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陽光普照》給人的觀感是奇特的,它在平靜和暴裂的兩極同時用力,用等同的力向相反方向拉扯。正是這樣的古怪力道釀造了這個故事的氣味,它家長里短卻充滿戲劇奇觀,它一直維持著平緩瑣碎、娓娓道來的腔調(diào),卻總讓人感到隱隱不安。它有著突然而至的反轉(zhuǎn),極其抓馬的設(shè)定,但故事一路走下去,卻發(fā)現(xiàn)最初的那些反轉(zhuǎn)都不過是必然之舉,而那些看起來狗血的劇情不過是我們忽略的身邊俗常。
阿文和琴姐有兩個兒子,大兒子阿豪是個陽光大男孩的模板,懂事、優(yōu)秀;二兒子阿和是個街頭混混,他和朋友菜頭去砍人,釀出了大禍,兩個人都進(jìn)了管教所。中年人阿文以為自己所面臨的生活是這樣的:大兒子讀書,工作,娶妻生子,成為自己的依靠,小兒子終有一天慘死街頭。但生活耍弄了他,看起來毫無心事的大兒子在一個夜晚從樓上一躍而下,小兒子的未成年女友懷著身孕找上門,一年半之后,小兒子出獄,生活向前。眼前的日子成了一道超綱的考題,答案遍尋不著。
從結(jié)果反推,《陽光普照》中的所有人都被命運(yùn)和生活篡改了,他們的生活幾乎都被重置了一次。大兒子阿豪決絕自戕,小兒子阿和浪子回頭,老實(shí)本分的父親阿文最終釀出殺機(jī),只想平靜生活的媽媽終日要和巨大的秘密相伴……他們到底是陰差陽錯走到了自己的反面,還是只不過被這翻覆的生活激發(fā)出了真正的一面?這答案或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正是這份生活之中難以言說的命運(yùn)感,成就了這部電影。真的很難去形容它,它把日常擠壓到了最不可能的軌道上,又在極端的故事里讓人相信生活里真的藏著如此不可說的秘密。
看《陽光普照》,不可避免讓人想起那部《大佛普拉斯》。因?yàn)閺幕蛏显斐傻挠罢{(diào)的相似,或者因?yàn)槟侨粘I钪碌暮诎瞪顪Y與灼灼光亮,又或者因?yàn)槠渲心切┌胧请u湯半是真理的金句。總之,這電影有著臺灣現(xiàn)實(shí)主義影片的獨(dú)特韻味,溽熱掩藏的冰冷,平靜之下的暴力,冷漠包裹的溫情,以及溫情縫隙間的疏離。
大兒子阿豪在這個故事中出現(xiàn)的時間很短,原以為他是將被展開書寫的主角,但沒成想?yún)s突然以死亡告終,他的選擇推動了這個故事,也改變了這個故事,更重要的是,他用自己作為試劑,讓這個家庭生活的底片重新顯形。
選擇死亡之前,他給交好的同班女孩講了一個故事:司馬光砸缸的時候,發(fā)現(xiàn)缸里藏著的小朋友竟然就是司馬光自己。這故事聽起來莫名其妙的詭異,像個失敗的冷笑話或者蹩腳的鬼故事,但最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故事一直在點(diǎn)題:真實(shí)的自己躲在密不見光的容器深處,等待自己的尋找,但自己和自己終于見面的時候,卻是不可避免的慘烈和死亡。這是怎樣不可言說的悲劇呢?
阿豪見到自己的一瞬,決定不再扮演陽光使者和家庭支柱,飛身擁抱自己暗黑的投影;阿文見到真實(shí)自己的一瞬,將油門踩到底撞死了一直騷擾小兒子的菜頭。這些選擇關(guān)乎囚禁與解放。前者解放了自己,囚禁了家庭;后者囚禁了自己,解放了孩子,但又用秘密鎖住了妻子。處在陰暗潮濕之中久了,渴望陽光普照,陽光照射得刺眼,又渴望一片陰影棲身。這些人到底是缺少棲身的陰影,還是缺少普照的陽光?這故事里到底有沒有成功的逃脫者,逃離恒久陰暗或者灼人烈日?沒有吧。他們都從某種程度上獲得了解脫,又從另外的維度上進(jìn)入了新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