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與姑爺爺相守、相望六十年的一棵老樹倒下了。

在夕陽向晚的時候，還是在狂風驟起的夜里，抑或是雷雨交加的清晨。沒有人知道，總之，它倒下了，再也起不來了。

周邊的樹還在茂盛地挺立著，即便有些枝葉被倒樹壓斷，樹干還是挺立著。

倒下的樹老了，長滿虬須的樹干上沒有幾片葉子。老朽的樹是從根部折斷的，白花花的斷茬處涌出幾滴渾濁的漿液，那是老樹最后的精血。

樹根上生出的幾株枝芽，在風中歡呼著、跳躍著。

姑爺爺站在倒樹的一側(cè)，迎著風，看著這棵剛剛終結(jié)生命的古樹沉思。他拄著一根彎曲的被歲月打磨得锃亮的鏤刻著獸頭的拐杖，一動不動地立在那兒，像一尊雕塑立在那兒，秋風拂著他的臉頰，幾滴渾濁的眼淚順著滿臉的皺紋滑落。西邊天上那輪沒被黑夜帶走的彎月也悄悄滑落了。

沒有人知道這棵老樹的年齡，姑爺爺?shù)臓敔敭斈陙淼竭@片山林的時候，方圓幾十里都沒有人煙，他的爺爺就在這樹旁的山坡上墾荒開地，在坡下蓋房安家，那時的這棵樹就是一棵老樹。

傍晌的時候，姑爺爺才挪動那雕塑般、碩大而笨重的身軀，向家的方向慢慢地移動。見人招呼不打，雞鳴狗吠全然不覺，家人的問詢一概不答，徑直走進自己的堂屋，脫鞋上炕睡下了。

姑爺爺再也沒有起來，十天后他去世了。祭日是一九四一年中秋節(jié)。

二

姑爺爺姓盛，三鄉(xiāng)四鄰遠近聞名的“盛東家”。

清末的時候，他的爺爺帶著妻兒、弟妹還有幾房遠親一路闖關(guān)東來到這里。那時這里沒有建縣，歸海龍府管轄，這里是康乾時期的皇家圍場，馳名京城的人工飼養(yǎng)梅花鹿的“解家趟子”離這兒也就是五六十里地的路程。大清國經(jīng)歷了太平天國和八國聯(lián)軍的內(nèi)憂外患，已風雨飄搖、氣數(shù)將盡，北京的皇帝和老佛爺都顧不過來關(guān)外這塊滿人的發(fā)祥地和他們的子民，更不可能來此狩獵秋狝了，就連昔日珍貴的梅花鹿貢品也很少催要。于是，狩獵馴養(yǎng)梅花鹿為主的狩馴產(chǎn)業(yè)走向沒落，圍場開禁，大量移民涌入，伐木建房，開荒種地，這片寂靜的山林從此進入了農(nóng)耕時代。

盛家三代人一甲子的耕耘勞作，換來了今天讓四鄰稱道的龐大家業(yè)。包括方圓數(shù)十里內(nèi)近百坰的耕地，七間泥瓦大房、五間東廂房、五間西倉房構(gòu)成的大院落，還有在海龍府草市集上的一間鐵匠鋪和一間皮貨鋪。三鄉(xiāng)四鄰幾乎都在租種盛家的地，許多青壯勞力都在盛家做著長短工。盛家老爺就有了“鐵鋪盛”“皮貨盛”等別稱，但人們叫他最多的稱謂是“盛東家”。

如今“盛東家”卻沒有一點征兆地突然去世了，這讓人們嘆愕惋惜之余，又生出許多聯(lián)想和猜測。祭祀姑爺爺?shù)囊幌盗谢顒映闪酥星锕?jié)的主要內(nèi)容。

搭靈棚做法事七日。鄉(xiāng)紳、商賈、親友、佃農(nóng)等往來吊唁，絡(luò)繹不絕，流水喪宴晝夜不停，做堂客塞滿各個角落，吆喝東西。

盛家人疲于應(yīng)酬，只盼著入殮那一刻，老爺入土為安，家人們也安生了。

三

盛家長子盛守仁四十歲，正當壯年，多年來一直打理著盛家在草市集的兩處生意，精明干練，識文斷字，頗有些其家父的做派，家族和鄉(xiāng)鄰中威望高、口碑好。姑爺爺生病和治喪期間內(nèi)外事情，無論大小俱由其調(diào)處，無任何瑕疵，眾皆嘆服。

三天圓墳后，他召集家人來父母堂屋議事，二三十家人無一缺席，列坐（或站）期間，其母、其叔列中堂正位，他加把椅子坐在叔叔的右側(cè)。

“爹今天圓墳了，也就是老話說的入土為安了，按先生說的，一期、二期、四期、六期不燒，燒三期、五期、七期，大家都不要走遠，燒完百日后再忙自個兒的事。”盛守仁面無表情地先開了腔。二十幾天了，他床前、靈前服侍張羅著，衣不解帶，食不甘味，人整個瘦了一圈，無精打采的。

“大哥！我得回新京，不能再耽擱了?！崩隙⑹亓x小守仁兩歲，在偽滿洲國新京銀行一個分理處做襄理。

守仁看著坐在身邊的守義說：

“你明天就回新京吧！”

“爹燒百日時我再回來。”守義又說了句。

“治病和發(fā)送爹花了不少錢，太太把賬攏一攏，我和叔叔都看看?！笔⑹厝士粗迨澹咏o八仙桌另一側(cè)的太太這么一句話。

太太沒有答話，眼窩里噙著的兩滴淚珠緩緩地流到腮邊。

太太就是姑奶奶，今年三十五歲，十二年前大太太生小兒子盛守智時難產(chǎn)死了，百日后姑爺爺便娶了姑奶奶填房，姑奶奶沒有生育，視守智為己出，盛家上下都喚姑奶奶作太太，只有守智喊她“娘親”。

守智虛歲十三，在縣城讀高級小學，平時不在家住，他立在娘親的身邊。

太太不搭話，也不說話。還是盛守仁說：

“爹在世時，爹當這個家，現(xiàn)在爹走了，得有個說了算的，擔起爹的這份家業(yè)，挑起這副擔子?！彼匆谎凼迨?。

“叔，你說說看?！?/p>

“那還用說嗎，你是老大，你當這個家唄?！笔迨逦迨畡偝鲱^，身材瘦小，常年生病，盛家人都知道他的身子是那口煙給抽廢了。他有一個兒子，盛守禮，二十歲，在草市集幫堂兄料理兩處生意，常年不在家。兩個女兒也都遠嫁了?？恐值艿那榉止脿敔旔B(yǎng)著他們兩口子，也沒有斷他的那口煙，他在盛家沒有話語權(quán)，只是輩分在那了，才坐著上位。

聽到叔叔說老大當家時，姑奶奶的臉抽搐了一下，端起涼透了的茶碗呷了一小口，然后放下茶碗輕咳了兩聲，叔叔聞聲便又默不作聲了。

“老大當家那是自然，可是你哥走的頭晚跟咱仨怎么交代的，你可別忘了?！?/p>

姑奶奶盯著叔叔低垂的頭又說：

“他叔，你把他爹給咱仨的交代說一遍，讓盛家所有人都明白咋回事?！?/p>

“大哥病倒后就再沒起炕，不吃東西，不說話，走的頭晚有一陣子精神特好，太太把老大和我叫來，說大哥有事要交代，大哥說了三件事，還給太太一塊寫滿字的帕子。第一件說的是不能分家；第二件是太太和老大共同當家，老大主外，太太主內(nèi)，老大主事，太太管錢；第三件是守智由太太教育撫養(yǎng)，繼續(xù)上學，哥嫂們應(yīng)盡義務(wù)呵護弟弟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p>

叔叔低著頭一口氣講了這一大段話，條理清晰，看得出他也是個讀了一些詩書的人，只是那口“雅好”把他弄得身子不硬朗了，做人也沒法硬朗了。

姑奶奶從懷里取出一塊絹帕，展開放在桌上。

“老爺年輕時結(jié)識一老先生，討教治家的法子，先生便在老爺?shù)呐磷由蠈懥诉@段話。幾十年來老爺就是按先生說的置業(yè)持家的，也才有了盛家今日的光景，以后的盛家也要照此法操持，這是家訓。”姑奶奶一番話語驚四座，大家都一頭霧水，便都要湊上前來看個究竟。叔叔在近旁便拿在手里念道：

錄清廷張英、張廷玉父子宰相家訓贈盛賢弟：

讀書者不賤，

守田者不饑，

積德者不傾，

擇交者不敗。

愚叟：張懷虛書

民國十七年秋

四

姑爺爺百日祭祀過后，就進了臘月門。

臘月門也叫年關(guān)，盛家有三件事是必須做好的。收租、送糧、置辦年貨。往年這三件事都是姑爺爺做，姑奶奶有時也幫幫手，其他人不用操心。所以，用盛守仁的那句話來說，就是他們都去干自個兒的事去了。

今年不同了，盛家二人當家，兩個當家人這幾天都在想著這三件事。盛守仁打理的兩處集上門面自不在話下，他多年經(jīng)營，一切自然了然于胸，這三件事雖不算難事，可畢竟自己從沒做過，還有太太這一層，他心里沒底。晚飯后便作無事樣子信步踱到太太的堂屋來了。

“太太吃過了？”盛守仁進屋便客氣地問安。

“剛吃過，你坐吧！”姑奶奶也客氣地回了句，麻利地從炕沿滑下，移動了幾步立在中堂前八仙桌南側(cè)的椅子邊，并順手指了指桌子另一側(cè)的那把椅子。

二人幾乎同時落座。姑奶奶又起身給盛守仁沏了杯茶，他知道盛守仁的來意，也想好了辦法，只等著對方一一道來。

“爹的后事算是辦完了，太太受累了?！?/p>

“我沒什么，你更累，操了很多心?！?/p>

“我們都一樣，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家里家外大小事情樣樣都得操心，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唯恐事情做不好，留下話柄，讓旁人笑話。”

“是?。∧愕跁r所有事情都管著，不用咱們操心。現(xiàn)在你爹走了，你就得像你爹一樣都管起來，還要管好嘍，難著呢。你做得好，沒人說閑話，頭晌你叔還夸你能干呢?！?/p>

“我叔啊？給他斷了煙泡就該罵娘了?！?/p>

“是該給他斷了?！?/p>

……

兩個人就這樣拉著一堆閑話，始終沒切入正題。

掌燈時分，太太房的女傭小紅（太太的外甥女，姑爺爺生病時太太接來陪住，幫忙做家務(wù)的，虛歲十五）點了盞煤油燈，送到桌上，轉(zhuǎn)身又出去了。

“時候不早了，太太休息，我回了?！笔⑹厝收酒饋硪摺?/p>

姑奶奶坐著沒動，沖著盛守仁說了句：“老大，還有話沒說吧？”

盛守仁復又坐下：

“真有幾件事，這幾天都在想，也不知道怎么辦好，請?zhí)脗€主意。”

“你說說看！”

“過臘月門后，我們家有三件事要辦。第一件就是收地租，今年夏秋雨水大，澇洼地欠收，租金不好收。第二件是日本人的公糧。第三件是采辦年貨，都得抓緊了，特別是第一件?！?/p>

“你有主意啦？”

“沒有！就按往年爹的辦法做唄?！?/p>

姑奶奶眉頭蹙了一下，沉吟了一會兒才說：

“這三件事后兩件好辦，日本人要的公糧是按田畝算的，縣衙造冊了，一粒不能少，如數(shù)繳就是了，多少他們還按公價給點錢。采辦年貨吃穿用度按往年慣例也不能少，你爹的喪期張燈結(jié)彩鞭炮錢省了。這事我來辦?！?/p>

說到這，姑奶奶起身給盛守仁續(xù)了杯水，又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小心地呷了一口。

“第一件事最難辦，得花點心思?！?/p>

姑奶奶又喝了口水，繼續(xù)她的話題。

“咱家的地租你爹定的，收三成，多少年都沒變。城關(guān)韋東家、大陽崴王東家去年就收三成半、四成了，今年咱變一變?！?/p>

“漲多少？”盛守仁幾乎是喊出來的。

“不漲！降！”

“降多少？”盛守仁又喊了句。

“降半成，按兩成半收?！?/p>

這回盛守仁沒有吱聲。

“我是這么想的啊，你爹去世時搭靈設(shè)祭七天，三鄉(xiāng)四鄰都來了，那可不都是有頭臉的人物啊，租種咱家地的鄉(xiāng)親也都來了，他們多少也都上禮了。這都是你爹的人緣和咱家的人脈啊。老書上講過皇帝駕崩、新君登基還大赦天下呢?！?/p>

盛守仁聽了這番話后不住地點頭。

“那些澇洼地都過水了，減產(chǎn)一定不少，你算一算，租種澇洼地的按田畝算，再減半成?！?/p>

這次盛守仁沒有驚愕，他的思路已經(jīng)被姑奶奶順過來了。

“還有！”姑奶奶又接著說?？磥砉媚棠淘缇拖牒昧诉@件事，只等著盛家的這位新掌門登門討教。

“我娘家哥租種咱家那一晌多地，你爹在世時只收兩成租子，照顧這么多年了，老爺定的，我沒說什么，這次不降，還收兩成?！?/p>

“那不跟其他鄉(xiāng)親一樣了嗎？”

“本該一樣?！惫媚棠陶f話的語氣稍稍重了些。

“李伯父他們家人口多，勞力少，種的地也少，日子過得挺難的，減了吧?！笔⑹厝蔬@句話是打心里說出來的。

“現(xiàn)在咱們當家就該一碗水端平，都照顧娘家哥、親家公的還怎么持家、服眾?！?/p>

姑奶奶嘆了口氣又說：

“哥哥家生活困難我用私房錢幫他們。你看看，其他家有照顧的也這么辦?！?/p>

盛守仁不再說話了，看著眼前這位端莊、秀氣、識理又聰明，小自己五歲剛過而立之年如花似玉的女人，他愣住了。二十三歲芳華年紀的李彩霞被四十八歲剛剛喪妻百天的盛東家娶進盛家十二年了，十二年來李彩霞“藏在閨中人不識”，寸步不離丈夫左右，視剛過百天的守智為己出?，F(xiàn)在盛守仁才明白，他那尚在年幼的弟弟，那位知書達理、仁義忠厚的盛家小公子盛守智，是這位不是親娘勝似親娘的后娘傾注多少心血調(diào)教出來的；他也明白了弟弟一聲聲喊她娘親的原因了；他更明白父親圓墳后，李彩霞將父親的家訓出示給家人的用意了。守仁羨慕弟弟有這樣一位“娘親”。盛守仁甚至妒忌他的父親，父親是積了多少德娶到了這樣一位年輕貌美溫良賢惠的妻子啊。一瞬間他竟產(chǎn)生了奇怪的幻覺，十二年前身披紅緞袍來到盛家的李彩霞嫁的不是父親盛東家，而是他盛守仁。

“老大，那天議事我讓叔叔把你爹的安排說給大家聽，你怎么想的？”

盛守仁從幻覺中回過神來，一時無語。

“你別多想，你爹的意思我明白。這個家你當，我?guī)湍?，這件事你做了就立住了，有威信了。我無兒無女，守智是我兒子，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我不會看熱鬧的?！惫媚棠汤畈氏歼@話說得有意思，也是實話。兒子和親人是兩回事，但都是依靠；不看熱鬧就不是旁觀者，要積極參與，有所作為。后來的姑奶奶李彩霞還真的干了幾件有作為的大事呢。

盛守仁走出太太堂屋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睡，回屋后鉆進被窩便睡去了。多少天來他第一次睡了個踏實覺。

第二天一早，盛守仁就帶著賬房和伙計們?nèi)ナ兆饬恕?/p>

昨夜的一場雪把路面蓋得嚴嚴實實，馬車輪子壓在雪地上發(fā)出的聲音，讓盛守仁聽了很舒服，想著昨夜太太講的那番話和沒有人會想到的家族的謀劃，他從心底里折服了，也踏實了。他知道自己所擔負的家族的使命和責任有多重，而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恐怕也只有這個在父親身邊生活了十二年的，自己從來都沒有在意的小腳女人——李彩霞了。

五

姑奶奶李彩霞嫁到盛家給盛東家做填房，既不是自己情愿的，也不是在別人的壓力下被迫的。這種婚姻那個時代很常見。

姑奶奶是曾祖父最小的女兒，她出生時，曾祖父已近六旬。作為逃荒闖關(guān)東的第二代人，曾祖父是他父親用一根扁擔挑到這片山林里來的。盛家租給的幾畝薄田成了他們度命食的唯一來源，土里刨食，整日勞作，三十出頭了也沒娶上媳婦。一日下田歸來，看見一討飯女人倒在路邊，善念一閃，心生可憐，便背回家中，成了他的媳婦，也為李家續(xù)了香火。曾祖母那年不到二十歲，逃荒中與家人失散，靠乞討度命，曾祖父救了她的命，她傳了李家的種。一百多年過去了，李家已經(jīng)繁衍到第六代了。李家的塋地主墳是曾祖父母的影葬，他們是我們這一脈的祖先，我等后人常年祭祀，香火不斷。

曾祖父母生養(yǎng)了四個孩子，兩男兩女，長子便是祖父，與盛東家同庚，姑奶奶小他二十五歲。姑奶奶三歲喪母，五歲喪父。從此長兄代父、長嫂代母，她寸步不離左右。祖父下田犁地她牽牛下種；祖父趕著東家的大馬車去收糧，她就學趕車、學記賬；祖父兒時念了幾天私塾，識得一些字，還得了兩本醫(yī)書，一本《千金藥方》，另一本沒頭沒尾不得其名，均是歐體正楷毛筆手書，祖父燈下研讀醫(yī)書，抄寫藥方，她也研墨抄方。祖父的一身本事，她樣樣學得精到。三套馬的大車駕輕就熟，《千金藥方》倒背如流，歐體小楷寫得比祖父的還好呢，拿脈開方也不輸祖父，各種過往賬目爛熟于心。家里家外大小事情幾乎沒有她做不來的。

待字閨中的姑奶奶出落成了十里八鄉(xiāng)遠近聞名的閨中秀才、閣中美人。求婚者不斷，可她誰也不嫁，就守在哥嫂身邊，幫著做事。誰都知道她要報答哥嫂的養(yǎng)育之恩，因為舊時候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不能幫著娘家人做事的。哥哥打罵都無濟于事，一句話，打死也不嫁。

盛家大奶奶過世那年，發(fā)了一場大洪水，十里八村都遭了災(zāi)，祖父家的地幾乎顆粒不收，全家人吃了上頓沒下頓，祖父四處討借也難以為繼。祖父難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病在炕上十多天沒有起來。姑奶奶暗地里哭了幾場，她也著急啊，可是縱有天大本事也幫不上忙啊。她準備好了，要帶幾個侄兒去外鄉(xiāng)討飯，幫著哥哥、帶著全家渡過難關(guān)。

盛東家也是個讀過書的人，他知道姑奶奶的一身本事，欽佩姑奶奶的人格品性，也仰慕姑奶奶的端莊秀麗。太太的過世給了他絕好的機會，這樣的機會他不會放過，太太過世百天后他就親自上門提親了。

盛東家剛說明來意，祖父便暴跳如雷地從炕上跳起來。

“東家！你這是乘人之危??！不成！不成！絕對不成！”

“老哥啊！你別急啊，聽我把話說完。我早就喜歡你家小妹啦。是啊，這樣的小妹十里八村也找不出第二個，誰不喜歡啊！我這條件，年齡大她一倍，又是續(xù)弦、填房，是不般配。可我就是喜歡，小妹要是同意，我八抬大轎娶進家門，當我這個家，不同意我二話不說，也死了這份心了。你弟妹在的時候，我沒動這個心思?？涩F(xiàn)在不一樣了?！?/p>

“你也知道不般配啊，我那孝順妹子，誰不說好啊，嫁誰也不能嫁你啊。那不委屈她了嗎！”

聽盛東家這樣說話，祖父的氣消了一半，坐在炕沿上與盛東家搭話。

“你也別動那心思了，我妹子是不會同意的?！?/p>

“我可不是乘人之危啊，只是事趕到這兒了，今年都遭了災(zāi)，我也沒多少收成。今年地租免了吧，再借些糧給你，這一冬就過去了?！笔|家人品好，辦事實誠，四鄉(xiāng)聞名，說的也是時候，祖父的氣全消了。

祖父心想妹子心氣那么高，這門親事她是絕對不會應(yīng)允的，讓她當面聽聽也無妨，也給了盛東家面子，兩個人畢竟幾十年交情了。于是叫祖母將妹子喚來。就連盛東家也沒想到的是，姑奶奶竟一口應(yīng)允，同意嫁到盛家當后娘。

祖父頓足捶胸直罵娘。祖母牽著姑奶奶的手含著眼淚說道：“彩霞呀！你糊涂了！糊涂了！”盛東家一臉驚愕的表情杵在那兒。

“嫂子，我沒糊涂。哥，盛東家是個好人，嫁他我愿意。”李彩霞平靜地一字一句說道。

“彩霞妹子，娶到你是我的福分，謝謝你！你放心，我一定對你好，不讓你受半點委屈，過門后我這個家你當。我這就回去準備彩禮，八抬大轎娶你?！?/p>

“我不當家，你回去準備吧！”姑奶奶又是一字一句地說。

最后，盛東家送給李家的彩禮是：五畝良田和李家人一年的口糧，外帶又租給李家五畝山坡地。第二年，李家的地租又給減了一成。

姑奶奶出嫁那天，祖父沒有去送，他一天一宿沒有出屋，也沒吃一口東西，只是一會兒落淚、一會兒嘆氣的。

六

盛守仁下鄉(xiāng)收租非常順利，家家都念盛東家仁德，夸贊新東家體恤。盛守仁客氣了一回又一回，口里念著：都是鄉(xiāng)親，有事說啊！一定幫忙。心里卻暗暗地想著太太的主意好，新東家的體面有了，還是太太技高一籌，他這個新東家算是立了棍了。不服都不行，事兒就在那兒擺著呢。

收完租子，得送公糧了。盛守仁安排好伙計，晚上裝車過秤，滿滿一車，明天去縣城交公糧，這是他的責任，往年爹做的事他都得擔起來。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盛守仁媳婦就急急地敲太太的房門，小紅下地開了門，姑奶奶披衣坐起。

守仁媳婦進門就說：

“太太，守仁昨晚又吐又拉地折騰了一宿?！?/p>

“昨天還好著呢，吃了什么不潔的東西了吧！”

“昨晚裝完車他跟幾個伙計喝了不少酒，回房都說醉話來著?！?/p>

“服藥了嗎？”太太又問。

“深更半夜的守仁不讓打擾你，去叔叔那要了塊大煙膏子，服了也沒管用。”

姑奶奶一邊說著“我去看看”一邊起身穿衣。

姑奶奶給盛守仁把脈后，起身說道：

“傷了脾胃了，不礙事，吃服藥，明天就好了?！闭f罷，她便寫了個方子，囑咐守仁媳婦派人去集上把藥取了，給守仁煎服。

“太太，說好了今天去送糧的，改天再去吧?！笔⑹厝实脑捓锒嗌賻еc愧疚，意思是說他耽誤事了。

姑奶奶想了一下，說道：

“車都裝好了，我去，順便把年貨置辦了。”

“那怎么行，咋能讓你去呢？”盛守仁有些急了，他想說這是男人干的事！怎么能讓女人出頭呢，話說出來變成了這句。

“怎么不行？我跟你爹去過兩回。你歇著吧?！?/p>

回屋后，姑奶奶簡單地吃了口飯，便把姑爺爺當年車把式那套行頭找了出來，小紅幫著一件一件地穿上。自己的小棉襖貼身穿著，一塊黑色方巾疊好把腰束上，下身緊身夾褲外套上了姑爺爺?shù)母济蜓竺扪?，褲腳用綁腿扎好。可她的小腳伸進那雙大號的靰鞡鞋里卻不行了，就像小孩穿大人的鞋一樣，趿拉著都不跟腳，姑奶奶爬到炕角拽出一堆棉花來，將棉花塞入鞋內(nèi)，小腳送入鞋里后，又前后左右塞了些棉花。她直起腰來，走兩步，自語了一句還行吧。最后，她將那件羊皮襖穿上，系了腰帶。取下發(fā)夾，一頭秀發(fā)飄落下來，用左手挽住送到頭頂，右手拿來狗皮帽子扣住。

啊呀，這陣折騰，足有半個時辰。

聽說太太要進城送糧，盛家人都過來了，還有留下來的那些伙計們，都在院子里候著，盛守仁披了件大棉衣也站在屋門口。

姑奶奶這樣一身打扮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可把在場的人都驚著了，他們聽“講古”的人說過、戲文里看過的花木蘭、梁紅玉，太太今天真的給扮上了，大家都說比戲文里扮得好，扮得俏。只有盛守仁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

“女兒身，男兒裝，烽火狼煙自芬芳……”賬房看了一些戲文雜書，哼了句也不知哪出戲里的戲詞。

“哼哼什么呢？走吧！”姑奶奶吆喝賬房，賬房趕忙跑過去。

三駕馬的大車離家三里就上了大道。姑奶奶叫車把式停下來，她說她要趕車過過癮。于是左右沿板換位，姑奶奶趕車向著三十里外的縣城駛?cè)ィ笱匕迳献~房和一個伙計。

李彩霞嫁到盛家后就沒干過農(nóng)活兒，更別說趕起大馬車了。那是盛東家絕對不能允許的。姑爺爺送糧時帶姑奶奶來的那兩趟，也是讓姑奶奶逛逛縣城、買點東西、散散心的。

臘月的天氣冷峻峭麗、奇寒無比。

冰雪的世界讓人稱奇。

雪野上一團歡騰向前滾動，李彩霞壓抑多年的心情也歡騰起來。一直以來她的本真和野性都被包裹著，被她自己認定的責任和壓力包裹著。坐上大馬車的那一瞬，她的內(nèi)心就有一種莫名的沖動。

賬房的那句唱詞她聽得真切，也入了她的心，“女兒身，男兒裝，烽火狼煙自芬芳。”嵌入腦海的這句唱詞讓她感覺很舒服，也點燃了內(nèi)心的沖動和欲望，她興奮地駕馭著這掛三套馬的大車。

“嘚嘚！喔喔！駕！”她不斷地發(fā)出各種指令。

“啪！啪！”兩聲清脆的響鞭，震落了路邊的樹掛，一群麻雀“轟”的一聲飛起來。三匹馬渾身掛霜抖擻精神亢奮地前行。

馬兒溫順地任由新主人驅(qū)使，李彩霞手中的鞭兒也沒有落在它們的身上，只是在它們的耳畔、左右抽著悅耳的脆響。

傍晌的時候，這輛大馬車終于來到了縣城的南門。

糧庫位于縣城東南角的山崗上，順著城壕外的一條沙石路他們又走了兩里多地。

一個日本兵端槍立在門口，手里拽著一條大洋狗，沒有一點異樣的氣氛。

突然，日本兵手拽著的那條大洋狗向前躥了一下，左套馬迅疾地騰起前蹄，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嘶鳴，前蹄落地后便猛地向前躥去。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李彩霞也措手不及，她慌忙地拉緊韁繩，然后，揚起手來抽了驚馬一鞭，驚馬抽搐了一下，立住了。就在鞭梢滑過馬背時，李彩霞又向內(nèi)使了個勁，鞭梢便打了個交叉落在了昂首奮起的大洋狗身上，大洋狗哀號一聲倒地。日本兵立在那里，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停頓片刻后，他“嘩啦”一下拉開了槍栓。這陣式誰見過啊，立時一切都凝固了，所有的人，包括送糧來的旁觀者，都呆呆地立在那兒。

李彩霞從車沿板上下來，手擎馬鞭站定。其他三人攏過來，站在她的身旁。

這邊的響聲驚動了不遠處房子里的一些人，他們急急地向門口走來，前面一個矮胖的日本人是這座糧庫的主管，滿鐵株式會社駐本縣的代表。公開身份是滿鐵貿(mào)易商人，實際上是為日本關(guān)東軍籌集糧食等物資的商務(wù)買辦。糧庫內(nèi)一條鐵路專用線直通南滿鐵路。

“你的，什么的干活？”日本人看一眼地上呻吟的狗，手指著李彩霞面目猙獰地吼道。

“送公糧的。”李彩霞簡單地回了句，面無怯色。

“為什么打狗？”也是吼出來的。

“狗亂躥，把馬驚了，不打怕出事。”李彩霞語調(diào)也有些高了。

“是啊！多虧了車把式那一鞭子，要不馬毛了，拉著這一車糧食竄騰起來，這滿院子的人，指不定出多大亂子啊?！比巳豪镆粋€車把式憤然地說道。

這個日本人是個中國通，也是日本關(guān)東軍的一名高級特務(wù)。他知道為了“帝國大東亞共榮圈”的利益不能惹眾怒，便向日本兵示意收起槍，又轉(zhuǎn)向眾人說道：

“你們的，不要圍觀，干活的干活。”

又指著李彩霞：

“你的！屋里的問話?！?/p>

李彩霞將馬鞭扔給車把式，隨他們向大門內(nèi)的屋子走去，車把式他們仨想跟去，被日本兵用槍擋住。

進得屋來，日本人就說：

“中國有句老話，打狗還要看主人呢。你打了我們的狗，你的，反滿抗日分子的干活。我的要懲罰你。”

“我是守法良民，來送公糧，那畜生狗咬呂洞賓不識好賴人，我要是不打它一鞭子，還不真出大亂子了。你們也不識好賴人，不說聲謝謝就算了，還要懲治我，哪有這樣的道理?！?/p>

李彩霞今天是豁出去了，越說越氣憤，順手把頭上的狗皮帽子摘了下來。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從頭上瀉下來，再配上由于激動而泛著紅暈的鵝卵型的臉蛋，一個倔強姣美少婦的形象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

這一幕讓眾人都看呆了，誰也沒想到駕馭這輛滿載大馬車、一鞭子叫停驚馬、又一鞭子放倒烈性東洋狗的車把式，竟是一位閨中少婦。

過了好一會兒，日本人身邊的一位糧庫中方主管認出了李彩霞：

“你不是盛東家的太太嗎？盛東家怎么沒來？這大馬車男人都使不靈的，你怎么趕來的？”

“我是盛東家的女人，我們東家去世了。官家催交公糧催的急，我就急著來了?！?/p>

日本人聽到這里，一臉的怒氣散盡，湊前一步，滿臉堆笑地說道：

“盛東家我的朋友，可惜啊！去世了。他的女人大大的好，大大的良民?！?/p>

“中國有句古話，巾幗不讓須眉?！彼€在賣弄他的那點中國文化知識，雙手同時豎起了大拇指。

李彩霞并不同他搭話，沖著日本人身邊的糧庫主管說：

“你們這些官爺也太沒人性了，今年遭了這么大的災(zāi)，減產(chǎn)了三成還多，我收的地租都降了一成，可你們要的公糧卻一粒不能少，我們老百姓可怎么活呀！”

這屋里有七八個人，除了那個日本人外，都是本縣的人，也不算是漢奸，他們卻都在幫日本人做事，都不情愿地做著偽滿洲國的順民。聽了李彩霞的這番話，個個低頭不語。李彩霞這個女人今天表現(xiàn)出來的氣節(jié)和抗爭讓他們汗顏，同時，他們也感到長期的壓抑有了些許的釋放，內(nèi)心里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愉悅。他們的良知還在，正在等待被喚醒，而喚醒他們的不會是李彩霞，因為今天的李彩霞也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也在給日本人送糧。

喚醒他們的思想和力量已經(jīng)形成，已經(jīng)從長江、黃河、長城、白山黑水升騰起來。

“真的遭了災(zāi)？”日本人假意問身旁主管。

“是的，夏秋的那場洪水淹了大片農(nóng)田，許多村子莊稼都絕收了?！敝鞴芑氐?。

“你的實話的說，大大的好，大大的良民，我的也免一成公糧，還要重重地獎勵你?！边@個精明的中國通玩起了收買人心的伎倆。

“免交一成公糧可以，獎勵不必了，俺承受不起。”李彩霞冷冷地回了一句。

“過稱卸車吧，俺還要趕三十多里的路呢?！闭f著，李彩霞拔腿就向屋外走去，屋里的人也隨著出來了。

李彩霞拎著狗皮帽子立在自家送糧的馬車旁時，剛才旁觀的那些車把式伙計們的驚愕、感慨和贊嘆自然無法描述了。

最后，李彩霞這車糧日本人多付了一成的錢款，其他送糧戶沒有這樣的禮遇。

出了糧庫的大門，李彩霞她們趕著馬車就進了縣城。吃了館子，采辦了年貨，已是下半晌了。出城后車把式問太太還趕車嗎，李彩霞大聲地說再也不趕大車了，也不來給日本人送糧了。

一路上車把式吆喝不斷，他們?nèi)烁吲d地談?wù)撎裉斓膲雅e，夸贊太太的果敢和智慧。李彩霞坐在車上，一言不發(fā)，一腔不搭。

很快，城里鄉(xiāng)下傳遍了姑奶奶女扮男裝、趕車送糧、勇斗日本人的故事，而且越傳越神，甚至還傳成了姑奶奶一鞭子放倒了荷槍的日本兵。成了一段佳話。

七

月滿中天，月照西山。

寒冷的冬夜，李彩霞一個人徘徊在清冷的小院里，看著天上皎潔的明月，不遠處黛黑色的山巒，她的內(nèi)心充滿著空寂和凄涼。

正月十五這夜，盛家院里只是幾個孩子們鬧騰了一陣。由于是盛東家的喪期，往年的熱鬧和燈火都不見了，吃完元宵，孩子們也歇了。

月掛中天，已是午夜時分。嗖嗖的西北風將樹上、屋脊上的積雪吹落，飄落到院子里來，落到了李彩霞溫熱的臉上，迅速融化成細小的霧滴，她的心頭猛然一熱，兩行熱淚順著已經(jīng)濕潤的香腮流了下來，李彩霞抽出抱在懷里的那雙玉手，用兩個食指輕輕地拂拭了一下。

“姨媽，回屋吧！”小紅立在李彩霞身旁有一會兒了，她竟沒有一絲察覺。

她們娘兒倆回到同樣空寂的屋子里，就各自睡下了。

中國東北漫長的冬季有五個多月，這個漫長的寒冷季節(jié)把春秋兩季都各占去了半個月，所以東北歷來就有春脖子短這一說。農(nóng)耕時代，文化和文明都是原生態(tài)的。南方人起灶火，陜西人聽秦腔，北京人逛廟會，東北人則“貓冬”。冬天一到，男人們攏火喝燒鍋；女人和孩子們串門走親戚，三鄉(xiāng)四屯看秧歌或坐在炕上看“地蹦子”。李彩霞孤寂、冷傲，她不去湊熱鬧，就一個人在家待著。只在過小年時回了趟娘家。正月十五一過她又要回去，并且要在娘家哥家住上一宿。小紅沒跟去，不是姨媽不讓她看舅舅，而是小紅自己不去，小紅說守禮要回來給她從集上捎東西，她得等著。李彩霞也察覺到守禮最近回來得很頻繁，每回都帶些東西給小紅，兩個人在一起嘀嘀咕咕，恐怕已經(jīng)生了些情愫的，畢竟他們倆正是懷春發(fā)情、欲火正旺的年齡。李彩霞回娘家也要跟哥哥、姐姐說說他們倆的事。

這不，李彩霞前腳剛走，盛守禮就回來了。他進了院沒進爹娘那屋，徑直地奔太太的房門來了。沒等守禮叫門，小紅就從里面把門打開了。門剛帶上小紅就撲到守禮的懷里。守禮一邊向外推一邊小聲喊著，“太太，太太！”“回娘家了，沒在。”小紅急不可耐地連稱謂都省略了。兩個人相擁著奔到了里屋。

一進屋，小紅就將守禮摁在了炕沿上，“你別動，聽我的，累了，冷了，餓了吧？”小紅說了一堆的話，興奮得張牙舞爪的，她捧著守禮冰涼的臉蛋親了起來。兩個人的情愫早已有了，但小紅今天的舉動守禮還是沒有想到，一時也沒法適應(yīng)。他躲著去了帽子、去了外衣；他再躲著，又被剝了鞋子和衣褲。最后小紅吹滅了那盞煤油燈，兩個人滾到了炕上。

一堆親昵的話都是小紅說的，那些話守禮聽了心里熱燥。他原始的野性和欲望被激發(fā)了出來，他將已經(jīng)倒在炕上的小紅翻轉(zhuǎn)過來，粗暴地將小紅身上所有的衣物剝掉，小紅鮮嫩欲滴的胴體顯現(xiàn)在眼前。十六歲的少女剛剛完成了發(fā)育過程，曲線優(yōu)美的身子在不住地顫抖。盛守禮體內(nèi)的荷爾蒙瞬間達到了峰值，他像餓狼一樣撲了上去，屬于他們倆的初次就這樣完成了。

他們倆整晚都擁在一起，說著甜蜜的話語。天亮的時候，盛守禮說我得走了，小紅不依，表哥不能走。守禮說這次回來誰也沒見，趁早我回草市去。小紅說你再抱我一會兒，于是他們倆又親熱了一會兒。

第二天早上李彩霞就回來了，剛進屋她就覺得有些異樣，平時早起的小紅還賴在被窩里，內(nèi)衣凌亂地扔在炕角。她明白了一切，昨晚一定是守禮來過，她這個外甥女熱情坦誠地招待了守禮。但是，她眼下還顧不得他們的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姑奶奶李彩霞這次回娘家當然談了小紅的事，她說小紅跟守禮走得很近，倆人是好上了。守禮也不錯，懂規(guī)矩，盛家的兩處生意打理得不錯，很有頭腦，雖說現(xiàn)在還不是掌柜，那也是早晚的事。咱家小紅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擇個日子就給他們定下吧。哥嫂沒有意見，姐姐顯得很猶豫：

“他爹那口大煙還不把家給抽敗了。”

“我正要說這事?！崩畈氏冀又愕脑捳f下去。

“哥，姐，我想把守禮他爹的大煙癮給戒了。”

“抽這么多年了，能戒嗎？”姐姐沒有信心。

“哥，你記得還是我當閨女時吧，你不是把吳老蔫家二小子的大煙給戒了嗎？”李彩霞信心十足，她向哥哥討教來了，其實這事她早就謀劃了，不單單是為了小紅和守禮，她知道就是為了盛家的榮譽和興旺，也得這么做。

“老盛頭這口癮別人戒不了，我妹子能給戒了。我有方子，你下狠心，照我說的，準成?！弊娓高^了年已經(jīng)六十一歲了，他最了解這個妹子，也最信任、最心疼、最欣賞這個像他女兒一般的老妹。

祖父在炕角衣柜里翻騰出三張黃表紙來。

“這是三張方子，照我說的法子，三七二十一天就齊活了?！?/p>

三張方子是祖父壓箱底的本事，今天算是傳給了他最愛的小妹，他的興奮勁有些按捺不住，他實在是太高興了。接著，他便將怎么抓藥，煎熬的時間，喂服的方法，還有服藥后的一些反應(yīng)，飲食的調(diào)配和應(yīng)該采取的一些強制措施等等，一五一十地道了出來。

李彩霞回家后沒有馬上實施，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她謀劃好了，開春的時候再做，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必須做到嚴絲合縫，一步到位。

姑奶奶這件事做成后，奠定了在盛家一言九鼎、至高無上的地位。

八

清明節(jié)那天，盛家人都去上墳祭祖了，按照習俗，盛老爺?shù)膲烆^在這一天是要填土攢圓的。

春風吹著山林嘩嘩作響，背陰處和山溝里殘留的積雪正在迅速融化，沉睡的大地蘇醒了，熱烈蓬勃的春天景象開始呈現(xiàn)出來。

李彩霞沒有去塋地。祭祀活動結(jié)束后，她差小紅將盛守仁和盛守禮叫了來，囑小紅把門關(guān)上，出屋回避一下。

兩個人坐定后，李彩霞先開了腔：

“把你們哥兒倆叫來，說說你爹的事?！崩畈氏寄抗饴涞搅耸囟Y臉上。

“我爹什么事？”盛守禮一頭霧水。

“之前呢，我跟你哥說過，你爹的大煙不能再抽了，你看他現(xiàn)在的身子，老命都快搭上了。這么多年了沒攢下一點家底，都侍候他那口癮了，多少真金白銀??！給你們留下點吧，兒女們還得過日子呢！”李彩霞手里攥著拳頭說道。

“太太以前說過要給叔叔的煙癮戒了，我只當隨便說的一句話，真戒??？能戒了嗎？這么多年的癮了。”盛守禮皺著眉頭說。

“一定給他戒了，我有法子。你們倆得配合我?！崩畈氏夹判臐M滿。

聽到李彩霞這么說，盛守禮激動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感謝太太大恩大德，您可是救了我們?nèi)?，我也能娶上媳婦了?！毙〖t平日里肯定說了不少抱怨的話。

“你先別謝，咱們是一家人，咱們齊心協(xié)力才能把這件事做成?！?/p>

李彩霞將三張黃表紙的方子遞給盛守仁：

“過幾天你去趟奉天，到中街仁德大藥房按方子把藥抓回來，記住一定要這家的，準成?！庇洲D(zhuǎn)向盛守禮，“你去林子里找兩根拳頭粗細的椴木，要直挺的六尺長，回來后去皮削刺，再準備一條攏車的大繩?！?/p>

說完這些后，李彩霞讓守禮去把他爹叫來，守禮應(yīng)聲去了。

守禮出去的當口，李彩霞又囑咐盛守仁去抓藥時一定要親自過目，她說那藥里有幾味虎狼之藥，弄不好會奪命的。盛守仁知道事關(guān)人命，便小心翼翼地收好方子，太太的話也一字不落地記下了。

盛守禮和他爹進屋后，盛守仁將他坐的椅子讓給了叔叔，他則坐到了剛才守禮坐的那把椅子上，守禮立在門旁。

盛老頭身子瘦小，駝背，臉色蠟黃，五十幾歲的年紀看上去像個七十歲的老人。他一走進太太房間就覺出了異樣，盛家大小事情都是太太和守仁商量，沒有他什么事，而且今天他兒子盛守禮也在場，四人議事，他們父子同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想到這些他心里發(fā)毛，大氣不出地坐在那兒。

“守禮他爹！”太太今天喚他的稱謂也與往日不同，以前都說“他叔”，指盛守仁叫他，今天卻指自己的兒子喚他，越發(fā)覺得非同尋常，不敢作聲，只朝太太點了點頭。

“你的身子越來越差了，這樣下去不行啊，我們剛才商量了，得把你那口癮戒了?！崩畈氏家蛔忠话宓卣f著，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太太，我也想戒啊，可戒不了?。∧菢拥脑掃€不如讓我死了算了。”盛老頭低聲地說道。

“死不了，但是得扒層皮?！崩畈氏祭淅涞卣f，沒有商量的余地。

“再抽下去也快了。你是盛家長輩，全家人怎么看你？守禮也該娶媳婦了，可哪家的閨女愿意找個抽大煙的公爹呢？”盛老頭目光呆滯地看著李彩霞，面部不停地抽搐，哈喇子都下來了。

“那口煙哪，就是萬貫家財也給填進去了。得給孩子們留點家底，哪天你真的走了，他們記得你啥呀？罵你敗家嗎！”李彩霞的話句句抓心，盛老頭老淚縱橫。

“你把煙戒了。我跟老大商量商量，讓守禮當咱家皮鋪掌柜的，我再做主給他訂門親事，你們這個家也就支撐起來了，不好嗎？”

這番話把盛老頭縱橫的老淚說成了痛哭流涕。還有什么說的啊，他雙膝一曲跪在地上。

“嫂子?。〈蠖鞔蟮掠朗啦煌?，我給你磕頭了，都聽你的，我就是死了也值了?！边@是盛老頭第一次叫李彩霞嫂子。盛守仁上前將叔叔扶起，戒煙的事就算定下了。

盛守仁去奉天買藥，盛守禮準備著太太交辦的幾樣東西，前后也有十余日。一切都妥當后，李彩霞又將二人喚來。

“明天開始給你爹戒毒，都按我說的做。”李彩霞跟守禮說的，也是給守仁聽的。

“我這個方子是我哥的，毒性大，狠著呢。就得橫下心來，做下去，如果半途而廢反倒不靈了。你倆記著，煎藥的事我和小紅做，喂服你們倆來做。三個方子，功效不同，必須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跟進。第一服藥是解毒瀉出之藥，有幾味虎狼之藥，一般的郎中是不敢用的，連服三日，胃內(nèi)之物吐盡，腸內(nèi)之物瀉出，其間不進一粒米食，只供少量白水。三日后毒癮發(fā)作，痛不欲生，守禮將你爹綁于兩根椴木之上，任其折騰，四日后你爹氣若游絲，奄奄一息。松綁后進服第二服藥，這第二服藥最為重要，是固本生津之關(guān)鍵，也是連服三日，同時輔以寡淡流食，停藥后再續(xù)四日，焦躁緩解，情緒穩(wěn)定。第三服藥是調(diào)理陰陽平衡的，還是連服三日，這時要大量進食，補充營養(yǎng)，魚、肉、蛋、奶調(diào)配進補，開河魚、下蛋雞最有功效……”

“好了，就按我說的，明天五更做起，三七二十一天后咱們再看結(jié)果吧。我心里也沒底，都是我哥教我的，咱們就撞撞大運吧?！?/p>

真的要做到這一步的時候，李彩霞反而沒有太多的自信了。但是，不管結(jié)局如何，她必須義無反顧地繼續(xù)做下去。她認定的事從沒有反悔的。

給盛老頭戒毒癮的事二十一天后結(jié)束了，毒癮自然是戒掉了，盛家人歡騰不已，李彩霞的能耐和威信達到頂峰。

春耕結(jié)束后，小紅和守禮的親事也訂下了。盛守禮正式接管草市集上的皮貨生意，出任掌柜。

九

長白山是一座神山，綿延數(shù)百里，無論是山把頭，還是墾荒者，都心懷虔誠地敬畏著這座神山?！渡胶＝?jīng)·大荒北經(jīng)》記載：“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肅慎氏之國?！蹦鞘裁词恰安幌獭蹦?？“咸”古意多用作“共”“同”“都”之意，所謂“不咸”便是“不一般”。肅慎族所說的“不咸山”就是現(xiàn)在的長白山。從肅慎族的“楛矢石砮”，再到女真族的龍興之地，長白山用它那蘊藏在心底的熱情激發(fā)能量，以火山噴發(fā)的印記，書寫下民族與時代的歷史傳奇。長白山的靈性融匯在山石草木之間，鳥獸魚蟲之中。那是大自然最原始的力量，更是令人類心存敬畏的所在。

如今，《山海經(jīng)》中，大荒之北的不咸山里，依舊流傳著各種靈異的傳說，長白山的故事仍然撲朔迷離。

“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抗聯(lián)等抗日武裝正是依托長白山進行了長達十四年艱苦卓絕的民族抗爭，演繹了新的不朽的民族命運傳奇。

一九四〇年前后，中華民族的抗戰(zhàn)進入到最為艱苦的膠著時期，東北抗日聯(lián)軍更是處于遭受重大犧牲和嚴重挫折的危急時刻。

一九四〇年二月二十三日，抗聯(lián)第一路軍總指揮楊靖宇在蒙江縣三道崴子壯烈犧牲。

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二日，抗聯(lián)第二路軍副總指揮趙尚志在黑龍江珠河壯烈犧牲。

……

一九四二年八月，周保中、李兆麟、馮仲云率抗聯(lián)余部撤入蘇聯(lián)，整編后組建了東北抗日聯(lián)軍教導旅。

至此，白山黑水間的抗聯(lián)武裝化整為零，轉(zhuǎn)為小股游擊活動。與盛家這片山林相連的海龍、柳河一帶就有小股抗聯(lián)武裝出沒，常有零星戰(zhàn)斗，村民們也經(jīng)常議論抗聯(lián)的一些故事。

一日晚飯后，剛到掌燈時分，東邊山林里槍聲大作，不時還夾雜著炮彈的爆炸聲，眾人大驚，亂作一團。李彩霞囑家人關(guān)閉大門，熄滅燈火，各自回屋靜待。槍炮聲時緊時疏，忽遠忽近地響了有一個多時辰。夜深時，一切又都歸于寂靜，李彩霞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告訴各房都睡下吧。

四更天剛過，幾聲叩門的響聲傳進了院子里來，各房的人可能都聽到了，李彩霞聽得更真切，她起身穿上衣服?；镉媯冏〉南挛蓦x門近，沒敢去開門，車把式和賬房奔太太房里跑了來，怎么辦？太太說別慌，你倆開門看看。轉(zhuǎn)身工夫，他倆領(lǐng)著一個渾身血跡身材高大的男人進了太太的屋，太太也嚇了一跳，人啊鬼?。空﹃J進來了？

“太太，我們攔不住，他說他認識您，二話沒說就闖進來了?！辟~房無奈又驚慌地說道。

李彩霞也是滿臉驚慌又疑惑：“我認識你？！”

“太太，我叫張彪，您不認識我，我認識您，小時候我跟爹來過府上?！?/p>

“你爹是……”

“我爹叫張懷虛。我是抗聯(lián)的，我有急事找您。”

聽張彪簡單介紹，李彩霞大致明白了，沒有時間讓她多想，她趕緊問：

“找我什么事？”

“昨晚東山那一仗是我們打的，和小鬼子遭遇了。二十幾個人死了大半，還有幾個受傷的，我們沒地去了，天亮后鬼子肯定搜山，您能不能讓我們住在這躲幾天?！睆埍爰钡靡恢痹诖曛?，一口氣把話說完。

李彩霞略加思索了一下，便吩咐道：“你們倆隨他去，把人接來，記著從后門進出，都安置在空著的西倉房里?！?/p>

二人隨張彪去了，一共接來了包括張彪在內(nèi)共七個人，身上都帶著血跡，但只有三人負了輕傷，張彪說有個重傷的弟兄腸子都流出來了，怕連累大家，自己了斷了。

盛守仁聞聲趕了過來，李彩霞囑他告訴各房，家人們和伙計誰也不要過來，天一亮該干啥還去干啥，就當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不能向外透露一點消息，這是掉腦袋的事。盛守仁應(yīng)聲去了。

接著，盛守仁、車把式、賬房抱些柴草鋪在地上。李彩霞和小紅則清洗包扎三個傷員的傷口，雖然只是輕傷，沒傷筋骨，但都流了很多血，血水一盆一盆地倒出，小紅的手一直在哆嗦。

忙活完這些，天已大亮。張彪他們七人貼面餅子咸菜稀粥地飽餐之后，倒地睡下了。

李彩霞他們鎖上倉房門也回屋休息去了。

天明后，日本人果然來搜山了，他們沒搜到活口，向抗聯(lián)戰(zhàn)士尸體上補了幾槍，抬著白布單裹著幾具日本兵的尸體，向東竄去。據(jù)說，他們判斷抗聯(lián)殘部向通化方向轉(zhuǎn)移了。

盛家躲過一劫。

這片山林是長白山的余脈，山不高百獸歡騰，林不密百鳥和鳴，由此向西不足百里便是東北大平原的腹地，一直以來都是一派祥和的景象。昨晚的槍聲擊碎了這里的平靜，鄉(xiāng)民們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亡國之痛，侵略者的鐵蹄之下沒有世外桃源。他們自愿地隨盛守仁來到東山的高崗上，含淚泣血地將橫臥在山林中的烈士遺體收殮。盛家墳地右邊的山坡上，十幾座新墳壘起。

張彪的父親張懷虛，就是盛老爺早年結(jié)識的老先生，也是為盛家留下“張氏父子家訓”的那位清末秀才。一九三二年在磐石縣紅粒子參加楊靖宇領(lǐng)導的南滿抗日游擊隊，后經(jīng)楊靖宇介紹加入共產(chǎn)黨，隨楊靖宇轉(zhuǎn)戰(zhàn)南滿大地，協(xié)助楊靖宇起草作戰(zhàn)命令和軍政文書等事宜。一九三九年在東滿地區(qū)秋季反“討伐”作戰(zhàn)中犧牲。

張彪十幾歲便隨父親加入抗聯(lián)，二十幾歲時成為東北抗聯(lián)第一路軍一師三營營長。一師是第一路軍的主力，師長程斌。一九三八年程斌叛變投敵后，張彪率三十幾人重入山林，在柳河、輝南、海龍一帶打游擊，多年經(jīng)營的四方頂子和雞冠山密營也被程斌搗毀，轉(zhuǎn)移途中又遭遇了這次重創(chuàng)。

“太太，盛大哥，感謝您和鄉(xiāng)親們把犧牲的戰(zhàn)友埋葬了，他們也算入土了?！睆埍虢榻B完他和他爹參加抗聯(lián)的一些情況后，說了由衷的一句話。

李彩霞和盛守仁都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們這幾年打得太苦了，三十多人就剩下我們七個了。都是程斌這個叛徒給害的，楊司令帶我們建的密營，他一個個地全給毀了，最后楊司令陷入了絕境，也犧牲了。倒在這兒的十幾個弟兄我又不能去看他們，我要是還能活著回來，一定去他們的墳頭祭奠。只能拜托你們啦，過年給燒點紙，清明節(jié)填點土，別讓墳頭太荒了?！?/p>

“你放心吧，這些孩子都是英雄，是我們的親人，我們一定看護好他們的墳塋，讓他們的魂魄安生?！笔⑹厝蕽M臉熱淚地應(yīng)承了下來。此刻，他的內(nèi)心涌起萬丈豪情，恨不得提槍奔向戰(zhàn)場，殺敵御侮，像岳飛那樣面對兇殘的日本鬼子和可恥的漢奸們大吼一聲：“驅(qū)逐倭寇、還我河山！”

“你們今后怎么打算的？往哪里去呀？”李彩霞問道。

“我們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抗日武裝，國民政府不管我們，跟組織也失去聯(lián)系了，現(xiàn)在隊伍打散了。但我們與日本人、程斌等叛徒不共戴天，拼死也要抗日。通化一帶還有抗聯(lián)的隊伍，明天晚上離開這里，找隊伍去，繼續(xù)打鬼子！”

“別這么急了，再休息幾日，我再給孩子們換幾次藥?！?/p>

“太太，時間長了容易暴露，也會連累你們的?！?/p>

“你們命都不要了，我也不怕什么了?！?/p>

“這七條命是抗日的火種啊！不能再做無謂的犧牲了。太太，你們做得已經(jīng)夠多了，看到你們我們更有信心了，我們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一定會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的?！?/p>

這段談話讓李彩霞和盛守仁刻骨銘心，他們樸素的情懷和思想感情得到了凈化和提升。李彩霞的思想里融入了愛國救國的理念。一九四六年，當張彪隨東北民主聯(lián)軍打回來時，李彩霞將兒子盛守智和侄子李承坤兩個十六七歲的青年交給了張彪。兩個人隨軍一直打到了海南島，為新中國的解放立下了戰(zhàn)功。

第二天三更過后，李彩霞和盛守仁在西倉房內(nèi)擺酒為張彪他們壯行，車把式和賬房兩個人也參加了。

酒足飯飽，行囊裝滿，七人正要啟程。車把式向太太告別：“太太，我跟張營長去打鬼子?！?/p>

李彩霞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車把式又說：“打鬼子是大家的事，這幾天我想明白了，您去不了，我替您去，命大我再回來看您，死在外頭也不后悔?！?/p>

李彩霞沒說什么，將手上的一副金鐲子退下來遞給張彪，說道：“去吧！你們都保重??！”

張彪一行八人乘著月色向東奔去，李彩霞立在月光下看著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許久許久一動不動地立在那兒。

十

春去秋來，寒暑交替，門前的楊柳飛了三次花，院中的大梨樹結(jié)了三番果，一九四五年中秋節(jié)到了，盛守智中學的學業(yè)也快結(jié)束，他十七歲了，在逝去的光陰中不知不覺地長大了。伴隨他一起長大的還有他的同窗好友，同歲的表弟李承坤，兩個沒有血緣的表兄弟比親兄弟還親，幾乎形影不離，他們都是李彩霞最近的親人，看到這兩個陽光燦爛的翩翩少年，李彩霞的內(nèi)心無比歡愉。

兩個少年是李彩霞用心血澆灌滋養(yǎng)長大的，他們在縣城讀完小學后，李彩霞又把他們送到了省城（長春）去讀中學。就像小鳥一樣，成熟的翅膀是要展翅翱翔，飛向藍天的。她開始策劃著他們的前程了。

日本人投降后，縣城歡騰了一陣子，人們以為從此和平了，老百姓的好日子來了?？墒翘煜碌降资裁葱蝿?，老百姓吃不準，姑奶奶李彩霞也弄不明白。她在等一個人，她知道這個人一定會來的。

一九四六年春節(jié)過后，姑奶奶李彩霞就把守智和承坤留在家里，不讓他們再出去了，她說現(xiàn)在兵荒馬亂，到處都在打仗，尤其是四平、長春、沈陽、通化、臨江都在打惡仗，外面不安全。兩個人在外求學多年，學習文化知識的同時也接受了許多新的進步思想，在這樣一個大動蕩、大變革的時代背景下，他們又怎能默默無聞安心居于偏遠的山溝一隅呢？他倆幾次策劃出走，都被李彩霞發(fā)現(xiàn)后制止了，李彩霞告訴他們別著急，再等幾日就送他們走。

兩個年輕人焦急地等待著，姑奶奶李彩霞也在熱切地期盼著。

正月十五下了一場大雪，山林、村莊、阡陌一片潔白，銀裝素裹的世界一塵不染。

正月十五雪打燈，瑞雪兆豐年。吉瑞之兆讓莊戶人滿懷希望地憧憬著未來，盛家所有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姑奶奶李彩霞更是滿心歡喜。溫馨祥和的節(jié)日氛圍彌漫在空氣中，并且隨風四散，像種子一樣播撒大地，種入人們的心田。

吃過早飯，姑奶奶李彩霞便將守智和客居她家的侄兒承坤喚來，告訴他倆收拾東西準備遠行，又囑承坤回家把爹叫來。原來，昨天張彪從梅河口捎來口信，今天要到家中探望，要去山林祭奠戰(zhàn)友。

李承坤是我的伯父，承坤的父親是我的爺爺。老人家六十五歲了，面色紅潤，身子骨硬朗，沒有閑著的時候，每天都在忙著各種忙不完的農(nóng)家活計，聽承坤說老妹喚他，就知道是有關(guān)承坤的事，放下手上的活計立馬就趕來了。爺爺進院時，姑奶奶正帶著一家人清理院內(nèi)的積雪，姑奶奶放下掃把，把爺爺讓進屋來。

撣去掛在身上的霜雪，二人落座。

“哥，我要送守智、承坤去當兵?！惫媚棠桃蛔戮驼f道。

“行啊！你侄兒的心早就像長了草一樣，一天也不能在家待了，要不是你攔著，他倆早就上外面闖去了，送他們?nèi)ツ倪叺牟筷牥?？?/p>

“抗聯(lián)，現(xiàn)在叫民主聯(lián)軍，共產(chǎn)黨的部隊。”

“抗日那會兒，咱們這不就是抗聯(lián)在打嗎？死了多少人啊?，F(xiàn)在抗戰(zhàn)勝利了，國民黨派兵來攪和了。打吧，不打出個大頭小尾來，天下也太平不了。共產(chǎn)黨是給老百姓打天下的，能成事。對！讓他們參加共產(chǎn)黨?！?/p>

“是?。∏皫啄陽|山那一仗打了半宿，隊伍就剩七個人了，跟我這住了兩天，又去打鬼子了！那個張營長就是早年你妹夫認識的張懷虛的兒子，爺兒倆都是抗聯(lián)的，他們這樣拼命，不成大事才怪呢！他們的隊伍到梅河口了，說是要去打沈陽，還要入關(guān)呢！今天張營長要來咱家，讓這兩個孩子跟張營長走，我也放心，張營長一定會關(guān)照的?！惫媚棠虒⒆约旱南敕ê捅P托出，哥哥自然樂意，他知道妹妹有著別人無法企及的遠見和智慧。

這時，守智和承坤一起進到屋來，姑奶奶又把自己的想法向二人簡單地說了說，二人滿心歡喜，他們早就想?yún)⒓用裰髀?lián)軍了，連聲表示到部隊跟著張營長一定好好干，殺敵立功，榮宗耀祖。姑奶奶便囑二人去大門口望著，看見張營長他們來了，立馬叫她。

快到中午的時候，盛守智跑回來喊道：“娘！姑父！他們來了?！?/p>

姑奶奶和盛家所有人都跑到大門口張望。

東邊山梁上，一支馬隊踏著濺起的團團雪霧，沖下山崗飛奔而來。近處看時，馬隊最前面騎著一匹白馬，颯爽英姿身材魁梧的青年軍官，正是當年血戰(zhàn)東山崗的抗聯(lián)營長張彪。一轉(zhuǎn)眼的工夫，馬隊便奔到了眾人的面前，十幾人的馬隊一字排開。張彪一聲令下：“下馬！”眾戰(zhàn)士齊刷刷地從馬背上跳下，緊接著張彪又一聲：“敬禮！”十幾名戰(zhàn)士立正站著，同時舉起右手，向著姑奶奶和在場的所有人敬了個整齊標準的軍禮。

這樣整齊的軍容和陣式山里人哪兒見過啊，女人和孩子們嚇得直往后躲，李彩霞滿眼含淚地站在大門口，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

張彪扔掉馬的韁繩，向前躥了三五步，“撲通”一聲跪在雪地上，后面的戰(zhàn)士也一齊跪下了。張彪聲淚俱下，用顫抖的聲音喊道：“救命之恩，無以回報，我們幾個都活著回來了！太太??！我們給您磕頭謝恩了！”

此情此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為之動容，女人們哭出了聲，李彩霞更是淚流滿面，她激動得都泣不成聲了：“孩子們！快起來！別！別這樣！我……我……我們承受不起?。　彼靡滦洳潦弥鴿L滾流出的滿臉熱淚，趕緊上前扶起張彪。

李彩霞扶起張彪，拽著他的手就向院里走，邊走邊囑咐道：“守仁、守智、承坤，你們帶人把他們的馬都拴了，帶他們進屋暖和暖和，伙房把開水端來，讓孩子們喝點熱水?！?/p>

進屋后張彪便將他們這幾年怎樣找部隊，怎樣在南滿地區(qū)和日偽作戰(zhàn)，又把最近和國民黨部隊交戰(zhàn)情況向李彩霞等人說了一通。隨張彪進到李彩霞屋里來的只有三人，那兩個是原來盛家的車把式和上次受傷的一名戰(zhàn)士，其他人都被盛守仁安置在其他屋里了。李彩霞不停地看著他們?nèi)?，像是看著她的遠行久別歸來的親人一般，她慈祥的燦若桃花的臉上始終漾著美麗的幸福的微笑。在這幾張剛毅、英俊、留有道道疤痕的年輕人的臉上，她看到了民族的希望和未來。想到她的兒子和侄兒也將和他們一樣，肩負著民族使命和堅定的理想奔向遠方，她的內(nèi)心升出了由衷的自豪和喜悅。

“光聽你說了，我的正事還沒說呢。”姑奶奶想起了守智和承坤當兵的事。

她轉(zhuǎn)向哥哥一邊說道：“這是我娘家哥，是我父親一般的親人，我今天要把兒子盛守智和他兒子李承坤交給你，讓他們到你們的部隊上去，參加共產(chǎn)黨，為老百姓去打天下?！?/p>

“他們倆中學畢業(yè)了，有文化，隊伍上也用得著。承坤還跟我哥學了些醫(yī)道，能看病。他倆成天鬧著要參加革命，都是我給攔下了，就等著交給你我才放心?！?/p>

“我們隊伍上正需要有文化的年輕人，請?zhí)?、大叔放心，我一定把他們帶好，保護好。”張彪沒想到他此行還有這份額外的收獲，有些喜出望外。

車把式站在太太身旁一直笑著沒有說話，太太看他時，他身子晃動了一下，左衣袖極不協(xié)調(diào)地擺動著，這讓李彩霞覺出了異樣，她伸手摸向車把式的左肩膀，她摸到的是一只空蕩蕩的棉衣袖子，李彩霞明白了一切。

“太太，沒什么！去年通化日本人暴亂時，被日本一個大佐砍掉了左胳膊，我右手一槍就把他撂倒了?，F(xiàn)在我右手使駁殼槍照樣殺敵?！避嚢咽捷p描淡寫的一句話，讓李彩霞生出了感傷和感慨。

“這家伙現(xiàn)在是我們偵察排的排長了。遼東軍區(qū)二級英模?！睆埍脒@樣介紹他的戰(zhàn)友，李彩霞多少有些心安了。

“我們營長也不比從前了，他現(xiàn)在帶三百多個兵，他是我們整個東北民主聯(lián)軍的一級戰(zhàn)斗英雄?！?/p>

“當年從您這走的八個人都活著。您為我們抗聯(lián)保存了八個火種?。∷晕覀兘裉鞂３虂砀兄x您。首長說您是功臣，讓我們永遠記住您，永遠感謝您！”張彪打斷車把式的話，三人又向李彩霞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太太，時間不早了。我們?nèi)灥丶赖焱昴鞘畮讉€戰(zhàn)友，就得趕回部隊去。”張彪欲向姑奶奶李彩霞等人告別。

“那不行，都過晌了，吃完飯，我和你們一起去上墳，完事了你們就走?！?/p>

“不行??！部隊有紀律，我們不能在這吃飯?！?/p>

“有紀律？當初你們七人闖入我家時怎么沒講紀律，現(xiàn)在跟我講，不行?；锓慷甲龊昧?，一飯一菜，大米飯，豬肉燉粉條，吃飽了就走。”李彩霞的話不容爭辯，張營長也沒辦法，說吃飯得交錢，李彩霞說交錢可以，飯必須得吃。然后就吩咐伙房開飯。

伙房里熱氣騰騰的，兩張桌子上菜和飯各盛了一大盆，十幾個戰(zhàn)士和盛家?guī)讉€主要人物圍坐在一起，大家邊吃邊聊，熱絡(luò)親切、和睦自然，像過年一樣。

吃完飯，張彪從懷里掏出兩個絹布包來，放在姑奶奶李彩霞面前，李彩霞打開絹布包一看，立刻熱淚涌出，哭著說道：“你們這些孩子??！這是給你們救急用的，你們遇到那么多難事??！怎么就不用啊？”原來絹布里包著當年姑奶奶李彩霞送他們的那副金手鐲。

張彪說道：“太太??！我們舍不得用??！這是您送我們的一份情誼，救命的恩情??！我們帶著它上陣殺敵，幾年來走遍了南滿各地，想起您我們就有力量，就有勇氣?，F(xiàn)在我們回來了，我把它還給您，留個念想。那個包里是我的英模獎?wù)?，記錄著我的?zhàn)斗歷程，我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我把這枚獎?wù)乱曌魑业纳?，把它送給您，也作個念想?！睆埍胝f這些話時眼含熱淚，幾度哽咽。

在場所有人都激動得哭了。都為這感人的一幕和這幕后所發(fā)生的催人淚下、生死相托的感人故事。盛守智和李承坤兩個青年在書本上看到過許多許多感人的故事，或愛情的，或愛國的，或古代的，或現(xiàn)代的，可哪一出能有今天這一幕真實感人哪，他倆哭成了淚人。

車把式也把他的那枚獎?wù)滤徒o了李彩霞。

李彩霞沒辦法：“我給你們保存吧。”

巍巍東山，白雪皚皚；山高林密，松濤陣陣。

十幾名民主聯(lián)軍戰(zhàn)士列成一隊，盛守智和李承坤兩位新戰(zhàn)士著便裝站在隊尾，張彪營長立在隊伍前。

李彩霞按民俗著人擺好供桌供品，點香燒紙。

白雪覆蓋下的十幾座墳頭如堆起的雪人一般注視著他們的戰(zhàn)友，他們沒有一塊墓碑，更不可能有銘文。

張彪營長逐一喊他們的名字，他喊一個名字，十幾個戰(zhàn)士齊聲答“到”！

最后，張彪大聲喊道：“向長眠于此的戰(zhàn)友敬禮！”十幾名戰(zhàn)士齊刷刷地長久地向戰(zhàn)友們敬了標準的軍禮。這是軍人最高的榮譽，這是最莊嚴的最神圣的革命軍人的布禮，也是遲到的致敬。

“舉槍！”張彪又發(fā)出命令。十幾支長短槍指向天空。

“放！”

一陣槍聲響起，整個山林都給震醒了。樹上的雪掛紛紛飄落，林中的鳥兒飛向天空，久久地徘徊于天地之間。

祭奠儀式結(jié)束了，張彪率領(lǐng)他的戰(zhàn)士們要歸隊了。他們的部隊明天就要拔寨啟程，向著沈陽方向、向著中國的南方、向著即將誕生的新中國，一路進發(fā)，勇往直前。

姑奶奶李彩霞久久地立在山崗上，身邊還有她年邁的大哥、盛守仁、盛守禮、守禮他爹等家人們。他們一起向著東方眺望，追尋著親人們遠去的身影。

……

他們慢慢地向西走下山坡，走在回家路上。

此時已近黃昏，架在西邊山梁上的太陽就要沉下去了，太陽的余暉映紅了天際，變幻的云彩生出了燦爛奪目的光芒，也把姑奶奶李彩霞俏麗的臉龐映成了兩朵好看的彤云。

（責任編輯 徐文）

編后語：

據(jù)載，山海關(guān)城東門，界定著關(guān)外和中原大地。清朝伊始，由背井離鄉(xiāng)的山東人開始了浩浩蕩蕩的人口大遷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闖關(guān)東”。小說中盛家一脈自闖關(guān)東后，通過三代人的辛勤勞作，積累了豐厚的家業(yè)，盛東家更是成為當?shù)仨懏敭數(shù)娜宋铩Ｊ肓?，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的侵華戰(zhàn)爭，中國大地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彼時盛東家過世，盛家姑奶奶——一個平時默默無聞的小腳女人，同情百姓疾苦，輔助盛家長子撐起家業(yè)，后親自帶頭收治抗聯(lián)傷員，以實際行動支援抗戰(zhàn)?；蛟S從她拿出那一方寫有家訓的帕子開始，便注定她會巾幗不讓須眉。本篇小說文筆斐然，情節(jié)波折迭起，從一個側(cè)面講述了無數(shù)中華兒女奮起抗爭的時代精神，讀來令人蕩氣回腸。

作者簡介：李海軍，網(wǎng)名木子，1962年出生，醫(yī)務(wù)工作者。熱愛文學創(chuàng)作，筆耕不輟。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散文、詩歌作品發(fā)表于《吉林日報》《協(xié)商新報》《吉林農(nóng)村報》《遼源日報》《參花》等報刊50余篇（首）。《彤云》系其中篇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