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瑞生
前段時間,南苑機場關(guān)閉了,作為一座有百年歷史的老機場,終于也跟不上時代的腳步,被掃進了歷史的塵埃里。似乎一百年的好時光一下子就在眼前結(jié)束了,就像是一個天氣很好的下午,陽光燦爛,綠草如茵,身在其間的你完全不會想到這種好日子也會有結(jié)束的時候。但時間到了,夜幕降臨,好日子到底是結(jié)束了,于是還不敢相信的你就情不自禁地傷感起來,陷入回憶的泥潭中難以自拔。
我也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后知后覺地想起這件事情,想起那些我和南苑機場萍花一般相遇又碰開的舊事來。
我從未在南苑機場坐過飛機,但是我曾數(shù)次在南苑機場接送人。那是我來到北京的第二年,遇著一個被我稱為瀟君的女孩子,我們一起住在北京南城的蒲黃榆,接近方莊,是著名作家汪曾祺晚年在北京的家所在的位置。樓下就是地鐵5號線,出行還算方便。但是這條地鐵線是不通向南苑機場的,南苑機場偏居北京南郊,只能打車過去,就連坐公交車也極不方便。那時瀟君是制片人,不用坐班,時間很自由。她常常從北京往返于她父親工作所在的包頭,或從北京往返于她的故鄉(xiāng)齊齊哈爾。像是她父親最愛唱的《鴻雁》中的鴻雁那樣,一年間她不停地穿梭于中國遼闊的天空上。
瀟君從北京到包頭,或者從包頭回北京,都是在南苑機場上下機的,于是借著接送瀟君的機會,我也和南苑機場這個幾乎被人們遺忘的地方搭上了線。現(xiàn)在在我的記憶中,我已經(jīng)分不清楚哪次是第一次到南苑機場,哪次是第二次,也分不清哪次是去南苑機場接瀟君,哪次是去送瀟君。我的記憶背叛了我,將一切關(guān)于南苑機場的記憶雜燴成了一鍋粥,我只有一些模糊得不成片段的記憶,時時在腦海中勾勒出瀟君和南苑機場的影像。
從北京南城出發(fā),先穿過尚算繁華的城市,便到越發(fā)荒涼的南邊鄉(xiāng)郊了。越往南邊走,就越顯破舊荒涼。沒到過北京,真的很難想象北京的繁華和破敗是如此難以分割,不管是一條路,還是一條地鐵線,所連接的景象真可以用天差地別來形容。而到南苑機場的路程,即是這種情況的典型代表。
走過一片猶如破敗小鎮(zhèn)的矮平房,走過那些掛著歪歪斜斜招牌的街道,走過那些三不五時就出現(xiàn)的洗頭房和按摩店,再穿過一個橋底涵洞,突然出現(xiàn)一大片高聳的樹木,在樹木掩映中,就能看到南苑機場的候機樓了。這真算是我見過最寒酸的候機樓了,在中國這幾十年大興土木的城建進程下,這里似乎被遺忘了,一切都維持著原來的模樣。
候機樓前有一大片停車場,什么時候去,車都停得滿滿當當,路邊不斷有黑車和出租車在攬客,叫著不同的地名和價錢。半小時一班的機場大巴反而沒那么熱鬧,冷冷清清的,停在候機樓的右側(cè)。也許因為我每次去時不是早晨就是傍晚,所以南苑機場給我的印象都是極其晦暗的,整個色彩基調(diào)都仿佛《末代皇帝》電影里的背景色那般,厚重而頹敗。
瀟君去坐飛機,一般都是早晨出發(fā)。南苑機場的航班很少,且只到一些特定的城市,起落時間不是很早就是很晚。我常在清晨的迷蒙中打車送瀟君去機場,看她進去后,我再坐更便宜的機場大巴回去睡覺。也或者在很晚的時候,看到瀟君從機場里出來,我們再一起在困意的裹挾下?lián)u搖晃晃地坐車回去。
南苑機場的飛機似乎很愛延誤,我碰上了好幾次。而等得最久的一次,是我晚上下班后去接瀟君回來,結(jié)果飛機整整延誤了兩個小時,我就在候機樓里四處坐,四處走。這次機會也讓我了解了候機樓里的布局。候機樓不但外部簡省,內(nèi)部也很清貧。從大門進去,登機口和出口挨得很近,因為航班少,乘客少得可憐,整個候機樓用門可羅雀形容也不為過。且由于場地小,只有一兩排椅子可供人休息。大門左邊賣機票的窗口僅有一個安保亭那么大,似乎還兼賣機場大巴的票,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大廳里面有保安和武警執(zhí)勤,但是管得很松,進出都很隨意。大廳兩側(cè)有飯店、便利店,我在等待時,為了蹭飯店的椅子坐,點過一份很難吃的牛肉粉,不過里面的物價都很公道,不像別的機場那樣漫天開價,大概是因為這里的乘客實在太少,生意不好做,價錢抬不起來吧。
瀟君在南苑機場上下飛機的樣子,總像是壞掉的電視機偶爾跳出來的幾個畫面,閃耀在我的腦海,明眸皓齒的,像是縷縷清風拂過心間。她登機時,腦袋總是頻頻轉(zhuǎn)過來,似乎是在確認我還在不在那里,而小手則不間斷地揮動著,十足的可憐模樣。但她下機時則完全是另一副樣子,雀躍著,拿了行李后,像是一定要趕超別人似的,矯健地跑過走在她前頭的人,背包也高興地跳躍著,然后整個人直直地向我奔來,撲在我懷里。瀟君每次從包頭回來,背包里都裝滿了吃食,因為她的緣故,我一個南方人吃了不少北方的食物,胃變得更加兼收并蓄了。從南苑機場回去的車上,瀟君總不停地給我講她回去后的見聞,然后在漫長的路途中靠在我肩上睡去。
但這些都隨著我離開北京、離別瀟君,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瀟君已嫁作他人婦了。去年,她結(jié)婚前幾日,發(fā)信息給我說:“我要結(jié)婚了?!庇谑?,這句話就成為她最后給我的訊息,她就像是我曾經(jīng)放飛的風箏,飛遠了,斷了的線頭還捏在手里。曾經(jīng),南苑機場還能作為一個我回憶瀟君的據(jù)點,像是記憶的碉堡那樣,掩藏著我關(guān)于瀟君的記憶,但現(xiàn)在南苑機場也關(guān)閉了,我能回憶起瀟君的據(jù)點又少了一個。而隨著漫漫時光,我能回憶起來的事情必定是越來越少了。歲月無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不過,現(xiàn)在的我也能坦然放下了。一座百年的機場都能關(guān)閉,那任何一個眷戀過的人也是可以忘記的吧!北京也好,南苑機場也好,瀟君也好,都是我前生做的夢,夢醒了,還是要忘記曾經(jīng)的憂愁,繼續(xù)眼下的生活。世間萬物,大抵都要相互道別,都是要相互禱祝各自前程安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