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霍夢園

翁同龢的書法在當時受到了很多人的追捧推崇，上至達官貴人，下至書吏畫廊，即使在翁同龢歸廬后亦有許多人去其寓所求其字畫，楊守敬在《學書邇言》中評翁同龢書法為同治、光緒間第一。在《翁同龢日記》中也有大量篇幅記錄其應(yīng)酬作書及作畫。

一、鐘愛收藏及品賞字畫

翁同龢雖為同治、光緒兩朝帝師，官至戶部尚書、軍機大臣、協(xié)辦大學士等朝廷要職，但他歸廬后的生活過得并不富裕，反而到了拮據(jù)的程度：

歲米鹽凌雜逼人，平生未嘗此境。[1]

但翁同龢在收藏購買書畫上，卻曾說：

我生愛書兼愛畫，不惜傾囊與倒囷。[2]

他將大部分的俸祿都用來買了字畫碑帖，其對書畫的深愛程度可見一斑。甚至開缺回到常熟老家后，都因未添置房產(chǎn)，而淪落到無屋可居的境遇。但是捉襟見肘的生活，并未阻止翁同龢停止對于書畫碑帖的喜歡，見到鐘愛的碑帖字畫，仍舊傾囊而出。

在《翁同龢日記》中也記錄了他在開缺回籍的途中借友人錢去購買碑帖的事情：光緒二十四年（1898）他回常熟老家途中經(jīng)過蘇州叢古齋，見到仲復(fù)所藏項氏《千金閣帖》及《鶴銘》，甚是歡喜，商家本是要將碑帖送給瓶廬，但第二天卻突然反悔并索價：

非千金不可，且索帖甚堅，令緝、寅與談，往返四五次，頗厭苦之，即如其價以給，仍不肯，乃留帖再商而散。皆趙恩銀三百，本欲買帖，無用乃還之。[3]

在十天后的日記中他又記載：

《閣帖》已買得，余電京令匯六百了此，而筱侄竟墊此數(shù)給緝夫還款，此耳目之玩，乃以累子弟，非余愿矣，擬歸后匯還。[4]

從京返鄉(xiāng)的路上借錢買帖，一方面可以看出他十分愛此帖，另一方面也能反映出其生活過得很拮據(jù)。翁萬戈曾提到：

他雖然官顯，但并不富，因此，常?？吹骄范I不起，只有實在不舍得放過的，才傾囊以求。[5]

光緒二十五年（1899）上元日，他曾記載：

午歸，看印若托售碑版書畫數(shù)件，最妙者金壽門藏《禮器碑》及唐六如畫軸也。貧窶豈能辦此，聊爾慰目。[6]

用諷刺的語氣描述當時窘迫的情境，自嘲自己貧寒的生活境遇，令人疼惜不已。在《翁同龢日記》中曾記錄了一件他執(zhí)著尋碑未得的事情，光緒二十五年（1899）七月初八：

尋《韓勅碑》未見。[7]

光緒二十五年（1899）七月十一日：

遣姚仆人入城尋碑未得。

而后第二天：

以《韓勅碑》未見，凌晨呼一舟入城，躬自尋撿，竟爾渺然，左右二仆皆肺腑，余悉蠢蠢，豈竊帖者哉，遂不置念，亦以驗吾學之進退耳。[8]

為尋得《韓勅碑》不辭辛苦，凌晨就啟程去各地尋找，可見翁同龢對《韓勅碑》的深愛程度及對追求所摯愛的碑帖所做出的努力及代價。

在《翁同龢日記》中所記錄的晚年生活中，有很多時光他都是與朋友一起看碑帖、賞碑帖度過的，他不僅喜愛購買字畫、收藏字畫，還喜歡與朋友一起觀賞品讀字畫，其鑒別真?zhèn)蔚难哿κ置翡J。如光緒二十四年（1898）七月初八日：

儒珍來，以其鄰陸仲寬所藏無款畫十開見示，一見詫為奇跡，椒畦翁題，為畊煙真跡，用筆如籀，非畊煙其誰能之，前后無一字一印，殆畫稿也，即攜去。[9]

光緒二十四年（1898）十一月初四日：

屺懷以所得古碑舊拓見示，皆世間希有之珍，一閱即還，獨留《張遷》一本審視，宋拓《劉熊》又雙鉤。王稚子《雙闕》又鉤填一本。大字《麻姑壇》、小字《麻姑壇》《劉丑雙墓志》《張遷碑》。[10]

二、碑帖并重的書論思想

翁同龢在歸廬之后，將大部分的時間用在習字繪畫上，在長期的臨習及書寫過程中悟得了很多技法。如光緒二十四年（1898）十月十一日：

《絳帖》始悟其圓渾無跡，然亦有細瘦少精神處。[11]

光緒二十五年（1899）正月十八日：

看《禮器碑》，悟古拓之瘦潤，即日還卻。[12]

光緒二十五年（1899）二月初九：

又論書，語甚多，謂陶心耘用卷筆非法，極服膺蝯叟直起直落，不平不能拙，不拙不能澀，石庵折筆在字里，蝯叟折筆在字外。[13]

光緒二十五年（1899）八月十四日：

宋拓《隸均》六冊。沈鈞初物，親見其在廠肆購得，三百兩，后有濟寧王宗敬跋：《說文》每字單收，且多小篆，故以分部為精。隸書每字數(shù)體，一朝各異，故惟分韻始明。顧南原《隸辨》截然分韻，向不知其所由。嘉慶八年七月十九日蕓臺夫子入覲，過岱西之張夏驛，出示所藏《隸韻》，始知《隸辨》所宗，并得古今韻字之別。且其前敘碑目，可補諸書未備。[14]

光緒二十五年（1899）八月三十日：

看包慎伯論書，專重腕力而不及臂力，余故未嘗問津，然其說精微，不可不體會，惜余老矣?！盵15]

光緒二十七年（1901）十月三十日：

看《孔羨》拓，是明時重墨，因悟魏刻變篆勢為竹節(jié)，兩頭皆方，而實中鋒也。[16]

光緒二十九年（1903）四月初十：

晨起再看趙字卷，見其方折，始知參用褚法。[17]

光緒二十九年（1903）三月二十日：

寫大字，始悟萬法不離回腕納懷，外此皆歧途。[18]

他悟得了《絳帖》中的筆法、《禮器碑》的瘦潤、何紹基用筆中的橫平豎直、包世臣的書論中重腕力而不及筆力、《孔羨碑》中使用中鋒以及趙孟頫字中參有褚法等技法，從這些內(nèi)容中不難看出在翁同龢晚年書學生活中，既接觸篆隸碑帖，又重視帖學的學習，如重點研習何紹基、劉墉等清代帖學大家的作品，他也曾提到：

法帖以《淳化閣》為正宗，茍能寢食其中，足矣。[19]

在這樣一種長期融碑入帖，廣泛涉獵篆隸、唐帖、《閣帖》及與同時代的多位書法大家交往的過程中，形成了雄厚蒼老、氣勢恢宏的書法面貌。

《翁同龢日記》中還將其所研習碑帖臨習過程記錄了下來，使后人更能直觀地看到翁同龢學書實踐。如光緒二十五年（1899）九月初一日：

借得祝少英《張遷碑》，“東里潤色”四字全，較巴本有勝，蘇齋本更不逮也。次公送蔣伯生《懷知圖》及錢松壺畫冊，顧若波畫二本囑余題跋。鄭敬南以所藏《郙閣頌》《史晨后碑》文勤兄題，似吾家物遺失者。及唐刻數(shù)種來，無足觀。是日墨緣并集，亦樂事也?！盵20]

光緒二十四年（1898）十一月廿三日：

再摹蘇齋字，日力既竭乃畢。[21]

光緒二十五年（1899）八月十九日：

臨《禮器碑》數(shù)十字。[22]

光緒二十五年（1899）九月初六：

竟日?！稄堖w碑》，以祝本與余鉤刊本細看，凡余本謬處，黃筆勾補之，至晚方畢。[23]

光緒二十六年（1900）七月初四：

看《閣帖》。[24]

翁同龢不僅刻苦臨摹翁方綱的字，直至達到耗費全身氣力，而且對于已十分熟悉的《禮器碑》《張遷碑》《閣帖》等碑帖仍然不斷研習深究。

翁同龢手札 選自《瓶廬叢稿》（五） 上海遠東出版社

三、刻苦臨習的書學觀

《翁同龢日記》中曾詳細記錄了翁同龢每天的生活狀態(tài)和活動軌跡，其臨習書法的整個過程也被完全真實地記錄其中。在他剛回到常熟老家前一兩年，習書的狀態(tài)如他在日記中所寫：

寫大字，稍振筆力?；莘蛞允涛z叟隸書《易林》見示，甚可喜。[25]

光緒二十五年（1899）正月十四：

看碑甚樂，晚歸。[26]

從以上記錄中可以看出翁同龢的精力和體力還是很不錯的，雖有偶爾的體力不振，但寫字狀態(tài)俱佳。

到了光緒二十六年（1900）之后，從翁同龢描述寫字狀態(tài)中可以看出隨著年事越來越高，身體狀態(tài)已不如前兩年，寫字的狀態(tài)也隨著不如意。如光緒二十六年（1900）二月初二：

寫大字，臂有病不振。[27]

光緒二十六年（1900）三月十四：

看書目澀，作字手僵。[28]

光緒二十七年（1901）二月初七：

又寫書根十數(shù)冊，目力手腕均不濟矣。[29]

光緒二十七年（1901）八月廿九日：

寫大字，稍好，然提不起，筆力藏鋒四字久忘之矣。[30]

光緒二十七年（1901）九月初二：

寫字稍悟藏鋒中鋒之別，然手不應(yīng)矣。[31]

光緒二十八年（1902）十月初四：

寫對，似臂力尚在，然甚費力。[32]

直到光緒三十年（1904），時年75歲，他在逝世前半年的寫字狀態(tài)在日記中提到：

寫對，臂尚在而脅則疼。[33]

光緒三十年（1904）三月廿八日：

臂力不振，努力為之，苦甚。[34]

光緒三十年（1904）四月十六日：

寫對數(shù)幅、小屏八張，自喜精神略壯，然必自竭其力，此余意也。[35]

翁同龢對于書法的執(zhí)著程度及堅持不懈的創(chuàng)作實踐在其日記的字里行間中很容易被我們捕捉到，如此刻苦認真地練習也使得翁同龢的手腕、胳臂都留下深深的疾病，雖拖著愈漸衰老的身體以及忍受著病痛的折磨，但仍未阻礙他寫字的強烈欲望。

《翁同龢日記》中描述其習書方法曾記錄如：

粘碑。[36]

光緒二十五年（1899）九月初十日：

鉤帖數(shù)字，眼花。

光緒二十五年（1899）九月十四日：

鉤碑一行。[37]

光緒二十五年（1899）九月十五日：

竟日鉤帖，才得六七十字。目昏墨漬，并形貌亦失，況精神哉。[38]

光緒二十五年（1899）十月廿一日：

摩挲破帖，倏已暮矣。寫對，苦無墨。[39]

光緒二十五年（1899）十月廿二日：

集字，題自藏《鶴銘》。[40]

光緒二十五年（1899）十月廿七日：

寫字，讀金石書。[41]

光緒二十七年（1901）五月初八日：

摹卷兩葉。[42]

翁同龢手札 選自《瓶廬叢稿》（五） 上海遠東出版社

從這些所記錄的書學經(jīng)歷和方法中可以看出，已到暮年的翁同龢對書法技法及碑帖已達到了如指掌的程度，卻幾乎可以忘記年齡、忘記時間，沉浸在所喜歡的碑帖中?？赡軙▽τ谖掏樢巡皇菒酆门d趣的存在，而是成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缺一不可。就像他在光緒二十三年（1897）十二月初二所說：

見東坡《楚頌亭帖》墨跡。雙鉤本，百忙中記此溺，人必笑，洵然。[45]

翁同龢歸廬之后書法造詣頗高，使得有“有得斷縑零星者，珍若至寶”[46]的美譽?！段坛Ｊ鞎燃分性岬剑?/p>

晚年待罪里第，法書亦能變化莫測，真能脫趙（孟頫）、董（其昌）而參平原（顏真卿）者，世謂石庵（劉墉）后，惟公可以繼詢（歐陽詢）、軾（蘇軾），確論也。[47]

《清代軼聞》中說：

松禪其書，不拘一格，為乾嘉后第一人。[48]

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說：

吾觀海內(nèi)能書者，惟翁尚書叔平似之。[49]

這樣的盛譽不計其數(shù)。翁同龢晚年書學生活只是其一生書學生活的一部分，但在其晚年生活窘迫的情況下，對書法的學習始終未曾停止，所以，他的書學成就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達到的，這樣的堅持是伴隨其一生的。而他在當時能夠與翁方綱、錢灃等書法大家齊名，與他認真刻苦、堅持不懈地研習是分不開的。本文將翁同龢晚年時期的書學生活作了簡單地整理分析，希望能在研究翁同龢書法的過程中起到拋轉(zhuǎn)引玉的作用。

注釋：

[1]翁同龢.翁松禪墨跡·致汪鳴鑾[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17年影印本.

[2]謝俊美.翁同龢傳[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146.

[3][4][6][7][8][9][10][11][12][13][14][15][16][17][18][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2][43][44][45]翁同龢.翁同龢日記(6)[M].北京：中華書局，1998:3154,3158,3189,3217,3218,3151,3178,3174,318 9,3193,3224,3228,3358,3446,3443,3228,3176,3226,3229,3279,3159,3188,3253,3260,3349,3413,3349,3508,3515,3519,3229,3158,3230,32 36,3236,3237,3332,3333,3515,3073.

[5]藝苑輟英.略談家藏字畫[J].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5(1):53.

[19]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441.

[46]鄒王賓輯.松禪老人遺墨[M].民國時期影印本.

[47]翁同龢.翁常熟扇集.珂羅版[M].上海：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4:1.

[48]裘毓麐.清代軼聞[M].北京：中華書局，1928:385.

[49]康有為.康有為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