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勝男
(山東大學(xué) 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蘇軾文墨自古備受推崇,歷代修訂的蘇軾作品集,內(nèi)容也是越來越豐贍,然而古籍記載的少部分題為蘇軾所作的詩歌,實際上并非出自蘇軾之手,作者另有其人。如《采蓮》一詩,實出于稗官虛構(gòu)的“蘇小妹”考驗秦觀之故事,其事既為虛擬,則其中所載《采蓮》詩,自然亦了無著落,顯非蘇軾所作。前人論此已甚詳[1]10-12,茲不贅述。《采蓮》之外,《施注蘇詩》《蘇詩補注》《蘇軾詩集》《蘇軾詩集合注》及《蘇文忠公全集》《蘇軾全集校注》等蘇集中所收錄的部分詩歌也并非蘇軾所作,長期以來,為蘇詩研究制造了迷霧,亟待廓清?,F(xiàn)以《回文類聚》和《云巢編》二書為依據(jù),考證蘇集中誤收他人詩歌的情況。
宋代學(xué)者桑世昌所編《回文類聚》[2]匯錄了自晉代至宋代的回文作品,在73組宋人篇章中,有8組署名蘇軾的文學(xué)作品,尤為光彩奪目。然而這些回文作品的作者署名,在流傳中難免有誤,現(xiàn)藉由《回文類聚》(1)《回文類聚》雖曾被收入《四庫全書》中,但經(jīng)過四庫館臣刪改后,已非原貌,不可為據(jù)。筆者所用《回文類聚》,系法國國家圖書館藏刻本,其收文豐富,校刻精良,保留該書原貌最完整,故據(jù)為底本。著錄的獨特信息,可證實《施注蘇詩》《蘇詩補注》《蘇文忠公全集》等書所收的《題織錦圖上回文三首》《和人回文五首》《題金山寺》并非蘇軾作品。對這些作品進行證偽,無疑可為蘇詩研究奠下更加堅實可靠的文本基礎(chǔ)。
1.《題織錦圖上回文三首》
春晚落花余碧草,夜涼低月半枯桐。人隨遠(yuǎn)雁邊城暮,雨映疏簾繡閣空。
紅手素絲千字錦,故人新曲九回腸。風(fēng)吹絮雪愁縈骨,淚灑縑書恨見郎。
羞看一首回文錦,錦似文君別恨深。頭白自吟悲賦客,斷腸愁是斷弦琴。
以上三詩見《施注蘇詩》卷十九[3]369,《蘇文忠公全集》卷十二[4]9,皆定為蘇軾之作。《回文類聚》卷一亦錄以上三詩,題為《題織錦圖》,歸于蘇軾名下。但值得注意的是,《回文類聚》保留了這三首詩的小序:“余少時見一江南本,其后有題詩十余首,皆奇絕宛轉(zhuǎn),過于蘇氏(筆者按:即回文體鼻祖蘇蕙)之作遠(yuǎn)甚,今獨記其三絕。”[5]12從這節(jié)小序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三首詩并不是蘇軾所作,而是蘇軾所見江南本織錦圖上的前人題詩。原有十多首,但蘇軾僅能記得以上三首?!妒┳⑻K詩》及《蘇文忠公全集》皆遺失此小序,故湮滅了以上三詩的產(chǎn)生原委,遂將蘇軾轉(zhuǎn)述前人之作誤認(rèn)為蘇軾自作,進而收入了蘇軾的詩集中?!痘匚念惥邸肪硪涣硎珍浱K軾《再次上韻三絕》,韻腳依次為“桐”“空”“腸”“郎”“深”“琴”,與以上三首全同,顯然所次之韻即此。查慎行《蘇詩補注》即據(jù)蘇軾小序,定上引三詩非蘇軾作:“《經(jīng)籍志》有《江南集》十巻,今其詩訛入先生集中……施氏補注本載續(xù)《補遺》下巻,謹(jǐn)據(jù)《百家詩話》,以《再和前韻》三首為先生作,而以織錦圖上回文原詩三首附于后?!盵6]616這是符合實際的判斷。
2.《和人回文五首》
紅窗小泣低聲怨,永夕春風(fēng)斗帳空,中酒落花飛絮亂,曉鶯啼破夢匆匆。
同誰更倚閑窗繡,落日紅扉小院深。東復(fù)西流分水嶺,恨無愁續(xù)斷弦琴。
寒信風(fēng)飄霜葉黃,冷燈殘月照空床??淳膽泜魑腻\,字字愁縈寫斷腸。
前堂畫燭夜凝淚,半夜清香荔惹衾。煙鎖竹枝寒宿鳥,水沉天色霽橫參。
娥翠斂時聞燕語,淚珠彈處見鴻歸。多情妾似風(fēng)花亂,薄幸郎如露草晞。
以上五詩見《施注蘇詩》卷四十四[7]780,《蘇文忠公全集》續(xù)集二[8]36-37,皆定為蘇軾之作。此五詩又被收錄于秦觀《淮海后集》卷二[9]6及孔平仲《朝散集》(見《清江三孔集》[10]511-512)。同一組詩,分別見于蘇軾、秦觀、孔平仲的詩集,其作者問題之復(fù)雜可見一斑。今考《回文類聚》卷一亦收錄此五詩,題為《題織錦圖》,歸于秦觀名下,且保留了這五首詩前面的小序:“蘇子瞻記江南所題詩,本不全,予嘗見之,記其五絕,今以補子瞻之遺?!盵5]12-13這篇小序為孔平仲所撰,與上節(jié)所引蘇軾小序可相印證:蘇軾記其所見江南本織錦圖有前人題詩十余首,然僅能記下其中三首;孔平仲亦見過這幅江南本織錦圖,以上五詩即孔氏追補蘇軾所見江南本回文詩之遺落者。僅憑這一點,即可斷定無論是蘇軾記錄的三首,還是孔平仲記錄的五首,皆為江南本織錦圖上的前人題詩(秦觀認(rèn)為是“唐人擬作”),其作者絕非蘇軾、秦觀、孔平仲?!妒┳⑻K詩》《蘇文忠公全集》定五詩為蘇軾所作,《淮海后集》以五詩為秦觀所作,徐培均《淮海集箋注》[11]1404-1405及《全宋詩》[12]10966-10967定五詩為孔平仲所作,皆不正確。
筆者之所以判定小序為孔平仲所撰,系因《回文類聚》卷一著錄的《璇璣圖考異》對此進行過明確的記錄?!惰^圖考異》作者不可確考,但可確定為宋人,此文為《全宋文》所失收,故學(xué)界關(guān)注者不多,茲詳引與筆者論題相關(guān)之片段,以佐考證之用:“近于友人王守正處見一本……其后有東坡及孔毅甫、秦太虛跋語。坡則三詩,元豐二年七月十二日書;孔則五詩,四年(1081)九月十七日題;秦則一詩,元祐戊辰正月十四日,汝南蠧魚閣所記,皆今所刊者。但五詩以補子瞻之遺,平時多見《淮海集》中,初不以為出于毅甫也。而少游跋乃云:‘蘇、孔二公所載八絕,雖極新奇,然與圖上詩體不類遠(yuǎn)甚,疑是唐人擬作。往歲過關(guān)山,雙木驛壁間有題云“悲風(fēng)鳴葉愁宵涼”云云,亦稱蘇氏織錦圖詩,未知其果然否?!税媳炯療o,由是推之,則太虛一絕非其所擬,五詩乃得于孔氏。秋愁二字,又小不同,曾不百年而矛盾如此,因具載云。”[5]14-15很顯然,《璇璣圖考異》作者所見璇璣圖上有蘇、孔、秦三人先后題跋。蘇軾之跋即上文《題織錦圖上回文三首》辨?zhèn)嗡坝嗌贂r見一江南本”者,《璇璣圖考異》作者又引秦觀之跋于后,則王詩之小序必為孔平仲所作。另從序下題詩來看,《璇璣圖考異》明言璇璣圖上有蘇題詩三首,孔五首,秦一首,“五首乃得于孔氏”,則此五首確系孔平仲所題。誤以此詩為蘇軾之作者,蓋僅見此序“補子瞻之遺”之語,以為五詩是追補蘇軾遺詩,而不知有前《題織錦圖上回文三首》蘇軾之序云追記江南詩在先。誤以此詩為秦觀之作者,《璇璣圖考異》言于宋代所見五詩已經(jīng)收錄于《淮海集》,故其后多被誤作為秦觀詩。此前學(xué)界因未見《璇璣圖考異》,故對江南本織錦圖所載前人詩作缺乏宏觀認(rèn)識,遂誤將其系于不同作家名下,今有《璇璣圖考異》的確證,終于可使以上八首詩歌的創(chuàng)作情況大白。
另需指出的是,《璇璣圖考異》記載的秦觀跋文也相當(dāng)重要,因為秦氏明確提及自己“往歲過關(guān)山,雙木驛壁間有題云‘悲風(fēng)鳴葉愁宵涼’云云”,足證“悲風(fēng)鳴葉愁宵涼”一詩乃前人題壁詩,并非秦觀所作,故《璇璣圖考異》作者謂“太虛(即秦觀)一絕非其所擬”。但這首詩卻一直被后人視為秦觀所作,收錄于秦氏《淮海集》卷十[13]5,題為《擬題織錦圖》,《全宋詩》卷一○六一亦將該詩收于秦觀名下[14]12114,今由《璇璣圖考異》所載秦觀跋語,可知該詩并非秦觀所作?!惰^圖考異》在文獻辨?zhèn)畏矫娴膬r值,在此處得到了又一次的體現(xiàn)。
3.《題金山寺》
潮隨暗浪雪山傾,遠(yuǎn)浦漁舟釣月明。橋?qū)λ麻T松逕小,檻當(dāng)泉眼石波清。迢迢綠樹江天曉,靄靄紅霞晚日晴。遙望四邊云接水,碧峰千點數(shù)鷗輕。
此詩見查慎行《蘇詩補注》卷四八,查氏按語云:“諸刻不載,今從魏慶之《詩人玉屑》第二卷采錄?!盵15]1438考《詩人玉屑》卷二“回文體”條載此詩,詩末注“東坡題金山寺”[16]44-45,據(jù)此可知宋代已有人將該詩視為蘇軾所作?!对娫u密諦》卷一“回文格”[17]725、《詩法》卷十“回文體”[18]432亦皆視其為蘇軾之作?!度卧姟肪戆巳籟19]9627-9628亦將其收入蘇軾名下,題作“題金山寺回文體”。
今考《回文類聚》卷三亦收此詩,然作者題為周知微(號明老),與《詩人玉屑》題作蘇軾不同。按此詩當(dāng)為周知微所作,宋人祝穆《方輿勝覽》卷四十七“龜山”條下已引用過該詩后四句[20]841,其《引用文集目錄》也明確標(biāo)記為“周明老《龜山回文》”。祝穆與周知微時代接近,其將該詩題于周知微名下,是可信的。元人陳世隆《宋詩拾遺》以宋人別集為纂輯來源,可信度極高,該書卷二十三收錄了該詩之全貌,作者亦標(biāo)記為周知微[21]368。此外,《堯山堂外紀(jì)》卷五十六[22]523、《明一統(tǒng)志》卷七[23]185、《西洋記》卷九[24]561、《宋元詩會》卷三十二[25]496等書收錄該詩時,作者亦皆題為周知微。由此可見,方志、詩集、詩話、小說等各類典籍皆將該詩視為周知微之作,足見其傳播廣泛,影響深遠(yuǎn)。從詩歌流傳的角度考慮,此詩為周知微所作可能性較大。除此之外,尚有另一強證,可以證實此詩為周知微所作。明單宇《菊坡叢話》卷二十三云:正統(tǒng)己未(1439)友人以此回文詩(《題金山寺》)命和之,言呂洞賓所作,單宇“后見別集,前詩乃宋人周明老題龜山之詩”[26]174。“別集”即單宇所見周知微詩文集,據(jù)此可知此詩早已收入周知微集中,絕非蘇軾所作。
另外,厲鄂《宋詩紀(jì)事》卷三十五[27]898、《全宋詩》卷一三○一[28]14768俱收錄周知微《題龜山》,經(jīng)過比勘,可知《題龜山》即上引《題金山寺》后四句。今由上文的考證,可知此詩本八句,應(yīng)據(jù)以補全。
孔凡禮先生在校點《蘇軾詩集》時,曾發(fā)現(xiàn)宋人沈遼(1032-1085)的《云巢編》中《龐公》《戲書》《散郎亭》《柏家渡》四首詩皆竄入《蘇軾詩集》卷四十七[29]2845。《宋史》卷三三一《沈遼傳》記遼“尤長于歌詩,曾鞏、蘇軾、黃庭堅皆與唱酬相往來”[30]10653,則其部分詩作被后人誤編入蘇軾集中,或與二人之相互唱酬不無關(guān)系。事實上,《云巢編》竄入蘇軾詩集的作品不止這四首。
《富陽道中》
清晨振衣起,起步方池側(cè)。徘徊俯丹楹,倒影見欹仄。不識陶靖節(jié),定非風(fēng)塵格。遙懷謝靈運,本自林泉客。予生忽世事,不以形為役。顧彼冕弁人,冕弁非予適。
此詩收錄于查慎行《蘇詩補注》卷四六[31]1411。富陽屬杭州轄區(qū),故查慎行結(jié)合蘇軾仕履,定此詩為蘇軾任職杭州時所作。清代其他幾部經(jīng)典的蘇詩注本,如馮應(yīng)榴《蘇軾詩集合注》卷四九[32]2440、王文誥《蘇軾詩集》卷四八等[33]2612,亦皆將該詩視為蘇軾所作。今人張志烈等為《蘇軾全集》作新注,同樣保留了該詩[34]5510,且未指出其存在作者問題??梢婇L久以來,《富陽道中》一直作為蘇軾作品而存在,陋見所及,尚未有學(xué)人對其作者問題提出過質(zhì)疑。
今考《云巢編》卷一有《清晨》一首:
清晨振衣起,起步芳池側(cè)。徘徊俯丹檻,倒影見欺魄。不識嵇中散,定非風(fēng)塵格。長懷謝靈運,本自林泉客。吾衰厭世道,不以形為役。顧非冕弁人,冕弁匪所適。[35]423
此詩雖與《富陽道中》存在異文,但二者為同一首作品,是顯而易見的。按此詩應(yīng)為沈遼作。四部叢刊本《云巢編》附錄載蔣之奇(1031-1104)于沈遼逝世當(dāng)年(1085)所撰《沈睿達(dá)墓志銘》(《全宋文》蔣之奇卷漏收此文),文末記沈遼“所著有《云巢集》(即《云巢編》)二十卷”[36]638,據(jù)此可知《云巢編》于沈遼生前已編定結(jié)集,故為蔣之奇所知。這一信息對于判定《云巢編》所收作品的可靠性問題,有極其重要的作用。因為《云巢編》既然編定于沈遼在世之時,當(dāng)經(jīng)過作者的編排整理,其中混入他人作品的可能性不大。故揆以常理,《清晨》一詩的著作權(quán)仍當(dāng)歸于沈遼名下。
郭沫若先生在論及中國古代的研究時,曾經(jīng)感慨最棘手的事情是材料的真?zhèn)坞y分,“不能作為真正的科學(xué)研究的素材”[37]4,而要改變這樣的現(xiàn)象,必須重視基礎(chǔ)階段的材料鑒別工作。蘇軾詩歌面臨的情狀正是如此,偽作的迷霧層層疊疊,給圍繞文本展開的閱讀、賞析與研究工作帶來了不便。以上通過《回文類聚》《云巢編》辨正詩歌數(shù)則,既使得蘇詩文本的面貌越來越澄澈,同時也讓這些“迷途”的作品得以回歸原作者名下或是還原到初始的創(chuàng)作時代中,具有“辨章學(xué)術(shù)、考鏡源流”[38]1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