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車子開過被溪水裹挾的鄉(xiāng)間彎道,路過道路兩旁的紅磚民房和水田里勞作的村民,最終停在一座水墨色建筑前時,太陽也剛剛撥開云霧,叫醒靜謐的村莊。
這里是距離廣州市區(qū)80公里、位于西江畔的古勞水鄉(xiāng)。如果打開地圖俯瞰這座村落,會看到它被水流切割成細密的小塊,粉磚民宅錯落其間,這座水墨建筑在其中顯得極為特殊。
這座建筑是仁美術館?!叭省?,取自這座建筑的原址仁和小學的名字。這間用舊學堂改造的藝術館,入口處還保留著“教育要面向現(xiàn)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舊日標語,古舊褪色,與高聳的新式雕塑相映成趣。
館長龍哥正穿著干體力活兒的舊衣服在藝術館的空間內(nèi)奔波。見我進來,他不好意思地擺擺手:“我在干活兒,手太臟了。你先坐,隨處看看?!睘榱四茉谵r(nóng)歷年到來之前的1月上旬提前奉上這次的開館展,呈現(xiàn)仁美術館的“初現(xiàn)”與廣州市雕塑學會成立五周年的成果,龍哥和雕塑學會的布展藝術家們一起加緊趕工,已經(jīng)幾天沒有休息過了。
仁美術館的另一個名字,是水墨方塘藝術空間。在飛速發(fā)展的當下社會,簡單的“溫飽”與“生存”問題逐漸不再是亟需解決的首要矛盾。如何活得更有意義,如何擁有更具審美、更有內(nèi)涵的人生,是許多逐漸走出一味追求財富積累的人們逐漸開始思考的命題。
而這座獨特的藝術空間,便是棲身此處的龍哥與青年藝術家們主動思考這一命題的產(chǎn)物。他們在創(chuàng)作道路上輾轉(zhuǎn)前行,渴望用作品分享思考所得,也想把有意義的、關注人靈魂的生活方式擴展、推廣,用以回應物質(zhì)蓬勃增長的年代,精神生活因為長期被忽視而呈現(xiàn)的荒蕪狀態(tài),剖白藝術、放歸生活。
水墨之間,藝術與生活開始無限勾連。
下午時分,水鄉(xiāng)風起,氣溫驟降。主持開幕儀式的青年藝術家廖欣怡在冷風里一邊背著剛剛起草的稿子,一邊把手指縮進袖子里?!疤珎}促了,好像什么都還沒準備好似的。”她跟我說起她的擔心:布展太急,好多細節(jié)沒有再次確認;策劃不周,很多嘉賓的名字是剛剛才草草寫在紙上的……
更重要的是,這次的展覽主題是“雕塑家的手稿”。手稿,是那些私密的片段、不成熟的邊角、枯燥凌亂的線、等不來后續(xù)的“棄嬰”和與最終呈現(xiàn)大相徑庭的尷尬。
以往在各大藝術館看到的尋常展覽,多是由精美的成品、艱深的名字與解說構成。即便精心設計,觀者也是寥寥,向來以“精致”著稱的藝術展覽,真的適合展出這些創(chuàng)作期的褶皺嗎?
效果是令人驚喜的。
在仁美術館三樓陳設的展覽,墻壁上張貼手稿,展臺上陳列最終成品,對照之間,比起普通的“完美”展覽,能夠看到更有溫度、更具人情的創(chuàng)作過程。
在展覽開幕式后的分享會上,青年藝術家馬景仁也分享了自己的手稿故事。這件名為《2.52立方的憂傷夜晚》的手稿,粗看起來只是籠統(tǒng)的長方體形狀、凌亂縱橫的線條,在“2.52立方”的范圍里,橫陳著一把椅子和吊燈。這套看起來混亂的手稿代表著彼時的馬景仁不可復制的珍貴思緒:臨近畢業(yè),諸般煩悶涌來,可以肆意圈涂的手稿成了情緒的出口。“凌亂的線條如思緒,長明的夜燈是思考是希望”,后來的成品與手稿相差無幾,它精致深刻,是藝術追求、雕塑功力的集中展示,但初離象牙塔的迷惘與動蕩,作品背后的真實人生,卻唯有“私密”的手稿才能補全故事的章節(jié)。
手稿,是那些私密的片段、不成熟的邊角、枯燥凌亂的線、等不來后續(xù)的“棄嬰”和與最終呈現(xiàn)大相徑庭的尷尬。
在記錄藝術家幕后的創(chuàng)作心緒之外,手稿也能完整再現(xiàn)藝術作品的思辨過程。在此次展覽中,雕塑家陳燦強《飛鳥和魚》的手稿與《鳥魚之子》的成型木雕作品可謂差距甚大。手稿繪制了鳥與魚“執(zhí)手相看淚眼”,求而不得的遙遠距離。但木雕作品《鳥魚之子》,卻已經(jīng)跳過跨物種結合間的種種坎坷,呈現(xiàn)了一個端正有趣的“愛的結晶”。自手稿到成品,可以看到創(chuàng)作自生發(fā)到落地,從物種、處境、信仰等各個維度打破的邊界,是藝術作品走向哲學的清晰路徑。
有趣的是,此次展覽的場域—仁美術館,也是“手稿”的一部分。
水墨方塘藝術空間尚未竣工,尚在修葺著的美術館內(nèi),精心布置的各式藝術作品、專業(yè)的展覽與還沒妥善安置的包裝材料一起相映成趣。
這是館長龍哥的一幅“手稿”—是有審美的、畫舊如舊的,足夠嚴謹,細節(jié)中充滿考量的草稿:“我常跟工人說,要一直有嚴謹?shù)膽B(tài)度,線就是線,面就是面,不能有任何的含糊。”
這間純“草根”的美術館,內(nèi)核里的藝術堅持卻與雕塑家們制作一樣作品的態(tài)度無差。
不過,從手稿到成品,即便是嚴格要求、親力親為的龍哥,也不得不面對一些偏差時刻?!斑@一塊,我想要比現(xiàn)在呈現(xiàn)的這個‘灰更淺的灰”,他回頭指給我看仁美術館一進門左側(cè)的墻壁,那里用木梁分割出極具設計感的灰色色塊,在我這個藝術門外漢看來,已是足夠精美?!耙驗榍懊娴牡袼茴伾珮O白,墻壁若是現(xiàn)在的顏色會有些沖突,所以想要一個‘淺淺的灰?!?/p>
這次開館準備倉促,半竣工的“手稿”尚處在“未完成”的階段,所以這極精確的“淺淺的灰”,只能等接下來才能完善—而期待與偏差、構想與實踐之間的偶然性,也恰是藝術創(chuàng)作“手稿”的魅力所在。
展覽開幕儀式結束后,年輕藝術家們的座談會在水墨方塘藝術空間的一樓討論廳舉行—這是藝術空間的核心功能:為困在各自創(chuàng)作中的藝術家們提供交流與反思的平臺。
藝術家們圍在拼湊的桌椅前,趁著漸暗的天色,拿著啤酒向同道中人訴說著創(chuàng)作觀念,看起來熱火朝天,仔細聽來,卻都是藝術真實的困境。
“有時候覺得,其實沒人需要藝術?!苯锹淅铮恢l發(fā)出了一聲嘆息,立刻得到了眾人廣泛的響應。在場的藝術家都正值創(chuàng)作生命的高峰,無論是飽漲的熱情還是實在的作品,都正在豐年。但嘔心瀝血創(chuàng)作的藝術成果能被幾人看見、能有多少市場,更多的時候只能靠運氣。
沒人觀看、無人交流,更難獲共鳴,是這些年輕藝術家們的困境。從手稿到成品,藝術品被“做完”也只是某種意義上的半成品,能夠被理解、被使用,能夠回歸到無處不在的生活里去,才算是真的“完成”。
“要能生活得下去,才能有創(chuàng)作。”年輕藝術家小陳曾成功賣出過一座自己的雕塑,被大家起哄談一談自己的經(jīng)驗,但其實那是個偶然事件—若不是小陳的導師牽線幫忙,年輕的藝術家毫無機會曝光自己的作品。
沒人觀看、無人交流,更難獲共鳴,是這些年輕藝術家們的困境。
從手稿到成品,藝術品被“做完”也只是某種意義上的半成品,能夠被理解、被使用,能夠回歸到無處不在的生活里去,才算是真的“完成”。
藝術家感到人們遠離藝術,事實上他們自己也在遠離生活,在自娛自樂中陷入自怨自艾。那么,作為純正草根機構的美術館,可能提供一個解決方案嗎?
龍哥想試一試。這位年過四十的藝術家,在廣州做了多年的攝影師,擁有觸角豐富的職業(yè)接觸和足夠平靜富足的白領生活,但藝術始終是他的精神落點。他想做更多事,把藝術曾給予他的愉悅與美好,以空間的語言傳達給更多的人。
“國內(nèi)的公立美術館給年輕人的機會很少,但在仁美術館,在這個藝術空間,年輕藝術家可以有展示自己的舞臺”,廣州市雕塑學會的首展只是個開始,接下來,龍哥和藝術家們還將努力把其他藝術形式的優(yōu)秀作品引入設展,提供一個展覽作品、交流創(chuàng)作的平臺。
有了展示的舞臺,更重要的事是推開審美的大門,讓門外的生活與門里的藝術彼此交織。
媒體人哥筱喬說起自己曾經(jīng)目睹過的一次“交織”。宋代的生活家鄭烹曾專門寫作一本書來記錄當時生活中出現(xiàn)的有趣小物件,比如玉佩、帽子、腰帶、瓶子等,并詳細記錄了它們的構成細節(jié)。現(xiàn)今的一位藝術家便依照著這本古籍用自己的巧手將這些小物件重新做了出來,結合每個物件的生活場景進行展出,好評如潮。
這也是龍哥想要做的嘗試,讓水墨方塘藝術空間成為“可以住的藝術館”,讓藝術家們的作品浸潤在生活細節(jié)中,與人群發(fā)生實在的關聯(lián)。
“其實藝術是無處不在的。你買手機的時候,是要干干凈凈的方形,還是要邊角有圓潤弧度的?你買衣服,要什么樣的設計?你的頭發(fā),想要順直還是要波浪?”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指向著生活里無處不在的藝術選擇。所以,“你選擇一個怎樣的空間來度過休閑時間、選擇把什么樣的器物擺放在家里”,這也是藝術。
藝術和生活從來是不可分割的。嶄新開啟的仁美術館與水墨方塘藝術空間的存在強調(diào)了這一點—無論是在創(chuàng)作道路上探索著的年輕藝術家,還是對藝術持有好奇的普通觀眾,這個獨特的空間給藝術提供了“落地”的機會,推開隔閡的門,創(chuàng)造一種交流的可能。
作為一名藝術家,龍哥想對社會的審美培養(yǎng)作一點貢獻,由此牽頭創(chuàng)辦藝術館,打造可居住、能交流的藝術空間?!熬拖衲闶菍W中文的,”他對我說,“那你來完成‘中文的社會責任;我學習藝術,那我就做一些對社會審美有意義的事?!?/p>
而作為一名普通的父親,龍哥更想利用這個空間承擔起教育與影響下一代的社會責任。這座靜默佇立在水鄉(xiāng)的水墨色建筑,更想給孩子們一次接觸藝術、全身心浸潤的審美學習機會。
龍哥一直記得的是和女兒們在一次觀展期間的故事。
彼時,他帶著雙胞胎女兒去看畫展。遠遠地,兩個孩子便看到了一幅巨大的黑白交織的畫作。那是什么?待走近一看,整面墻壁大小的畫幅上密密麻麻地畫著螞蟻—足足有幾千只,朝向不同、姿態(tài)各異,但每一只都是作者親手勾畫的。
“這么多螞蟻哎!”小姑娘們伸長脖子仔細地看著這幅巨大的畫作,“每一只螞蟻都是畫上的耶!”
無需再講授“畫作的深刻含義”,亦不必一定要孩子通過這次觀展學會哪些“藝術思維”,能有這一刻驚嘆的沖擊,已然足夠。
“哪怕家長、小孩對藝術沒有一點感覺,但只要有‘哇!的那么一下沖擊,就行了。”
“這么多螞蟻哎!”小姑娘們伸長脖子仔細地看著這幅巨大的畫作,“每一只螞蟻都是畫上的耶!”無需再講授“畫作的深刻含義”,亦不必一定要孩子通過這次觀展學會哪些“藝術思維”,能有這一刻驚嘆的沖擊,已然足夠。
為了實現(xiàn)這一聲“哇”,龍哥和他的伙伴們努力把藝術的種子藏在水墨方塘藝術空間的細枝末節(jié)。
即使只是一個普通的洗手池,龍哥和藝術家們也還是用制作藝術品的專注,定制了特別的煙斗型水池。流暢的形狀與簡潔的顏色線條,完全有別于普通人家中圓潤的漏斗式水池,是一眼望到便會驚嘆的藝術存在。藝術館的每個雕塑作品都精挑細選、憨態(tài)可掬,即便是藝術討論空間的地磚紋路、座椅與臺燈,龍哥和藝術家們也更改了幾次方案,力圖讓每一個角落的審美效果達到最佳。
當天,在仁美術館開館展開幕儀式的現(xiàn)場,有許多家長帶著孩子過來一同參加。
這些年幼的孩童有時奔跑哭鬧,有時尖叫喧嘩,但更多的時刻,則是睜著好奇的眼睛看那些對他們來說堪稱“龐大”的雕塑作品,伸出小手摸一摸它們的尖耳朵。
很多年后,這些笑鬧著的孩子或許會早已忘記這個平凡的午后,和龍哥的雙胞胎女兒不再記得螞蟻畫作一樣,忘記這場展覽和有“大煙斗”洗手池的奇妙空間—但手繪螞蟻帶來的認真細致、雕塑尖耳朵與長鼻子帶來的奇妙碰撞,將共同匯聚成某種審美的震撼,成為他們?nèi)松斜凰囆g之美沖擊到的美妙時刻。那時,他們這一代年輕的生命,或許可以擺脫庸庸碌碌的無意識,擁有審美意義上的另一雙眼睛。
翌日清晨,太陽升起,雖然氣溫偏低,但梳著高高馬尾辮、小名叫“小叮當”的小姑娘已經(jīng)又一次跑來展廳,打算在離開仁美術館之前再看一遍展品。
“你知道這個‘香腸嘴是誰嗎?”小叮當指著成型陶雕《大眼袋系列》作品的其中一個問我。這件作品里是一名有著夸張“香腸嘴”的男性,他拿著繪畫用的調(diào)色板和畫筆,和小兔子玩偶一起蓋著被子熟睡,溫馨而風趣。
“這是我爸爸哦!”看我實在猜不出來,她有點驕傲地宣布正確答案,又跑去和別的孩子一起研究起別的展品的奇妙,而她的媽媽—《大眼袋系列》的作者陳芳玲女士看著跑遠的孩子和面前陳設的被“拆穿原型”的心血之作,露出無奈又甜蜜的微笑。
此刻,手稿與成品、藝術與生活、成年人的當下與孩童的未來無限粘連,匯成一條小溪,向水鄉(xiāng)的深處奔去。