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西彬, 樊留洋
(1.浙江師范大學 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 浙江 金華 321004;2.鄭州大學 文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0)
“格”是漢語學界最早接觸并熟悉起來的概念之一。不同時代、不同階段以及不同的語法理論中,“格”的含義差異很大。在語言學史上,“格”的概念最初是指傳統(tǒng)語法中基于形態(tài)變化的形態(tài)格,在格語法中指基于語義分析的語義格,在生成語法體系指普遍存在的句法格。本文探討3種“格”理論并著重分析它們在漢語領(lǐng)域所取得的重要成果。
某些語言中詞的外在形態(tài)可以反映詞與詞之間的句法關(guān)系,這種形態(tài)變化被傳統(tǒng)語法語言學家稱為“形態(tài)格”(morphological case)。在這種格系統(tǒng)下,不同語言中格的類別也存在差異:形態(tài)變化豐富的語言,比如俄語,名詞、代詞有形態(tài)格,形容詞、數(shù)詞等也有形態(tài)格,它們還隨名詞的形態(tài)發(fā)生相應的變化;形態(tài)不豐富的語言從詞形上分析不出任何格,比如現(xiàn)代漢語,“我”做主語或賓語在形態(tài)上沒有任何差異,都是“我”。英語處于中間狀態(tài),有形態(tài)變化但形態(tài)格并不豐富,形態(tài)變化主要體現(xiàn)在代詞在主語和賓語位置上的形態(tài)差異,比如做主語和賓語分別是主格形式“I”和賓格形式“me”;還有一個屬格“’”,比如“(單數(shù))男孩的”所有格是“boy’s”,“男孩們的”的所有格是“boys’”。
需要注意的是,語言中的形態(tài)格也會隨語言的發(fā)展發(fā)生一定的變化。Bussmann指出,現(xiàn)代印歐語系的很多語言里最初的8類格都消失了,處所格(locatives)、奪格(ablatives)、工具格(instrumentals)和一些屬格(genitives)都被與格(dative case)和介詞短語取代。(1)Bussmann,Hadumod.Routledge Dictionary of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M].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Gregory Trauth & Kerstin Kazzazi.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6:155~156.再如,古英語的名詞、形容詞、定冠詞、人稱代詞等都有形態(tài)變化,其中名詞有主格(nominative)、賓格(accusative)、與格、屬格等4種格,且4種格的詞尾形式也完全不一樣。(2)Baugh,A.& Cable,T.A Histo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5e)[M].London:Routledge,2002:50~53.到了現(xiàn)代英語,名詞的形態(tài)變化只限于屬格和通格(3)通格是指名詞的原形在句中用作主語、賓語、表語時詞形不發(fā)生變化。(absolutive)兩類,屬格的形式有兩種:s-屬格和of-結(jié)構(gòu),(4)兩者的區(qū)別見魯方昕.英語屬格的演變——兩種去屈折化[J].現(xiàn)代語言學(Modern Linguistics),2014,(4).前者主要是通過添加“-'s”實現(xiàn)。
語言學家還在形態(tài)格的基礎(chǔ)上對語言進行類型分類,根據(jù)及物動詞的賓語和不及物動詞的主語的格標記是否相同,把語言分為 “作格語言”和“賓格語言”,前者如愛斯基摩語、巴斯克語等,后者如土耳其語、日語等。一般來說,對于形態(tài)變化豐富的語言來說,通過形態(tài)標記來判斷該語言是歸屬于作格語言或者賓格語言并不難,但是對于形態(tài)變化不豐富或者沒有形態(tài)變化的語言來說,就很難根據(jù)某一個或者某一類語法現(xiàn)象把這種語言歸類為作格語言或者賓格語言。
在漢語學界,漢語的類型歸屬,即漢語屬于作格語言還是賓格語言,是學者們關(guān)注的重要議題。呂叔湘對例1)兩組結(jié)構(gòu)進行分析:(5)呂叔湘.說“勝”和“敗”[J].中國語文,1987,(1).
1)a.中國隊大敗韓國隊——大敗韓國隊
—— * 中國隊大敗
b.中國隊大勝韓國隊——大勝韓國隊
——中國隊大勝
兩組句子如果去掉“大敗/大勝”前的主語“中國隊”,意思不變,都是“韓國隊輸了”;但是如果去掉“大敗”后面的賓語,1)a前后意思完全相反,也就是說,“中國隊大敗”與“中國隊大敗韓國隊”中“中國隊”表面上看都居句首主語的位置,但是其句法地位并不相同。而在1)b中,去掉“大勝”后面的賓語,前后意思不變。同樣的例子還有“出太陽了——太陽出來了”。盡管如此,呂先生仍認為這并不足以判斷漢語就是作格語言,因為漢語中并不是大多數(shù)動詞只能可以進入作格結(jié)構(gòu),比如絕大多數(shù)及物動詞可以省略后面的賓語成為不及物動詞之后,句首的主語仍然是它及物用法時的主語而不是及物用法時的賓語。該研究認為漢語沒有形態(tài)變化,把它歸入某種類型的語言只是一種類比。
葉狂、潘海華是關(guān)于漢語形態(tài)格歸屬的最新研究,對漢語相關(guān)現(xiàn)象挖掘最為深入。該研究引入“分裂作格”,即一種語言同時表現(xiàn)出作格性和賓格性的混合現(xiàn)象,并對照其他語言中的分裂作格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漢語在主語流動語的句法特征、名詞短語的不同句法、并列小句的句法中樞特征、賓語可以控制附加語的隱含主語以及時體因素對不及物動詞語義解讀的影響等6個方面表現(xiàn)出作格性;該研究指出句法作格比形態(tài)作格更為本質(zhì),依據(jù)句法特征來判斷語言的類型歸屬更為準確,進而認為漢語具有分裂作格語言特征,是混合型語言而不是單純的賓格語言。(6)葉狂,潘海華.從分裂作格現(xiàn)象看漢語句法的混合性[J].外語教學與研究,2017,(4).
菲爾墨(Fillmore)發(fā)表了《關(guān)于現(xiàn)代的格理論》(7)Fillmore,Charles.Toward a Modem Theory of Case[J].Project on Linguistic Analysis,Report No.13.Ohio State University,1966.和《格辨》(8)Fillmore,Charles.The Case for Case[A].In Bach and Harms (ed.),Universals in Linguistic Theory[C].New York:Holt,Rinehart,and Winston,1968.,認為生成語法標準理論進行句子分析時忽視了主語、賓語這樣的概念,深入分析這些句法功能就會發(fā)現(xiàn)結(jié)構(gòu)之間深層的語義關(guān)系是穩(wěn)定的。(9)戴維·克里斯特爾.現(xiàn)代語言學詞典(第四版)[M].沈家煊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50.比如:
2)a.The stone broke the windows.石頭砸破了窗戶。
b.The windows were broken by the stone.窗戶被石頭砸破了。
c.The windows broke.窗戶破了。
d.The children broke the windows with stone.孩子們用石頭砸破了窗戶。
例2)各例無論怎么變化,句子中各個部分的語義角色都穩(wěn)定不變:“stone/石頭”都是工具,“windows/窗戶”都是動作的受事。
菲爾墨在生成語法的總框架內(nèi)設(shè)計出來一種語法分析方法,即從深層結(jié)構(gòu)中的句法語義關(guān)系著手,認為每一個名詞短語在深層結(jié)構(gòu)中都有一定的格,這些格通過適當?shù)霓D(zhuǎn)換后成為表層結(jié)構(gòu)中的主語、直接賓語、間接賓語、介詞賓語等。由于菲爾墨所討論的“格”是基于語義關(guān)系來確定,被稱為“語義格”,這種語法分析體系被稱為格語法(case grammar)。
格語法最初提出的深層格有6種:施事格、工具格、與格、使成格、處所格、客體格。(10)馮志偉.現(xiàn)代語言學流派[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9:311.菲爾墨后來還提出了其他一些格,比如源格(Source)、目標格(Goal)、路徑格(Path)、范圍格(Range)等。(11)菲爾墨.“格”辨[M].胡明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142.但是究竟有多少語義格,實際分析中有很大的隨意性。(12)這也是格理論的缺陷。Chomsky看到了格語法合理因素和缺陷,并對其進行取長補短地改造吸收到形式語法中,形成了原則與參數(shù)理論的重要模塊,即題元理論。題元理論在本質(zhì)上并非是對單純的語義結(jié)構(gòu)的描述,而是依靠語義關(guān)系來控制語法成分的分布和移動,同格位理論的作用相輔相成。見石定栩.喬姆斯基的形式句法——歷史進程與最新理論[M].北京: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2002:193.
在漢語學界,格語法理論也比較早地應用于人工智能領(lǐng)域,相關(guān)學者和專家認為格語法理論有助于編制電腦程序,他們采用格分析的語義網(wǎng)絡(luò)模型建立了我國第一個自然語言理論系統(tǒng),或者根據(jù)格語法的深層結(jié)構(gòu)造句方法建成了漢語人機對話系統(tǒng)。(13)王玲玲.格語法及其在漢語言中的應用——“信息處理用語言理論講話”第三講[J].語言文字應用,1994,(4).
不少學者圍繞漢語的語義格范疇展開討論,盡管學者們普遍承認語義格具層級性和典型性特征,并認為應該結(jié)合語義和形式標準對語義格進行劃分,(14)吳英花.現(xiàn)代漢語語義格對比分析[J].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7,(2).但是學者們對語義格類別的分歧仍然較大,莫衷一是:數(shù)量少的,有研究認為漢語中有9種語義格;(15)吳英花.現(xiàn)代漢語語義格對比分析[J].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7,(2).數(shù)量多的,有研究認為漢語有21種語義格。(16)賈彥德.對現(xiàn)代漢語語義格的認識與劃分[J].語文研究,1997,(3).此外,學者們對同一語義格的命名也存在差異,比如“他是研究生”中的“他”,有學者名之為“主事格”,(17)賈彥德.對現(xiàn)代漢語語義格的認識與劃分[J].語文研究,1997,(3).有學者名之為“當事格”,(18)魯川,林杏光.現(xiàn)代漢語語法的格關(guān)系[J].漢語學習,1989,(5).有學者稱之為“斷事主語”;(19)邢福義.漢語句法學[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67.即便是同一名稱,不同學者對其語義特征的認識也存在差異。(20)吳英花.現(xiàn)代漢語語義格對比分析[J].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7,(2).
格語法還可以對一些語法現(xiàn)象做出解釋。比如,
3) A式 B式
臺上坐著主席團。 臺上演著戲。
桌子上放著電腦。 操場上開著運動會。
表面上看,A式和B式的格式都是“處所詞 + 動詞 + 著 + 名詞”,但是前者可以變換成“主席團坐在臺上”,而后者不可以,比如*“戲演在臺上”就不能說。一般研究認為這是因為前者中的動詞具有[+使附著]的語義特征,(21)陸儉明.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教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103~104.但是周靂研究認為兩者深層結(jié)構(gòu)中語義關(guān)系的差異才是兩者存在差別更為深層的原因,(22)周靂.句法同構(gòu)的格語法解釋[J].語文學刊,2010,(4).具體分析如下:
A式中的動詞都是“方位動詞”,該動作完成后保持某種不變的狀態(tài);B式中的動詞都是“動作動詞”,名詞和處所詞之間是動態(tài)關(guān)系。A式是施事或受事通過方位動詞的作用而停留附著在處所格上保持一種不變的狀態(tài),表達的是靜態(tài);B式是施事或者受事正在處所格進行某一活動,表達的是動態(tài)。兩者的句首都是處所格,但是謂詞類型的不同造成了謂詞與處所格、施事、受事等的關(guān)系是不相同的。
該研究沒有停留于對動詞語義特征的分析,而是詳細刻畫動詞與其他名詞之間的語義關(guān)系,進而解釋句法同構(gòu)格式歧解的原因。這對漢語作為第二語言教學中“處所詞+動詞+著+名詞”句型教學很有幫助。
句法學家認為,所有語言都有“格”,即“格”普遍存在于所有人類語言。語言間的差異在于有形態(tài)變化的語言中表現(xiàn)為外在的形態(tài)格,沒有形態(tài)變化的語言中則沒有外在表現(xiàn),但是不管有沒有形態(tài)變化,所有的語言中都有一套完整的格位系統(tǒng)。為了把這種普遍存在的“格”與形態(tài)格相區(qū)別,學界把這種普遍存在的格稱之為“抽象格(abstract Case)”。(23)溫賓利.當代句法學導論[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2:117.生成語法中的句法格是“格”理論的重要成果,主要有兩個階段:
從語言類型學來說,結(jié)構(gòu)中所有的名詞性成分都帶格標記是一種極端,所有的名詞性成分都不帶格標記是另一種極端,自然語言的實際情況往往處于兩種極端中間的任何一個點上。(24)石定栩.喬姆斯基的形式句法——歷史進程與最新理論[M].北京: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2002:177.Chomsky為了突出格的普遍存在,假設(shè)所有的名詞性成分在句中有且必須有“格位”,即著名的“格位理論”:(25)Chomsky,Noam(喬姆斯基).Lectures on Government and Binding[M].Dordrecht:Foris Publications Holland.1981:49.
4)格位過濾器(Case Filter)
* NP,如果有詞匯形式但是沒有得到格位指派
該理論的核心意思是,如果句子中出現(xiàn)了顯性的名詞短語,該名詞短語必須得到格位指派,否則句子不合法。相比于第二階段對格位理論的擴充和發(fā)展,我們把(4)稱為“經(jīng)典的格位理論”。
經(jīng)典的格位理論是對名詞短語在句中能夠占據(jù)位置的規(guī)定,具有很強的概括力,可以很好地解釋以下語言現(xiàn)象(英語例句改編自徐杰(26)徐杰.普遍語法原則與漢語語法現(xiàn)象[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90.):
5)a.for Mary to be the candidate is lucky
b.Tom considers Mary to be the candidate
c.* the consideration Mary to be the candidate
d.* Tom is excited Mary to be the candidate
e.Tom is excited that Mary is the candidate
f.* Mary to be the candidate is lucky
g.Mary’s hat is in the car
6)a.*被殺了李四
b. 李四被殺了
c.*李四出生湖北
d.李四出生于湖北
以上例句有的合法,有的不合法,都跟名詞性成分的句法分布有關(guān):處于能夠得到格位指派的位置,句子就合法,比如句中“Mary”“李四”或“湖北”得到了介詞(“for”或“于”)、動詞、句子中心(時體)或“’”指派的賓格(比如5)a、b中的“Mary”和6)d中的“湖北”)、主格(如5)b、e的“Tom”和6)b中的“李四”)或?qū)俑?如5)g中的“Mary”); 名詞短語處于得不合適的格位指派的位置,句子就不合法。
此外,被動句在生成語法的發(fā)展過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經(jīng)典的格位理論對被動句的解釋是其中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慈缦吕洌?/p>
7)a.John was killed.
b.Tom killed John.
c.* Tom was killed John.
d.* was killed.
e.*John was killed Tom.
f.John was killed by Tom.
英語為母語的人不會說出7)c、d和e,他們憑直覺或語感會判斷這個句子是不合法的,但是它不合法的原因是什么,需要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英語典型的被動句具有兩個重要特點:施事不能出現(xiàn)在主語位置,賓語位置沒有賓格格位。也就是說7)c中John有受事題元角色但沒有得到適當?shù)母裎恢概?,句子不合法。Jaeggli等研究指出,英語被動句中動詞的被動形態(tài)變化(即被動語素“-ed”)不僅吸納(absorb)了動詞分派施事題元角色的能力,同時也吸納了動詞給其補語成分指派賓格的能力。(27)Jaeggli,O.Passive[J].Linguistic Inquiry,1986,(17).我們可以打個比方:正常的及物動詞是一個功能齊全的實權(quán)派,既有提名權(quán)(分派受事題元角色),又有任命權(quán)(授予賓格格位);但是被動化之后(形態(tài)變化為加“-ed”),其權(quán)力被削弱,只有角色提名權(quán)(分派受事題元角色),沒有了職位任命權(quán)(不能指派賓格)。句子要想合法,被動化的動詞后有受事題元角色但沒有格位的“John”只有移位至一個具有格位但是沒有題元角色的位置才能合法,于是它就移位到了句首,這個位置沒有題元角色但是可以得到句子中心語指派的主格,句子合法。
為什么7)e和f存在對立?如上文所述,7)e中的名詞性成分John已經(jīng)到了一個合法安全的位置了,那么問題只能出在另一個名詞性成分(Tom)身上。被動化使得Tom處于沒有題元角色也沒有格位的位置。Tom如果想在7)e中取得合法的地位,必須得到一個合適的角色和恰當?shù)娜蚊?,現(xiàn)有的情況滿足不了,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添加一個既可以分派題元角色又可以指派格位的成分,介詞by符合要求,它是具有施事屬性的介詞,同時可以指派賓格格位,即7)f。
為了與之前的形態(tài)格和語義格相區(qū)別,句法格中的“格”在文獻中通常大寫“Case”。名詞性成分因為在D-結(jié)構(gòu)的位置得不到格位指派要通過“移位(Movement)”或“添加(Adjoining)”等語法手段來改變自己的無格處境以滿足“格位過濾器”。
Xu(徐杰)指出經(jīng)典的格位過濾器是對格位接受者(Case assignees)的單向約束限制,即只要求所有的名詞短語都得到格位指派,卻沒有規(guī)定格位的發(fā)出者,即格位指派者(Case assigners)沒有受到約束限制。該研究認為格位理論應該是名詞短語與其他語法類別同現(xiàn)關(guān)系的一套核準名詞短語出現(xiàn)在某些句法位置的規(guī)定,比如名詞短語受曲折成分的格位指派出現(xiàn)在主語位置上;名詞短語受及物動詞或介詞的格位指派出現(xiàn)在賓語位置上。該研究主張格位理論約束“格位接受者”的同時也對“格位指派者”提出限制更合乎邏輯。換句話說,格位理論更為恰當?shù)恼撌霾粌H要說明格位接受者(名詞短語)需要格位指派者,還要說明格位指派者也需要格位接受者來接受它的格位指派,即:(28)Xu,Jie(徐杰).Sentence Head and Sentence Structure[M].Singapore:Longman.2003:116~117.
8)擴充的格位過濾器(The Generalized Case Filter)
ⅰ.* NP,如果有詞匯形式但是沒有得到格位指派的話
ⅱ.* 必選型格位指派者,如果沒有釋放其格位能量的話。
可以發(fā)現(xiàn),擴充的格位過濾器的內(nèi)容不僅包括了“經(jīng)典的格位理論”的內(nèi)容,即8)i=4),而且專門對格位指派者提出限制,即8)ii。如果說經(jīng)典的格位過濾器中格位接受者對格位指派者是一種單向依賴關(guān)系的話,那么擴充的格位過濾器中兩者之間的依賴關(guān)系就是雙向的。(29)我們可以用演員和劇組的關(guān)系對這種雙向依賴關(guān)系打個比方:演職人員(名詞短語)在劇中必須擔任一定的角色或承擔某種分工(格位),否則TA在劇組中就是不合法的;反過來,一個劇組要想成功進行拍攝(句子合法),演職人員(名詞短語)都必須到位,即劇組得把劇本的每個任務(演戲的演員、參加劇務的工作人員)都分派出去(釋放格能量)。
擴充的格位理論是對經(jīng)典的格位理論的重大發(fā)展,該理論把格位指派者分為必選型格位指派者和可選型格位指派者,這一區(qū)分有很重要的意義,具體如下:
1.擴充的格位理論可以加深對有關(guān)現(xiàn)象的認識
關(guān)于被動句。上文提到,被動化造成了被動句中動詞的形態(tài)發(fā)生變化從而失去了外題元角色和指派賓格的能力,于是受事名詞成分受“格驅(qū)動”移位至句首生成被動句。那么遺留的問題是:被動化為什么會發(fā)生?也就是說,為什么被動句中動詞的形態(tài)會發(fā)生變化?經(jīng)典的格位理論沒辦法解釋。
司羅紅研究認為被動句的生成本質(zhì)上不是動詞發(fā)生了“被動化”而迫使賓語位置的名詞成分受“格驅(qū)動”移位至句首以獲得主格指派,而是語言表達者選取了受事成分做話題,該成分帶著話題特征移位至句首,因為動詞后沒有名詞性成分需要格位指派,造成動詞的格能量得不到釋放,為了滿足擴充的格位過濾器,動詞不得不發(fā)生形態(tài)變化(添加被動語素“被”或“-ed”)來沖抵其格能量,從而形成了S-結(jié)構(gòu)中的被動句。(30)司羅紅.格位理論、話題結(jié)構(gòu)與被動句的生成機制[D].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該研究為話題化所構(gòu)擬的被動句生成機制得到許多跨語言的證據(jù),可參看。換句話說,被動語素“被”/“-ed”的“格吸納”只是話題化帶來的結(jié)果之一,而不是原因本身。具體說明如下:
9) a.張三打了李四[+話題]。 Tom hit John[+Topic].
b.李四[+話題]張三打了。 John[+Topic]Tom hit.
c.李四[+話題]被打了。 John[+Topic]was hit.
話語表達者由于交際的需要選取了受事名詞“李四/John”作為話題,形成了帶有話題標記的D-結(jié)構(gòu)9a);帶有話題特征的“李四/John”移位到句首得到句子中心語授予的主格,如9b)所示;句中及物動詞“打/hit”的格能量不能得到釋放,因此動詞必須發(fā)生形態(tài)變化(添加被動標記“被”/(be) -ed)以沖抵其授格能力,與此同時,也失去了它分派施事題元角色的能力,施事名詞“張三/Tom”得不到題元角色不能出現(xiàn)在句子中,形成S-結(jié)構(gòu)的被動句9c)。
如上文所述,例7)c不合法是因為“John”沒有得到格位指派,那么如何解釋7)d不合法?有一種解釋是:根據(jù)題元準則,(31)其內(nèi)容為:每一個主目語必須充當一個題元角色,且沒一個題元角色只能分派給一個主目語。具體見溫賓利.當代句法學導論[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2:52.動詞kill的受事題元角色必須分派出去,而該例句中的受事角色并沒有釋放出去,所以不合法;7)d還有另一種解釋,即英語的句子中心語是必選型格位釋放者,其格能量必須釋放,而該例句中心語的主格格能量沒有釋放出去,所以句子不合法。該分析在經(jīng)典的格位理論框架下是沒有辦法做出的,這一解釋深化我們對被動句的認識。
2.解釋經(jīng)典的格位理論沒有解釋或解釋不了的語言現(xiàn)象
首先,關(guān)于格位指派者所有格的認識。一般說來,名詞中心語前如果出現(xiàn)了名詞短語,該名詞短語就得到了名詞中心語授予的所有格,符合經(jīng)典的格位理論。但是為什么名詞中心語前面有時候可以不出現(xiàn)名詞短語呢?經(jīng)典的格位理論解釋不了。擴充的格位理論可以輕松解釋,即名詞中心語屬于可選型格位釋放者:它前面如果出現(xiàn)名詞短語,中心名詞就給它指派屬格格位;如果前面沒有名詞短語,中心名詞也就不用指派屬格格位了。
其次,關(guān)于介詞懸空限制的解釋。很多研究都指出語言中不允許介詞懸空(preposition stranding),比如(英語例句改編自Xu(32)Xu,Jie(徐杰).Sentence Head and Sentence Structure[M].Singapore:Longman,2003:119.):
10)a.For him to live in the town is happy.
b.* Him to live in the town is happy.
c.* He to live in the town is happy.
d.* For to live in the town is happy.
11)a.我們從金華去武漢。
b.*我們從去武漢。
c.*我們金華去武漢。
經(jīng)典的格位理論可以解釋10)b、c和11)c不合法是因為顯性名詞性成分“him/He”和“金華”沒有到格位指派;但是它解釋不了其他例句不合法的原因?!安辉试S介詞懸空”只是一種限制性表述,并不是解釋本身。
擴充的格位理論就可以很好地解釋這一限制,即介詞是必選型格位釋放者,如果其格能量沒有得到釋放會造成句子不合法:10)d和11)b中的“for”和“從”的格位能量沒有釋放出去,違反了擴充的格位過濾器,所以句子不合法。合法的10)a和11)a中名詞短語和格位釋放者都滿足了擴充的格位過濾器。
此外,對“特殊句式”的解釋。擴充的格位理論把格位釋放者分為“必選型格位釋放者”和“可選型格位釋放者”,基于此可以解釋如下句式:
12)a.他上街買菜。
b.我讓小王買菜。
兩個例句分別是典型的連動句和兼語句,前者的主要特征是前后項兩個動詞短語都可以連著主語說,比如“他上街”“他買菜”,后者的主要特征是語義上前項動詞的賓語同時兼任了后項動詞的主語,比如“我讓小王”“小王買菜”。
但是根據(jù)題元準則,12)a中的“他”不能同時做前后項動詞的施事論元,12)b中的“他”也不能既作賓語又做主語。但是兩個例句都合法,沒有違反題元準則,說明后項動詞的題元角色分派出去了。但是S-結(jié)構(gòu)中看不到它們的題元角色是如何釋放出去的。劉道英(33)劉道英.漢語幾種同行異構(gòu)句式中的空語類[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1).、邢欣(34)邢欣.現(xiàn)代漢語兼語式[M].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4:47.、徐烈炯(35)徐烈炯.與空語類有關(guān)的一些漢語語法現(xiàn)象[J].中國語文,1994,(5).指出連動句和兼語句中存在空語成分,(36)劉道英和邢欣認為該空城分的性質(zhì)是PRO,徐烈炯指出結(jié)構(gòu)中有空成分,用“e” 標示。即:
12’)a.他i上街 PROi買菜。
b.我讓小王jPROj買菜。
空成分承擔了后項動詞結(jié)構(gòu)的施事題元角色,而且它們分別與前項動詞的施事主語和受事賓語同指。但是是什么原因造成了空成分,學界并沒有解釋。楊西彬提出“格位釋放序列原則”:(37)楊西彬.格位理論的發(fā)展及其解釋力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116.
13)格位釋放序列原則(The Principle of Case Discharging Sequence,PCDS)
一個不包含從屬小句的單句(38)“我聽說他明天回來”是一個包含從屬小句的單句,“他走過去開門”就是不包含從屬小句的單句。我們認為包含從屬關(guān)系小句的句子和不包含從屬小句的句子句法表現(xiàn)很不相同,因篇幅原因,此不贅述。中,如果出現(xiàn)兩個或者兩個以上類型或功能相同的中心語,那么,
i.序列靠前的中心語是強特征,序列靠后的中心語是弱特征;(39)此處的“強特征”和“弱特征”指的是中心語釋放格位要求的強弱,該術(shù)語與最簡方案中的強特征、弱特征沒有關(guān)系。特別需要說明的是,強弱特征是針對賦格成分(各類中心語)面對指稱相同的NP是才顯示出來的,也就是說,如果受格成分不相同,其格位都要釋放出去。
ii.強特征不一定釋放格位,弱特征一定不釋放格位;
iii.中心語格位釋放必須遵循格位釋放序列原則。
該原則可以解釋例12)中存在空成分的原因,即:居前的中心語是強特征,可以釋放格位,所以“他”和“我”得到主格,“街、菜”和“小王”得到賓格,居后的中心語不能釋放格位,所以“買菜”的施事論元位置是空成分。
格位釋放序列原則還可以解釋“我做飯吃”這類結(jié)構(gòu),該結(jié)構(gòu)的深層結(jié)構(gòu)式“我i做飯jPROi吃ej”,相比于前項中心語,后項中心語不釋放格位,造成與“我”同指的PRO,這是主語共享;再看賓語共享,“做”釋放了賓格給“飯”,后項動詞“吃”的賓語也是“飯”,相比于前項動詞,后項動詞格位釋放能力是弱特征,不能釋放賓格,造成賓語空位(e)。
格位釋放序列原則有著較強的解釋力,其基礎(chǔ)正是擴充的格位理論。擴充的格位理論明確提出格位釋放者有必選型和可選型兩種類型,但是具體哪些格位釋放者是必選型,哪些格位釋放者是可選型,并不明確。格位釋放序列原則則根據(jù)線性序列特征提出包含兩個或者兩個以上類型或功能相同的中心語的結(jié)構(gòu)中,居前的格位釋放者是可選型的(如果有需要就釋放格位,如果不被需要就不釋放,這可以解釋漢語中沒有主語的情況),居后的格位釋放者一定不可以釋放格位。
Chen很早就提出除了英語中有顯性連詞之外,英語和漢語的“連動句”并沒有本質(zhì)差異,(40)Chen,Xilong.On the Syntax of Serial Verb Constructions in Chinese[D].Doctoral 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Georgia.1993.楊西彬進一步論證漢英兩種語言中連動句(含兼語句)的區(qū)別是漢語后項格位釋放者的弱特征僅僅靠語序表示,而英語有時會用一個沒有時體內(nèi)容的弱特征標記“to”來顯示后項格位的弱特征,有時候也不用的,那就與漢語完全一致。(41)楊西彬.格位理論的發(fā)展及其解釋力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128.比如:
14)a.He went out to buy something.
b.I helped him(to)cut his hair.
c.I cook something to eat.
14)a和12)a的差異只是前者有不定式標記“to”,而漢語連動句中后項動詞前沒有關(guān)聯(lián)詞;14)b如果不用“to”則與12)a是一樣的,14)c中“eat”后沒有賓語,這與漢語“我做飯吃”是一樣的。
所以說連動句(含兼語句)確實不宜作為漢語的特殊句式,在漢語作為第二語言教學中也不應該作為語法點進行專門講授,這也符合我們在留學生教學中的觀察,即筆者教授零起點留學生初級漢語語法點時有意識地不涉及連動句教學,但是學生在兩個月之后就可以造出“我去圖書館看書”之類的句子。
形態(tài)格、語義格、句法格,三種不同含義的“格”理論豐富了學界對相關(guān)語言現(xiàn)象的認識。無論是對漢語語言類型的討論,還是對一些特殊句式的解釋,三種“格”理論都對漢語研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在形態(tài)格體系下,有研究認為漢語具有作格語言和賓格語言的混合特征,即屬于分裂作格語言;在格語法理論下,漢語語義格的深入研究不僅對于中文信息處理有促進作用,相關(guān)研究還深入解釋句法同構(gòu)句型“處所詞+動詞+著+名詞”多義性的深層原因;在經(jīng)典的格位理論的基礎(chǔ)上,擴充的格位理論把格位釋放者分為可選型格位釋放者和必選型格位釋放者兩種類型,無論是邏輯的嚴密性,理論的合理性,還是對語言事實的解釋力,都說明它是格位理論的重大發(fā)展。擴充的格位理論不僅能解決經(jīng)典的格位理論能解決的問題(前者本來就包括后者的內(nèi)容),還能解決經(jīng)典的格位理論沒有解釋的問題,比如介詞懸空問題、所有格的格位釋放問題;解釋不好的問題,比如被動句中動詞發(fā)生被動化的原因;基于此所提出來“格位釋放序列原則”可以對之前研究中解釋不了的問題做出解釋,比如連動句、兼語句中空成分的成因問題。這些成果對漢語作為第二語言教學有很好的指導和促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