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夫 劉雨田
[摘?要]?在孔子的學(xué)說中,仁是一個最具爭議性的概念?,F(xiàn)代學(xué)者關(guān)于仁的含義主要有至德與全德兩種看法。仁作為至德,是指所有美德都是因為仁才能稱得上是美德,仁是一切美德的價值根源,只有指向仁的品質(zhì)才是美德。仁作為全德,是指仁所具有的綜合性特征,即仁不屬于某種單一的品德,而是多種美德的綜合,主要體現(xiàn)在成仁的過程與仁的功用。實際上,在孔子的仁學(xué)中,至德與全德都有所表現(xiàn),仁是至德與全德的統(tǒng)一。
[關(guān)鍵詞]?仁;至德;全德;孔子
[中圖分類號]??B222.2[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1763(2020)01—0108—05
Confucius'?Concept?of?Ren:?the?Unity
of?“Supreme?Virtue”?and?“Complete?Virtue”
LIU?Lifu,?LIU?Yutian
(School?of?Public?Administration,?Central?South?University,?Changsha?410083,?China)
Abstract:Confucius'?benevolence?or?Ren?is?one?of?the?most?controversial?concepts?in?Confucian?Theory.?By?contemporary?scholars,?Ren?is?mainly?interpreted?as?"supreme?virtue"?or?"complete?virtue".?Ren?is?regarded?as?"supreme?virtue"?for?Ren?is?the?reason?why?virtues?can?be?called?virtues.?We?can?also?say?that?Ren?is?the?root?of?virtues.?That?means?virtues?are?the?characters?whose?value?is??pointed?to?Ren.?The?reason?that??benevolence?is?called"?complete?virtue"?is?because??has?comprehensive?characteristics.?That?means?Ren?is?not?any?kind?of?virtues??but?the?integration?of?all?virtues.?This?is?mainly?reflected?by?investigating?the?process?of?being?benevolent?and?the?function?of?Ren.?In?fact,?both?the?supreme?virtue?and?the?complete?virtue?are?embodied?in?Confucius'?theory?of?benevolence.?Benevolence?should?be?considered?as?the?unity?of?the?supreme?virtue?and?the?complete?virtue.
Key?words:?Ren;supreme?virtue;complete?virtue;Confucius
儒學(xué)被定位為仁學(xué),源于儒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孔子對仁的重視。但是,孔子并沒有明確地界定什么是仁,這就為后人的理解帶來了分歧。歷代的學(xué)者,從漢唐的經(jīng)學(xué)家,到宋明的理學(xué)家,都有關(guān)于仁的解讀。如魏晉時代的何晏,釋仁為“行之盛也”[1]124,是一種外在功業(yè)[2]233。宋代的朱熹,認為仁既是“人心”,也是“天地之心”。[3]3279明代的王陽明,又將“良知”“本心”等同于仁。[4]1091可見,不同時代的學(xué)者因思考的角度、層次不同,解釋有異,不同的觀點構(gòu)成仁學(xué)的詮釋系統(tǒng)。即使在現(xiàn)代,關(guān)于仁的含義仍存爭議,比如有人將仁視為根源性的“至德”,也有人將仁看成是綜合性的“全德”,孰是孰非,仍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
一?關(guān)于至德與全德的討論
把仁理解為一種“全德”始于近代的蔡元培。他認為孔子平日所言之仁意在“統(tǒng)攝諸德”,完善人格。[5]141胡適[6]81-82、馮友蘭[7]38贊同此說。陳大齊更是直接指出,仁是所有德行的總稱,仁與其他德行的關(guān)系是總體與成分的關(guān)系[8]116。這不難找出理由: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盵1]4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盵1]204
在這里,孔子用其他德行來描述仁。前一句是用否定的形式表達,花言巧語,裝出和善的面孔,這種人的內(nèi)心一般都不會仁慈;后一句用肯定的形式表達,人若擁有了剛強、堅毅、質(zhì)樸、訥言這四種品質(zhì),就接近了仁。這說明,仁的達成,需要眾多美好品質(zhì)的共同成就,仁是一種“全德”。
令人費解的是,讀者完全可以從孔子談?wù)撊实钠渌捳Z中發(fā)現(xiàn)與上文相矛盾的內(nèi)容: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盵1]87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盵1]137
此兩處明顯把仁與知(智)、勇看作平等的品質(zhì),即仁只是作為一種美德,卻不包含智和勇。再看孔子評論管仲的話: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1]46
此處孔子對管仲持一種批評的態(tài)度,認為他氣量狹窄、不節(jié)儉、不知禮。但是,孔子卻在其他場合贊揚管仲之仁。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痹唬骸拔慈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1]217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弊釉唬骸肮苤傧嗷腹?,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盵1]218
子路和子貢都認為管仲不仁。因為他先侍奉公子糾,后來公子糾被桓公殺掉,管仲不僅沒有為公子糾殉死,反而做了仇人齊桓公的宰相,這顯然是一臣事二主的不忠之舉。但孔子看到的卻是管仲的另一面,即管仲協(xié)助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尊王攘夷”的功績。假若當時的管仲為了報舊主之恩,“自經(jīng)于溝瀆”,殺身成仁,后人也許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所以孔子認為,像管仲這樣的人,不必像對待匹夫匹婦那樣,斤斤計較他的節(jié)操,而應(yīng)看到他輔佐齊桓公消除了齊魯之地被外族侵占的威脅,減少了戰(zhàn)亂之苦,給天下百姓帶來了實際的好處。孔子稱管仲“如其仁”,是將管仲的實際事功看成了仁,隱含了“大仁不拘小節(jié)”的價值判斷。
另一方面,在孔子的思想系統(tǒng)中,仁不能視為普通的德行,而是對于整個人類而言都具有本源性、終極性的德行,是高于眾德的“至德”。宋明時期的理學(xué)家就持此種看法。朱熹《仁說》云:
天地以生物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為心者也。故語心之德,雖其總攝貫通,無所不備,然一言以蔽之,則曰仁而已矣。請試詳之。蓋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貞,而元無不統(tǒng)。其運行焉,則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氣無所不通。故人之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義、禮、智,而仁無不包。其發(fā)用焉,則為愛恭宜別之情,而惻隱之心無所不貫。故論天地之心者,則曰乾元、坤元,則四德之體用不待悉數(shù)而足。論人心之妙者,則曰仁,人心也,則四德之體用亦不待遍舉而該。蓋仁之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情之未發(fā),而此體已具;情之既發(fā),而其用不窮。誠能體而存之,則眾善之源、百行之本莫不在是。[3]3279
朱熹在這里主要表達了兩層意見:一是人心本于天地之心。天地之德在于讓生命繁衍不息,這種生生不息之德就是天地之心。人既是天地萬物的一部分,當然不能脫離天地運行的規(guī)則,人效法天地之心可稱之為仁心。二是仁包四德。天地變化的規(guī)則是元、亨、利、貞,元居首位;天地運行以春、夏、秋、冬為序,春為第一。人有仁、義、禮、智,但仁統(tǒng)四德。為什么仁能夠統(tǒng)攝四德?按照朱熹的解釋,仁是內(nèi)在于萬物的一種本原性的存在(“即物而在”),人類種種的道德情感與行為,歸根到底,都是由仁衍生而來,所以是“眾善之源”“百行之本”。朱熹從體與用或本源與作用的角度,實際上將仁歸結(jié)為“至德”。
王陽明與朱熹的觀點接近。他發(fā)揮孟子的“四端”和“本心”說,認為仁非外在的強加,而出于人之本心,根于天命之性。
仁者,心之德,人而不仁,不可以為人。[4]712
王陽明比朱熹說得更清楚,即仁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原因,人因為仁德的存在而高于其他動物,這實際上是將仁作為人的價值歸宿。王陽明還認為“良知”就是人的“本心”,所謂“致良知”即是激發(fā)人固有的道德潛質(zhì)。并且,仁與良知同義。“仁,人心也。良知之誠愛惻怛處,便是仁,無誠愛惻怛之心,亦無良知可致矣?!盵4]843總的來說,王陽明從心學(xué)的層面視仁為人的道德心理和人格價值的源頭,實際上也是將仁歸結(jié)為“至德”。近代的梁漱溟、錢穆、牟宗三等人對仁的理解亦屬此類。
二?對仁是根源性至德的進一步說明
孔子的學(xué)說,若從大處著眼,實際上包含著兩個核心問題:一是個人應(yīng)該如何生活,二是國家如何能長治久安。前者涉及個人的幸福,后者涉及所有人的幸福。這是古今中外所有政治家、思想家、宗教家都曾思考過的問題,只是尋求的解決方案不同而已。佛教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基督教的“愛人如己”,均屬此類??鬃拥姆桨缚梢院唵蔚馗爬閮蓚€字:仁與禮。其中仁為內(nèi)在的道德修養(yǎng),禮為外在的行為規(guī)范。仁之所以重要,就在于求仁者的精神境界高于常人。簡言之,孔子試圖用仁來解決人與人相處的兩個終極性的難題:對于個人而言,人應(yīng)該為仁而活,求仁得仁便是人生的最高理想,也是人生幸福的源泉;而對于整個人類而言,社會的整體和諧必須通過禮樂制度來加以保證,禮樂制度的的實行又必須依靠每個人內(nèi)在的仁心。
“至德”,可以理解為一般倫理意義上的“至善”,最高的善。但在儒家的思想傳統(tǒng)中,仁還有“根本善”的含義,即所有美德都是因為仁才能稱得上是美德。換言之,仁是一切美德的價值根源,只有指向仁的品質(zhì)才是美德。這樣,仁就是判斷一種品質(zhì)是否為美德的終極標準,這個標準可以把美德從普通的品質(zhì)中區(qū)分出來。也可以說,仁是所有美德的基礎(chǔ),沒有仁,一切美德都無從談起。
這個觀點可以通過判斷一個人是否具有某種具體美德來進行證明。比如“勇敢”,在孔子那里是“三達德”之一,無疑是一種可貴美德。但是,勇敢之為美德,是有前提的。首先,勇敢并非用一個人膽量的大小來衡量。膽量大以至于超出限度,與其說是勇敢,不如說是魯莽。反之,膽量小,畏首畏尾,則是懦弱。其次,勇敢也非膽量的適度,適度膽量的人不一定擁有勇敢的美德。設(shè)想某個罪犯去搶劫銀行,敢于觸犯法律,因此并不懦弱。同時他也不莽撞,選擇搶劫的銀行是位置偏僻且警察難以及時趕到的地段。最終,此人成功地實施了犯罪并逃脫了法律制裁。顯然,沒有人認為這樣一個罪犯擁有勇敢的美德,只能說他膽大包天而且狡詐多端。所以,一個人勇敢與否,不取決于他具備何種程度的膽量,而取決于他勇于付諸行動所要達成的目標。即使是適度的膽量也不代表勇敢,真正的勇敢在于勇敢者追求目標的正當性。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盵1]223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痹唬骸安粦n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nèi)省不疚,夫何憂何懼?”[1]179
在孔子看來,勇敢的人是無所畏懼的,君子就需要這樣品質(zhì)。但是,孔子把勇者無所畏懼的原因歸結(jié)為“內(nèi)省不疚”,而不是膽大包天。能夠做到內(nèi)省不疚,那一定是因為做對了事情才不后悔,心安理得。判斷一件事的是非標準,在倫理道德的層面,就是應(yīng)該還是不應(yīng)該??鬃诱動?,實際上隱含了道德層面的價值關(guān)切。一個人若有膽量去做不應(yīng)該做的事,一定會受到良心的譴責(zé),憂心忡忡,在道德上已無勇氣可言,這當然不是君子所為??鬃诱f“勇者不懼”,又說“仁者不憂”,邏輯上表明,沒有仁,勇便無從談起。后來的孟子,提倡大丈夫的浩然之氣,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與孔子一脈相承,其中的大丈夫即是君子人格,大丈夫因為正氣在胸,所以不憂不懼。
孔子除了從正面說明勇敢之德,還從反面批評魯莽之勇。如:
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1]97
勇而無禮則亂。[1]112
好勇不好學(xué),其蔽也亂。[1]269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盵1]278
“暴虎馮河,死而無悔”,是孔子批評子路的話??鬃訉τ杏聼o謀、有勇無禮、有勇無義的做法都是不贊同的,認為勇敢之德并不是單憑“死而無悔”的膽量就能夠達到的,有膽量若缺少“禮”的約束,這種膽量只能帶來禍亂。勇敢若用來闖禍,這樣的勇敢當然不是美德。所以,當子路問君子是否“尚勇”時,孔子的回答是以“義”為上。義者宜也,可以理解為正義、道義、公義、應(yīng)當。如果說禮是各種人際規(guī)范綜合,那么,義則是各種人際規(guī)范的依據(jù)。勇敢若要成為美德,必須以禮、義為依托。而禮、義的最后要歸結(jié)于仁,三者的關(guān)系乃是以義攝禮,以仁攝義。所謂“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便是講義是禮的實質(zhì),禮是義的表現(xiàn);而仁作為無私的愛,是一種大公境界,“能立公心者,在實踐中必求正當”?[9]91。
中西方思想家在談?wù)撚赂易鳛槊赖聲r幾乎達到了驚人的一致。亞里士多德認為勇敢在于“它這樣地選擇和承受是因為這樣做是高尚[高貴]的,不這樣做是卑賤的”[10]87-88。柏拉圖在《拉刻篇》(又名《拉克斯》,Laches)中,也以對話方式追問勇敢的本質(zhì)。雅典著名的將軍拉刻曾給勇敢下了這樣的定義:“愿意堅守陣列抗敵而不逃跑。”這種定義顯然有失偏頗,因為勇敢作為德性,不僅僅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人們在談到勇敢時,最容易將它與武裝格斗聯(lián)系起來,但戰(zhàn)爭或格斗中的勇敢只是一種最低的德性,其局限性不言而喻。為此,柏拉圖不得不引入哲人蘇格拉底作為對話的仲裁者。蘇格拉底隨即讓對話從關(guān)注身體的格斗轉(zhuǎn)向?qū)`魂的關(guān)注。蘇格拉底一方面將勇敢由個別提升到普遍,使勇敢指向“一切活動”,還進一步明確了勇敢與其他德性的關(guān)系。在蘇格拉底看來,習(xí)俗性的所謂勇敢,如同無知者無畏那樣膚淺。這樣的勇敢,與其說是堅持和大膽,不如說是愚蠢和魯莽,毫無高貴可言,甚至為犯罪提供溫床。因此,真正的勇敢與正義密不可分,與政治共同體的利益相關(guān),最終取決于城邦的最高善。[11]
柏拉圖將正義、公共利益、城邦至善作為勇敢的基礎(chǔ),與孔子歸勇于仁的思路異曲同工。比較起來,孔子的觀點更為徹底,因為孔子已經(jīng)深入到勇敢的心靈基礎(chǔ),即仁是勇敢之為美德的終極依據(jù)。夫子之道,一以貫之,仁就是這個一以貫之的至德。一個人如果沒有仁作為內(nèi)在的精神底色,無論他的外在行為表現(xiàn)得多好,都只能算是偽善??鬃铀劦降钠渌赖乱嗍侨绱?,忠誠、守信、溫、良、恭、儉、讓等等那些能夠稱為美德的,全都因為價值歸于仁才成為美德,仁是所有美德的價值根源。
仁的根源性還體現(xiàn)在,沒有仁的存在,便不可能產(chǎn)生出其他美德,仁是諸德產(chǎn)生的先決條件。關(guān)于仁,孔子的說法有兩個要點:一是“仁者,愛人”,仁為“愛他人”的情感。二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忠恕之道??梢哉J為仁是“推己及人”,也可以把仁理解為打通“自我”與“他者”界限的能力,仁使得人能夠從“自我”出發(fā)到達“他者”。陳來認為:“仁是相恕,恕是他者優(yōu)先,體察他者的要求;恕是平等而不會自我中心,恕是超出自我,而不是退縮到自我,恕是唯我獨尊的反面,是建立關(guān)聯(lián)和諧世界的基礎(chǔ)。恕不是強調(diào)自我的意向性,而是把自我作為普遍性的一例,恕道不是強調(diào)主體性,而是承認他者的主體性?!?[12]60也有學(xué)者認為仁應(yīng)該被理解為一種?“凈除私欲”的“大公心”,一種“無我”的“大公境界”。[9]91雖然理解角度有所不同,但可以確定,仁是離不開“他者”的,正如魯濱遜流落孤島而無道德可言,他想干啥就干啥,與別人無關(guān)。
美德總是與利他相關(guān),是自我通向他人的橋梁。通常意義上,美德能夠不同程度地促進所有利益相關(guān)者的總體幸福,正如穆勒所說:“我們完全可以懷疑,一個高尚的人是否因其高尚而永遠比別人幸福,但毫無疑問的是,一個高尚的人必定會使別人更加幸福,而整個世界也會因此大大得益?!盵13]14任何人皆具私心,但高尚者之所以高尚,就在于高尚者能夠超越自我之私,成就他人,而這種成就他人的品質(zhì),就是美德。然而,一個人如果沒有“視人如己”的境界,缺少“愛人”的情感,便不可能產(chǎn)生對他人的關(guān)懷心,便無法從自我走向他者,如此,則一切涉及他人的美德都將失去心靈的基礎(chǔ)和動力??鬃友浴叭硕蝗?,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便是此意。休謨認為:“同情是我們對一切人為的德表示尊重的根源……它產(chǎn)生了一切人為的德的道德感。由此我們可以推測,它也產(chǎn)生了許多其他的德……我們對社會所以發(fā)生那樣廣泛的關(guān)切,只是由于同情?!盵14]616-617可見,休謨認為“同情”是人們產(chǎn)生道德的根源,正因為有了“同情”人們才有了對社會的關(guān)切,有了對道德的尊重,也才有了產(chǎn)生道德的基礎(chǔ)。休謨用“同情”打通自我與他者,與孟子說的“惻隱之心,仁也”相通,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仁者愛人”的心理依據(jù)。換言之,人類一切美德養(yǎng)成,乃是基于推己及人、關(guān)愛他人的“忠恕之道”。
三?仁同樣具備綜合性全德的特征
孔子的仁,盡管可以從根源性的角度理解為至德、最高的善,但這還不足以囊括其全部的內(nèi)容。仁同樣具備綜合性全德的特征,即仁不屬于某種單一的品德,而是多種美德的綜合。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成仁的過程,一是仁的功用。
首先從成仁的過程看仁的綜合性。如前所述,仁是一種打通自我與他者的道德情感和能力,是眾德能夠存在的原因。但仁若僅僅停留在這一階段,我們還不能把它當作已經(jīng)實現(xiàn)的仁,此時的仁只是一種“潛在”。只有將這種潛在發(fā)揮,才能真正實現(xiàn)仁,在人的身上形成一種品質(zhì)、人格,乃至使人成就一種境界。擁有這一品質(zhì),達到這一境界的人便稱之為“仁人”。仁的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必須落到實踐當中,必須借助于實踐眾德來使其自身成為現(xiàn)實。由于被實現(xiàn)的仁也是眾多美德實踐的結(jié)果,所以仁也就具備了綜合性。
在成仁道路上,任何人都無法跳過對其他美德的實踐而直接達到仁的境界。一個人具有仁的品質(zhì),或者說達到了仁的境界,但是卻缺乏某些美德如“勇敢”“謙讓”“勤勞”等等,這是難以想象的。正因如此,孔子談?wù)撊剩嗍菑木唧w美德入手,他并不會就仁談仁,而是借用其他美德和具體的行為來對仁加以解釋: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盵1]201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1]178
以上例子中,孔子在回答什么是仁的疑問時,雖沒有給予相同的答案,但一致的是,他總是用其他多種美德的綜合來解釋“仁”。在這些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到,仁是由多種美德組成的完美人格、理想境界。仁的達成離不開具體美德的實現(xiàn),只有通過對其他美德的實踐使得其內(nèi)化于自身才能最終實現(xiàn)仁??梢哉f,孔子以回答如何達到仁的方式告訴了我們什么是仁,也是通過回答什么是仁,告訴了我們通達仁的道路。
總的來說,仁的綜合性體現(xiàn)在它的實現(xiàn)必須通過對其他美德的實踐而達成。也就是“成仁”的道路必須通過擁有其他美德。在對每一個美德的具體實踐中一步步接近仁,因而達到仁之境界時,人便必然已經(jīng)具備多種美德,于是從這個角度理解仁,它的綜合性便顯露出來。
其次,從仁的效用上看仁的綜合性。在孔子學(xué)說中,仁是解決個人幸福之道的終極答案??鬃釉裕骸拔嵛匆姾玫氯绾蒙咭病!焙蒙侨酥灸?、天性,不學(xué)而能;好德就不同,需要自我的約束、克己的功夫,才能有所成功。所以普通人在追求感官之樂中走向墮落,而君子在完善人格中成就卓越??鬃犹岢剩示褪且环N理想的人格或者境界,這種理想人格、境界便是儒家幸福觀得以建立的基礎(chǔ)。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盵1]137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智者利仁?!?[1]51
仁之所以重要,就在于求仁者的精神境界高于常人。好逸惡勞、趨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正常情況下沒人愿意安貧樂道、輕視名利,而孔子卻贊揚“仁者安仁”,哪怕是長期處于貧困中也心甘情愿,那一定是因為擁有仁這種品質(zhì)的價值要高于富貴名利的價值,這當然只有君子一類人格的人才會這樣做。
孔子認為只有仁者能夠擺脫煩惱憂愁,才能享有精神生活的幸福。仁者之所以能“久處約”,是因為他無所不樂。對于?“仁者”來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樂與不樂與外在的貧賤富貴無關(guān)。也就是說,一個人與其放任自己的欲望,不如擁有仁的品質(zhì)和境界,因為后者更能使人擁有真正的幸福。這就不難理解孔子贊揚伯夷叔齊“求仁得仁”而無怨的高風(fēng)亮節(jié)。
相比較于仁,其他美德盡管也都有各自的益處,但是這些好處并不能直接帶來幸福,它們僅僅是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幸福的獲得。如:
子張問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闭垎栔?。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盵1]267
子曰:“以約失之者鮮矣?!盵1]57
孔子認為恭敬、謙虛、寬厚、誠實、勤勞、慈惠、儉約這些好的品質(zhì)對個人生活的幸福是有促進作用的,擁有特定的品質(zhì)便能得到特定的益處,如“不侮”“得眾”“人任”“有功”“足以使人”以及鮮有過失。但單一品德的實現(xiàn)并不能直接使人擁有幸福,他們只能組成幸福的某一部分。其他美德僅僅只能部分地有利于幸福的實現(xiàn),而仁的實現(xiàn)卻必然代表著幸福的達成。因此仁在這一角度上與其他美德就成了部分與整體的關(guān)系。
通觀上文之所述,在孔子的仁學(xué)中,“至德之仁”與“全德之仁”都有所表現(xiàn)??梢哉J為,孔子的觀念中仁是混合了至德與全德二者。至德體現(xiàn)了仁的根源性,全德體現(xiàn)了仁的綜合性,二者構(gòu)成了仁的一體兩面。孔子的仁,體現(xiàn)了至德與全德的統(tǒng)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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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休謨.人性論:下冊[M].關(guān)文運,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8.
[收稿日期]?2019-07-03
[基金項目]?國家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重大招標項目:中國政治倫理思想通史(16ZDA103)
[作者簡介]?劉立夫(1966—),男,湖南東安人,中南大學(xué)公共管理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中南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中國哲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