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雁貞
(中央民族大學 少數民族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081)
遲子建是中國當代頗有實力的女作家之一,從1983年至今已經發(fā)表了四十余部文學作品,也曾榮獲多個文學大獎,例如“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紅河文學獎”等等?!额~爾古納河右岸》是她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第一部寫中國東北少數民族鄂溫克族近百年來發(fā)展歷程的長篇小說,作者通過鄂溫克族一個民族的興衰來映射整個人類歷史進程中的悲涼之處,“具有史詩般的品格和文化人類學的思想厚度,是一部風格鮮明、意境深遠、思想性和藝術性俱佳的上乘之作”;也曾被媒體評為“最值得期待的書”之一,堪稱當代中國民族小說的代表性作品;還榮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從而引起了諸多批評家的關注。整部作品的史詩般的品格是透過其富有特色的敘事方式來體現的,其中敘事視角應該是其最突出的一點。
“視角指敘述者或人物與敘事文中的事件相對應的位置或狀態(tài),或者說,敘事者或人物從什么角度觀察故事?!盵1]現實世界廣袤無垠,現實生活紛繁復雜,文學作品要面面俱到地展現現實世界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每一部作品都有各自獨特的敘事視角,視角有設置鏡頭、調整焦距的作用,可以濃縮現實,更好地凸顯主題。在文學上,我們所要研究的從來不是生活中的原本的事情,而是從某個視角被敘述出來的事情,從不同的視角觀察同一件事情會有完全不同的結果。所以,視角的選擇,對作品主題的表達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在劃分視角類型時,根據熱奈特的劃分方法,可以分為零聚焦型、內聚焦型和外聚焦型三類?!暗谝活愊喈斢诎桓耵斂诉d——批評流派所稱的‘無所不知的敘述者敘述’,普庸所說的‘從后部來的視點’,托多羅夫則用敘述者大于人物的公式來象征;在第二類中,敘述者等于人物,即路伯克的‘帶觀察點的’敘述,或布蘭所說的‘有限的視野’,普庸所說的‘共同的視點’;在第三類中,敘述者小于物,這便是‘客觀式’或‘行為主義’式的敘述,普庸稱之為‘從外部來的視點’?!盵2]依據這種劃分方法,《額爾古納河右岸》這部作品主要運用了零聚焦與內聚焦相結合的敘事視角。
《額爾古納河右岸》是一部跨越百年的史詩性的作品,以“我”——年近九旬的鄂溫克族最后一個酋長的女人一天的回憶來建構文本,整個文本分為《上部——清晨》《中部——正午》《下部——黃昏》《尾聲——半個月亮》四個部分,主要包含兩個故事,運用了雙層敘述結構,一個現在故事,即“我”講故事這一天從早晨到正午再到黃昏的現實狀況,這部分主要采用零聚焦的敘述視角;另一個是過去的故事,即“我”在這一天所回憶的“我”這一生的故事”,也就是鄂溫克族這一古老的森林游牧民族在二十世紀近一百年間歷史變遷的故事,這部分以內聚焦為主要的聚焦方式??偟膩砜?,《額爾古納河右岸》整部作品采用的是零聚焦與內聚焦相結合的視角來敘述的。
1.零聚焦
《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上部——清晨》《中部——正午》《下部——黃昏》三個章節(jié)中所講述的現在的故事都是采用零聚焦的敘述視角,敘述者是“我”——一位年近九旬的鄂溫克族老婦人?!渡喜俊宄俊愤@一章節(jié)主要敘寫了“我”們這個烏力楞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除了我和安草兒之外,其他人在早晨時分就帶著所有家當下了山,去了一個叫布蘇的大城鎮(zhèn)。這次他們走的時候和以前并不一樣,丟下了以往搬遷時總要帶著的對于部落生活極為重要的火種,丟下火種就意味著大家最終選擇拋棄山林,走向城市,作為一個一生都生活在山林的鄂溫克族老人,“我”目睹這樣的現狀,從內心深處有一種想要說說話的渴望,所以就開始了對過去的追憶,從而引出了本章主體部分,即講述了從“我”出生一直到“我”結婚前的故事;《中部——正午》這一章節(jié)中講述的是“正午”時分火塘里的火暗淡了,而雨還在下著,安草兒將大家早晨搬遷時遺落的東西裝在樺皮簍里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觸景生情,想接著講“我”們的故事,從而才開始了本章接下來的回憶部分;《下部——黃昏》主要說的是到了“黃昏”時刻,火塘里散發(fā)出了暖流,雨停了,一個鹿皮口袋映入“我”的眼簾,里邊裝著一些我喜愛的物件,有已故的人留下的,也有活著的人送我的,這些物件又激發(fā)我把余下的故事說給他們聽;《尾聲——半個月亮》這一章節(jié)主要談的是月亮已經掛在天空中了,我的故事也講快講完了,主要是對“我”故事里的一些人物以及“我”們這個民族的現狀作了補充說明。在現在的故事中,從“清晨”到“正午”再到“黃昏”一直到“半個月亮”主要是在講述當下的事,是引出回憶部分的引子,需要對回憶部分所講的故事稍加概括,所以“我”是一個既對現在的故事了如指掌也對過去的故事爛熟于心的人,扮演著一個全知全能、無所不知的角色,因此現在的故事主要是從零聚焦的角度來呈現的。
2.內聚焦
作品的另一部分是過去的故事,即“我”回憶的敖魯古雅鄂溫克族近百年的歷史,主要采用內聚焦型視角,其中也穿插著零聚焦視角?!拔摇笔枪适碌闹v述者,從清晨一直講到天黑,回憶了“我”自己從出生開始一直到九十歲將近一生的經歷,以“我”這個小人物的故事來講述鄂溫克族這個弱小民族在現代化與城市化進程中的艱難生存、頑強堅守和文化變遷的故事?!渡喜俊宄俊返墓适率菑摹拔摇背錾浇Y婚前的故事,這時我所在的烏力楞的人們過著平靜的生活,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和諧相處,到處都是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中部——正午》主要講述了我的兩次婚姻以及兒孫們的故事,日本人的到來破壞了之前的寧靜,使“我”們?yōu)趿憷锏娜撕蛣游锒加悬c驚慌失措;《下部——黃昏》主要講的是“我”的子孫們的故事,新世紀來臨之際,大部分人在政府的勸說下離開山林搬遷到城鎮(zhèn),意味著這支游牧民族即將被時代的洪流而沖刷掉;《尾聲——半個月亮》主要敘述了離開山林去往城鎮(zhèn)后人們的遭遇,氛圍上回到了最初的和諧與安寧。過去的故事——鄂溫克族近百年的歷史變遷,基本上是由內聚焦型的視角來完成的。
在以內聚集為主要聚焦方式的回憶中,也穿插著一些零聚焦型視角運用,比如,在《中部——正午》這一章節(jié)中,達西向杰芙琳娜求婚時插入的一段文字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如果你們問我:你這一生經歷過多少驚心動魄的時刻?我會告訴你,達西跪在火葬金得的現場,向剛剛成為寡婦的杰芙琳娜求婚,是我所經歷的最難以忘懷的時刻。瘦弱的達西在那個時刻看上去就是一個威武的勇士?!盵3]
這一段文字是“我”在敘述過去的故事時的情感流動,現在對曾經所發(fā)生的事情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在過去的故事中,這種穿插在內聚焦型視角中的零聚焦型視角的例子比比皆是,數不勝數??偠灾?,過去的故事運用的是內聚焦與零聚焦結合的視角來敘述的。
作品在《上部——清晨》一開篇就以“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歲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盵4]為基點來展開全文的敘述,“我”是鄂溫克族最后一個酋長的女人,是一個九十歲的老婦人,是鄂溫克族百年滄桑巨變的經歷者和見證者,是整個故事的參與者,也是整個故事的講述者,還是讀者閱讀的引領者,一直穿梭在現實和回憶之間,這樣的身份使“我”對自己將要講述的整個故事如數家珍,從而必須運用“上帝的眼睛”般的零聚焦視角和固定在人物視野之內的零聚焦型視角來呈現。
敘事效果就是敘事視角所達到的目的,由此可見,敘事視角與敘事效果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不同的敘事視角會產生完全不同的敘事效果?!额~爾古納河右岸》主要運用了零聚焦和內聚焦相結合以及第一人稱“我”的敘事視角,這充分體現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功力,也產生了獨特的敘事效果。
首先,《額爾古納河右岸》在敘述現在的故事時主要運用了零聚焦型敘事視角。這是一部史詩性的作品,雖然敘事時間只有一天,但故事時間卻將近一個世紀;雖然只是一位老婦人的自述,卻描述了東北鄂溫克族的近百年的滄桑巨變,氣勢恢宏、場面壯闊,作者運用了零聚焦型視角作全景式的鳥瞰,很好地把握著每個人物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還可以憑借焦點的自由移動來使人物之間相互觀察,使讀者對整個故事架構一目了然,給人一種無比清晰的感覺,利于把控全局,增強了故事的可信度。
其次,《額爾古納河右岸》在敘述過去的故事主要運用了內聚焦型視角。作者在講述過去的故事時,主要以“我”的視角來講述鄂溫克族由盛到衰的歷程,向讀者展示了這個古老民族生活和風土人情。“我”作為故事的參與者來訴說自己一生的經歷,陳述本民族近一個世紀的所發(fā)生的事情,引領讀者去觀察這個古老民族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感受這個族群的悲歡喜樂,體會鄂溫克族人心靈深處的淳樸人性,也有利于“充分敞開人物的內心世界,淋漓盡致地表現人物激烈的內心沖突和漫無邊際的思緒。”[5]還縮小了讀者與人物之間的距離,使讀者獲得了親切感,建立了認同感,也大大增加了文本的真實性。
再次,《額爾古納河右岸》整部作品都是采用第一人稱“我”的視角來敘述的。第一,“我”是鄂溫克族最后一個酋長的女人,是這段歷史的參與者,這樣的設定可以理解為民族身份的認同,以本民族一個百年老者的身份來講述整個故事,打破了民族上的隔閡,不僅增加了故事的真實性,制造了更為逼真的感受,在故事的敘述方面也更為便利簡潔;第二,“我”講述的是自己的一生所經歷的故事,所以“我”既是故事的講述者,又是故事的經歷者,增加了作品的認同感和真實性,也給讀者制造了一種身臨其境的感受;第三,“我”并不僅僅是單純意義上的故事中的一個人物,“我”在敘述中不斷溢出“我”的邊界,時不時會超出第一人稱單數的范圍成為集體敘述者“我們”,集個人、集體和民族的多重身份為一體,成為本民族集體的代言人,為本民族發(fā)聲,向讀者介紹本民族文化習俗與心理體驗。
綜上所述,《額爾古納河右岸》在敘述上運用了雙層結構,作品整體分為現在的故事和過去的故事兩個部分。在敘述視角方面,零聚焦和內聚焦的結合、第一人稱“我”的運用是其顯著的特色,這樣獨特的敘事視角的設定不僅縮小了人物和讀者的距離,使讀者獲得了親切感與認同感,也增強了文本的可信度與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