)境,對以字典為代表的民族文化進行反思,從而上升到文化哲學上的思考。
《孩子王》的影像敘事是典型的表意延伸出畫框之外的風格,影片經(jīng)常使用大遠景或者固定機位來表現(xiàn)創(chuàng)作者對于傳統(tǒng)鄉(xiāng)村面貌客觀的審慎姿態(tài),同時還使用封閉式的構圖尤其是畫中框的方式表現(xiàn)鄉(xiāng)村教師老桿所感受的壓抑和絕望。當老桿第一次來到校舍時,他處于窗前的中景鏡頭之中,表情凝滯的老桿和周圍的竹窗正好構成了封閉式的構圖。王福在窗前抄字典,也曾處于這種畫中框的模式。不只是老桿的宿舍,畫中框的構圖也運用在孩子們學習的茅草屋,攝影機置于教室之外,透過半遮掩的竹墻是接受知識的學生,可見他們都身處文化壓抑的環(huán)境中。電影的空間語言營造了鄉(xiāng)村的文化環(huán)境以及人物所感受到的壓抑、促逼和窒息之感。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封建文化力量強大,僅憑一人之力是無法撼動的,正如陳凱歌談《孩子王》:“我拍的是一部嚴肅電影。中國封建社會的‘道’是社會秩序,‘德’就是維護社會秩序的程度,孩子王不符合道就必然從學校趕出去?!雹蹖W校代表著傳統(tǒng)的文化秩序,整個封建文化是不容許輕易觸碰和改變的,主人公在面對鄉(xiāng)村教育和根深蒂固的民族劣根性時是深深的無奈。
除了表現(xiàn)“文革”時期壓抑的文化氛圍之外,影片更是深入到整個民族文化之中進行思考。陳凱歌自己解釋到:“字典在整部影片中是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④,透過老桿當鄉(xiāng)村教師這個表層故事,識別影片背后的文化符碼。從核心意象“字典”入手,字典或者說文字代表的是歷史的元話語,是語言持有者的權力象征。老桿及老桿口中的年輕教師都是通過字典、識字多來保持住教師的權威和尊嚴。王福通過抄字典獲得的是擁有知識的寬慰,王父稱王福的知識為一種力量,知識和力氣是否構成了等值關系,影片并未給出答案,但老桿的一句“不要再抄字典了”無疑是對字典——語言權威的一次指控。影片中還出現(xiàn)了頗有意味的牧童形象,老桿四次與牧童相遇,這個放牛娃的存在無疑是老桿命運的平行參照。老桿執(zhí)著詢問其是否要念書識字,得到的只有呆滯的凝視,老桿有心要教授牧童表達的能力,傳遞知識,卻只是表達了自己,牧童作為不可表達者嘲弄著知識、文字。關于牧童真實境遇的象征表述,老桿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文字“上牛下水”,啟示于牛喜歡喝人尿,孩子王游戲般沖動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字,再次嘲弄了文字所代表的文化權威?!耙驗槲淖值漠a(chǎn)生本來就是很荒誕的,字的產(chǎn)生就像人尿一樣的排泄物?!雹菪伦值恼Q生是創(chuàng)作力和生命力的體現(xiàn),也是對文字莊嚴性的又一次破壞。
《孩子王》在戛納電影節(jié)上鎩羽而歸,名氣似乎不如陳凱歌的其他作品,但是導演曾表示在《黃土地》《大閱兵》《孩子王》中最喜歡《孩子王》⑥。《孩子王》的最大價值在于借寓言的方式,表達對民族歷史文化的哲學思考。盡管已經(jīng)過去30年,但我們依然能在諸如《妖貓傳》這樣思考中國人精神的影片作品中看到《孩子王》的影子。
注釋:
①④李道新.中國電影文化史(1905-2004)[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436.
②[德]本雅明.發(fā)達資本主義時期的抒情詩人[M].張旭東,魏文生譯.北京: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139.
③⑥陳曉光.陳凱歌談《孩子王》[J].電影評介,1987(11):10.
⑤吳予敏.《孩子王》紛說——充滿了文化哲學的意味[J].電影藝術,1988(02):2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