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倪瓚作為元代“文人畫”的代表,推動了山水畫發(fā)展的變革。本文以倪瓚《虞山林壑圖》為例,結合其早期、中期代表作品,從構圖、筆墨、意境等方面進行比較賞析,以求進一步解讀倪瓚繪畫外在形式的發(fā)展及其繪畫思想的成熟過程。
關鍵詞:倪瓚 《虞山林壑圖》 外在形式 繪畫思想
倪瓚《題彥真屋》 詩云:“只傍清水不染塵”a,寥寥數(shù)字道出其畢生的藝術追求。他身處外族統(tǒng)治的時代,不畏權貴和政治的束縛,晚年棄家遁隱,浪跡太湖,淡泊的情懷一定程度上造就了他繪畫作品極高的藝術價值。倪瓚傳世繪畫作品數(shù)量不多,以水墨畫為主。其中,《虞山林壑圖》 (圖1)是其晚年的繪畫精品,高度凝聚倪瓚一生的藝術審美追求和不涉世俗的高潔精神,可視為倪瓚繪畫發(fā)展的經(jīng)典之作。筆者查閱《虞山林壑圖》的相關資料并系統(tǒng)剖析,以求窺探倪瓚的繪畫思想。
《虞山林壑圖》 現(xiàn)藏于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是倪瓚答謝伯琬的友誼之作。該圖描繪虞山一景,整體呈現(xiàn)疏朗蕭瑟的畫風,并采用成熟時期典型的“一河兩岸”三段式布局,畫中前景疏林屹立,五株雜樹扎根于平緩坡石;中景空白水面左右兩邊出現(xiàn)幾道汀渚,增強了畫面的縱深感;遠景在相對高聳的山頭后疊加了低矮遠山,使畫面增加了“闊遠”的意境。在此,我們依據(jù)張學慧研究倪瓚繪畫的時期劃分方法:早期為1345年前,中期為1345—1368年,晚期為1369 —1374年。b 《虞山林壑圖》屬于晚期之作,筆墨較之早期、中期作品更加沉穩(wěn),干淡的墨色中多了幾分蒼勁。畫幅右上題有五言詩:
陳蕃懸榻處,徐孺過門時。甘冽言游井,荒涼虞仲祠。看云聊弄翰,把酒更題詩。此日交歡意,依依去后思。
詩后附有題跋:
辛亥十二月十三日訪伯琬高士回,寫虞山林壑并題五言,以紀來游,倪瓚。
詩中彰顯倪瓚與伯琬的游玩交友之樂,字里行間情景交融,與畫面共同構成“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相得益彰的統(tǒng)一體。畫面也透射出倪瓚晚年平淡恬靜、脫離世俗、摒棄一生的坎坷磨難而回歸祥和的心境。結合他早、中期的作品,我們能夠看出倪瓚從入世到出世的階段性人生,以下筆者從構圖、筆墨、意境等方面分析討論。
作為倪瓚晚年的成熟佳作,《虞山林壑圖》筆墨嫻熟自如,山石布局穩(wěn)妥,一筆一墨皆見其自我,也揭露倪瓚身處塵世之外,感悟自然真諦的灑脫情懷。如此格局的形成需追溯倪瓚早、中期作品來尋其源由。
《水竹居圖》 (圖2)是倪瓚傳世作品中最能體現(xiàn)他早期繪畫風貌的設色作品,畫面給予觀者清潤、典雅之感。早期倪瓚生活富足,且家中收藏頗豐,其作品深受董源的畫風影響,多作披麻皴法,坡石輪廓線條圓潤渾厚,筆墨虛淡,山石布局較為緊湊,近景坡石依附相生,相互堆疊,遠山平緩,畫面形象,布局幾乎只占據(jù)畫幅的一半,使得畫幅上方大面積留白。前景的樹木都高出遠山,層層相扣的石塊將畫面的取勢引向左側,中景水域極窄,呈“三角”水域,以求畫面布局的穩(wěn)定性,且中景石塊上依附許多小樹,與前景樹木呼應,如此刻畫接近植物自然狀態(tài)的分布。就用筆而言,筆筆中鋒勾勒樹木枝干,輪廓線條流暢柔和,加之酣暢秀潤的筆墨盡顯樹木的繁茂,為畫面增添了生機,總體趨于狀物自然,是此時期的特征之一。畫面的欣欣向榮似乎沒有迎合異族統(tǒng)治的社會環(huán)境,而從另一方面展現(xiàn)倪瓚高潔的情懷和歸隱山林的向往,為中后期繪畫風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倪瓚山水畫中期典型代表作《六君子圖》( 圖3),是其成熟繪畫風格的過渡性作品。這個時期,倪瓚正值家道中落,親友的相繼離世和當時統(tǒng)治者的壓迫,使他在思想上發(fā)生了巨變,內心充滿孤寂和悲憤。思想上由儒家思想轉為信仰佛道,以凈化自己的心靈。他的作品也隨之發(fā)生明顯的變化,“一河兩岸”三段式布局開始形成,中景大片空白水域一塵不染,將前景與遠景遠隔開來,遠山置于畫面上方,與早期遠山上方過半的畫幅空白大相徑庭。筆法開始傾向側鋒行筆,致使線條不似早期渾圓飽滿,卻增加了空靈蕭瑟、荒涼孤寂之感。倪瓚這種特有的側鋒橫向行筆,繼而向下轉折來塑造坡石的方法世稱折帶皴,與披麻皴結合,生動塑造坡石的形象,而樹木的刻畫也脫離早期的寫實,注入生命主觀意趣,屹立在坡岸之上,墨色一改早期的柔和潤澤為干淡,在遠景處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山體筆痕增多,體積感、質感增強,整個畫面悠遠寂寥,筆筆如語言文字,道出倪瓚的情思與愁緒。而這點在晚期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在《虞山林壑圖》 中,前景坡石疏朗平緩,樹木舒展挺立,遠山相對高聳,畫面意境擺脫寫實自然,意在托物言志,寄情于景。他將自己一腔愁緒借此小聚抒發(fā)于畫紙之上,同時印證倪瓚平生所主張的繪畫觀:“不求形似”“逸筆草草”“聊以自娛”。c
《虞山林壑圖》 “三段式”布局,與早、中期的作品截然相反,不似早期畫幅上方大量留白,中景部分為“三角”水域,也異于中期空白水域面積過大,《虞山林壑圖》前、中、遠三段式布局協(xié)調適宜,在中景的空白處,左右兩端都出現(xiàn)了汀渚,這是與早期、中期畫面的最大區(qū)別。且汀渚之上生長矮小的灌木雜草,與早期《水竹居圖》 中景的低矮小樹相類似。究其原因,筆者認為《虞山林壑圖》 作為紀念倪瓚與友人游玩之作,倪瓚描畫虞山實景,達到記事融情的目的。此外,刻畫坡石樹木線條用筆以側鋒為主,一筆勾勒,虛實相間,墨色干淡,但用筆遒勁果斷,毫不拖沓,力透紙背,在視覺上清幽飄逸。樹木枝干細勁挺拔,干體偶有節(jié)點,卻不著苔點,樹葉稀疏,筆筆分明,樹葉形狀各異,五株樹木以豎直方向的姿態(tài)緊密地扎根于近景的坡岸上,為整個畫面渲染出一種堅韌、孤傲之感,坡石偶有苔點,少量擦染、留白以表現(xiàn)石塊的形質。近景坡岸以大面積的平坡和石塊為主,形成石間坡的組合結構,遠山以大塊坡石疊加形成高山,高山之后又隱約幾座低矮的山頭,使遠景增加了縱深感,而區(qū)別于早、中期低矮平緩的山坡,畫面意境在中期“平遠”的基礎上向“闊遠、深遠”過渡。畫面簡潔空疏,真正達到了“以簡勝繁”“計白當黑”。
關于《虞山林壑圖》的個案研究并不多見。王克文《讀倪瓚〈虞山林壑圖〉》一文認為,倪瓚作品作為元代“逸品”畫的代表,開始摒棄舊時繪畫只追求物象外在形式的相似,而轉向畫面中畫家自我情感的抒發(fā)。并且作者論述該作品的師法,其觀點是在倪瓚中年(五十歲)之前,師法董巨,均用披麻皴(如《六君子圖》),縱觀倪瓚晚年現(xiàn)存山水作品,均用披麻皴兼折帶皴。d筆者認為,筆法的演變是一個緩慢變化的過程,《六君子圖》是倪瓚作于至正五年(1345) 的作品,關于其生卒年,我們沿用倪瓚生于1301年,卒1374年的說法。e推算倪瓚時年四十五歲,作為倪瓚繪畫風格轉變的過渡作品,其坡石皴法已然開始披麻皴與折帶皴的結合使用,在晚期兩者的融合更加自然。用筆加入側鋒行筆的成分,使線條更具堅挺之感,關于《六君子圖》 用筆之法,前文已論及,此不贅述。
倪瓚作品從早期到晚期并非突變,而是在生活環(huán)境、人生經(jīng)歷的不斷變遷中逐漸造就了倪瓚“一河兩岸”的圖示,隔開前景與遠景的空白水域是倪瓚滿腔釋然與豁達的表現(xiàn)。
對于倪瓚早期作品《水竹居圖》 與中期作品《六君子圖》 的探討,有研究者認為倪瓚的“一河兩岸”圖示的出現(xiàn)與他個人的內心世界、生活經(jīng)歷有著密切關系。f筆者認為,倪瓚晚期《虞山林壑圖》 繪畫風格的形成伴隨其心路歷程而發(fā)展變化,漸進成熟的“三段式”構圖、愈加簡淡的筆墨、寂寥空疏的意境,更是倪瓚心中對社會、政治、人生的態(tài)度。同時也代表了元代江南文人渴望遠離繁雜紛亂的社會政治,在思想上覓得一片凈土的共同精神追求,也可視為山水畫發(fā)展至元代產(chǎn)生巨大變革的原因。在當時,“隱逸”思想成為無數(shù)畫家繪畫觀的主流?!队萆搅舟謭D》的藝術價值已經(jīng)超越繪畫本身,而在于借自然山水揭露生命的本真。可見,繪畫已然成為藝術家們闡釋思想的重要手段和力量。
a 王惠:《由“法”到“意”的飛躍——倪瓚山水畫研究》,《貴州大學學報》2019年第3期,第97頁。(原文:倪瓚在明洪武五年作《題彥真屋》詩云:“只傍清水不染塵”)
b 張學慧:《倪瓚山水畫筆墨研究》,西北大學2016年碩士論文,第10—13頁。
c 鄭拙盧:《倪瓚》,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2年版,第17頁。
d 王克文:《讀倪瓚〈虞山林壑圖〉》,《新美術》1996年第3期,第54頁.
e 萬新華:《二十世紀以來倪瓚研究論衡》,《中國書畫》2004年第6期,第55頁。(原文:倪瓚的生卒時間,一般記載為生于元成宗大德五年(1301),卒于明洪武七年(1374),享年74歲。其依據(jù)是和倪瓚同時代的周南老所撰的《元處士云林先生墓志銘》“(云林)洪武甲寅十一月十一日甲子,以疾卒,享年七十有四?!保?/p>
f 張夢珂:《家山雅游——倪瓚〈虞山林壑圖〉的筆墨圖示及其文化內涵》,中國藝術研究院2015年碩士論文,第6—8頁。
作 者: 鮑婉,太原師范學院美術系碩士研究生。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