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田
晨 田 80后,護士,自行車詩社成員?,F(xiàn)居南寧。作品見于《廣西文學(xué)》《紅豆》《漢詩》《南方文學(xué)》《詩歌月刊》《中國詩歌》《金田》等,入選《中國新詩年鑒2009—2010》。
1
地委大院緊挨著醫(yī)院。我租房那時并不在意,房東帶我走狹窄昏暗的樓梯往四樓去看房子,她矮矮胖胖,半天才挪得動一步,我每走一階梯都得在后面等她艱難的龐大的身影努力往上抬,我擔(dān)心她一口氣喘不上,會隨便地坐在樓梯間休息,我下午可能就找不到房子;我也不敢多問一句話,擔(dān)心她受到驚嚇,突然摔倒下來,那我連躲閃的地方都沒有;也不敢上前攙扶她,我高瘦的身板在她眼里不過是一棵風(fēng)吹就倒用力就斷的小樹苗。好不容易爬到四樓,她打開四〇三,話也不說一句,推著門,示意我進去看。
房子和城中村出租的單間配套差不多大小,一張床,一個柜子,一張桌子,窗戶大了許多,推開窗往外看,樓下是一條小路,一堵長長的圍墻把醫(yī)院隔在那邊,高大的建筑陰影籠罩,看不到陽光,幾乎沒個人影。
我這里一房難求呢!房東終于緩過一口氣,你要是合意,就交押金了。又安靜又干凈。
我推開廁所的門,又看了廚房,覺得可以接受,轉(zhuǎn)身走出房門,走廊上掛著花花綠綠的衣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往樓下看,幾個老人懶洋洋地坐在地上,像那些普通的植物,一動不動。
怎樣?房東催我,她恢復(fù)了力氣,看起來中氣十足。
我說可以啊。房東就要了我身份證瞧瞧,又問了我是做什么的,我告訴她我現(xiàn)在失業(yè),正在找工作。房東上下打量我,盤問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以前是個老師呢。我說,我五年前從省城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我剛剛辭掉工作,回來拼一下。
你想發(fā)財咯?房東說,你不太像個老師呢?她盯著我,付了定金簽了合同后,她又說,你叫陳福是吧?你還是復(fù)印身份證給我,我這里是正規(guī)單位,住在這里的,都是有工作的呢。
我點點頭,問,能上網(wǎng)嗎?
能上網(wǎng)。一個月九十塊。她把鑰匙交到我手中,又不放心,你還是跟著我先去復(fù)印身份證。
我看著她堵住樓梯口往下挪動,回屋里把床鋪、柜子、桌子都摸了一下,還真挺干凈的,我又去廁所,洗了把臉,關(guān)上門往樓下走,到二樓時又看到房東龐大的身軀,我心中不由后悔。她扶著樓道走,問我是教什么的。
我什么都教的,語文、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
房東竟然回頭看我,好像我真是個騙子。
畢業(yè)那會兒我找了很久的工作,終于在一個鎮(zhèn)上找到一家民辦學(xué)校,當上一名語文老師,兼職物理、化學(xué)、體育、數(shù)學(xué)、美術(shù)課等。第五年時,遠在遠方的女朋友黃冬雨跟我分手,我們?nèi)畾q了,還搞異地戀,雙方都覺得不靠譜,半年見三次面算談戀愛嗎?可能算家訪吧。當初我們畢業(yè),找到工作后,都不滿意,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于是約定一定要通過公務(wù)員考試,努力走到一起,結(jié)婚生子,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后來,我考了四年她家鄉(xiāng)的公務(wù)員考試,她考了四年我學(xué)校所在小鎮(zhèn)的公務(wù)員考試,每一年我們都榜上有名,卻總是無法通過最后的面試。我們在希望與失望的交替中變得絕望,覺得這輩子也沒辦法走在一起過幸福生活了。第五年公務(wù)員名單公示那天,我們相約最后一次見面,我們?nèi)サ侥感煼洞髮W(xué)分手。我想分手也是一個儀式,特意去舊書市場淘了一套村上春樹的《1Q84》送給她,見面時我們像老夫老妻一樣,走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把我們的青春走完,走到學(xué)校后面時,我說,我訂好酒店了,我們住一晚上再走吧。
黃冬雨不回答我,我在她臉上看不出悲喜。我拉著她去酒店,她也不拒絕,酒店在我們讀書那時候還掛著賓館的名字,我們在這里愛過,海誓山盟。這幾年時間翻新了,竟然也富麗堂皇,前臺的大媽都換成穿制服的小姑娘,迎面一口一個“您好、您好”地招呼,叫得我很不好意思。
村上的小說呢。我把書輕輕放在桌子上,你喜歡的。
黃冬雨坐在床沿上,并不回答我,我走過去,挨著她坐下,我以為我們會有親熱的欲望,像我們在學(xué)校那時候那樣迫不及待,我甚至想了一下她的身體,但是還是沒有欲望,我的心頭縈繞著一種莫名的平靜。我又覺得我可能會哭,忍不住會痛哭。在那幾年里,我想過我們會分手,每一次想到分手,我都悲從中來,一個人在夜晚學(xué)??諘绲牟賵錾贤纯蘖魈椤R苍S我都練習(xí)過了,黃冬雨也練習(xí)過了,我們練習(xí)了好幾年,當分手這件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我們竟然都心靜如水,得到解脫一般了。
你別寫小說了吧。黃冬雨終于說話,她盯著桌子上的《1Q84》,我們也三十歲了。
我發(fā)表過幾篇小說,每年也有幾百塊稿費,我總是把稿費和樣刊一起寄給黃冬雨。我用這種愚蠢告訴她,我在努力地成為一個作家,像她喜歡的那些作家一樣,有一天,我也可以寫出讓人意外的小說,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
我一時語塞,以前那些豪言壯語竟說不出來了。我們又變得沉默。
陳福,你送我去車站吧。黃冬雨輕輕地說。
現(xiàn)在走嗎?我明知故問,那我叫滴滴。
不叫滴滴,你帶……我們坐地鐵去,好嗎?
省城的地鐵剛開通兩條線路,馬路上都在圍墻建筑,我們走去最近的站點,下扶梯時,黃冬雨習(xí)慣地牽住我的手,像帶了電,她趕緊抽回,靠向扶梯的另一邊,我們仿佛都被這牽手的動作嚇到,沉默地通過幾道安檢之后,終于坐上地鐵,車窗里人群擁擠,車窗外一片黑暗,我的耳朵里都是速度在轟鳴,像在一個兵荒馬亂的夢中。
像每一次告別,我們緩慢地隨著人流走上扶梯,走向火車站的大廳,人群涌動著,鋼筋和水泥把候車廳撐得像一把大傘篷,明亮的燈光從上傾瀉,人群就像螞蟻一樣蠕動,而頭頂遼遠空曠。黃冬雨很快就買好了票,她一邊看著票一邊去找進站口排隊,我跟在她后面,穿過進進出出的人群,我們?nèi)虥]有說一句話,排隊走到安檢門的時候,黃冬雨說,陳福,你回去吧,你不用送我了。
以后都不用送了呢。我竟然能笑出來。黃冬雨也笑了,她放下行李,我們擁抱在一起,像以前的每一次擁抱,我熟悉的懷抱,我們的嘴唇卻不能碰在一起了,我們不再熱烈,不再是兩團火,現(xiàn)在我們是兩塊互相排斥的磁鐵,我推開她,她也推開我,她說,陳福,我走了,我以后都不讀小說了。
我看著黃冬雨消失在安檢口的人群中,沒有人回頭,黃冬雨也沒有回頭。人群擁擠,義無反顧地涌向通道,登上動車,飛一般地離去,我知道黃冬雨就坐在他們中間,她永遠離我而去。我仰頭向上,火車站大廳蒼穹般的空曠,我就走得飛快,然后跑了出來,跑得我全身大汗,跑得我迷路了,我才拖著身體回到師范大學(xué),在心里做了辭職的打算。
2
我三十歲那年,和戀愛七年的戀人黃冬雨分手,分手之后我辭掉小鎮(zhèn)學(xué)校的工作,一心一意去省城發(fā)展,我在地委大院租了一個單間,沒日沒夜地寫公眾號。我不知道,醫(yī)院就在地委大院的另一邊。我的朋友們都說我瘋了。他們還說我的勇氣用錯了,我應(yīng)該在和黃冬雨分手之前辭職,帶著勇氣去黃冬雨的家鄉(xiāng),那至少我和黃冬雨還在一起,我和黃冬雨可能就苦盡甘來,我和黃冬雨可能會結(jié)婚,生孩子,過上幸福的生活。我的朋友們都在替我惋惜。只有王金玥說,我和黃冬雨分手的原因是我們都不夠愛著對方。
王金玥是隔壁醫(yī)院急診科的護士,住在我的隔壁四〇二。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急診搶救室里,我的身體裹著被單,被單外面蓋著福爾馬林味道的被子,我冷得發(fā)抖,醫(yī)生護士圍著我,說我煤氣中毒了。她們給我的鼻子嘴巴罩上塑料面罩,新鮮的塑料味道讓我呼吸不上來,我不斷地用手拿開它,王金玥就不斷地過來給我罩上,她叫我配合,她不斷地解釋,說我一氧化碳中毒了,要高流量吸氧,還要做高壓氧,要不然我的下半生可能變成一個傻子。我瑟瑟發(fā)抖,覺得她是恐嚇我,好讓我告訴他們電話號碼,幫我聯(lián)系到家人朋友,他們會告訴我的家人朋友,說陳福洗一個澡洗到醫(yī)院的急診科搶救了,你們趕緊帶錢過來救他,我的朋友還不笑話我一輩子。我還是想啊想,想起了黃冬雨的號碼,我怎么可能把黃冬雨的號碼告訴他們,他們會在這半夜撥打睡夢中的黃冬雨的電話,告訴她一個叫陳福的男人躺在醫(yī)院的急診科里等待治療,他只想起你的電話號碼,可是黃冬雨想啊想,也想不起陳福是誰。我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我就是不解鎖我的手機,我不告訴他們電話號碼,我說,不就是要錢嗎!我會還你們錢的。
天將亮的時候,房東倒是來到了醫(yī)院看我,警察通知她說房客煤氣中毒給120送到醫(yī)院急診科搶救了。她擔(dān)心地喘著氣跑過來,在床頭俯下沒有脖子的腦袋“陳福、陳?!钡睾拔?,我睜開眼睛,看到她的大臉,嚇得趕緊抱住被子,穿護士服的王金玥走過來跟她打招呼,李姐,他是你什么人啊?
小王啊!她就住你隔壁呢。房東李姐嘆著氣,你說我的房子租給你們醫(yī)院那么多人,那么多年,都沒有什么事,租給他幾天,就煤氣中毒了。她嘮嘮叨叨的,我沒有辦法,只好解鎖手機,讓她打給我在省城工作的同學(xué)趙慢。
趙慢提著他的衣服來醫(yī)院看我,我在被子底下摸索著穿上,摸到自己身體上的嘔吐物,我忍不住又吐起來,但什么也吐不出來了。趙慢問我是不是因為跟黃冬雨分手了,才做出這種傻事。我解釋他也不信。他說,陳福,要配合醫(yī)生,好好治療。他又去咨詢醫(yī)生病情,還告訴他們說我剛分手不久,可能是殉情。
之后幾天,我陸陸續(xù)續(xù)接到幾個朋友安慰的電話,他們一致認定我是開煤氣自殺,并鼓勵我勇敢放手,勇敢面對。我的朋友宋時陡第二天特意從縣城開車來看望我,他表情嚴肅悲傷,手里提著水果花籃,像去看一個將死之人,當他看見我還住在出租房里,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他非得拉著我去醫(yī)院住院。我爭不過他,就說,我隔壁就是醫(yī)院的護士呢,在醫(yī)院都是她全程做的檢查治療,她說我不用住院的,不信你去問她。
宋時陡一聽,就抱著水果花籃去敲王金玥的門,他說陳福,這么說人家是你的救命恩人啊。我還要謝謝她。宋時陡年輕時和我一樣熱衷文學(xué),是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社的社長,現(xiàn)在熱衷于扶貧工作,唯一不變的是他認為他是一個詩人,而我是一個作家,過去是,現(xiàn)在是,將來肯定也是。他逢人總是這樣介紹:這是作家陳福,我是詩人宋時陡,縣城十大詩人之一。
王金玥對我的身份很是懷疑,她一直不相信我是一個作家,她只是認為我是一個好人。一個好人是不會寫出讓人意外的小說的。我和宋時陡敲開她家門的下午,她睡眼惺忪地從門縫里伸出夜班后的腦袋,宋時陡說明來意,她搖搖頭拒絕了。她說治病的事情要去醫(yī)院問,不要來問她,她下班了,又不是醫(yī)生,她現(xiàn)在什么也不知道,她才不會為我負責(zé)。然后就嘭地把門關(guān)上了。
宋時陡愣了,仿佛第一次遇見這么不講情面又條條是理的姑娘,他看著我,再去敲門,他說,姑娘,我們是特意來謝謝你的。
不用謝,她在房間里面回應(yīng)。再也沒有聲響。
宋時陡就帶著鮮花果籃和我去醫(yī)院,感謝醫(yī)院救了我的命。他在護士站逐個地感謝每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護士。我跟在后面點頭彎腰道謝,像個大病初愈的壯漢,虛弱得我懷疑自己剛從鬼門關(guān)回來,又懷疑煤氣中毒真的損壞了我的腦袋。
3
救護車呼嘯著把我送進醫(yī)院急診室的那天夜里,四月開始還沒有幾天,到處濕漉漉的,穿一件衣服覺得冷,穿兩件又熱。白天我?guī)缀醪怀鲩T,悶頭睡覺,醒來就吃泡面,寫公眾號,那天,我有個號粉絲破一千,一個號還接到了一個廣告,我很高興,外賣點了兩瓶啤酒,我邊喝酒邊翻看《1Q84》,我想到黃冬雨說她這輩子都不再讀小說了,這么好的小說失去了一個讀者,我就很傷感,又想到辭職半年,我還沒寫出一篇小說,這違背了我的初衷,我完全沉溺在寫“10萬+”情感文章的公眾號的努力里,我就更加傷感,又用外賣點了五瓶啤酒。喝到第四瓶時,我決定先寫小說,我打開文檔,毫無靈感。我猶豫著,把酒喝完,又點了五瓶,在等待啤酒送來的時間里,我覺得我應(yīng)該先洗一個澡,洗澡會讓我冷靜,讓我寫出一個小說的開頭。我就走進衛(wèi)生間,讓水從頭上淋下來,一直淋下來,淋得我很舒服,迷糊中我聽到電話在響,有人在敲門,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廁所濕漉漉的地上,一點力氣都沒有,頭痛得像針扎一樣,我掙扎著想站起來,我無法站起來,電話掛了又響起,我挪動僵硬笨重的身體,一點點朝我的床鋪挪去,挪著挪著電話不響了,也沒有人敲門了,空氣陷入一片死寂。我覺得我要死了,我繼續(xù)挪著,挪到床邊,又挪到門口,我努力了幾次,終于打開了門,一陣風(fēng)吹來,我腦袋似乎清醒了一點,一股氣從胃里往上涌,哇地吐了出來,吐得稀里嘩啦,吐翻了胃。我扶著門,光溜溜地滑到地上,坐在嘔吐物里,過了好長時間,我也沒有緩過來,我想到我可能喝到假酒,我覺得我真要死了,掙扎著去拿手機撥打了120,120過來,看見房門大開,煤氣的味道還沒散去,我光溜溜地又暈倒在床邊,他們趕緊開窗通風(fēng),關(guān)了煤氣,又呼叫110,然后用床單把我裹起來,抬到擔(dān)架上,呼嘯著往醫(yī)院去。
我醒來后一直否認我是煤氣中毒,只是喝醉了。我不太愿意聽從醫(yī)生的建議,去做高壓氧治療,趙慢勸我說錢他都交了,我還是聽醫(yī)生的好。我就拉住王金玥問什么是高壓氧?
王金玥停下她陀螺旋轉(zhuǎn)般的腳步,雙手反復(fù)抹在屁股上白大褂部位。很久之后,她告訴我,那時候她已經(jīng)洗手下班,要不是還穿著護士服,她才懶得跟我解釋,說一氧化碳中毒會引起腦水腫,最好的治療就是到高壓氧艙中吸氧,減輕腦水腫,改善腦代謝,恢復(fù)腦功能。我摸著腦袋,又硬又痛,我說我的腦袋沒水腫??!
王金玥很耐心,繼續(xù)解釋說,先生,我說的是腦組織水腫,腦組織水腫了,你才有頭痛、嘔吐,要不及時治療,你可能會有耳鳴,記憶力下降,更嚴重的會引起遲發(fā)型腦病,你的智力會下降,變得弱智……她頓了一下,說,你放心吧,配合我們治療就好了,等下就安排你去做高壓氧。
哦。我似懂非懂,覺得我的腦袋里都是腫脹的腦組織,像一鍋燉豆腐,越來越膨脹,我無法肯定膨脹得像燉豆腐的大腦還能不能思考,我會不會像地委大院里坐在墻角曬太陽的老人,看上去顫抖又木訥,像一株枯萎的植物。到時候別說寫小說了,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連黃冬雨的電話號碼都記不住,我就很害怕。我連回家洗澡的念頭也沒有,就臟兮兮地穿著趙慢不合身的衣服跟護士去做高壓氧治療。
高壓氧治療一共五個療程,每天早早我就起床趕去醫(yī)院,做第一艙高壓氧治療。當我第一次登上飛機,在機艙里我仿佛就置身在高壓氧艙里,突然就想起我煤氣中毒在高壓氧艙里吸氧的情景,往事歷歷在目,飛機轟鳴著把我送上高空的云端之上,我不敢往下看,我大口大口呼吸,像一個瀕死之人,我希望我能吸上一口氧氣,我希望有一個穿工作服的人,像王金玥一樣給我的臉上不斷罩上面罩。
第三天早上我去做高壓氧,出門時王金玥正出門,我跟她打招呼,我說早啊,謝謝你。她回應(yīng)我說早啊,轉(zhuǎn)頭就走。我們一前一后走去醫(yī)院。緊挨著的兩個地方,也繞了十分鐘的路程,在路上我像是故意跟在王金玥后面。我想不到那天晚上戴著口罩帽子,說話連珠炮似的護士就是眼前冷冷的高挑的姑娘,我緊跟兩步,問,你在這里上班?
她并不理會我,一點也不像上班那樣伶牙俐齒,我討了沒趣,就放慢了腳步。傍晚時房東李姐爬上四樓,她開口就讓我退房,說她不會把房子租給我了,她寧愿空出房子,等待租給醫(yī)院里的實習(xí)生、進修生、剛畢業(yè)的護士,像我這樣的老大不小一事無成的人,會惹麻煩的。她說地委大院住的都是老干部,我要是再弄出什么事,她這個單身樓的包租婆就做不了了。我央求她,跟她閑聊,好說歹說,解釋只是一次意外,又給她看我的教師證、作協(xié)會員證,最后我寫了保證書,摁了手印,她才同意我繼續(xù)租住。每幾天她就艱難地抬動身體到四樓敲我的房門,看我是不是死在她的房子里面了。我還是活得好好的,她又艱難地抬動身體下樓,我看到王金玥正往上走,兩個人互相問候,側(cè)身在樓梯,慢慢通過。我俯在水泥欄上看,等王金玥過來的時候,我就問,王護士,下班了啊,你看看我這腦袋,還用吸氧嗎?
她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些疲憊和無奈。她說,你按時去做高壓氧就好了。她關(guān)上門,我俯在水泥欄上往下看,房東李姐消失在一堵墻后。白日里蹲在墻角的老人都回家了,天色將黑,我望著狹窄又空蕩的老舊的小區(qū),想著怎么更新公眾號,賺錢把醫(yī)藥費還給趙慢和宋時陡。我租房子后,慢慢就日夜顛倒,過得沒日沒夜的,我常常在白天睡覺,晚上寫公眾號,寫完公眾號后,躺下也睡不著,我就打開門,有時坐在門口抽煙,有時靠著水泥欄桿抽煙。煤氣中毒后的幾天,我做完高壓氧,在醫(yī)院里轉(zhuǎn)悠,我想到也許我可以改變作息時間,我就寫一個計劃表,計劃高壓氧治療結(jié)束后,我要堅持早上六點起床,八點寫小說,中午睡兩個小時,下午寫公眾號,晚上十一點之前睡覺。
第五天做完高壓氧治療,我在醫(yī)院轉(zhuǎn)悠,后來轉(zhuǎn)到醫(yī)院與地委大院之間的巷子,我沿著圍墻往里走,走到差不多盡頭時發(fā)現(xiàn)有個鐵門虛掩,我猶豫著還是推開了,一個老頭閃出來喝住我,你來這里干嗎?
逛逛就來到這里了。
停尸房有什么好逛的。趕緊出去。他不耐煩地朝我揮手,我聽他這么一說,嚇得趕緊出來,回家以后我透過窗戶往巷子里看,隱隱覺得看到太平間了。我就去敲王金玥的門,我問她知不知道房子后面是醫(yī)院的太平間?
王金玥問我怎么了,我說我租錯房子了,王金鑰嘲笑般地回答我說,你不說我還真想不起有太平間這回事呢。我就央求她,讓我進去她的房間,從窗戶看看,能不能看到醫(yī)院的太平間。
我們這宿舍樓都看不到呢。她告訴我,離得這么遠,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不相信,還是要進去她租住的房子,從窗戶看出去,果然看不到,我就放心了。
夜里我早早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翻來覆去的,又想到不遠處的太平間,興許躺著很多尸體,那些尸體躺在冰冷的鐵柜里,分不清白天黑夜,現(xiàn)在它們可能突然就站起來,在巷子里游蕩。他們生前遭受不幸,病魔或者意外,花費了很多錢,也不能繼續(xù)享受人世,也沒有一個完整的身體。我越想越睡不著,就把燈打開,耳朵里塞進音樂,后來我就起床抱著手提電腦,希望能寫點什么,自然是寫不出來的。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終于去讀《1Q84》,當我沉浸在《1Q84》的情節(jié)中時,突然的敲門聲嚇了我一跳,我一邊問誰啊,一邊走到門口。
我打開門,看到王金玥站在門口,燈光照在她身上一片耀眼,夜晚在她身后一片朦朧,她說,我下班回來,看見還亮著燈,以為……
以為我煤氣中毒了?
今晚也有好幾個中毒的。她嘴角露出譏笑,轉(zhuǎn)過身,說我還想繼續(xù)住這里呢。
我看著她轉(zhuǎn)身走,突然問道,你剛下班啊,一起去吃點夜宵嗎?
她不回答我,打開她的家門,走進去,輕輕地又關(guān)上。我看了看手機,夜里兩點三十分,往后大概都在這個時段,她下班回來,敲過幾次我的門,我要么在寫公眾號,要么在讀小說,要么在抽煙,并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躺在出租房的地上,無助又無知地死掉。夏天到來的時候,她沒有在下班后敲我的門,我每天的作息計劃也沒能堅持,像只孤單的貓頭鷹,蹲在夜晚的樹上,不肯睡著。有一次半夜,我光著上半身靠著水泥欄桿抽煙,碰到王金玥下班回來,我就問她,你現(xiàn)在下班回來,都不擔(dān)心我死于煤氣中毒了???
天熱了呢。傻子也少了。她看著我說,半夜光著身子,流氓啊。
天熱了唄。我笑著繼續(xù)問她,那夏天人們死于什么?
我有幾次半夜睡不著,不知不覺就走去醫(yī)院逛,急診科總是擠滿焦慮等待的人,我親眼看見,那天在巷子盡頭喝住我的那個老頭穿著白衣服白褲子,從搶救室里推出一個車子,車上蓋著白色的布單,凸著一個人形輪廓,幾個站著坐著哭紅眼睛輕輕抽泣的人馬上撲上去,中間有人撲倒在地上,又大聲哭出來,有人默默流著眼淚扶也扶不住她,他們跟著面無表情的老頭走出嘈雜無序的大廳,夜色里那個女人絕望的斷氣般的哭聲漸漸遠去。
你自己去看唄。
我就告訴她我是一個作家,我在打算寫偉大的小說。
作家?她竟然忍不住笑出聲來,上下打量著我,作家先生,你《讀者》看多了吧。
哎……我一時語塞,突然想到什么一樣,你等等我,我跑進房間,翻著我的書架,那上面有本小說刊物,我的處女作躺在十二頁到二十頁,小說發(fā)表后,我收到了兩本樣刊,一本連同稿費寄給黃冬雨;一本連同編輯來信,隨身攜帶,以便在夜半失眠時激勵我寫出更多可以發(fā)表的小說。自那之后,我的作品只能在報紙副刊讀到。我拿著小說刊物,跑出房間,王金玥拿著鑰匙擰著她的家門,你看,我打斷她,這是我寫的小說!
我翻到第十二頁,我二十五歲的相片占據(jù)一角,相片上的我西裝皮鞋,頭發(fā)一根一根一絲不茍,神采飛揚站在師范大學(xué)的門口,眼里盡是希望的光芒。王金玥伸手接過小說,她看了一眼:哦,還真是個作家哦。
這篇《云端之上》就是我寫的。
真是你寫的?我看相片不像你呢?
是我寫的啊。
我改天再拜讀了。她從我手中拿過小說,隨手擱在門口的桌子上,太晚了,我要休息了。她一邊說著一邊關(guān)上門。我想把小說拿回來的機會都沒有,我把小說刊物拿給王金玥看,并不是想讓她拜讀,我只是為了證明我是一個作家,我是發(fā)表過小說的作家,我不是年過三十沒有工作一事無成的死宅,我有著理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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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夏天我都在找機會想要回那本發(fā)表我處女作的小說刊物。當我開口的時候,王金玥總是說她還沒有讀完,我懷疑她根本沒有讀。我再一次去問她,她睡眼惺忪答應(yīng)馬上還給我,然后她在她的房間里找了一陣子,就過來敲門告訴我說那本書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感到很絕望。每次我寫公眾號之前,都要看一眼我的處女作,告訴自己我是一個小說家,不是情感文摘作者;當我寫小說寫不出一個字的時候,我也盯著我的處女作看,那是我的起點,我的起點怎么可能是我的最高點,我還要寫更多的小說呢。那本發(fā)表我處女作的雜志就是我的首航,是我的圖騰。我竟然把它隨便借給醫(yī)院的一個女護士,然后搞丟了。當我對著空白的文檔,敲不出一個字,抬頭也看不到我的處女作,我心里就空落落的,變得更加絕望。
不知道為什么,夜里我睡不著也寫不出文字的時候,我就游蕩到急診科門口。我經(jīng)常碰到王金玥,她不是在上夜班,就是在準備上夜班,我遇到她總是在她下夜班的時候,我就喊她一起去吃夜宵,她答應(yīng)過一兩次,吃夜宵時她也不告訴我夏天時人們會死于什么。她倒是懷疑我,說我是個夜游神,怎么可能寫出小說。
八月底的時候,宋時陡從縣城驅(qū)車上來,帶著他扶貧的成果野山雞來看望我。我望著籠子里的五只五顏六色的雞手足無措,我不明白山雞還有野的。宋時陡告訴我別瞧不起這五顏六色的雞,在他的帶領(lǐng)下,有幾百戶貧困戶搞起野山雞養(yǎng)殖,現(xiàn)在都出售到東南亞,脫掉貧窮帽子走向現(xiàn)代化農(nóng)村了。他把自己的偉績說完,也覺得殺五只雞才是難題。再說我也從不煮飯,鍋碗瓢盆一樣沒有,我們就打算送給鄰居,一家送一只,四個租戶剛好合適,我還可以送給房東李姐一只。
我知道鄰居租戶都是在醫(yī)院上班,黑白顛倒,也是難得一見,我擔(dān)心人家夜班休息,不敢敲門,就發(fā)了短信問王金玥上班沒有,她開門過來問我是什么事情。我指著籠子里的雞告訴她緣由。
去市場殺吧。她告訴我們,送給鄰居們活雞他們又不會殺又不能當寵物養(yǎng)。
吃喝真是一件麻煩事。宋時陡一世英名,還搞出給單身漢送活雞這種事情,我說你不如又帶它們回去,孵蛋生雞,完成扶貧工作的使命。宋時陡堅持認為我才是他幫扶的對象,他和王金玥就雞的問題聊著聊著,竟然提出在王金玥家煮飯,王金玥竟然也同意了。我們就提著雞去菜市場殺了,又買了點菜和一次性碗筷。回來時王金玥煮好了飯,宋時陡又提議把桌子搬到我家里,反正我家里臟亂差,可以忍受火鍋的氣息。
我去搬桌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把向我借的那本刊物墊在飯桌上,有幾滴油膩,我就問在廚房里的王金玥,我的小說找到了啊?
什么小說?。克龁栁?,我揚起那本刊物,這本啊。
啊,那是你的小說啊。她似乎忘得一干二凈,我還沒看完呢。
我一下子不知道拿回去還是繼續(xù)借給她。我用手擦了擦刊物的油膩處,跟桌子一起拿回我家。宋時陡又從車上拿下幾斤土酒,嚷嚷著不醉不歸。他還特意去問王金玥喝不喝酒,王金玥說她不會喝酒。宋時陡就點了一件啤酒,不管喝不喝,我總是要喝的,我總是會喝完的。
吃飯時,我倒是悶頭吃雞,久不久才說上一句話,好似餓了很多天。宋時陡和王金玥仿佛認識多年,聊得不亦樂乎。這大概是宋時陡的本事,宋時陡能說會道,能照顧每一個在場者的感受,他天南海北都能聊上幾天幾夜,他從扶貧工作的鄉(xiāng)下趣聞?wù)劦叫l(wèi)健委的紅頭文件,又從大學(xué)生活談到婚姻工作,還豪氣云天談起我們在文學(xué)社的往事,他站起來,說要寫詩,馬上立刻寫詩,七步成詩。他拿著酒杯,走了七步,搖頭晃腦坐下,說這是無言之詩。王金玥也許是受到感染,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跟我們碰杯,我遞給她啤酒,她拒絕不受,說她也要喝土酒,土酒好喝。那天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王金玥喝酒。她的酒量多年以后還是讓在酒桌上摸爬滾打十幾年的宋時陡贊嘆不已。
我仿佛又回到大學(xué)生活,回到我在小鎮(zhèn)教書的那些日子,宋時陡跋山涉水來看望我,我們喝酒,談?wù)撐膶W(xué)、人生和理想。世道艱阻,我總是這樣覺得,我總是希望過上這樣的生活,以夢為馬,長歌當哭。但我不能去找宋時陡喝酒,他忙著扶貧,忙著寫匯報,忙著開會,忙著仕途,忙著老婆孩子,還忙著寫詩,當他不忙的時候,就驅(qū)車來找我喝酒了。
宋時陡決定朗讀詩歌,問我詩集在不在。我輾轉(zhuǎn)這些年,隨身帶的物品,除了那本小說刊物,就是一堆小說、一堆書。我就去翻我的書架,尋找畢業(yè)那年我和宋時陡自費合作印的詩集《最二的唯一》,詩集收錄了我們大學(xué)時期寫的詩歌。
你不嫌棄我們讀詩吧?我問王金玥。
我可能嫌棄你們的詩。王金玥哈哈笑,你們還真是作家啊,她拿過詩集開始翻看。我們當時把詩集分成兩部分,我那部分,叫作《唯一》,宋時陡那部分,叫做《最二》。
我先讀一首《最二》的,再讀一首《唯一》的,王金玥躍躍欲試,想當年我也是醫(yī)學(xué)院里美貌才華兼?zhèn)涞淖o士呢。
她讀詩的時候,住在隔壁四〇四醫(yī)院的同事下班回來,我們就招呼他一起吃飯,他搖頭拒絕,王金玥偷偷告訴我們,他一個男護士,他也寫詩??墒撬愿窈π撸诿孛艿貙懺?。
她像是說出一個秘密。忍不住又笑了。
吃完飯后,我們收拾桌子的時候宋時陡就在我的床上呼呼睡著了,他要在凌晨驅(qū)車回去上班,我在地上鋪席子的時候,王金玥過來敲門,她說,陳福,你也沒睡著吧,我們出去走走。
5
一個多月后的一天夜里,我在走廊碰到四〇四的男護士,他病懨懨地點頭走過,我就喊住他,直接問,哎,聽說你寫詩呢?
他抬頭看我,不好意思的,仿佛被人戳破了秘密的氣球,他說,沒有呢。
我遞給他一支煙,我知道這年頭誰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詩人。我告訴他,我在寫小說呢,有空聊聊。
他點點頭。隔幾天我開著門寫公眾號時,他探頭進來,看上去比前幾天有精神了,他問,在寫小說?。?/p>
寫著呢。我回答他,才知道他叫韋木華,我以為他會跟我探討詩歌寫作或者小說,他卻問我:你和王老師在談戀愛嗎?
哪個王老師?我一頭霧水。
這個王老師??!他指了指王金玥那邊的墻壁。
哪來的事?
我們科的同事都在這么說,說大晚上看見你們手牽手在馬路上散步呢。
哦,我恍然大悟,我們就是喝多了,哪里牽手,我告訴他事實,我們就是一起走走吹吹風(fēng)而已。
6
我和王金玥的戀愛關(guān)系子虛烏有,但謠傳于她們的同事當中。人類總是喜歡用捕風(fēng)捉影的事情制造自己生活的一丁點樂趣,搞得當事人也信心動搖,信以為真,煩惱叢生。有一天下午我醒來,寫不出一個字,我不知怎么晃悠著就晃悠進急診科,看見王金玥站在一個叫作分診臺的地方,我就跟她打招呼,她問我,陳福,你病了?你來這里干嗎?兩個女護士聽她這么一問,都不懷好意地看著我,仿佛她們也認識我一樣,我一頭霧水,我說我到處走走,就走到這里了。
我就跟王金玥說再見,轉(zhuǎn)身離開急診科,聽到身后護士們在嘀咕。我就轉(zhuǎn)悠走進巷子,我想推開那個鐵門,和太平間里的那個老頭聊天,我沒有宋時陡的口才,走到門口又返回來。我每天都這樣晃蕩著晃蕩著,希望寫出令人驚喜的小說。
晚上王金玥來敲門,讓我配合她當病人練習(xí)操作。自從我們一起吃飯后,她這樣找過我?guī)状危嬖V我,畢業(yè)四年來,每個月都有考試。她們的護理操作,簡直練習(xí)了千遍萬遍,考試時還總是被領(lǐng)導(dǎo)挑剔出毛病,然后繼續(xù)考。我也沒事干,就去她房間里配合她,第一次的時候讓我當一個輸液的病人,我坐在凳子上,問要不要演得虛弱一些,像一個真的病人,好讓她發(fā)揮。她讓我坐著,需要互動的時候回答就可以。她就假裝在醫(yī)院工作,開始洗手,評估環(huán)境,核對,嘴巴里念著莫名其妙的臺詞,然后推著個東西一樣走兩步到我面前望著我的后面,說著核對床號,我說我沒睡床上啊,她也不理我,又抓起我的手腕核對腕帶,問我,先生,你現(xiàn)在需要上衛(wèi)生間嗎?
我不明白,為什么打針輸液還要問病人上不上廁所?一個成年人難道上廁所這種事情也需要護士提醒?她告訴我大概是人文關(guān)懷,體現(xiàn)護士的細心耐心愛心等,我想想好像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我坐在凳子上看她反復(fù)練習(xí),問道,你這么上班累嗎?
廢話,累得老娘理想都沒了!
你有什么理想?
當然是不上班了。
不上班也算理想?那你來跟我寫公眾號唄,就過上理想生活了。我拉開她書桌的抽屜,她伸手過來打我的手,哎,這個你不能翻。
我就翻堆在桌上的一摞書本,都是醫(yī)學(xué)護理的教材,上面是一本翻得幾乎爛邊的牛津詞典,我翻開牛津詞典,又合上,我問她,你都讀這些書???
那我讀什么書!她繼續(xù)練習(xí)著操作。
哎,我的《云端之上》你真沒讀???
讀了。
真讀了?那我寫得怎樣?你喜歡那個故事嗎?
不喜歡。她直截了當,反問我,你有沒有想找個工作什么的?
我是個小說家呢,你看我都過上了你的理想生活,我為什么還要去工作。
王金玥大聲呵道:坐好,打針了。嚇了我一跳,她又溫柔地說,陳福先生,您這樣坐著舒服嗎?請您握住拳頭,現(xiàn)在我給您打針了,會有點點疼哦。她一邊說著一邊掐我手背,先生,有回血了,請您不要亂動,我現(xiàn)在給您固定。
我跳起來,哇哇地叫,這個護士打針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
我們沒想到韋木華會因為我們的打鬧跑過來,他睡眼惺忪愣愣地看著我們,他明白了什么一樣,轉(zhuǎn)身回去,王金玥朝他喊,小韋,明天操作考試,加油哦。
我也跟著喊,小韋,我是病人,我也來給你練練。
韋木華并不理會我們的叫喊,以至于我們一致認為,是韋木華在傳播我和王金玥談戀愛的謠言,這樣的謠言對我無所謂,王金玥是大好年華,我不能讓別人這么不明不白地誤會她,我就試探著問王金玥,是那個小韋散播我們談戀愛吧?
我們談戀愛?你聽誰說我們在談戀愛的?
小韋啊!就是你說的那個寫詩的男護士,韋木華。
哦,他是問過我。王金玥說,你知道他怎么問我嗎?
他怎么問?
他問我:王老師,你跟隔壁陳福談戀愛?。课覈樍艘惶?,馬上否定,我怎么可能跟陳福談戀愛呢!肯定是你聽來的謠言!
就是謠言啊。
韋木華還讓我提防你,他說你們作家在男女關(guān)系上特別復(fù)雜,特別是寫小說的。
他真這么說?
真的。王金玥要我交代我的男女關(guān)系問題。
我們這樣的,算是男女關(guān)系問題嗎?
不算。我們就是鄰居,我們要是有男女關(guān)系問題,那就是問題了。
那我只有一次男女關(guān)系問題。我告訴她,如果把韋木華的謠言算進去,那就是兩次了。
你想得挺美啊。
嗯,美。
7
十一月底的天氣忽冷忽熱,轉(zhuǎn)眼一年又要過去,我網(wǎng)絡(luò)投稿的小說在編輯部的郵箱里石沉大海,杳無音信。我認為應(yīng)該是網(wǎng)絡(luò)投稿太多,或者編輯們留了假的郵箱,就去把小說打印出來,一本一本地寄給編輯部,還寄給出版社。我的公眾號勉強夠糊口,沒有寫出“10萬+”的爆款。說不定就是明天呢,我心里想。
夜里天氣涼了,下半夜我寫不出小說,會在醫(yī)院門口晃悠,看到王金玥下班就拉她去吃夜宵,我請王金玥喝酒,她總是不喝,她也不怎么吃東西,一臉困倦著要回家,我就拜托她從醫(yī)院給我?guī)c安眠藥,讓我好好睡一覺。她也不肯,她說我是不工作的緣故,我是個懶骨頭,要是我去工地搬磚,或者跑個十公里八公里的看看能不能睡著。
我不是農(nóng)民工,也不是健身達人,當然就不去搬磚,也不去跑步。我每天在二十多平米的房間抱著電腦等待,有時候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也不知道我在堅持什么。反正明天都會到來,反正明天又充滿了希望和等待。反正,我也過了三十歲,還有什么可怕的呢。我躺在床上,想到有個古人說,三十而立,我的下半身就立起來讓我很難受,我甚至認為我要去醫(yī)院掛個急診號看看,又擔(dān)心急診的醫(yī)生護士正在謠傳我和王金玥的戀愛關(guān)系,這樣對她不好。我應(yīng)該先問一問她,可是我也不是很了解她,她下班了就不關(guān)心工作的事情,不關(guān)心病人,她會不會把我當成一個流氓呢?我去洗澡,洗著洗著我就又想到了一個問題,四月的時候我暈倒在廁所里,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一致肯定我是煤氣中毒,我的幾個朋友認為我開煤氣殉情,我自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隱隱地想到什么,我曾經(jīng)是個語文老師,還教過數(shù)學(xué)、化學(xué)、物理、音樂……我可能融繪貫通所有學(xué)科,除了醫(yī)學(xué),我越想越覺得非找王金玥不可,于是我披著浴巾去敲王金玥的門,我要跟她探討一個世紀難題。她剛好在家,看見我頭發(fā)潮濕,眼神興奮,就先下手為強,朝我襠下就是一腳,她在急診科上班,練過防身術(shù),只差把我摁在地上了,她咬牙切齒地問,陳福,你想干什么?
我也咬牙切齒,痛得說不出話,吁著氣說,我是來找你商量事情的。
什么事情?
你這一腳把它踢沒了。
沒了……真踢到了?。?!王金鑰看我捂著襠部,沒有血滲出呢。
我是說我問你的問題。
什么問題?
就是煤氣中毒的問題。
你又煤氣中毒了?
不是不是。我費了很大的勁,才能站直,并且把手從襠部拿開,比畫著告訴王金玥我的想法,我拿著紙筆,一邊說一邊寫著我的問題:假設(shè)房間二十八平米,門窗緊閉,煤氣燃燒不全,生產(chǎn)二氧化碳的速度為Z,二氧化碳的致死量為M,空氣中二氧化碳的含量為N,水流速度為S,呼吸生產(chǎn)的二氧化碳為P,二氧化碳溶于水的速度為C,問題一,一個人獨自洗澡多少時間會中毒昏迷?二,兩個人一起洗澡,多久時間才會中毒昏迷甚至死亡?
王金玥聽得云里霧里,以為我再次煤氣中毒胡言亂語,她去看我房子里的煤氣,關(guān)得好好的,她又聞了好久,摸著我的腦袋也沒有發(fā)燒,她終于放心,肯定我這個小說家只是想到了一個數(shù)學(xué)題。她卻更加擔(dān)心我襠部的問題,在我忍著疼痛繼續(xù)嚴肅地闡述這個問題時,王金玥似乎忘記了這一腳是她踢的,她勸導(dǎo)我先去醫(yī)院的泌尿科找醫(yī)生看,要是我害羞,不敢去,也可以給她看看,作為朋友,她不會放在心上,因為她是一個護士,她在醫(yī)院上班,見過很多生殖器,也不在乎多見我這一個。要是我的生殖器真的被踢出問題了,她看一眼也能看出來,她會把我送去搶救室,送上手術(shù)臺。
她說著說著就暴露出她的職業(yè)素質(zhì),更暴露了作為醫(yī)護人員善良的本性,當場要求我解開浴巾,讓她幫忙查看病情。我趕緊捂著襠部回家關(guān)門反鎖,一骨碌鉆到床上,我很擔(dān)心她過來敲門,那我就不能拒絕她的善良,開門給她查看病情,要是沒有骨折之類的,我會不會繼續(xù)給她闡述我的世紀問題?還好她沒有來敲門,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竟然也睡著了。之后幾天,我的下半身和上半身一樣,也立不起來了,這似乎解決了很多煩惱。我睡不著的半夜,猶豫著還是徘徊到醫(yī)院門口,那里燈火明亮,像熱鬧的人間。王金玥下班見到我,把我拉到黑暗的角落,問我是不是要去看泌尿科,我肯定地回答當然不是。我說它好好的,像我一樣,想吃,想喝,想寫偉大的小說,我還想等王金玥下班,去吃午夜的海鮮粥。于是王金玥同意了,我們又一起去吃海鮮粥。
8
冬天里每次洗澡時我還在想完善煤氣中毒的世紀問題。房東李姐特意來囑咐我,讓我小心洗澡,千萬別煤氣中毒,把自己又搞進了醫(yī)院搶救。她走的時候又夸我送給她的野山雞特別甜特別好吃,現(xiàn)在準備過年了,能不能幫她搞到二十只。我就打電話問宋時陡,宋時陡說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前提是不能虧了努力建設(shè)現(xiàn)代化農(nóng)村的山民。我回頭跟李姐一說,雞還沒送給她,錢款她就轉(zhuǎn)到我微信了。宋時陡從中嗅到商機,他認為我天天閑著又還沒有寫出偉大的小說,但可以跟緊偉大時代的潮流,做一個微商,在朋友圈幫山民們賣野山雞,除去成本,收入都歸我,他還把圖片廣告語什么的都弄好了,我只要發(fā)朋友圈賣就可以。
王金玥看到我連續(xù)幾天都在朋友圈吆喝賣雞,下班后就過來敲門問我是不是改行不寫小說了。我告訴她我也加入了扶貧工作,并爭取在買賣中找尋寫偉大小說的靈感。王金玥嗤之以鼻,她說我朋友圈能有幾個人,我告訴她這幾天也有十幾個點贊了呢。我一定認認真真努力賣雞,這樣才對得起宋時陡這些年的扶貧工作,對得起扶貧事業(yè)。
過了幾天,王金玥在她的朋友圈轉(zhuǎn)發(fā)我賣野山雞的廣告,我向她表達感謝的時候她告訴我已經(jīng)接到同事的幾個訂單。我就按照宋時陡的建議,建立了一個“正宗野山雞”群,拉了一堆王金玥的同事、樓上樓下的鄰居,每天我就在群里吆喝,有人需要就約定時間地點,我送貨上門。一周下來,竟然也賣出去五六十只。宋時陡趁熱打鐵,建議我印發(fā)二維碼,在路上發(fā)廣告,貼電線桿、墻上、廁所里……我認為不必這么夸張,宋時陡告訴我他們的野山雞名聲在外,遠銷東南亞,要是我的銷量好,他可以申請在省城搞一個銷售點,我可以明正言順,做一個野山雞代理商,要是銷量不好,就當幫他宣傳野山雞,支持扶貧工作。宋時陡還把“正宗野山雞”群群名改為“野山雞駐省城銷售點”,我搖身一變,名頭變?yōu)椤耙吧诫u省城銷售代表”,我覺得事情變得復(fù)雜,我本來是要成為一個作家的,在朋友圈吆喝賣了幾只雞,就變成了銷售代表。
這樣過了一個月,天氣愈發(fā)寒冷,洗澡時我差點忘記我念念不忘的世紀難題。我每天都在核對微信群友訂雞的事情,有要活的,有要殺干凈的,有要母的,有要公的,要三斤的,要五斤的,要一年的……我把它們一一登在筆記本上并記下地址,發(fā)給宋時陡,宋時陡吩咐山民們在夜里把雞準備好,搭乘最早的班車來省城,我就騎上二手市場淘來的電單車去車站接雞,再把它們一只一只地送出去。有時候我一天要送三十只雞,有時候一天只送一只,送一只的時候我也沒閑著,按照宋時陡的意思,我還要去找鋪面,我就騎著電單車一條街道一條街道地找尋。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完全沉浸在這樣的生活中,公眾號不更新了,也沒有寫小說的想法,更不會在下半夜晃蕩著在醫(yī)院的門口。我在努力成為一個野山雞省城銷售代表。
宋時陡逮住機會,以考察為名,驅(qū)車來省城看望我,他認為我賣野山雞干得比寫公眾號好一百倍,絕口不提我是一個作家,將來肯定寫出偉大的小說的事情了。我們?nèi)デ猛踅痂€的門,感謝她的幫忙我才賣出人生的第一只雞。我們請她一起吃火鍋,王金鑰說她要上夜班,需要休息。我才發(fā)現(xiàn)我有好久沒見到她了,我也沒有放在心上。有時候我想,她在我的生命中,或者我在她的生命中,就是一個偶爾開門遇見就互相問候幾句的鄰居,我們都沒有深入了解對方,我們于對方,大概就是善良的路人甲和善良的路人乙。我們來往緊密的那些天,多半是她需要考試,需要一個模擬的病人練習(xí)操作;多半是我在夜里寫小說不得而起來晃蕩,看到她有著沒完沒了的夜班,我們都累了,我們的肚子都餓了,就一起走走,去吃夜宵攤的海鮮粥,大概只是這樣?,F(xiàn)在我白天出去送雞,晚上睡眠很好,也沒有時間寫小說,當然更不會在午夜晃蕩,遇到在上夜班的王金玥。
宋時陡告訴我,他已經(jīng)提交報告,只等我找到合適的地方,他考察考察,野山雞駐省城銷售點就可以開張了,他像以往鼓勵我寫偉大小說一樣,鼓勵我把賣雞這件事情干得轟轟烈烈。我們喝著酒,暢談野山雞事業(yè),喝到最后,宋時陡也不提詩歌,也不提我是一個作家,將來肯定寫出偉大小說的事情就躺到我的床上呼呼大睡,我被他的呼嚕聲搞得睡不著,起來獨自喝酒抽煙,喝著喝著不知不覺又晃蕩到醫(yī)院門口。我去急診科找王金玥,我在忙碌的人群中瞅著像小跑一樣來回的白大褂醫(yī)生護士,我終于逮到穿著護士服、戴著口罩的王金玥,她似乎嚇了一跳,我呼出酒氣,搖晃著身體告訴她,我說,王金玥,我喝多了,頭疼,想吐。
我做出嘔吐狀告訴她,我想打針。
真想?她上下打量著我。
真想!
那你要先去掛號,再找醫(yī)生開單。
好。我搖搖晃晃。
她似乎想扶著我,但沒有扶,她問,陳福,你自己行嗎?
行吧。她聽我這么一說,竟然就走開了,我只好自己掛號排隊,等待醫(yī)生給我開單。等了大概一個小時,終于等到我打針了。
王金玥一邊給我的手背消毒一邊問我,喝了多少?
沒喝多少,我反問她,你不是應(yīng)該問我要不要上衛(wèi)生間嗎?
那先生你要上衛(wèi)生間嗎?
不上。
她打針飛快,三下五除二,一點都不像找我當病人練習(xí)考試那樣。
那你好好休息,有不舒服就喊我們。她把膠布貼上,囑咐著我,一個實習(xí)學(xué)生過來把我?guī)У捷斠旱噬?。我打瞌睡醒來的時候就喊護士,我不舒服。然后就有護士走來詢問安慰,我喊了幾次,王金玥也沒有來詢問安慰我一次,我就坐著睡著了。
9
野山雞生意火爆,有一天我送了一百多只,累得我打電話罵宋時陡,說他禍害我成為一個作家,我不想再送了。宋時陡連發(fā)幾個紅包,還轉(zhuǎn)發(fā)山民的感謝讓我尋找動力繼續(xù)干下去,他說我離野山雞省城銷售代表只差一個鋪面了,他說野山雞扶貧事業(yè)真的需要省城這個點,再說東南亞的人民都吃上了,省城的人民怎能沒有這個口福。他說他搞了一輛二手面包車,第二天就開到省城給我,我就送得不那么辛苦了。但鋪面著實不好找,租或買于我都是天文數(shù)字,宋時陡說錢的事情他來解決,我先埋頭送雞,等時機一到,鋪面落實,客人自然上門,不需要我風(fēng)里雨里送了。
面包車確實方便許多,買雞的人多到我建了第二個野山雞微信群,每天送完雞我就把貼滿野山雞廣告的面包車停在地委大院里,有時候就扒下座椅在車里睡覺,連出租屋都不回去。宋時陡告訴我,批文下來了,無論如何,春節(jié)過完后,野山雞駐省城銷售點一定開張。
我才想到臨近春節(jié),于是更加努力,在朋友圈吆喝,一堆點贊中王金玥給我回復(fù)了幾個驚訝的大嘴巴,我不解其意,才想到我忘記她了。我去醫(yī)院的急診科轉(zhuǎn)悠,沒看到她,回出租屋時看見她房門關(guān)著,我想敲門,舉手又放下了,她肯定又是夜班,要睡很多的覺,我的野山雞生意火爆,要馬上統(tǒng)計送雞的人數(shù),還要送雞,馬虎不得。我把雞送完,在車里睡了一覺,醒來時翻看手機,看到王金玥給我發(fā)來的信息,她說要借我的小說閱讀,我細看了一下,竟然是十多天前的信息,看來我真是一心沉迷野山雞事業(yè)了,我也不好回復(fù)她,就過去敲她的門,她頭發(fā)蓬亂,睡眼迷離,我告訴她說,我看到信息了,你要借那本小說刊物?
她揉著眼睛,告訴我她那天突然想到我寫的那個小說,她很想知道故事的結(jié)局。小說刊物還放在我的書桌上,我只是沒有時間凝視它了。我心里猶豫著該不該再借給她,萬一她真的弄丟了呢,萬一將來我的野山雞生意火爆,賺了大錢,我還想寫小說呢。我就告訴她說,我可以給她講那個小說,那個小說我爛熟于心,她卻不愿意,非要自己閱讀,我只好借給她。過了兩天,她就把小說刊物還給我,又借走《1Q84》,我覺得奇怪,她的時間不是都用來上班、睡覺和考試嗎?
臘月的一天,我從車站接雞回來,送了一大半,我把面包車停在地委大院休息時,兩個城管過來敲我貼滿野山雞廣告的車窗,我搖下車窗還沒來得及問什么,他們就發(fā)現(xiàn)了車子里的十八只野山雞,他們請我出示食品經(jīng)營證,我一口咬定是我自己吃的雞,他們又敲著廣告,問我是什么,我繼續(xù)爭辯,他們就打電話喊來了工商人員,我只能一口咬定我要吃這么多雞過年,車子是我借野山雞養(yǎng)殖場的面包車,是我第一次開的,他們就開著面包車,載著我和雞去審問。
我只好打電話給宋時陡,宋時陡也沒想到,在朋友圈賣個雞也有這么大的風(fēng)險,還好他真的是在做野山雞扶貧工作,真的有野山雞養(yǎng)殖基地,野山雞養(yǎng)殖也真的得過省里農(nóng)業(yè)大獎,有一堆文件和證書,他連夜帶著文件,帶著證明書,證明那是他們養(yǎng)殖基地送給我的雞,順利地把我、面包車和雞帶了出來。
野山雞友們都在群里詢問預(yù)訂野山雞送不到的事情,我解釋了緣由,雞友們很生氣,很支持我,我把白天送不到的雞款退還,又發(fā)紅包謝罪,雞友們紛紛安慰我,大罵城管瞎了眼睛,這么好吃的雞啊。宋時陡就建議我加入他們的野山雞屠宰廠,我成為他們工廠的員工,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省城繼續(xù)干野山雞事業(yè)了。我沒有答應(yīng)他,宋時陡又以為我被城管打怕了。我就脫下衣服給他看,我沒有被打,我只是不想干了,我告訴他現(xiàn)在客戶穩(wěn)定,他指派一個工作人員來干就行了,宋時陡勸了我半夜,我還是不聽,他就很生氣,趁著夜半天黑,把兩個群都解散了,又趁著天還沒亮,趕去上班了。
天亮的時候,我還坐在房間里抽煙,喝酒,王金玥探頭過來,我喊她一起喝酒,她拒絕我的邀請,她說雞群為什么解散了,她剛下班,就過來看看我。
我告訴她說我要回家過年,就解散了。
她哦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不一會兒又轉(zhuǎn)回來,她還想借我?guī)妆拘≌f閱讀,度過春節(jié)。
春節(jié)時候我沒有回老家,我在出租房里繼續(xù)寫公眾號,寫小說。除夕那天中午我去敲王金玥的門,她不在家,我又去醫(yī)院的急診科轉(zhuǎn)悠,也沒看見她。我就坐地鐵去了一趟火車站,出行的人少得可憐,我在蒼穹般的火車站大廳轉(zhuǎn)了幾圈,又坐上空蕩蕩的夢境般的地鐵回家。我蒙頭大睡,做了一個下雪的夢,我飄浮在云端之上,雪花在我的身體下飄落,我飄啊飄,飄啊飄,后來我被炮仗的聲音吵醒了,接連不斷的煙花一個一個劃過我的窗口,爆炸聲此起彼伏,讓我以為還是在夢中。我打開微信,看到宋時陡給我轉(zhuǎn)了兩千塊錢,希望我過個好年,寫出偉大的小說。我沒有回復(fù)他。有幾個我想不起是誰的人的新年祝福,又翻看朋友圈,大家都在曬年夜飯。我轉(zhuǎn)身想睡過去,也沒有睡意。我想春節(jié)和別的節(jié)日一樣,是人們既定一個日子來給自己創(chuàng)造歡樂快樂,因為平常的日子快樂太難得到了,于是約定俗成在這一天。但這一天和昨天一樣,我沒法給自己創(chuàng)造快樂或者歡樂,我還是對自己說,新年好。新年也沒回復(fù)我,我就打開電腦看電影。
10
在冬天
冬天是一個美好的季節(jié)?你有想過
這是個問題嗎?即使是冷得發(fā)抖,雪花
永遠
也不會掉落,在我們租來的房子的窗戶
外面。
像一部緩慢的北歐電影
里面住著一個遲鈍的單身老男人
在房子里發(fā)呆,瞌睡
搓著手,不斷地搓著手
把水燒開后喝下去,故事結(jié)束時你認為是
如同昨天一樣的
又一天,哦,我知道你依然會說出
厭倦。廉價的香煙和啤酒,虛無的
網(wǎng)絡(luò),艱難的寫作,漫長的
時間,去哪里
吃中午飯,吃
嗎丁啉,洛芬待因,想
別人的死亡和自己的
愛恨。雪花正在云端之上聚集
沒有更好的去處了,他吞下
兩片安定,雪花落在人間的屋檐上
是冰冷的雨滴,他醒來
長出翅膀,飛去雨里,飛到雪里
他飛在云端之上,像一個上帝
可以流眼淚,還可以痛哭
11
年后幾天到處冷清清的,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我連吃了兩天泡面,終于受不了,初三一早我打算去市中心那樣的地方找飯吃。出門時遇上王金玥提著一個大皮箱,我以為她過年回家了,她卻說她剛準備回家過年。我看到她行李挺多,就幫她提著皮箱下樓,反正我也沒什么事情做,就送她去車站。
在地鐵里我看見那本牛津詞典和《1Q84》單獨放在一個紙袋中,我很疑惑,就問她,回家?guī)н@么厚的字典干嗎?
讀啊。她說。
我第一次遇到讀字典的人,讀的還是牛津詞典。我說你讀這個干嗎?你要去英國嗎?
她看著我,仿佛我是個不值得告訴的人,許久之后,她才認真地說,我想去愛爾蘭。也許今年我就去了,做個護士什么的呢。
去愛爾蘭不是學(xué)愛爾蘭語嗎?我假裝很驚訝,你學(xué)英語不是學(xué)錯了吧。
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就想去了。她沒理會我,仿佛在說給自己聽,一畢業(yè)我就上班了,我一邊忍受著上班一邊想,我一定要賺夠錢,然后去愛爾蘭,我一定會去愛爾蘭。這個想法支撐著我在醫(yī)院的急診科熬著,有時候我又覺得這個想法像一針麻醉劑,我只是讓這個想法麻醉自己,我并不想去愛爾蘭,我這么想只是為了讓自己好好上班。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道,誰又知道自己的夢想是什么,也許只是我們不甘心而做出努力而已。
我陷入沉默,她說得對,我的夢想又是什么,也許我從來就沒想也不認為我能寫出什么偉大的小說,不過是因為我寫過幾篇登報的文字而吹噓的牛逼。我看著空蕩蕩的車廂不時晃蕩一下,急速掠過黑暗,仿佛地鐵不是穿梭在地下一個漫長的隧道中。
像不像一個夢?我問她。
她愣著看我,我說,每次我坐在車上,沒有人的時候,我都感覺像在做夢。
哦。王金玥答非所問,我決定了,今年我一定出國,她頓了一下,說,要不,這次你跟我回家吧?
什么?我反問她,我覺得我們的對話都不在一個頻道上。
她看著我說,陳福,你能跟我回家嗎?
她不像是邀請我去游玩,我問,為什么呢?
因為你是一個不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作家。王金玥笑著說,今年我要出國了,我想了想,還是想給我爸爸媽媽一個交代,反正你沒事,就當去玩玩唄。
你是要我假裝你男朋友?
就當去我家玩玩,像我們平時胡鬧那樣。她說,就今晚上,明天我們就回來了。
火車帶著我去向一個陌生的縣城,我的身邊是一個醫(yī)院急診科的女護士,她在看牛津詞典,準備出國;我在看《1Q84》,我們認識快一年了,我當過她的病人,扮演她的病人,現(xiàn)在,我要扮演她的男朋友。下車后,我特意去理了頭發(fā),又換了一雙皮鞋,王金玥去準備紅包和禮物,讓我提著,我們再打個車,終于去到她家。
飯菜早早準備好了,我臨時發(fā)揮宋時陡一樣的口才,一口伯父一口伯母,天南地北講我在小鎮(zhèn)教書的趣事,講王金玥在急診科的忙碌驚險,講她為什么不能常?;丶?,又講養(yǎng)身健身、電信詐騙、電視騙子,老兩口笑得合不攏嘴,吃完飯后,王金玥說去樓頂放煙花,他們也跟著上來了,煙花在空中綻放的時候,我只好假裝擁抱王金玥,王金玥也假裝擁抱我。我們穿著厚重的衣服,感覺各自擁抱著一床冬天的被子,遠遠看上去,像一攤黏在一起的臃腫的物件。
返回省城后我尋思著找個工作,寫公眾號也不可能寫一輩子。我就制作簡歷,又去人才市場,找了幾天找到一個送外賣的工作,送了十來天我就不干了。又投簡歷,又去人才市場,找了一個商場銷售的工作,干了一個月,我又不干了。其間,宋時陡過來看我,他告訴我野山雞駐省城銷售點開張了,我可以過去上班。我拒絕了他,我是要寫小說的,他沒有強求,告訴我如果想工作了,可以隨時過去上班,我說我不想工作,我要寫小說。我們喝著酒,又說著理想的胡話。
四月份以后我窩在出租房里,靠寫公眾號度日。王金玥偶爾過來敲門閑聊,有時候她喊我過去,配合她當病人練習(xí)護理操作,她問我工作的事情,我告訴她,我還是準備寫偉大的小說。
12
我寄給雜志編輯部和出版社的小說依舊毫無音訊,我只好繼續(xù)寫,繼續(xù)寄出去。四月底的一天王金玥告訴我她申請通過了,只等待簽證下來,她就辭了醫(yī)院的工作。夜里我游蕩到醫(yī)院門口,也沒有再碰到她,我就自己去吃夜宵攤的海鮮粥,回家后自己喝酒,寫小說。
王金玥辭職那天,我們?nèi)ネ饷娉粤艘活D飯,一大堆她的同事朋友,大家都很高興,大家問我是不是要跟王金玥一起出國,我說我想去蘇格蘭,她非要去愛爾蘭,我們只好分手了。大家就笑成一團,說我這嘴巴,怪不得我是個作家。
第二天早上,王金玥過來跟我說再見,她要回家辦理證件什么的,還要通過考試什么的,我聽了一頭霧水,就問她要不要我送送她,她說不用,她又不帶行李,自己能走。她剩下的東西要是我用得上,我就用,用不上就算了,我只要幫忙把她打包好的物件郵寄回老家就可以了。
我以為她還會回來醫(yī)院,或者地委大院,但她沒有回來,她的房間,房東李姐租給醫(yī)院兩個新來的實習(xí)生,十八九歲的模樣,看見我就大叔大叔地喊,我每天都關(guān)著門,害怕他們看見我裸著上半身抽煙喝酒寫字的樣子。
六月份時房東李姐過來收房租,她告訴我地委大院要建集資房,這里的房子說不定哪天就推倒了,我可以先搬出去。我去哪里都一樣,住一天是一天,我還是繼續(xù)租在這里。有一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凌晨四點醒來我再也睡不著,就埋頭寫小說,早上突然有人敲門,在喊我的名字,我開門一看,竟然是王金玥,她推著一個皮箱,撞進來。
我迷迷糊糊,覺得自己是在做夢,我問,王金玥?。磕悴皇侨蹱柼m了嗎?
我今天還有考試。她匆忙地告訴我。她要參加一個出國機構(gòu)的考試,考試通過了,她去到愛爾蘭,就可以在醫(yī)院上班了,可以省去很多找工作的麻煩。
我問她為什么不去考試,她說她過來就是為了找我練習(xí)一下操作,好應(yīng)付下午的考試。
于是我又當起了王金玥的病人,聽她自言自語,看她表演。她一邊練習(xí)一邊問我小說發(fā)表了沒有,我的小說沒有發(fā)表,她又問我公眾號寫得怎樣了,我公眾號也沒寫出“10萬+”,只能勉強養(yǎng)活自己。
王金玥練習(xí)著練習(xí)著說她餓了,說她要請我吃最后的早餐。我們要出門時,她又說她還有個操作忘記練習(xí)了。我告訴她,以她的實習(xí),任何考試都不在話下。她卻猶豫著,告訴我說,她還是要練一下才放心,因為心肺復(fù)蘇術(shù)是必考的,她脫離醫(yī)院幾個月了,不練一下很容易出錯的。
以前我當王金玥的模擬病人,也沒見她練過心肺復(fù)蘇術(shù)。我坐在凳子上,她卻告訴我這個操作我必須躺下裝死,我就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裝死。
我感覺我死了很久,王金玥也沒有過來在我身上練習(xí)心肺復(fù)蘇,也沒有聽到她念念有詞。也許是雨下得太大了,我想,應(yīng)該是這個心肺復(fù)蘇操作要準備很久,我就繼續(xù)死著等她。我死著死著覺得不對勁,就活過來,我睜開眼睛,看到王金玥站在我的床邊,流著眼淚。我想可能我活過來也沒有提前跟王金玥溝通,我活過來像一個僵尸一樣嚇人;或者我裝死裝得太真實,反正我嚇到王金玥了。我又想到,也許我是真的死了吧,要不王金玥為什么在我的床邊流淚呢。
窗外的雨下得滂沱,臺燈的光亮照在書桌上,灰暗包攏房間,我像個僵尸一樣從床上坐起來,站在王金玥的身邊,然后我的眼淚莫名其妙也流了下來。
我把《1Q84》看完了。她終于說話。良久,她又說,我下午沒有考試,我下午三點鐘的飛機,我想以后我都不會回來了。她終于哭了出來。
我緩慢地抱住她,聽她在我的肩膀上哭泣的聲音,比滂沱的大雨還要大聲,我聽到我的聲音說,走吧,別耽誤了飛機。
我送王金玥去機場,在出租車上我們靠著肩膀睡著了。到機場時我醒過來,雨也停了,我們擁抱著告別,王金玥問我,陳福,我們是不是談過戀愛呢?
飛機轟鳴著起飛,在陰沉的天空中越飛越遠,越飛越小。我坐在機場外濕漉漉的馬路上,數(shù)了一架又一架飛機,我想,我要去坐一趟飛機,飛到云端之上,看看天空是否也是這樣的陰暗?
責(zé)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